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這些娘們什麽都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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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萬指著前麵的廠房說道:“前麵是軋製一車間、軋製二車間,屬於乙級保密單位,所以沒法帶你們去參觀。”
    胡應麟和王士崧無所謂,他們一個學文學,一個學法政,參觀工廠隻是看熱鬧新鮮,反正都看不明白。
    馬塞洛和萊昂卻在心裏忿忿地罵道。
    又是該死的保密條例!
    不過他們心裏又生起幾分慶幸。
    保密級別越高的單位,意味著技術越高超,給人帶來的震撼越大。
    一個丙級保密級別的鍛錘車間,已經把自己的信心錘得粉碎,要是再去乙級單位參觀一回,不知道還會受到怎麽樣的衝擊。
    心髒真心受不了,不看也罷。
    不過兩人還有些不甘心,出聲問道:“軋製車間,專門做什麽的?”
    老萬看了他們一眼,正要回答,與大道隔著綠化帶和柵欄的鐵軌上,嘎吱聲響,剛好有四列平板車,被四頭牛拉著,緩緩行駛過來。
    老萬指著平板車說道:“軋製一車間,軋製鋼板,就是第一二節車皮上的鋼板。軋製二車間,軋製鋼管,就是第三四節車皮上的。”
    五人聞聲走到綠化帶灌木叢旁,踮著腳、探著頭往那邊看。
    看到前麵兩節平板車皮上,迭著一層又一層的鋼板,三四厘米那麽厚,兩米寬四米長。
    後麵兩節平板車皮,兩麵樹著四根木頭,組成了一個框。二十多根鋼管碼在這框裏,還用布帶綁著。
    看到這茶杯大小的鋼管,馬塞洛和萊昂對視一眼,心頭第一個念頭就是槍管和炮管!
    難道大明的槍炮,是用這軋製工藝造出來的?
    轉念一想,好像不是的。
    要是造槍造炮的工廠,自己連大門都進不來。
    難道是明國人最近聊得挺火的煤氣管道。
    老萬帶著五人繼續往前走,大家看到路邊上豎立著一塊塊宣傳牌,上麵連字帶畫,寫著宣傳標語。
    “安全生產是第一位!”
    “警鍾長鳴!安全生產牢記心中!”
    “安全生產,嚴格照章操作是第一步。”
    “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
    一路走,一路看,幾十塊牌子大部分都是講安全生產的。
    走到一塊大木牌前,上麵有字有畫,還是在宣傳安全生產。
    核心是一幅幅畫,粗字圍在畫的旁邊,注釋著故事的內容。
    第一幅畫是一個人躺板板,旁邊是妻兒老小圍著哭。
    “你粗心大意、不遵守規章製度,一旦出事躺板板會出現以下情況。”
    第二幅畫是女子帶著子女進到另一戶人家。
    “會有人睡你婆娘。”
    第三幅畫是一個男子把兩個孩童打得哇哇哭。
    “會有人打你的孩子!”
    第四幅畫是一個男子在大吃大喝,還去賭坊賭博。
    “會有人花天酒地花你的撫恤金。”
    第五幅畫就是戴著安全帽男子在捧著一本書認真讀。
    “不想這一切發生,認真學習規章製度,嚴格遵行安全生產。”
    舒友良看得哈哈大笑,手指指著宣傳板亂顫:“這個宣傳寫得好,寫得妙。元瑞,仲叔,你們覺得怎麽樣?”
    胡應麟和王士崧對視一眼,笑著答道:“舒爺,晚生覺得粗鄙了些。”
    “粗鄙?”舒友良笑得更大聲了,“確實粗鄙,可妙就妙在這粗鄙上。
    鋼鐵廠工人大多數是什麽人?都是畿輔的農民,燕山的山民,大字不識一個,粗鄙,各個都粗鄙。”
    王士崧問道:“舒爺,可是我看報紙報道,灤州各大廠礦都有掃盲班,幾年下來,七成以上工人識字率超過一千個,擺脫了文盲。
    這事還成為政績被禮部通報表彰,被太常寺好好宣傳了一番。難道這政績有假?”
    舒友良指著他問道:“識字脫盲就能一下子變文雅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識得一千個字就不粗鄙了?
    怎麽可能!
    這些家夥,我是知道的。你跟他們說什麽安全生產,安全第一,他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但是你跟他們說要是不注意安全,出工傷完蛋了,家裏的婆娘要帶著孩子改嫁。
    婆娘被別的男人睡,自己的娃要被別的男人打,用命換來的撫恤金還被別的男人花,哪個男人能忍?
    要想這種事不發生,必須上工時打起十二分精神,安全生產。
    這才叫切身之痛,這才叫對症下藥。鋼鐵廠宣傳處有高人。
    是不是啊老萬?”
    老萬冷著臉答道:“舒爺說的對,工友們都說這板宣傳字畫最不是東西,盡在戳人心窩子。
    不過他們記得最深的也是這幾幅畫,看完後都說可千萬不敢再馬虎了,真要是工傷,全便宜別人了。”
    舒友良笑得更開心了,對胡應麟和王士崧說道:“看吧,我說對吧。灤州這些廠礦裏,臥虎藏龍,有能人!”
    胡應麟和王士崧若有所思,盯著這塊宣傳牌多看了兩遍。
    馬塞洛和萊昂站在一邊,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老萬帶著五人繼續往前走,參觀了冶鐵五、六車間、焦化車間、熱處理車間,都沒能進去,隻是在外麵探頭看了一會。
    跳過了煉鋼三車間、設備維修車間、軋製三車間等幾個乙級保密車間。
    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這裏中間是一個圓形花壇,花繁葉茂。
    正中間的路徑直走百來米就是七層台階,上去就是一個平台以及八層辦公大樓。
    在十字路右邊有一處空地,有單杠、雙杠、劃船機、滑竿等健身器材,再進去就是一個小公園,圍著一個不大的池塘修建有長廊涼亭。
    在空地靠路邊顯眼處,立著一大塊木牌,頂上寫著“公告牌”三個大字。
    公告牌上最左邊貼著一張顯眼的大紅紙,上麵用毛筆寫著。
    “萬曆五年四月份表彰公告。
    紅旗突擊手十名:冶鐵二車間王洪發、軋鋼一車間李萬有、焦化車間胡一東.特此公告表揚,並當月獎勵十五圓。
    優秀工人二十名:煉鋼一車間趙四平、動力車間石頭山、第一食堂王世茂.,特此公告表揚,並當月獎勵十圓。
    先進工人四十名:運輸一隊梁事發、保衛處二科萬如意、後勤處保潔一隊劉國奇特此公告表揚,並當月獎勵五圓。”
    舒友良砸吧著嘴巴,“十五圓、十圓、五圓,不錯了,都抵得上一個月薪水了。又是公開表揚,又是發錢,名利雙收。”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轉頭問道:“老萬,你該不會叫萬如意吧。”
    老萬臉上的肉抖動了幾下,“沒錯,我就叫萬如意。”
    “那你有弟弟嗎?”
    “有。”
    “是不是叫萬吉祥?”
    萬如意冷然的臉上終於有了改變,尷尬得有點生無可戀,好半天才答道:“沒錯。”
    “好名字,你爹娘給你們兄弟倆真是取的好名字。”
    萬如意很快又變回老萬,冷著臉帶著眾人從十字路往左邊走。
    “這邊是一些配屬廠,那棟是草墊廠。”
    “草墊廠,幹什麽的?”
    “我們鋼鐵廠運輸大型鑄造件,需要大量的草墊,避免磕碰。於是就辦了這麽一個廠,從附近農戶手裏收集麥稈,還有荒地裏的蘆葦草杆,編織草墊。”
    “原來是這樣。你們鋼鐵廠還真是配置齊全。還有什麽廠?”
    “還有篷布廠、木材廠、預製水泥件廠、磚廠.規模都不大。廠子各廠房、辦公樓、住宅區等建築維護,需要些配件,數量不多,出去買既麻煩又貴,幹脆自己造。
    裏麵的工人都是廠子裏的家屬,大部分不是正式工,隻是雇傭工。”
    “正式工和雇傭工,什麽區別?”
    “正式工是正式招錄,名冊報到集團公司裏,薪水、待遇、工傷撫恤、養老治病都有保障。隻要你不犯錯被開除,或者自己辭職,廠裏能管你一輩子。
    雇傭工大部分是一年一簽,廠裏隻管發錢給你,其它的管不了.”
    聽起來區別很大啊。
    一行人在老萬的帶領下,轉到了草墊廠。
    其實就是一個四處敞亮的廠房,外麵碼著高高的麥稈堆,時不時有人推著平板車,把麥稈堆運進去。
    裏麵有上百號工人,穿著工服,戴著布帽子,坐在一張長凳子上,旁邊放著一捆捆麥稈,就著長凳上的工具,雙手飛快地編織出一張長方形的草墊來。
    看到一行人進來,工人們紛紛抬起頭,大家這才發現,居然全是女的。
    年輕的有二十來歲,年長的有四五十歲,都是上衣下褲的工裝打扮。
    胡應麟和王士崧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回過神來。
    現在大明,廠子裏有女工不是稀罕事。
    尤其是上海為中心的東南棉紡廠、絲繭和絲綢廠,九成以上都是女工,隻有需要賣力氣的搬運工才是男工。
    沒在東南參觀過廠子的馬塞洛和萊昂直接看傻了,也深刻認識到這些日子經常聽到了那句話。
    “缺人,現在大明最缺的就是人。”
    居然讓婦女們走出家門進工廠做工,確實缺人啊。
    “這些女工都是正式工的家眷,進草墊廠做工,也算是給工人們的福利。離家近、活不累、錢不少。”
    老萬帶著五人在門口晃悠著,隨口介紹著。
    “這不是保衛科的萬隊長嗎?”近處有位四十多歲的女工認出萬如意來。
    還沒等萬如意答話,那位女工轉頭喊道:“月娥,你男人來了。”
    廠房裏馬上像是開了鍋,轟地熱鬧起來。
    有年紀大一些的女工七嘴八舌地問道。
    “萬隊長,特意來看你婆娘了?”
    “早上才分得手,才半天功夫就掛著你婆娘了,這麽舍不得。”
    “一個被窩裏滾了十來年,當然舍不得。”
    老萬冷如冰的臉變得通紅,伸出的手直哆嗦:“你們這幫老娘們,什麽話都敢往外說。
    我這是工作,帶著貴賓來參觀。沒看還有兩位西夷人,外賓,上頭交代的政治任務。”
    可是那些笑開的女工們怎麽會輕易放過他。
    “萬隊長,怎麽多廠房車間,你帶著貴賓往我們這最偏僻的草墊廠鑽?”
    “萬隊長,你這是叫公私兼顧呢?還是以權謀私啊!”
    “帶著外賓參觀還不忘來找月娥,萬隊長,你要是舍不得,就拴在褲腰帶上唄。”
    “月娥,你男人來了,你怎麽不上去打個招呼?”
    “人家早上出門前,躲在屋裏招呼得都發燙了,不差這一會!”
    女工們哈哈大笑起來,歡聲笑語洋溢在廠房裏。
    一位二十多歲、長相清秀、身形豐滿的女工微紅著臉走了過來。
    “孩他爹,你待會去學校不?”
    “咋的呢?”
    “早上送老大老二去學校時,聽到老二咳嗽了幾聲。昨晚他貪涼,把被子踢了,我擔心他著涼了。
    你要是去學校,順便看看他。要是咳得厲害,就帶他去廠醫院瞅一眼。”
    “好咧。”
    “月娥,你們兩口子說什麽悄悄話?”
    月娥轉過身,笑著反駁女工友:“怎麽,我們兩口子說話還要給你聽?那你怎麽不把你跟錢大哥昨晚在被窩說的話,給大夥講講。”
    女工們哈哈大笑起來,有一位不嫌事大的女工補了一句:“今天早上從家屬區來上工時,路上看到了老錢,雙腿發軟,走路發飄啊,昨晚怕是沒力氣說話了。”
    女工們的笑聲更加響亮,到了極盡放肆的地步,幾乎把廠房屋頂都掀開了。
    馬塞洛和萊昂目瞪口呆,胡應麟和王士崧麵紅耳赤。
    老萬拉著五人趕緊離開,走出廠房一段距離,還有聽到歡笑聲遠遠地傳出來,就跟一群麻雀燕子,在陽光下嘰嘰喳喳吵嚷著。
    老萬訕訕地說道:“不要理這些成親生娃的娘們,這些人真是什麽都敢說。”
    舒友良笑著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挺好。”
    其餘五人齊刷刷看向舒友良:“舒爺,你還覺得挺好?哪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