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王魚鷹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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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彰德郡郡治安陽縣到湯陰縣之間的官道上,道路寬敞筆直,路兩邊有水渠,種有一排排樹木。
    六輛馬車在官道上魚貫行駛,前後各有一隊騎兵護衛。
    中間一輛馬車裏,對坐著海瑞和王一鶚。
    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直裰,頭戴布巾的海瑞轉頭看了一會車窗外的風景,說道:“坐了火車,再坐這馬車,覺得又慢又不舒服。
    真希望幾條鐵路快些修好,老夫到各地去巡察也方便些。”
    身穿青色曳撒,網巾包著發髻,大帽放在一邊的王一鶚哈哈笑了。
    “海公,你這話可千萬不要說出去,你這麽一說,地方官員會千方百計地搞破壞,阻延鐵路的修建。”
    海瑞也笑了,捋著胡須,嘴角裏掛著幾分自傲。
    我就是要百姓愛,官員恨。
    “子薦,想好方略了嗎?”
    “海公,什麽方略?”
    “子薦又在裝糊塗,河南的事,你心裏想好了定計嗎?”
    “早就想好了,還沒出京就想好了。”
    “哦,說來聽聽。”
    “海公,河南大案,正如皇上所言,也算是一次契機,改革和完善大明司法製度的絕佳機會。”
    “那子薦想如何把握這次絕佳機會?”海瑞繼續問道。
    王一鶚毫不遲疑地說道:“海公,晚輩一直在翻閱河南大案的卷宗,發現那些警員能夠如此作惡,關鍵是他們手裏的偵辦權,也就是新律定義的執法權,可以無限自擴。
    河南大案就是權力濫用,造成十分惡劣的後果”
    海瑞欣慰地點點頭,王一鶚還是那樣勇於任事、敢為人先。
    “執法權無限自擴的權力濫用,這個論點很新穎,你繼續說說。”
    “海公,那些警員大部分就是以前的衙役,換皮不換心。新律裏隻是把警察的偵辦權定義為執法權,至於如何偵辦案件,如何執法,含糊不清。
    上麵含糊不清,下麵就肆意妄為。
    這些警員可以肆意立案,隨意抓人,說你有罪你就有罪,逼著人犯自證清白。
    新的刑律和刑事訴訟法在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上,確定了罪不自證和疑罪從無的準則。隻是這些新律都還停留在紙麵上,地方司法部門還在沿用此前的明律法則來辦案。
    這樣不行!
    海公,晚生決定警政和檢法部門的司法改革,先從這方麵入手,把執法權具體化。”
    海瑞的臉色變得鄭重,他看著對麵的王一鶚問道:“那這個執法權具體化,子薦準備從哪方麵入手。”
    王一鶚答道:“偵辦案件,一般分立案、偵辦、破案、抓人、結案、檢法、公訴,再到鞫讞定罪量刑等程序。
    晚生準備從這些程序入手,確定正確的程序,再根據程序賦予不同部門相應的權力,以及其它方式,對執法權進行具體化。”
    海瑞捋胡須的手定住了,他死死地盯著王一鶚,緩緩吐出四個字:“程序正義。”
    “海公說得沒錯,正是程序正義。皇上說的這個詞,聽似簡單,其實蘊含深刻意義。
    晚生以前確實疏忽它了,翻閱河南大案時猛然發現,其實這程序正義就是對權力的限定,製衡司法部門的權力濫用。”
    海瑞聽著王一鶚的話,眼睛發光。
    想不到他還真花了一番心思,關鍵是他的改革思路聽上非常靠譜。
    “晚生想了想,把案件偵辦權拆分成立案權,問訊權和拘捕權,以及其它權力。
    立案權,警政部門有權決定立案,但是刑事案件案發必立,這是原則。至於其它涉及民事的案件,原則上民不告官不究。
    立案後必須偵辦,在偵辦過程中,警政部門有權找任何人問訊,調查案情。被問訊的人有責任如實回答,但是也有權不回答。”
    海瑞眉頭一皺,“有權不回答?這與有責任如實回答相衝了啊?”
    王一鶚搖搖頭:“海公,其實不相衝。
    最初時晚生也在這一條上左思右想了許久。
    規定被問訊人必須問答,如果他真的一無所知,你再如何問,他也不知道。但是某些警員會利用必須回答這一條,強迫他回答,不回答就是故意隱瞞。”
    “嗯,這確實是過往衙役冤枉好人慣用手段。”
    “是的海公。前麵晚生說了罪不自證和疑罪從無準則,如果規定被問訊者必須回答問題,就會陷入到自證清白的陷阱裏。
    所以晚生就定義兩條,被問訊者可以什麽都不說,但是你願意說,就一定要保證說實話。要是胡說八道,捏造謊編,耽誤了案件偵破,就要追究其偽證以及阻礙公事的罪責。”
    海瑞聽明白了,點點頭,“子薦繼續。”
    “海公,晚生在設想這個問訊程序時,左右權衡,覺得應該給被問訊者進行一定程度的保護,防止警員自擴其執法權,進而權力濫用。
    警員可以依法傳喚被問訊者到警局接受問訊,被傳喚者必須接受到場。但是問訊時必須有兩位警員同時在場,問訊前必須向被問訊者申明其權利以及義務。
    如可以不回答,但是一旦回答必須如實回答等問訊筆記裏,必須有被問訊人被告知權力和義務的確認簽字。
    問訊必須在三個小時內結束,當然了,這個時間可以修改,比如六個小時,需要再協商。
    然後被問訊者在接受三次傳喚後,有權拒絕後續的問訊。此條是防止某些警員反複傳喚被問訊者,以此脅迫
    問訊程序大致如此設定。警局問訊、調查、采集證據,確定案犯後需要拘捕此人,則必須要向檢法官申請拘捕令。
    檢法官在聽取警局對案件的偵辦匯報,研究相關證據,確認案犯有重大嫌疑,便批準拘捕令。”
    海瑞點點頭,他做過縣令,當然知道知縣最大的權力之一就是發牌票,衙役拿到牌票,才能“合法”地去辦事。
    催糧、追稅、抓人等一幹公事,皆可辦理。
    拿到牌票,就等於拿到了朝廷的令箭,幾乎可以為所欲為。你要是反抗,就是藐視朝廷,目無王法!
    這就成了衙役們敲詐勒索的最大依仗。
    在此前國朝官製裏,衙役是白身,也就是朝廷不發俸祿,自帶幹糧為官府當差。
    最開始時還是苦差,一種徭役,需要輪流應差。
    很快被人發現發財的竅門,於是爭先恐後地搶著吃這份苦差,然後父傳子,逐漸地成為世襲製。
    徭役拿到牌票,說你有罪就有罪,說你欠糧五石你傾家蕩產也得湊足五石,可以抓人封店,為所欲為,對百姓任意施加傷害。
    百姓們,哪怕是富商地主,為了避免傷害,隻能掏錢買“平安”。
    所以衙役拿到牌票,辦差做事是次要的,先把本錢賺回來,再狠狠撈一筆才是正事。
    因為牌票如此重要,代表著朝廷和王法,肯定不會輕發。
    一般的情況下,師爺代表知縣,跟六房案首書辦協商,發什麽牌票,發多少牌票,什麽牌票多少錢,都要商量好。
    然後衙役們湊錢,找書辦買官批的牌票,明碼標價。
    一般刑名牌票最便宜,十到二十兩銀子。
    當然了,如果涉案當事人是有錢人,意味著油水豐厚,那麽這份牌票就水漲船高。
    主打一個以人為本。
    催糧追稅牌票四十到五十兩銀子
    據海瑞所知,此前大明最貴的牌票是兩淮巡鹽衙門批出的牌票,價值一萬兩銀子。
    拿著那個牌票,衙役們可以去抓私鹽販子、敲詐小鹽商,回報豐厚啊!
    衙役們砸錢進去,必須有所回報。
    三五倍隻能算小賺,十倍八倍算是小富即安。
    海瑞清楚縣衙裏這些醃臢勾當,所以理解王一鶚為什麽要如此良苦用心,對警政部門的執法權,進行重重限定。
    權力濫用,確實是苛政的根源啊。
    “子薦這是把拘捕權交給檢法部門,與警政部門相互製衡?”
    “海公英明。”
    警政部門主要職責是辦案,維護社會治安。裏麵的官吏或為此前衙役捕快轉正過來,或是轉業退伍官兵充任。
    多為武夫勇壯者,雖然也按時學習律法知識,但是在檢法官眼裏,十分粗鄙。
    檢法官以前是舉人、秀才進修,考試合格後充任,現在的檢法官多是大學法政學院畢業,參加省考合格的大學生。
    文人相輕,官場也有一套鄙視鏈,檢法官自然會看不起粗鄙的警政人員,這就是一種製衡方式。
    檢法官有權批牌票,但是抓人辦案,具體事務還得警政人員來
    王一鶚繼續說道:“警政部門拿著拘捕令,隻能拘捕案犯三天,也就是七十二小時.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對案犯提請公訴,警政部門必須放人。
    當然了,警政部門也可以向檢法官申請,把拘捕時間延長到七天,最長可為十五天。
    但是一旦延長拘捕期限,最後結案時證明該案犯是無辜的,申請拘捕期延長的警政人員,以及批準延長的檢法官,必須承擔相應責任,接受相應處罰
    還有其它權力,比如封存店鋪、查閱銀行賬戶等更嚴重、影響更大的執法權限,需要司理院批準”
    王一鶚侃侃而談,海瑞聽得明白。
    其實學的還是皇上那一套,製衡。
    給執法者套上重重枷鎖,讓以前可以肆意自擴的執法權,在多重監督下執行,而且監督它的人有檢法局、司理院多個部門,互相監督製衡。
    等王一鶚說完,海瑞默然想了許久。
    他轉過頭去,看到車窗外,田野裏三三兩兩的有農夫。
    這些農夫站在田間,叉著腰看著金黃的麥田。雖然看不清他們的神情,但海瑞能感受到他們的喜悅。
    辛勞一年,終於看到了豐收。
    沉甸甸的麥穗意味著什麽,深知百姓疾苦的海瑞非常清楚。
    三皇五帝以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麽時候才能打破這個怪圈?
    免除田賦,從此朝廷不再納糧,花錢從百姓手裏買糧。
    海瑞突然想起皇上說的這句話。
    要是換做嘉靖年間,海瑞聽到這話,就算是皇上,他也敢噴一臉口水。
    可是從隆慶年後,皇上的新政改革日漸成效。
    他常說的工業革命,露出席卷一切的凶猛之勢。
    再頑固的人,隻要參觀過灤州遍地的鋼鐵廠、機器廠和煤礦,以及上海棉紡廠、造船廠,再乘坐過火車,他們都會保持沉默。
    開天辟地的革命啊!
    百姓們不再靠田地、靠天吃飯,他們可以用機器創造海量的貨品。
    大明海船把他們生產的貨品,運到四海,換回無窮的財富,讓大明百姓享用。
    聚四海之財以養大明.
    免除田賦!
    海瑞開始相信皇上說的這句話,隻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海瑞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子薦如此設計,十分精巧,也用心良苦。隻是這番良苦用心,百姓們會知道嗎?知道怎麽用嗎?”
    王一鶚搖了搖頭,毫不忌諱地指出:“海公,晚生覺得你對此問題想的有些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