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怎麽混到四品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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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車緩緩啟動,站台上送行人在車窗一閃而過。
    胡應麟眼尖,從站台上的人群裏,看到了依偎著舒友良懷裏,哭得如同淚人的索芙娜。
    王士崧也看到了。
    兩人忍不住對視一眼,“想不到傳言是真的,舒爺納了一位西夷婦人為妾。”
    “聽說舒爺這位妾室,還是西夷很有名的畫師。西夷畫爐火純青,尤其是人像畫,可謂是神形俱備,栩栩如生。
    連皇後娘娘都讚歎不已,聘請她為西苑海川閣待詔。”
    “海川閣?海納百川,皇後娘娘此誌甚大。”
    “不過舒爺的這位妾室,索氏確實有幾分本事和能耐。
    不僅畫畫得好,還很有組織能力,把一幫女畫師、女伶人、女教師和欽天監的女算師,女太衡都籠絡在一起,要大張旗鼓成立女藝術家協會。”
    “元瑞,我還聽說她在《商報》、《順天政報》、《文林報》等報紙上發表文章,極力讚同人人平等、婚姻自由的主張。據說她就是被這些思想言論所吸引,進而留在大明。
    有人說索氏自西夷入朝,漢字都還沒學全,居然大言不慚地寫起文章,鼓吹起新思想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卻甘身為妾室。
    這未免貽笑大方。”
    胡應麟掀起衣襟,在自己的鋪位上坐下,看著對麵已經坐下的王士崧,“仲叔對新思想很感興趣,也了如指掌,說起來頭頭是道。”
    “而今大變革時代,任何一位新學學子,都如饑食渴,對任何新學術、新思想,都會忍不住去了解。
    卓吾公在師門內部宣揚的門內之學,早就揚於朝野。不瞞你說,我在嘉靖大學讀書時,就從一位學長手裏,拜讀過一份手抄本,名字叫做.”
    “忠伯兄,火車晃動得厲害,你不要拉著我到處跑。”
    金學曾的聲音打斷了胡應麟和王士崧的談話。
    “子和公(劉應節)出任兩廣總督,跟我們一趟車。他是老前輩,難得有機會同乘一車,我們怎麽能不去拜會呢?”
    兩人路過包廂門口,對胡、王拱了拱手。
    金學曾無奈地說道:“我們待會回來。”
    說著被王家屏拉著走遠了。
    火車還在繼續,咣當聲就像寺廟裏的鍾聲,有節奏地在車廂裏回響。
    胡應麟問道:“仲叔兄,你剛才所看的手抄本,叫什麽名字?”
    “《世同文集》。”
    “《世同文集》?”胡應麟思索道,“皇上讚歎恩師是‘心胸廓八肱,識見洞千古。孑然置一身於太虛中,不染一塵,不礙一物’,說他的學問是‘古今經義禁,佛儒俱不留。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世同文集》,是不是出自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元瑞猜得正是。《世同文集》說是抄集了卓吾公諸多新思想言論。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天盡世道以交’,說得真好,一句就說出人與人之間的交換關係、商業交易合乎天理。
    抨擊苛政腐製是‘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強烈推崇施政製衡、法政分治、多位監督、持柄在民
    借著歌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事,提倡婚姻當廢門戶陳見,以當事人主見為上”
    胡應麟笑著說道:“你說到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事,在下倒想起一段典故。”
    “什麽典故?”
    “此典故是恩師與我們諸弟子閑聊時提及的,說他曾與皇上論及婚姻自由,也以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為例,結果被皇上大笑。”
    王士崧不解地問道:“皇上大笑什麽?”
    “皇上說司馬相如是渣男加鳳凰男,說卓文君是戀愛腦。”
    王士崧更加不解了,“皇上此話何意?“
    “恩師說他當時也有此疑惑,皇上便解惑於他。恩師把皇上解惑的話也轉述給我們聽了。皇上說,從後續的發展來看,司馬相如此人心計深沉,把卓文君父女拿捏的死死的。
    尤其是兩人私奔後,卓文君裙布荊釵,拋頭露麵沽酒養家,還美名其曰支持司馬相如繼續讀書.
    卓父乃蜀地巨商,女兒如此落魄,他不要麵子嗎?隻好贈以女兒女婿百萬家產,奴仆百人,其餘錢財無數。
    司馬相如一躍巨富,進而能夠遷居長安,交遊權貴,被舉薦到漢武帝前.”
    王士崧琢磨道:“司馬相如真有皇上說的這般不堪嗎?”
    胡應麟嗬嗬一笑:“司馬相如起初為景帝的武騎常侍,此職是他花錢買來的!可惜景帝不好詩辭歌賦,於是司馬相如轉投梁王。
    梁王雖是景帝同胞弟,七國之亂又立下赫赫大功,隻是”
    沒錯,讀過幾本史書的人都知道,景帝雖然對這位同胞弟弟很好,可防的就是他。
    人家景帝要把皇位傳給自己的親兒子,你這個弟弟來湊什麽熱鬧,還攛掇著母後竇太後來嗶嗶。
    不防你防誰?
    怎麽防?
    你親近和想提拔的人,一律壓著不用!
    司馬相如也是熱衷權勢,昏了頭急功近利,結果套路沒搞明白就亂下注,結果投錯了門,此前的投資和花費全白費,一切都得重來。
    但首先問題就是找個大金主。
    於是想來想去,想到了同為蜀地的卓公,他家有個女兒,新寡在家
    王士崧想到這裏就明白了,繼續聯想到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後,又放蕩不羈,流連花叢的傳說,果真是渣男!
    鳳凰男,司馬相如以鳳求凰聞名,名為追求愛情,實際上以為進身之法,鳳凰男,看來沒說錯。
    還有這個卓文君,皇上說她是戀愛腦也沒錯。
    她如此這般聰慧的人,居然被司馬相如玩於股掌之間,有情飲水飽,還心甘情願地以為幫凶,換個法子威脅自己的老父親.
    胡應麟看王士崧明白了自己轉述的這些話的意思,笑著說道:“恩師說,皇上最後總結了一句,他歎為觀止,以為精髓。”
    王士崧急切地問道:“什麽話?”
    “皇上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人人平等也好,婚姻自由也罷,都需要經濟獨立。
    經濟獨立了,也便人格獨立,人與人之間不再是依附而是對等合作,於是人人平等,婚姻自由。
    隻是經濟獨立,談何容易?現實的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誌向高遠的人往往會發現,有時候跪著比站著要吃的飽吃的好.”
    王士崧喃喃念道:“經濟獨立,才有人格獨立!”
    他突然驚喜地說道:“元瑞你看,大明新近崛起的團隊,勞工聯合會,各個協會,包括女工協會、護士協會、女藝術家協會、女醫士協會和女教師協會,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胡應麟眼睛一亮,脫口說道:“對,這些協會的成員,都有自己的職業,能養活自己,經濟獨立!
    經濟獨立,人格才獨立,能養活自己,說話才硬氣。”
    王士崧補充道:“而且為了保住自己的獨立的經濟,維護獨立的人格,他們聯合在一起,互相幫持,同枝通氣,然後…”
    然後成為牽製工商實業家,以及興業官員們的一股強大勢力。
    尤其是勞工聯合會,包括各家廠礦的工人,農牧場聯產承包的新農民,人家都是勞動者。
    他們實力最強,也最不好惹,不僅因為他們掌握了最新的生產力,皇上還以民兵師的名義給他們發槍炮了。
    想到這裏,胡應麟感歎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一視同仁的不仁,才是天地大仁!”
    王士崧也感歎道:“天下為公,對於皇上來說,這就是天下大公。”
    兩人推開了一扇新窗戶,熱烈地討論起來,直到金學曾、王家屏兩人回到包廂。
    “忠伯兄,子魯兄,這麽快拜會完子和公?”
    王家屏一臉不虞地搖了搖頭。
    金學曾說道:“子和公的一個世交晚輩,坐在子和公的包廂,一味地糾纏他。
    我們實在看不過眼了,可又是晚輩外人,不好開口,幹脆告辭,眼不見心不煩。”
    胡應麟好奇地問道:“那人纏著子和公幹什麽?”
    “那人的父親是子和公的舊友,做到了正四品官。
    今年五六月間,中樞地方官員調整,他父親因病致仕,連憲議大夫都沒有的全退。”
    四人心裏有數,這種官員屬於碌碌無為那一類。
    沒有什麽政績讓朝廷留著你繼續為國事獻計獻策。
    也沒有貪贓枉法和瀆職失職,或者還沒嚴重到都察院來查你。
    高抬貴手,讓你平安上岸。
    就這,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胡應麟問道:“難道此人找子和公,為其父求憲議大夫一職?
    這豈是子和公能做主的?”
    “還沒妄到如此地步。他求子和公為其父求情,準予回原籍養老。”
    包間陷入寂靜,陽光在車窗一閃一閃。
    過了一會,胡應麟忍不住嘀咕道:“這還不算妄想?這是心存妄想到沒邊了!”
    王家屏和王士崧也是連連搖頭。
    金學曾抬起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閉嘴不說了。
    王士崧忍不住吐槽:“萬曆元年新官製,一二品大員致仕後必須留在京師,如有身體不適,可請旨恩準遷居南京和滬、灤兩直隸州。
    三四品官員以憲議大夫致仕者,可留京師,其餘須留致仕省之省治。
    五六品官員致仕者,須留致仕郡之郡治;七品官員致仕須留致仕縣之縣城;八九品官不做規定,可隨意居住。
    根據今年部分官製改革,補充了一條,包括八九品官吏在內,除家中祖傳的老屋,一律不得回鄉置地修宅院。
    其意為何?
    那位公子不知,致仕的四品官也不知嗎?”
    是啊,正四品官,中樞已經是諸寺少卿和都察院的僉都禦史,地方是布政司左參議和按察使,連皇上為何定下這個鐵律都沒搞明白?
    還腆著臉唆使兒子來糾纏子和公求情,你是怎麽混到正四品官階的?
    四人心裏忍不住直犯嘀咕。
    這可是皇上定下的鐵律,劃下的紅線,你也敢去觸犯?難不成你致仕了沒事做,想拔虎須玩。
    關鍵是你想死可別把子和公拉上啊。
    為什麽是皇上的鐵律和底線?
    包間裏的四人互相交換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縉紳啊!
    把持地方的世家大戶啊!
    皇上最恨的群體之一,這些年屢興大案,大殺特殺的就是他們啊!
    皇上欽定此鐵律,就是要斬斷縉紳世家的來源。
    當然了,皇上把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京師、省城、郡治和縣城生活居住、醫療教育條件都是一級比一級好。
    你們為大明嘔心瀝血了一輩子,朕和朝廷不能虧待你們,留在城鎮裏對你本人,你的子孫後代都有好處。
    現在科試分拆成中考、高考、省考(鄉試)和國考(會試),還一年一考,進士、舉人迅速“貶值”,不當官什麽都不是。
    更重要的考試試卷內容大變樣,實行“細分化”和“標準化”。
    批改試卷的“房師”“座師”都是組織各高中、各大學的老師,在封閉環境裏集中和交叉批改。
    師生情大量摻水,也貶值了。
    最關鍵一點,“座師”“房師”都是普通的老師,頂多是副教授、教授,無法在仕途上給學生提供幫助,認這樣的“恩師”有什麽用?
    沒事給自己多找個爹?
    於是鄉紳集團的重要成員—進士、舉人,拉幫結派的重要途經—師門同科關係,全部遭到摧毀,難以興風作浪。
    隻剩下致仕官員。
    朱翊鈞直接給你釜底抽薪:官員致仕後不能回原籍。
    就算內閣總理張居正致仕了,留在京師裏,人家也隻是表麵上對你尊重,實際上還是人走茶涼。
    新的內閣總理,新的內閣左右丞,新的六部尚書、諸寺正卿,這些在任官員大家都嫌巴結的不夠,那有精力來圍著你們這些致仕的官員轉?
    物以稀為貴!
    京師烏央央一大群一二品大員,省城烏壓壓一大群三四品官,全紮在一堆,不值錢了!。
    你想對朝堂和地方施加影響,也非常有限。現任官員覺得你的話有用就聽一聽,沒用就客氣一句,然後隨風飄散。
    王士崧沉不住氣,開口道:“這個混蛋,千萬不要害了子和公啊!”
    王家屏捋著胡須道:“不用擔心,要相信子和公。這種糾纏,對於子和公來說,小事一樁。”
    對啊,要相信子和公(劉應節)的政治智慧。
    火車還在繼續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敲包間門。
    “誰?”
    “我,文卿。”
    “快請進。”
    門開了,看到朱璉焦急地站在門口。
    “四位,你們看報紙了嗎?出大事了!”
    “什麽大事?”
    各自躺在自己鋪位上休息的四人齊刷刷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