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們這些蟲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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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惠河上有悲有喜,西苑的朱翊鈞卻接到了大喜訊。

    “好!”朱翊鈞把急報狠狠摔到案麵上,騰起站起身來,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吳兌、葉夢熊和高策的收國之策已成,好啊,眼看就到萬曆二年正旦,他們給朕送上這麽一番大禮,好啊!”

    祁言帶著一幹內侍,跪拜齊聲賀道:“奴婢恭賀皇上,開疆擴土,再創不世之功。”

    朱翊鈞哈哈一笑,“不要喊得這麽大聲,朝獻國主還在京師裏住著,你們喊得這麽大聲,傳出去被他聽到了,多尷尬啊。

    等正旦大朝會,他親自奉圖獻印,納土歸明,我們再好好慶祝。都起來。”

    “遵旨。”

    “去把鴻臚寺正卿劉應節叫來,朕要請他跟李昖好好談談,叫李昖在正旦大朝會上,好好演一出。”

    “遵旨。”

    朱翊鈞踱步走到窗戶前,看著東邊風景。

    朝獻,終於納入大明版圖。按照安南例,肯定不能再叫朝獻布政司,那給它取個什麽名字呢?

    一個多月前,朝獻王京漢城的氣氛越發地浮躁。

    戊辰之變,漢城被賊軍占據了近兩年,搞得狼藉一片、滿地膻腥。明軍平叛時,守軍負隅頑抗了一陣子。

    明軍水陸兩師的火炮,不要錢似向漢城傾瀉,把它打得殘破不堪。

    等到城破時,賊軍殘部又放了幾把大火,好掩護自己逃走。衝天的大火,把整個漢城燒成了白地。

    當初李昖和王大妃沈氏帶著群臣們回王京,是流著眼淚進城。

    滿地的斷瓦殘垣,不要說人,連活的野物都看不到幾隻。

    王宮是重災區,早就被燒得隻剩下點點的石頭地基。

    這麽荒涼,晚上住哪裏!

    看著這場景,李昖在心裏大罵李山海和金孝元等人,你們吃飽了撐得沒事做!

    老子在江華島住得多舒服,就是你們上躥下跳,說王京收複,應該盡快回京,召開朝會,安撫四方。

    老子說不著急,緩一緩,你們就天天堵在老子門口,硬是逼得老子沒辦法,隻好腆著臉找到吳兌和葉夢熊。

    人家說漢城還是一片廢墟,不著急。

    你們就在背地裏說明國人居心叵測,別有用心。

    要你們自己去跟觀國政使司說,你們一個二個全都慫了,吹著胡子說老子是一國之君,要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來。

    老子是一國之君又如何,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在江華島乞食?

    你們不敢麵對明國官員,隻知道逼老子。

    你們逼老子不說,那個老孤婆,老子名義上的母妃,王大妃沈氏也用孝道壓老子。

    瑪德,老子做了幾世的孽,才被你們忽悠地做了朝獻國主,然後被你們當牛馬使喚。

    老子好話說盡,明國官員這才同意整隊還京。

    現在好了。

    漢城裏全是廢墟,明國人正在征集民夫,努力趕修,可是要修的地方太多了。

    城牆要修,水渠要修,河堤要修,這都是要命的所在,必須先修。

    然後才是修房子。百姓的房子要修,王宮要修,百官的房子也要修,怎麽修得過來?

    李昖看著連茅草屋都沒有幾座的王京,心裏那個氣啊。

    開朝會,在哪裏開?

    人家丐幫開會都還有個破廟,我們朝獻君臣開朝會,在茅屋開?

    還你娘的安撫萬民,你們這些蟲豸,有這本事嗎?

    李昖君臣實在沒地方住,隻好在明軍帳篷裏住了兩三個月,終於住上有屋頂的房子。

    有了寬敞場所,三百多位碩果僅存的官員們為了各自的官職,開始大吵起來。

    戊辰之變,我家破人亡還一心報國,為君上複國和明軍平叛任勞任怨,憑什麽不能做禮曹判書?

    就你家破人亡?好像誰沒家破人亡似的?當初是我背著君上逃到江華島的,是我第一個聯絡明軍,給大家找到安身之處的,我又是朝獻君臣第一個踏上本土土地的。

    我這麽高的功勞,就不該做兵曹判書嗎?

    李昖的腦仁子都要被吵沸了,幹脆尋了個入朝覲見的理由,帶著沈義謙和鄭仁弘等被痛罵為賣國賊的臣子們,離開漢城。

    他們一走,加上明軍不停地撤軍,觀國政使司又駐在城外,漢城的氣氛頓時活躍浮躁起來。

    這天冬日暖和,一群心懷大誌的朝獻大臣們相聚在小滄亭。

    小滄亭位於城北員山。

    這裏離漢城十五裏,原本是一位官員致仕修建的,隻有五間屋子,一處閣廳。靠近漢江,有山有水,景致還不錯。

    但它有些偏遠,太平時朝獻的達官顯貴、名士大儒們,有更好的去處聚會,這裏根本不屑一顧。

    戊辰之變,小滄亭因為地處偏遠,僥幸從賊軍和戰火下保存下來。

    物以稀為貴,作為碩果僅存的漢城附近風雅之地,小滄亭成了朝獻大臣們經常相聚的地方。

    五間屋子被擴建為十幾間屋子,閣廳被修成兩層樓,每層可分為內外兩間。廚子仆人都安排上了。

    朝獻各地的稻米和雞鴨牛羊豚兔,還有明國海商運來的各色海鮮、瓜果和美酒,這裏都能找到。

    今朝有酒今朝醉!

    二樓的外廳裏,領政李山海坐在上首位置。

    他是北人黨黨首,也是朝獻知名大文學家,名氣都飄到明國去了。

    左邊上首位是左議政金孝元,東人黨黨首。他是朝獻性理學者,程朱理學的狂熱分子。坐在他下首的是同黨大司憲崔永慶。

    右邊上首位是右讚成沈忠謙,西人黨黨首,他不僅是王大妃沈氏的弟弟,也是沈義謙的弟弟。

    沈忠謙也是著名性理學者,但是跟金孝元理念不同,所以勢不兩立。

    下首坐著他的同黨禮曹判書鄭澈。

    再下麵坐著都承旨柳成龍,他不到三十歲,朝獻朝堂上的少壯派。

    “諸公,現在是大好時機!”柳成龍跪坐在蒲團上,雙手撐著地麵,身子向前,語氣非常焦急,也非常誠懇。

    “我們必須奮起勇進,恢複兩班,安撫萬民,再造朝獻。”

    李山海捋著稀疏的胡須,不急不緩地問道:“好時機?柳承旨怎麽知道是好時機?”

    “而今明軍撤走大半,隻剩下不到五千人,駐紮在城外觀國政使司。現在維持漢城和地方的,全是朝獻新軍,足足五個團,一萬六千人。

    我們隻需振臂一呼,拿出王大妃的令書,另立新君,再關閉城門,明軍就奈何不了我們。”

    “奈何不了我們?”鄭澈不滿地說道,“明國的大軍和火炮一到,我們就會變為齏粉!”

    崔永慶老神在在地說道:“不會。明國人自詡天朝上國,最好麵子。你們看,如果他們不是好麵子,怎麽會主動興兵助我們平叛複國?

    我們可是一粒糧食,一個兵都沒有啊。”

    鄭澈鼻子一哼,“他們居心叵測!想占了我們朝獻三千裏江山不肯走!”

    崔永慶哈哈大笑:“鄭司憲,你讀過書嗎?從漢唐到不可一世的蒙元,中原王朝就算短暫地占據朝獻,最後還是灰溜溜地離開。

    朝獻是不征之國,可是明國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一旦違反會天誅地滅的祖製!”

    鄭澈惱怒地大罵:“西八!什麽祖製?明國人真要遵循祖製,我們朝獻是不征之國,他們就不會出兵了!”

    “西八,你知道什麽叫不征之國嗎?我們是大明藩屬國,宗主國幫藩屬平叛剿賊,是哪門子征?你的書都讀到皮眼裏去了!”

    鄭澈和崔永慶開始麥芒對針尖,兩人拉開架勢,從十年前兩人所在學術派係的紛爭開始,互相揭短。

    你說我的學術不精,那一年科試中試之人遠遠少於對方。

    我說你的人個個浪子,那一年朝廷整飭狎妓,被抓的有一半是你們的人。

    兩人說到後麵,站起身,隔空指著對方,越罵越凶。

    柳成龍看著兩個成鬥雞的兩人,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這些蟲豸!

    朝堂吵,到了這裏還要吵!你們讀書入仕,就是為了吵架的嗎?

    柳成龍連連給坐在上首的老師李山海遞眼色,希望德高望重的他出麵阻止兩人的吵架,把議題引向正途,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李山海捋著胡須,微閉著眼睛,裝作沒有看見。

    金孝元和沈忠謙時不時出聲,幫腔同黨,讓前廳的氣氛越來越火爆。

    “夠了!”柳成龍終於爆發了,大吼一聲,把在座的人都嚇住了。

    “現在明國人占據我朝獻三千裏江山,遲遲不肯走。他們攬權亂政、收買人心、安插奸細,垂涎之心,路人皆知。

    君上偏偏又棄祖宗基業不顧、舍百萬臣民不養,對明人卑躬屈膝,甚至有奉千裏江山以求榮華之意。

    諸公,我們再不奮起,國之將亡啊!”

    室內一片寂靜,漢江奔騰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仿佛春天裏藏在天邊雲層深處的雷聲。

    “國之將亡,嗬嗬!”鄭澈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柳承旨,你不要在這裏危言聳聽了!明國人占據我朝獻不走,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柳成龍反問了一句。

    眾人無語,又是一陣寂靜。

    過了好一會,仿佛一座石佛的李山海緩緩睜開眼睛,開口問道。

    “而今明國人勢大,我等奈何不得。柳承旨可有良策?”

    “老師,”柳成龍馬上答道,“而今當務之急就在於立新君。立了臣民擁戴的新君,失去大義的李昖想賣國都賣不了。

    我們抓住了大義,萬民定會歸心,萬眾一心。有了他們的支持,我們就能與明國人抗爭,就算暫時放棄漢城,轉到中部山區抗爭,我們也要堅持到底。

    明國人跨海用兵,耗費是陸地的數倍。曠日持久,他們肯定堅持不下去,到時候定會妥協,與我們談判。屆時諸位都是再造朝獻,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名垂青史!”

    李山海、金孝元看著慷慨激昂的柳成龍,忍不住心裏暗歎了一句。

    年輕真好!

    鄭澈又跳出來唱反調:“抗爭到底?我們拿什麽跟明國人抗爭?就憑我們這屋裏的人嗎?現在我們府上連仆人都沒有湊齊,那有那麽多人跟著我們去抗爭。”

    “朝獻新軍少將全正元,大校樸正義、李真嗣,上校崔洞石、金歲良、孫再興,還有中校少校十幾人,這些手握重兵的忠義將官們,已經站在我們這邊了。”

    眾人被嚇了一跳,麵麵相覷後,金孝元聲音顫抖,不敢置信地問道:“真的嗎?”

    柳成龍斬釘截鐵地說道:“當然是真的!

    學生跟他們都談過,感受到他們拳拳忠義之心。隻是時機未到,學生不敢叫他們寫下誓約書。

    但是學生敢肯定,隻要我們手握大義,發布大王教令,這些忠義之士定會欣然從命。站在我們這邊的,將是一萬五千名訓練有素、無比精銳的忠義之師。

    有了他們的支持,我們何事不成?”

    前廳室內又是一片寂靜。

    在座的人都在心裏盤算著自己的利弊得失。

    算來算去,好像有幾分勝算。

    隻是有可能要暫時離開漢城,遠赴中部山區,臥薪嚐膽一段時間,與明國周旋。需要堅持到他們熬不住,主動求和。

    需要堅持多久,實在不好說。少說要堅持一年,說不定要堅持三五年。

    在中部山區堅持,日子到底有多苦,誰也不知道。

    戊辰之變,大家都吃了不小的苦頭,但是隻要能及時跑到江華島去,靠著明國人,吃飽穿暖不成問題。

    可是一旦遠赴中部山區堅持,就真的要吃大苦頭了。

    值不值的?

    有人覺得值!

    吃個一到五年的苦,能立下不世之功,然後傳給世代子孫,延綿數百年。辛苦我一人,興盛我一族。

    這買賣值!

    有人覺得不值,而且風險很高,搞不好全家死光光,合族滅絕。

    對於明軍的真實實力,這些一直躲在江華島,等全境基本平定後才離島的官員們,根本沒有親眼目睹過,隻是根據種種跡象,以及個人的經驗做出各自的判斷。

    有的判斷實力一般。

    在明軍的宣傳裏,他們剿滅的朝獻賊軍,如何殘暴,如何戰鬥力強,明軍和朝獻新軍抱定報效國家的精神,勇於犧牲,這才剿滅賊軍。

    於是某些朝獻官員覺得,剿除烏合之眾的草寇賊軍,還這般費力,那明軍戰鬥力也很一般。

    有的判斷實力強。

    他們覺得草寇賊軍再是烏合之眾,分布各地也有三四十萬。就算三四十萬頭豬,到各地去抓,也要耗費很長的時間。

    明軍帶著朝獻新軍迅速剿滅賊軍,實力不菲。

    眾人各有各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計,最後李山海總結一句:“現在最關鍵的是抓住大義。”

    鄭澈皺著眉頭說道:“大義就是廢李昖,立新君。可是如何廢立?總不能是臣子廢立君上吧?”

    柳成龍看到幾人終於有達成一致的跡象,連忙說道:“朝獻國內,還有一人可以廢立朝獻君上。”

    “誰?”眾人齊聲問道。

    “我!”

    一個聲音從後廳裏傳了出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