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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紅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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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環叩門的聲音從玄關處傳來。雖然接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但是那時我正好在廚房內的吧台煮咖啡,所以沒能馬上去應門,於是坐在沙發上的洛伊·威薩斯本教授便站起來,他邊走邊對著我伸出右手示意,表示由他去應門就可以了。
來訪的客人似乎是威薩斯本教授的熟人,隻見教授滿麵笑容地和對方握手,那位年輕的男人便跨著大步走進客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禦手洗的情形。因為他是個全身散發著光彩般的男人,所以我以為他是和從事演藝事業有關的人,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助理教授。
因為威薩斯本教授的叫喚,所以我連忙擦掉手上的水,走到沙發邊,和大家站在一起,與初次見麵的禦手洗握手。
“連登,這位是我們哥倫比亞大學的希望,禦手洗助理教授。剛才我說過了吧?我是因為沙利納斯小姐的病情,所以請他來做一些說明的。禦手洗,這位是劇作家傑米·連登。他雖然還很年輕,卻是我們著名女演員的盟友,也是共同作戰的戰友。”
“我是喬蒂·沙利納斯的仆人,頂多隻能說是沙利納斯的管家。”我說著,並和助理教授握了手。
“初次見麵,你好。按照你的說法,那我就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傭人了。”
他說話的態度非常爽快,好像擁有非常開朗而爽快的個性,此刻正以看起來很聰明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我。
“他是未來諾貝爾獎的可能人選。同行的人都說他的論文研究,比一般的論文先進十年。”威薩斯本教授說。
“噢!”我很訝異,因為威薩斯本教授不是會輕易誇獎別人的人。
禦手洗君是一個笑容非常親切的青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先進十年,因為我的研究屬於還沒有什麽人涉足的微小領域。在那個領域裏,我是校長,也是工友。”
“哈哈哈,是這個原因才顯得出色的嗎?”教授說。
“是的,教授。如果我還算出色的話。”禦手洗很謹慎地回答了。
“不過,聽說如果沒有你的話,很多人都可以鬆一口氣。因為你是個威脅,是一個勁敵。對了,這一位是喬蒂·沙利納斯的兒子,菲利浦·沙利納斯。”
“你好,沙利納斯先生,大明星的兒子。”助理教授很高興地說了。
“你好。待會兒再介紹你和家母見麵。”菲利浦說。
“抱歉,現在才介紹女士。這位是女演員麗莎·瑪利·華盛頓小姐。”
“華盛頓小姐,請多多指教。”
“也請多多指教。我才初出茅廬,希望有一天可以像沙利納斯小姐那樣……”
“啊,你一定可以的。”禦手洗愉快而肯定地說。
“你真的這麽認為嗎?”
“我可以保證。”
“沙利納斯小姐現在在寢室裏,她的主治醫生亞當·卡裏耶夫斯基先生在她的身邊。禦手洗,等一下再為你做介紹吧!”
“知道了。這裏真的很棒耶,尤其是玻璃露台那邊。等一下可以讓我參觀這裏嗎?”
“請你先講解完肝髒的事情,再慢慢參觀吧!那個露台是和你來自同一個國度、充滿才氣的建築師的作品。像一片天外飛來的水晶般的露台,從這棟建築物的東麵,往北穿透。這種突破性的創意作品,不是美國建築師們想得出來的。我長期置身於紐約的建築界,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創意。”
“是今年做的吧?”
“這棟摩天樓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但那個穿透出去的水晶建築,是一九六九年才做的。”教授點著頭說。
“好像有描述這種建築的詩吧!裝飾藝術以前的大樓上,有後現代的玻璃長方體。”
“嗬,禦手洗,你對建築也有研究嗎?”
“我對高樓層的建築物也很有興趣。住在曼哈頓之後,很自然就會有這樣的傾向。我對這座中央公園高塔的建築樣式,很感興趣。”
“這是天才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的作品。他三十歲時設計了這棟大樓,但不久之後就死了。他融合了複古希臘式與複古埃及式的風格,以獨特的形式完成的這棟摩天樓,放眼曼哈頓的周圍,這是唯一的一棟。”
“你是因為喜歡這個建築,才搬來這裏的嗎?”
“可以說是吧!禦手洗,你是怎麽知道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
“因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演員,我經常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全美首屆一指的舞台演員。你看過她的舞台演出嗎?”
“很遺憾,沒有看過。”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她可以說是美國的國寶。好了,各位,請坐吧!我因為偶爾也會住在同一層樓的單位裏,所以有相當多的機會接近她,這也是我人生的財產。不過她的身體日漸衰弱,實在讓人遺憾。”
“我要先失陪一下了……我想去看看我母親的情形。”菲利浦沒有坐下來,他走到寢室前,打開房門,從我們的眼前消失。
“沙利納斯小姐有結婚嗎?”在沙發上坐下來後,禦手洗問威薩斯本教授。
“沒有。”教授說:“菲利浦是養子,聽說他的雙親是高中同學。不過那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這個樓層很奇怪。從電梯廳出來,進入這邊的走廊之前,還有一個門。”禦手洗說:“那個門好像拘留所的門,不是嗎?是鐵做的格柵門。”
“進出樓梯間的那個門,以前通常都是上鎖的,但現在已經不鎖了。這一層樓的北側有三個單位的住家,每個單位的住戶都有通往樓梯間的鑰匙,也有通往電梯廳的鑰匙。”我說明。
“隻有這一層樓這樣嗎?”禦手洗說。
“是的。一九五一年的時候,這一層樓曾經發生狂徒闖入的事件。那個狂徒好像是瘋狂的戲迷。當然,那是我還不認識沙利納斯小姐的時代。狂徒以沙利納斯小姐為人質,占據她的住處兩天。”
“哦——結果沙利納斯小姐平安無事吧?”
“當時專門對付黑手黨的SWAT(美國警方的特種部隊)剛剛成立,特種部隊運用閃光彈,影響狂徒的視力,最後終於成功地逮捕了狂徒,救了沙利納斯小姐。”
“那時菲利浦·沙利納斯先生在哪裏呢?”
“那時他還不在這裏。他是後來才被收養的。”威薩斯本教授接著說:“但是,沙利納斯小姐的腹部在那個事件中被刺傷了。後來她動手術的時候,曼哈頓地區的戲迷還紛紛跑去醫院捐血給她,這件事至今還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想要捐血給她的人龍,在醫院前排了長長的兩個街區。沙利納斯小姐的手術成功了,身體也複元了,可是她的精神受到的重大打擊卻無法消失,從此便過著幾乎足不出戶的生活,全心待在家中教養小孩。不過,為了提高警戒,她在這一層樓的走廊入口處加裝了一扇門。這一層樓住了很多名人,大家好像也都讚成那麽做。沙利納斯小姐還因為這個事件,搬遷了住家的單位。她的住家單位本來在東南角,現在在東北角。”
“同一個樓層嗎?”
“是的。因為那似乎是非常可怕的經驗,所以她不想再住原來的單位。”
“她使用這個樓層的兩個單位嗎?”
“是的。她買下兩個單位,在兩個單位的交界牆壁上加裝一扇門,讓兩個單位可以互通。不過,為了做那個露台,這兩個單位的牆壁上動了不小的工程。”
“住在東南角的時候,也是兩個單位嗎?”
“是的。也是兩個單位。發生被狂徒囚禁的事件後,正好這邊的單位是空著的,而她原來居住的單位也必須進行修複的工程,所以就搬到這裏。”
“空得正是時候嘛。”
“東北角的單位原本就是空著的,她又和旁邊的鄰居打商量,付了相當的錢後,用東南角的單位交換了東北角旁邊的單位。那裏不是喬蒂被刺傷的地方,她被刺傷的地方是那裏的北邊的房間。因為發生那樣的事情,大家都同情她,所以願意幫助她。”
“原來如此,兩個單位呀!那麽,這裏有幾間房呢?”
“有六個臥室。”
“六個臥室?很大嘛!”
“是用來做客房的。還有三間浴室,以前有四間。”
“但是,禦手洗,特地請你來這裏,是想請教你有關肝髒的事情。”威薩斯本教授說。
“肝髒嗎?”
“是的,人類的肝髒。不過,或許這不是你的專門。菲利浦現在正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告訴你,沙利納斯小姐得了肝癌。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是一個堅強的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失了方寸。不過,肝癌不是都會經過肝硬化的過程嗎?”
“大多數是那樣沒錯。肝癌之前是肝硬化,再之前是肝炎。在肝炎的階段時,如果受到妥善的醫療照顧,肝髒是可以複元的;但是,一旦進入肝硬化的階段,就無法回到肝炎的程度了。肝硬化會跟著病人一輩子,擺脫不掉的。”
“肝硬化是喝酒過度而引起的病吧?這就是我的第一個疑問。沙利納斯小姐會喝酒,但絕對不是會喝到爛醉如泥的人。她有很強烈的自製心,喝酒隻會淺嚐即止。這樣的人怎麽會有肝硬化呢?”
“喝酒過度確實是造成肝炎、肝硬化的原因,卻不是唯一的。別的因素也會造成肝炎和肝硬化。”
“什麽因素?”
“病毒。”
“病毒引起的肝病?嗯,我了解。那麽沙利納斯小姐的肝癌,是因為病毒而造成的嗎?”
“如果你剛才說的話是事實,那麽病毒引起的可能性確實很高。不過,不看病曆表的話,是不能斷定病因的。”
“嗯,我也這麽認為。如果是病毒引起的話,我的第二個疑問就來了。”
“什麽疑問?”
威薩斯本教授此時壓低聲音,身體稍微向前探出說:“在同一個樓層的對麵,住著一位叫卡裏耶夫斯基的醫生,他是喬蒂的老朋友。這幾十年來,喬蒂的身體一直由他診治,他每個月為喬蒂檢查兩次身體,對喬蒂的身體狀況可以說是了若指掌。你剛才說病毒會引發肺炎,進而演變成肝硬化吧?”
“是的。”
“肝硬化不久之後,會變成肝癌?”
“是的。”
“所以,為了防止肝髒一再惡化,在做身體檢查的時候,就應該要做病毒的檢驗了?”
“沒錯。”
“要怎麽進行那樣的檢驗?”
“抽血做檢查。”
“血液檢查嗎?就是所謂的γGTP、GPT的檢查吧!我在大學的時候做過。卡裏耶夫斯基醫生在還沒有退休以前是公認的好醫生,他應該也會在診查的時候為喬蒂做那些檢查吧?”
“照理說應該會做吧!”禦手洗助理教授說。
“既然如此,他怎麽會忽略掉喬蒂的癌症現象呢?不是應該在肝癌之前的肝硬化階段就注意到嗎?我不了解他為什麽沒有發現。”
“唔——是呀!”禦手洗雙手抱胸說。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現在隻是個退休的老人,讓他看診的病人隻有喬蒂,所以他大概沒有再學習新的醫學知識吧!我老實不客氣的說,現在的他真是個庸醫。我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絕對不會拿這件事來攻擊他,並靜靜地看著他來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喪禮,因為我明白他不是惡意的。可是一個月檢查兩次,卻還讓她的肝髒惡化,變成肝硬化、肝癌?喬蒂也太糊塗了。他到底做了什麽檢查啊?”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隻有在看診的時候,才會見到沙利納斯小姐嗎?”
“是的。”
“所以他並不了解沙利納斯小姐平日喝了多少酒吧?肝炎的病毒會進入我們的肝髒,攻擊我們的肝細胞,此時我們體內的淋巴球就會出來對抗,一一破壞已經被病毒入侵的肝細胞。”
“整個細胞嗎?”
“是的。我們的肝細胞是會再生的,隻要被入侵的細胞數目不是很多,就可以破壞被病毒入侵的細胞,再生出新的細胞,肝髒就可以恢複到健康的狀態。破壞、再生時所產生的發炎症狀,就是肝炎。”
“哦,原來如此。可是,如果破壞太多的話,會怎麽樣?”
“那就會變成肝硬化。當被病毒入侵的肝細胞太多,淋巴球很盡責地一一消滅那些細胞後,肝髒就會變成像空隙很多的海綿一樣,此時肝髒本身就會壞死。不過,人體本身有預防那種情況發生的機能。當那種情況要發生時,星細胞就會出現,產生纖維,填補細胞的縫隙,讓肝髒不至於壞死。可是,這個纖維雖然是防禦肝髒死掉的最後手段,卻也會壓迫肝細胞。產生纖維的機製一旦發動,不能再度進行分裂的肝細胞就會變多。”
“原來如此。”
“所以說,當肝的症狀嚴重到必須出動星細胞的階段時,肝髒就無法回複到沒有纖維的狀態,到最後連星細胞也無法填補,整個肝髒會逐漸萎縮、變形,這就是肝硬化了。”
“嗯,這樣呀?肝硬化以後,身體會有什麽症狀呢?”
“會非常容易疲倦,稍微勞動一下就會產生幾乎累得站不住的疲倦感。”
“哦?是嗎?疲倦嗎?嗯。”
“肝細胞被破壞時,會分泌出特有的酵素,這些酵素會被釋放到血液中,所以隻要抽血就可以計算酵素的量,得知被破壞的肝細胞的數字。”
“啊,就是所謂的γGTP、GPT嗎?”
“是的。所以一旦血液中的那種酵素變多時,醫生就會叫病人控製酒精的攝取量了。”
“嗯。”
“當下一次再做血液檢查時,那種酵素的含量減少了,醫生就會說肝髒的狀況改善了。”
“是呀!”
“不過,當病情嚴重到星細胞出動時,肝細胞本身的數量會變少,所以肝細胞被破壞時所分泌的酵素量也會跟著減少,這種情形很容易讓醫生產生誤判,以為是肝髒的病情獲得改善了。”
“原來如此,所以就會沒有注意到已經變成肝硬化了,等到日後發現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這是可能性之一。如果醫生每天都和沙利納斯小姐在一起,也知道到她喝了多少酒,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還有,醫生如果能想到,她可能瞞著自己喝了很多酒,或許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或許吧!年輕的時候風華絕代、受到那麽多人愛戴的人,現在卻難得有人來訪,過著近乎獨居生活,難怪周圍的人會這樣想像她。”
“威薩斯本教授,我並不是在為卡裏耶夫斯基醫生辯護。可是你知道嗎?據說目前得到肝硬化的美國人中,有六成是飲酒過度造成的,四成是病毒引起的。我不敢說這個調查數字不夠嚴謹,但我實在很懷疑這個數字。”
“怎麽說呢?”
“我不認為美國人那麽愛喝酒,因此我懷疑其中有尚未被發現的肝髒寄生病毒——也就是說,被認為是酒精引起的肝硬化病人中,有一部分是還沒有被發現的病毒性所引起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種數字就不合理。若真的是如此,那麽就不能隻苛責卡裏耶夫斯基醫生。”
“那樣的病毒是怎麽進入我們的身體的呢?”
“刺青、穿耳洞、輸血等,都是病毒進入我們身體的途徑。”
“輸血……”
此時寢室的門打開了,一位彎著腰的老者搖搖晃晃地出現在我們麵前,他抱著一隻黑色的包包。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我站起來,出聲叫喚醫生,“現在情況怎麽樣?”
“很穩定,什麽問題也沒有。她的意識很清楚,心情好像也很好,也可以說話。我現在要回自己的家稍微休息一下,有事的話隨時可以叫我過來。”醫生以老人特有的嘶啞聲音說著。
我正想介紹禦手洗和他認識的時候,他已經轉身背對著我們走了,所以也就無法為禦手洗做介紹了。老醫生大概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這些人之中,有一張他沒有見過的臉。
2
我把煮好的咖啡倒進馬克杯,遞給每一個人,然後走在眾人前麵,進入喬蒂的寢室。菲利浦發呆似的,坐在圍繞著喬蒂床邊的無數張椅子當中的其中一張,他接過我給他的咖啡後,說了一聲“謝謝”。至於喬蒂,這幾年來她已經完全不碰咖啡了。
“菲利浦,你知道那些調味料放在哪裏嗎?”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問他。
“調味料?”他說,然後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嗯。廚房的吧台下麵本來有藍酪起司醬、千島沙拉醬、義大利醬、田園沙拉醬等調味醬的,但是現在隻剩下一瓶義大利醬。”
“我不知道,我沒有拿。”菲利浦說。
床擺放的位置沒有和任何牆壁平行,床頭朝著西北方,而房間內的窗簾有一半以上是拉下來的,所以室內顯得幽暗不明。躺在床上的,是近來臉色愈加憔悴,看起來有點鷹鉤鼻的昔日名伶。
她仰躺著,背靠著軟墊,微微挺起上半身。最近她的身體更加不好,可是因為有訪客來探病,所以特地請人幫她化點妝。我想這是為了讓來探病的人,還可以看到昔日名伶的一點點風貌吧!
“嗨,喬蒂,今天好嗎?”教授一邊走進來,一邊開始問道。
“嗨,洛伊,我今天很好,還活著。”大明星回答。
“喬蒂,今天我帶了一個人來。讓我為你介紹我們大學的精英,這位是禦手洗潔助理教授。”
於是,喬蒂便盯著禦手洗看,然後慢慢地伸出右手。
“沙利納斯小姐,很榮幸可以見到你。我的周圍有許多崇拜你的人。”禦手洗說,並把杯子交到左手上,以右手握著名伶的手指。
“我常常聽洛伊提起你,說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所以很想見見你。聽說你以前在波士頓時,破解了連警方也無法解決的命案。”
禦手洗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說:“啊,好像有那樣的事吧!”
“你喜歡殺人事件嗎?”
“不是那樣的,沙利納斯小姐。我喜歡的是無法理解的無解之事,並且絞盡腦汁去解開其中的謎題,這和人是生是死無關。”
“你對做學問的態度也是這樣吧?禦手洗先生。”
“我對做學問的態度更是這樣。解開殺人事件之謎,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大明星很感興趣似的看著禦手洗,“你的意思是,殺人事件之謎是很快就可以解決的事嗎?”
禦手洗立刻搖頭,說:“不,我沒有那麽說。”
“不管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哪個地方,隻要有真正的大謎團在等你,你都會趕過去吧?”
禦手洗笑著點頭,“如果這隻是邏輯性的問題,是的,不管是南極還是亞馬遜河,我都會去。”
這個回答讓名伶露出微笑,“禦手洗先生,你用不著去南極了,這裏就有一個大謎團在等你。”
禦手洗露出訝異的表情,問:“這是什麽意思呢?”
“你剛才說解開殺人事件之謎,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沒錯吧?”
“是的,我說了。”
喬蒂輕輕地轉動頭。不,那是搖頭。如果不是非常熟悉她的人,大概不會了解她這個動作的意思。
“我是陷身在謎團之中、生活在謎團中的人啊,助理教授!那是深不可測,而且是非常大的謎團,可能會是你從未遇到過的棘手問題。”
“噢!”禦手洗說,可是臉上卻透露著不怎麽相信的表情。
他所表現出來的,或許是做為醫生的一種態度。名伶的身體虛弱,距離死期已經不遠,所以身體裏有許多藥物。就算是我,有時也會覺得她所說的話,好像不屬於這個時代,也不屬於這個地方。或許她已經出現年邁的妄想症狀,所以她現在說話的語氣顯得很有自信,有憑有據的樣子。
“是什麽樣的謎呢?”禦手洗問。
“有無數的謎。”喬蒂說。
“無數?”
“嗯,是呀!這棟大樓就是謎團所在地,也被稱作是幽靈大樓。”
“幽靈大樓?”
“是的。”名伶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嘻嘻嘻笑了,然後又說:“有時候也被稱為情人高級公寓。”
“你所說的謎團,和這棟公寓有關嗎?”
“你一定想說,到處都有被稱作是幽靈大樓的建築物吧!”名伶笑著說。
禦手洗也笑著搖搖頭。
“不是,我要說的謎團,是關於我的。”喬蒂很清楚地說。
“是關於你的?”
“是的。當然這棟公寓大樓也有許許多多的謎,所以我才會說這裏有無數的謎。”
“噢。”
“要挑戰看看嗎,助理教授?”
禦手洗助理教授沒有馬上答應,卻反問:“沙利納斯小姐,已經有人挑戰過你的謎團了嗎?”
名伶立刻回答:“有很多人。”
“其中有人解開謎團嗎?那麽多人之中,一定有幾個人解開過你的謎吧?”
“不,一個也沒有,每一個挑戰者都失敗了。”
禦手洗慢慢轉動脖子,回頭去看威薩斯本教授的臉。教授是一個嚴謹的人,他大概想從教授那裏確認名伶說的話。
教授點了頭,說:“是真的,禦手洗,那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是非常不合理的謎。我們的大學還曾經派一組人來調查。”
聽到威薩斯本教授的發言,喬蒂很滿足似的點了頭。
教授又說:“老實說,這件事也是請你來這裏的理由之一。我想你或許會對這個謎團有興趣。”
雖然教授這麽說,可是我看向禦手洗時,覺得他還是存疑的。他皺著眉,暫時一語不發。
“我很快就要死了。”喬蒂說。
“你說什麽呀,喬蒂!”威薩斯本教授馬上說。
“洛伊,沒有關係。我一點也不怕死亡這件事。我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過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我現在隻有一件應該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懺悔。我的人生充滿了罪惡,很深很深的罪惡……”
喬蒂頓了頓,才又說:“我現在要說的事情,在我死以前,請各位不要對警方提起。各位能發誓嗎?如果不能,我就不說了。”
“警方?媽媽,你到底想說什麽?”菲利浦有點大聲地說。
我覺得這時的氣氛有些微妙,不管是菲利浦還是名伶,都有點在做戲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產生“這是在排練戲劇”的錯覺。
“我想說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事情。”喬蒂說。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說,把那件事情帶到天國吧!”她的兒子說。
“不,不可以。很久前我就決定了,一定要在死前把那件事說出來。怎麽樣?你們能答應我嗎?”
“我不會說的,可是,如果你被上帝召喚了以後呢?”教授問。
“那就可以說了。因為我犯了第一級的殺人罪①,那是沒有追溯期,隨時都會被逮捕的罪。不過,一定沒有人會相信我犯的罪行,因為那是惡魔的奇跡,不是人類做得來的事情。”
譯注①:美國將殺人罪分為第一級與第二級,相當台灣的蓄意殺人和過失殺人,第一級的殺人罪是沒追溯期限的。
“警察也不會相信嗎?”我問。
“嗯,傑米,警察也不會相信吧!不隻警察,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因為對人類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麽,我願意發誓。”我說。
“洛伊,你呢?”
“如果是為了你,我當然願意發誓。”
“謝謝。麗莎呢?”
“當然願意發誓。”
“菲利浦,你呢?”
“基本上,我根本不讚成說出去,因為媽媽你是美國的驕傲。媽媽好像不明白自己是偶像,偶像的形象是不可以被破壞的,所以即使是媽媽本人想破壞,也是不被允許的。”
“禦手洗先生,你呢?”
“如果我們都不說的話,會出現新的犧牲者嗎?”
“完全不會。你看,我已經是一個幾乎無法動彈的人了,而且我要說的是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
“一九二一年?”威薩斯本教授說:“嘿,我是那一年出生的。”
“哎呀!洛伊,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年輕。那一年我二十六歲,已經在百老匯出道,而且擔任主角的角色,具有相當的地位。那是我最風光的時期,但也是誘惑最多、最危險的時期。不過,幸好那個人一直在保護我,才能有今天的我。是那個人讓我成為明星的。”
“誰?”
“那個人……不對,這樣說是不對的,因為那個人不是人類,是幽靈。他擁有人類沒有的魔法,能夠實現任何想法。可是他愛上了我,為了我,他用了可怕的力量,讓我站上明星的地位。雖然他是幽靈,容貌卻美得像畫裏的人物,他非常英俊,我沒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那是惡魔才有的美貌。”
喬蒂閉著眼睛陶醉地說。
“雖然我曾經對別人說過我年輕時的愛情,卻從來沒有和菲利浦談過這樣的事情。因為我是母親,做母親的人,通常不想對兒子提起自己年輕時的愛情吧!可是,我現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我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不想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已經七十四歲的我,雖然一直沒有結婚,卻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因為,他一直在我的心裏。”
“媽媽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做吧!在這裏的人,都是媽媽的支持者,都是有理智的人。”
“謝謝你,菲利浦。確實有人把我視為美國的偶像、百老匯的驕傲。我相信這些誇獎的話並不是謊言,所以我真的心存感激。可是這些誇獎的話,有時卻成為我的負擔。背負著這些誇獎到天上,是很痛苦的,因為戲劇界是非常醜陋的。我所做的事情,和別人沒有什麽不同,都是靠踐踏著別人的身體,一步一步往上爬的。這樣也可以成為偶像嗎?這樣也可以成為百老匯的驕傲嗎?到了天上以後,我要怎麽對神解釋才好呢?因為有他,我才能做一些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為我做的。如果沒有他,毫無疑問的,我隻能住在哈林區的便宜公寓,而且早就被死神召喚走了。”
“你就是靠他的力量,靠那個幽靈的力量,才成功犯罪的?”禦手洗問。
“嗯,我隻做了一件事,但那件事也是靠他的幫助才能完成的。沒有他,即使隻是一件事,我也沒有辦法完成。你願意發誓暫時保密嗎,禦手洗先生?”
“我就發誓吧!”禦手洗點頭說。
“還有,你要挑戰嗎?”
“那就挑戰吧!”
名伶終於滿意地點了頭。雖然我和她有年齡上的差距,但是我很了解她,所以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以夾雜著幽默感的輕鬆心情和賭上性命的認真態度,與最好的對手競爭,這就是她的人生。直到最後,她仍然想要以這樣的心情與態度,來貫徹她的人生。
“從現在開始,我所說的事情,都是以前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事情。和幽靈戀愛的事情,以前我也曾經毫不隱瞞地說過了。隻有這件事,是長久以來一直藏在我心中的秘密。我說出來以後,大家一定都會大吃一驚吧!現在我要說的,都是我以前沒有對別人提起過的事情。”
“那就是我要挑戰的謎嗎?”禦手洗確認地問。
“你要挑戰的是一個大謎團,我現在要說的,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可以的話,請你試著解開這個謎吧,助理教授!不過,我想你大概沒有辦法解開,因為連我自己都解不開。那就好像穿透了四次元的牆壁一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麽做到的。電影裏不是常有那樣的畫麵嗎?伸出雙手向前走,然後突然就穿透牆壁,到了遙遠的原野。”
“到了原野?”威薩斯本教授問。
“不是,是從三十四樓到一樓。好像穿透四次元的隧道一樣,一下子就到了。”
“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嗎,沙利納斯小姐?”
“是的,禦手洗先生。所以我認為除了用魔法來解釋之外,找不到別的答案了。”
“你要我解釋這個情況,找出答案嗎?”禦手洗說。
喬蒂不語,想了想之後,才說:“不是。你不用解釋,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是幽靈幫助我的。這個答案已經很足夠了。”
“請說吧!發生了什麽事?”禦手洗說。
“你有興趣了嗎?”
“嗯,非常有興趣。”
“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晚上,那是一個暴風雨之夜,窗外下著大雨,風勢也很大,街道整個被狂風暴雨侵襲。有一個颶風登陸了,曼哈頓島完全籠罩在颶風之下,八點半的時候停電了。整個紐約的電力停擺,曼哈頓陷入一片漆黑。
“當時這裏沒有太多的高樓層建築,從這個窗戶看出去時,建築物像高高的箱子一樣,矗立在黑暗裏,唯一可以見到的光芒,是在低低的路麵上行走的車子的車燈。收音機也因為沒有電,而發不出聲響,當然也沒有辦法聽唱片。那一瞬間,這個世界不僅沒有光亮,也是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這裏所說的聲音,是指人類發出來的聲音。這棟大樓雖然舊,窗戶的隱密度卻很高。不過,盡管如此,還是可以清楚知道外麵是狂風暴雨的世界,因為大雨猛烈地拍打著玻璃窗,強風好似撼動牆壁一樣地呼嘯著。這個世界除了暴風雨之外,就是深沉黑暗的夜。”
喬蒂不愧是了不起的演員,生病中的她雖然以虛弱的聲音述說,仍然把她回憶中的世界,形容得讓人宛如親臨其境,所以大家都安靜地聽著。
“雖然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城市,但是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它就好像返回到印地安族人居住時的‘多丘之島’②。因為停電的關係,當時六部電梯完全停擺,有人被關在電梯裏,可是這棟舊大樓沒有充電裝置,也沒有自家發電的設備,直到救援隊來了之後,被關在電梯裏的人才獲救。在那樣的夜晚,雖然大部分的人都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子裏,但還是有人正好在那個時候搭上電梯。那時我一個人住在三十四樓南端的一個單位,設計這棟大樓的奧森·達爾馬吉原本也住在這裏。他死了以後,他的單位空下來,我便買了他的住家,一個人使用這一層樓的兩個單位。”
譯注②:曼哈頓這個名字來自阿爾岡昆語,意為“多丘之島”。
名伶說到這裏,一時沉默了,隔了一段時間後才說:“我殺死了弗來迪利克·齊格飛。”
沒有人接話,名伶繼續說:“我射殺了他。我在停電的時候,近距離射擊他的心髒,殺死了他。”
“媽媽,你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嗎?”菲利浦好像要阻止他的母親繼續說下去似的:“這些話或許會引起這個社會的騷動,因為媽媽自己說自己殺人了!你是代表美國戲劇界的名伶呀!”
威薩斯本教授也說了:“喬蒂,那是真的嗎?”
“洛伊,非常遺憾,我確實做了那種事。”
菲利浦歎氣了。
“菲利浦,你一定以為我的腦子有問題吧?認為會不會是過多的藥物和疾病的痛苦讓我產生妄想?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因為即便是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奇怪。如果這出自別人的口中,我也無法相信。麻煩的是,我說的是真實的事。我的腦筋和意識都還很清楚,百老匯的驕傲是一個殺人凶手。”
“這種事別說是告訴紐約市警察局,就是隨便找一個人說,也會讓整個紐約翻過來。”教授說。
“大概也沒有人想聽這樣的事情。”
“沙利納斯小姐,你不是在描述‘黑暗城市’裏的某一場戲吧?沙利納斯小姐在那一出戲裏射殺了一位男性。該不會是和那一出戲混在一起了吧?有妄想症狀的人,會分不清什麽是幻想,什麽是現實。”麗莎·瑪利說,其他人都認同地點頭了。
可是名伶卻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喬蒂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為了美國,我也願意那樣想。但麻煩的是,我的腦子現在非常清楚,也很清楚地記得‘黑暗城市’那一出戲。什麽是戲劇,什麽是現實,兩者是不一樣的,我一點也沒有混淆。”
經過一些思考後,菲利浦說:“我知道那個事件,無恥的舞台製作人被殺身亡。齊格飛是百老匯的一顆老鼠屎。”
“菲利浦,你說得沒錯。他毀了美琪戲院,那就像我們的家一樣,是我們表演的地方,是大家努力的結晶;但他卻和好萊塢勾結,把那裏變成雖然能夠輕易賺到錢,卻淨演出些低級又通俗的娛樂表演的場所。不,不隻是美琪戲院變成那樣,整個百老匯都快變成那樣了。
“當劇團的女演員們聯手,把我視為攻擊的目標,以汙穢的政治手段讓我無路可逃時,他卻把這樣的情形當作遊戲,引以為樂。那些好萊塢的演員們好像都會那麽做。對齊格飛而言,讓人欣賞肉體的演員和累積豐富演技的演員,兩者之間沒有什麽不同。可是,當時的我屬於齊格飛的演藝公司。而且好不容易才剛接主角的角色,根本不敢對他有意見。”
“他應該是在這一棟樓的一樓被殺死的。”
“是的,菲利浦。齊格飛的辦公室在一樓,他一個人死在那裏。”
“可是,媽媽那天晚上不是一直都在三十四樓嗎?聽說他是在停電的時候,在一樓被殺死的。”
“是的。當電力恢複之後,有人進入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辦公室,發現齊格飛死在辦公室裏。”
“媽媽當時應該是在三十四樓,而且一直和住在附近的人在一起。”
“那次的停電時間從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那天晚上,有人因為擔心我,而到我的房間來看我。那個人是住在對麵的珍。珍已經死了,她是亞當的太太,全名是珍·卡裏耶夫斯基。她正好在九點時來敲我的門。十五分鍾後,也就是九點十五分時,我們又在走廊上碰麵,然後我就去她的房間,在電力恢複以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據推斷,齊格飛被殺害的時間,在九點到十一點之間。”
“這不就對了嗎?所以他不是被媽媽殺死的。”菲利浦說。
“可是,菲利浦,他確實是被我殺死的。禦手洗先生,你知道我是怎麽殺死他的嗎?”
“停電的時候,電梯也無法運作吧?”禦手洗說。
“是的。”
“那麽,隻能走樓梯了。”
“是呀!可是,必須從三十四樓走到一樓呢。跑下去殺人,再跑上來,就算是身強力壯的男士的腳程,恐怕也要花上一個小時,何況是我。當時雖然我還年輕,可是畢竟是個女人。如果我是能夠參加奧運的選手,或許辦得到,但我是個瘦弱又容易生病、經常發燒的人。我一直在三十四樓……不,說這個沒有用。我想你在意的事情,是沒有目擊者看到我的那一段時間吧?我從珍的視線裏消失的時間,隻有九點到九點十五分之間的十五分鍾,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根本不可能從三十四樓到一樓,然後再從一樓跑上來。”
“如果能的話,一定也會氣喘籲籲、呼吸急促吧!”禦手洗說。
“沒錯,一定會呼吸急促得喘不過氣,而且那將是齊平奧運比賽的記錄。可是那天晚上我完全沒有氣喘籲籲,或呼吸急促的樣子。”
“那你是從窗戶利用繩索下去的嗎?”禦手洗邊笑邊說。
“你可以調查窗戶看看。這個公寓的窗戶都一樣,每個窗框有一邊是固定的,另外一邊可以往自己的方向開啟,但能開啟的寬度隻有七英寸。二樓以上的窗戶都是這樣,沒有一個例外。不管是人的頭或小嬰兒,都無法通過這裏的窗戶。”
“這是為了安全考量嗎?”
“是的,是為了安全,為了防止自殺。”
“這個寬度可以把手伸出去,擦玻璃窗的外側。”威薩斯本教授說。
“一個例外也沒有嗎?”
“一個例外也沒有。”
“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確實是很困難的問題。”禦手洗坦率地說。
“你認輸了嗎?禦手洗先生。”
被這麽一說,有哥倫比亞大學頭腦之稱的助理教授笑了。
“怎麽算輸呢?沙利納斯小姐自己還不是一樣沒有答案,不是嗎?”
“沒錯,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那麽,我就不算輸。請給我一點時間思考。”
“可以。不過,或許沒有多少時間了。”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三十四樓的,那你怎麽能知道自己殺人了呢?”
“因為我開槍了。”喬蒂說。
“你的靈魂嗎?”
“不,我的手指扣了扳機。”
“哈哈,關於這一點,你能做保證嗎?”
“我能。我做了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
“齊格飛先生死在哪裏?死的時候是什麽姿勢?”
“他死在辦公室的社長室裏,當時他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就這麽趴在桌子上死去。我開槍射擊他的心髒,他在我的眼前倒下,所以我可以保證,確實是我殺死了他。”
“你從正麵射擊坐在椅子上的他嗎?”
“是的。我利用蠟燭的光線開槍射殺了他。當他讓我進去房間時,還很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不動。”
“你從正麵射擊,所以他中槍後身體往前趴下?”
“對。他被擊中後,身體曾經往後仰,但是好像被椅背彈回來,結果便往前倒下,趴在桌子上。怎麽樣?這樣的證言,隻有當事者才說得出來吧!”
“套用警方的說法,這就是‘自白’。”
“是啊。”
“你是在一樓開槍的嗎?”
“是的,是一樓。”
“不會是你的錯覺嗎?不是在三十四樓,而是在一樓他的辦公室?”
“沒錯。”
“你可以保證這一點嗎?因為這會做為我的推理前提。”
“嗯,可以,我可以保證。”喬蒂做了一下鬼臉說。
“後來你怎麽處理那把槍?”
“帶回我的房間,放在那個衣櫥裏。射進齊格飛身體裏的子彈如果還在,可以拿出來比對,子彈與槍管的摩擦紋痕應該是一致的。”
“那是不可能的!”威薩斯本教授大聲說。
“就算真有子彈,但那也是五十年前的案件了。”
“你認為是幽靈把你從這裏送到一樓的辦公室?”
“是的。”
“那是一瞬間內發生的事?”
“嗯,是的。”
“你雙手伸直,然後向前走,穿過牆壁,就到了齊格飛一樓的辦公室?”
“這就是我唯一說得出來的答案。”喬蒂如此表示,但是嘴裏又小聲地嘀咕說:“隻是……”
“隻是?”
“我聽到了幽靈的呐喊。”
“幽靈的呐喊?”
“是的,我確實聽到了。在黑暗中,好像在向外麵的風雨抗議一樣地呐喊著。”
禦手洗沉默了一會兒後,才說:“我明白了。不過,這個命案最後是怎麽處理的?”
“變成懸案了,因為找不到凶手。”菲利浦這麽說的時候,喬蒂歎了一口氣,說:“啊,我累了。我想睡一下。”
“你好好休息,不可以太累了。”威薩斯本教授說著,並且立刻站起來。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禦手洗先生,你想看看這棟大樓吧?當然還有那個玻璃露台。”
“是的,我非常想參觀。”
“那個露台是日本人設計的。他是建築家,也是菲利浦的朋友,就讓菲利浦為你說明吧!洛伊。”
“什麽事?”
“你也非常熟悉這棟幽靈大樓的一些傳說,把那些傳說說給禦手洗先生聽。”
“好的。”
接著,名伶便說:“各位紳士淑女,我們待會兒再繼續聊。”
3
“這裏的景觀真是太棒了,中央公園完全進入眼底。”拿著馬克杯、站在玻璃帷幕的露台上的禦手洗一邊輕啜著咖啡一邊說。
菲利浦和威薩斯本教授分別站在他的左右兩邊,麗莎·瑪利留在寢室裏照顧喬蒂。
“大都會美術館周圍的樹葉都已經變黃了,這是秋天的顏色。如果能每天都坐在這裏,就可以看到眼下世界的四季變化了。”
“這棟大樓如果緊鄰公園的話,應該可以看得更清楚。”我說:“這裏和沿著公園的中央公園西街之間,還隔著一個街區,受到那個街區建築物的阻礙,所以無法看得很清楚。”
“嗯,我以前就對這一點有疑問。”助理教授看了我一眼說。
“這棟大樓如果麵對著中央公園西街的話,那麽命名為中央公園鍾塔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它明明和中央公園隔著一個街區,在哥倫布大道和六十街的角落上,為什麽還會命名為中央公園鍾塔呢?”
“如你現在所看到的,這棟大樓的四周高樓林立,所以早已不再醒目。位於就算從中央公園或從下麵的街道,也看不到這棟大樓最高層的時鍾上的時刻。真正可以看到大時鍾的人,大概隻有住在麵對這個時鍾的兩、三棟大樓裏的人吧!”建築家威薩斯本教授說。
“所以時鍾已經拿掉了嗎?現在這棟中央公園鍾塔沒有時鍾了?”禦手洗問。
“不,這不是拿掉時鍾的原因,而是有更可怕的理由,因為發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禦手洗,你住在波士頓,以前住在加州,所以你不知道那件事。那是住在曼哈頓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是什麽事?”
“這個以後再說。話說回來,這棟大樓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你知道十九世紀末,曼哈頓和芝加哥競蓋摩天樓的事情吧?”
“嗯,我知道。”
“可是,這棟大樓完成時,芝加哥有建築物的高度限製,所以紐約在蓋摩天樓的競爭中可以說是獨占鼇頭。一九〇三年完成的熨鬥大樓,是當時世界最高的大樓,這個記錄直到五年後的一九〇八年,才被四十一層樓的芝加哥高塔打破。而芝加哥高塔保有世界第一的紀錄隻有一年,一九〇九年便被五十層樓高的大都會保險大廈打敗。大都會保險大廈保持了四年的世界第一紀錄,被一九三一年完成的伍爾沃斯大廈奪走。在舊曼哈頓銀行與克萊斯勒大廈完成之前,伍爾沃斯大廈保有十六年之久的世界第一高樓寶座。”
“這棟大樓是在一九一〇年完成的吧?”
“這座三十八層樓高的中央公園鍾塔,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沒有在世界第二高樓的曆史中留下任何紀錄。如果它早三年完成,那麽它也有機會成為世界第一。”
“可惜呀!”
“確實。不能在建築史上留下名字,確實是可惜的事情。不過,這棟大樓剛建好的時候,的確是世界超高層大樓中的一棟。當時在這一區附近,沒有可以和這棟匹敵的建築物,甚至沒有幾棟建築物。中央公園四周最高的建築物就是這裏了,所以當時沒有人會對這棟大樓的名字產生疑問。”
禦手洗點了頭,表示能理解這個說明,“原來如此。”
可是,看他臉上的表情,好像並不是完全信服教授剛才的說明。
“這個玻璃露台是凸出在半空中的嗎?”禦手洗問。
“是的。”
“那我們現在就是站在距離地麵相當遙遠的半空中了。因為這個空中露台,所以沙利納斯家幾乎沒有窗戶吧?”
“隻有東北角和北麵的部分位置有窗戶。”威薩斯本教授一邊伸手指著方位,一邊說著。禦手洗隨著教授的手勢,看了他指的方向。
三十四樓是仿希臘式的建築建造的,所以外牆上排著一排希臘神殿般的石柱,而窗戶就在石柱與石柱之間。三十五樓和三十六樓也有這樣的牆壁設計。
“剛才我們去了沙利納斯小姐的寢室,那個寢室的東邊——也就是靠近中央公園那一邊的一大半窗戶,是一大片落地窗。”
“因為那裏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家,所以才能那樣設計,我家的話就沒辦法了。”
“因為她使用兩戶空間的關係嗎?”
“沒錯。不過,其他樓層就算使用兩戶的空間也辦不到,必須要三十四樓以上才可以。”
“是嗎?”
“這棟大樓的公寓樓層部分,在每一個樓層分布了十六到十七個單位,大都是一房到兩房的公寓,所以光是東邊就有八個單位。可是,三十四樓的所有單位,都是三房兩衛的格局,所以東邊隻有四個單位,而沙利納斯家就占了兩個單位;也就是說,沙利納斯家占用了東邊的一半空間。這個前衛的空中露台,如果不使用東邊的一半空間,在構造上就會無法穩定;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這裏,就無法做出那樣的露台了。”
“為了那個露台,犧牲了不少珍貴的希臘式石柱,建築家其實也很在意這件事。”菲利浦說。
“嗯。不過,因為住在這一層樓才能這麽做,隻有三十四樓和三十六樓辦得到,因為天花板夠高。”禦手洗抬頭看上麵,表示理解地說。
“我覺得要做這個露台,一定要有高的天花板才行。”
“因為太窄的話,就會有壓迫感吧!三十六樓也有石柱嗎?”禦手洗問。
“那裏是埃及式的石柱。其實以建築學來說,這樣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埃及建築中的高柱也都是圓柱。貼在這裏牆壁上的石柱,是從三十五樓直達到三十六樓的方形尖頂石柱。”
“這個露台的設計者是一位名叫安藤忠雄的日本人,他是我去日本研究陶藝時認識的人。”菲利浦說:“因為他對陶藝也有興趣,所以到我做研究的窯戶那邊學習,這才成了好朋友。因為我提到我在曼哈頓的家,他便想到這樣的想法,還拿設計圖給我看。我很受感動,便告訴了家母。家母也覺得很有意思,於是忠雄就做了模型,拿到紐約來給我們看。經過到處探詢後,也有業者覺得很有趣,所以就在這裏實現了。”
“他的這個創意被很多人拿去采用了。這對忠雄不是壞事,我也把這個創意拿來當作教材。”教授說。
“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玻璃做的。在這個長方體裏,就像一條視線良好的走廊一樣。斜斜地穿透中央公園高塔三十四樓的玻璃長方體,這就是他的創意吧?”禦手洗說。
“他應該是這麽想的吧!”教授也說。
“中央的部分和客廳連結在一起,沒有隔間也沒有門。客廳加玻璃露台形成一個變形的T字,往北一直走的話就會凸出建築物,我們已經走在半空中了。”
助理教授往前走,大家也跟著往前移動。
“這裏,這裏就是凸出建築物的部分。”
“沒錯。”
“哇!這裏的視野太棒了。西邊可以看到哈德遜河,太陽正要西下了。”禦手洗感動地說。
“也可以看到我們哥倫比亞大學,雖然隻能看到一點點。”教授說。
“啊!真的。”
“禦手洗,你喜歡這裏嗎?”
“我非常喜歡。教授,這棟建築真的太棒了。”
“這裏是兩個天才的合作結晶。你也搬來這裏住如何?”
“如果我有錢的話。不過既然這裏的地板是木材做的,為什麽正前方的兩邊,卻鋪著石材呢?”
“因為考慮到可能會發生雨水潑灑進來的情況,木材做的地板不耐水。”菲利浦說。
“雨水?為什麽會潑灑進來?”
“根據現在的建築法規規定,那邊凸出的部分,和從上邊凸出的部分,都必須各有一個窗戶。”教授說明。
“哦?不能是一個密閉的箱子嗎?”
菲利浦點頭,說:“是的。忠雄原本決定在這兩個凸出的部分設置窗戶,但因為擔心窗戶如果完全打開會有危險,所以就依照這棟樓原本的窗戶模式,讓設置上去的小窗戶左邊是固定、不能開放的,右邊則可以向內開啟。這樣的話,就必須在玻璃麵上增加橫向和縱向的金屬棒,邊框也必須變粗,這個長方體露台就會失去玻璃箱的單純性,變成好像是另一個新的房間。
“我覺得這樣的做法很掃興,於是就考慮將這個盡頭的玻璃麵,縱分成三等分,然後把中間的那一部分往外推,讓玻璃窗稍微往上打開,或讓窗戶往下拉開。可是,畢竟往下開比較危險,所以最後還是選擇往上開的方式。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夏天的時候,讓這個可以開合的部分,發揮熱氣往外散發的功能。玻璃帷幕的空間,冬天雖然舒適,夏天卻會很悶熱;不過,遇到下雨就會有危險的狀況。當然下雨的時候,誰也不會想要打開那個窗戶,可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吧?因此做了石材的地板。”
菲利浦特地為了禦手洗,實際操作了一次縱長形的玻璃窗戶。
“原來如此。石材地板是用來應付下雨時的情況。而且開在那麽上麵,就不會發生不小心摔下去的情況了。”
“可以打開九英寸。這是鎖。”
菲利浦把窗戶拉到眼前,關起窗戶,然後用早就準備好的鎖,把窗戶鎖起來。他一轉動手邊的把手,細長的棒子就往上伸,進入上方的金屬框的小洞裏。
“這裏可以結束了嗎?禦手洗,要不要看看外麵的走廊或電梯的部分?”威薩斯本教授說。
來到走廊後,教授說話的語氣變得好像在上課一樣。
他一邊指著牆上的一些地方或照明的器具,一邊說:“這些都是埃及式的設計,不過經過美國風的解釋,已經不是那麽純粹的埃及式設計了。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依照奧森·達爾馬吉親手繪的圖去製作的。他是建築家,卻連室內的細微部分也不假手他人,逐一親自設計。所以說,不管是這棟大樓的內部裝飾,還是最高層樓的鍾樓設計,都有一些共同性。”
“這一層樓的外牆是希臘複古式的建築,但室內的設計卻是埃及風格布置。”禦手洗說。
“說得沒錯。中央公園高塔大樓已經竣工將近六十年,大樓內的細部仍然維持著剛剛落成之初的狀態,這在曼哈頓地區是非常罕見的,因為別的地方大都經曆過多次整修,不過,一定是得到住戶的支持,才能維持原來的模樣吧!就算有些地方已經損壞,大家也無意尋找新的樣式來替代,而是整修成原來的模樣。”
“走廊上沒有窗戶,其他樓層也一樣嗎?”禦手洗問。
“一樣。這棟建築物的走廊完全沒有窗戶。”
“這樣很耗電費吧?”
“沒錯。這是還沒有日光燈的時代的設計。”
“走廊不算寬敞,和一般的住宅大樓差不多。”
“嗯。不過,你不覺得牆壁的設計很豪華嗎?類似這種白色柱子,等距離地排列在牆壁上,讓這裏好像是城堡的內部一樣,還有地毯也是。”
“這門也是當時留下來的模樣嗎?”
“是的。”
“每一扇門上麵都貼有金屬板呢。”
“而且是金色的。這不是很有埃及風嗎?這也是達爾馬吉的草稿。”
“門的下麵有小小的縫隙,這也是維持當時的風格嗎?”
“或許吧!”
“每扇門上都有小小的窺視孔。”
“這是最近才加裝的,還加了魚眼透鏡。公寓裏所有的門都裝了這樣的窺視孔。不過,隻有沙利納斯家有黃銅製的門環。”
“啊,門環嗎?”
“沙利納斯家有兩個門,隻有玄關那個門上有門環。”
“如果連照明燈具也特別訂做的話,一定花了很多錢吧?”禦手洗問。
教授點點頭說:“嗯。在那個時代,那樣的事情是辦得到的。達爾馬吉設計的這些照明燈具,現在每一個都已經變成高價的骨董了。如果拆下來拿去骨董店賣的話,一定可以賣到很好的價格。不過,我不會買。”
“因為老師你一來到走廊就可以看到這些燈具了,這裏的設計還沒有受到裝飾藝術的影響吧?”
“你沒說錯,禦手洗。”
“因為裝飾藝術始於一九二五年的巴黎萬國博覽會,是嗎?”
“是的,那是引火點。正確的說,將它比喻為萬國現代裝飾美術工藝博覽會,比說成萬國博覽會更恰當。不過,這裏的照明燈具也沒有裝飾藝術之前的新藝術的風格,而是自成一格的東西。
“好了,各位請看這邊。將電梯廳和這裏隔開的鐵欄杆門,是一九五一年時喬蒂·沙利納斯安裝的。幸好鐵欄杆上的工藝花樣看起來很貴族化,才沒有破壞了這裏的整體性。不過畢竟還是鐵欄杆,所以難免讓人覺得這裏像牢房。女演員一旦成名,就會過著和珠寶一起被監禁在高級牢房裏的生活。”
【附圖一】
教授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打開那扇門。
“這扇門相當漂亮,上麵有許多金屬的黑色常春藤,還有白色的花。”禦手洗說。
“這好像是模仿弗蘭茲·雷哈爾的‘拒絕之門’。”
“弗蘭茲·雷哈爾?”
“你不知道嗎?他是一位作曲家。”
“是輕歌劇‘風流寡婦’的作曲家。他在工作室的樓梯上加裝了一扇這樣的門,當他在作曲的時候,誰也不能進入那個門內,即使是家人也一樣,因為一點點聲音都會影響他創作時的心情。”我說明道。
“喬蒂演過‘風流寡婦’,應該知道那位作曲家有這樣的逸事。”教授補充說明。
“噢!”助理教授說。
“如果喬蒂蒙主寵召,或許有人會因此而開心。雖然大家嘴上都沒有說什麽,但是她死之後,大家就可以從這個鐵欄杆門中解放了。住在這一邊的鄰居,形同被迫和大明星一起被拘禁在這裏。”
因為菲利浦·沙利納斯沒有跟來,所以威薩斯本教授沒有顧忌地說了這樣的話。
“卡裏耶夫斯基的家就在對麵。”
“啊,那麽他也是被‘囚禁’的人之一。威薩斯本老師你不一樣吧?”
“我還算幸運,因為我是對麵那邊的低所得住戶。每次出門工作看到這扇鐵欄杆門時,就會慶幸自己是窮人。來吧,禦手洗,這個就是電梯。”
“我知道。剛才來這裏的時候就搭乘過了。這裏是高樓層用的,不過和低樓層用的沒有差別。”
“這個很麻煩。如果是五十層樓的房子,確實需要這樣區分。可是這棟大樓其實才三十六層,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分。”
“有住戶的樓層隻到三十六樓嗎?”
“對,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是鍾塔。那裏是控製大時鍾擺動的機械室和儲藏室,以及大型的給水槽。自來水上不了高樓層,所以必須用馬達把水打上來,存放在大水槽裏,再往下流,供各戶使用。所以停電的時候,不僅電燈不會亮,電梯不會動,水槽裏的水也不會再增加。在恢複電源之前,如果儲放在水槽裏的水用光了,大樓裏的住戶也會沒有水可以用,因為把水往上打的馬達無法發揮功用。”
“如果停電的話,水槽裏的水無法維持一天嗎?”
“如果那一天每位住戶都洗澡的話,大概是無法維持的。水槽裏的水不僅要被拿來飲用、煮飯,也會用在洗滌物品和上廁所的時候。幸好曼哈頓地區還沒有發生過一天一夜的大停電,否則不隻這一棟大樓,整個曼哈頓的各個大樓,都會變得和內華達沙漠一樣。”
“空調也會有問題。”我說。
“沒有錯,傑米,空調也會有問題。”教授點頭說。“現今的大樓窗戶,大多是密閉式的。因為有空調的關係,所以沒有打開窗戶的必要性,這可以說是安全上的考量。不過,如果遇到停電,空調的機器不能運轉,夏天就會像待在三溫暖裏。”
“對。冬天就像在冰箱裏。”
“這棟大樓沒有應付停電時的充電設備,或自家發電的設備嗎?”禦手洗問。
“當然沒有。不隻這裏沒有,曼哈頓地區的大樓都沒有那樣的設備。或許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我以前調查過這個問題,發現隻有醫院、警察單位、消防單位,以及一些有緊急救援性的單位,有那樣的設備。至於大學裏麵,除了醫學院以外,都沒有那樣的設備。好像大家都沒有想過停電的開題。對曼哈頓這個地區而言,電梯是非常重要的設備,所以不能發生這種事。”教授非常強調地說。
“嗯。”於是禦手洗雙手抱胸,低吟著。
“你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呢?啊!是因為喬蒂說的那件事嗎?在停電的那十五分鍾裏,她到三十四樓下麵的一樓殺人,然後回來這裏的事情。”
“是的。”
“那是幻覺。禦手洗,那是幻想。喬蒂經常會說那樣的話,讓周圍的人驚訝,為她的事情奔走。其實那不是現實,而是她的腦子想出來的怪點子。”威薩斯本教授肯定地說。“是這樣吧,連登?”
聽到教授的話,我用力地點了頭,說:“沙利納斯小姐以前也對我們說過很多奇怪的話。等她休息一下,醒來之後,再聽她說話,你就會明白了。她大概還會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
“嗯。但這就是好的女演員的特質,她的精神狀況經常處在虛構的世界中。”教授說。
“我是最近才開始接觸沙利納斯小姐的舞台表演。不過,好的女演員似乎真的有那樣的特質,精神上經常跳脫周圍的狀況,活在自己的想像之中。這就是佼佼者的魅力吧!還有,沙利納斯小姐形容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敢這樣斷言是有原因的。剛才我就想說了,我學生時代曾經受過登山的訓練,從這裏一口氣跑到一樓,用講的好像很容易,事實上那絕對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是經過鍛煉過的人,隻是從這裏跑到一樓,就花了十分鍾以上的時間,而且還呼吸急促,站都站不穩。在那種情況下要馬上往上爬,回到三十四樓,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定非常喘吧?”教授問。
“是的,喘得無法說話。不隻那樣,汗水還像瀑布一樣猛流。做了那麽激烈的運動之後,如果馬上和某人碰麵,是不可能不被對方發現異狀的。基本上,呼吸的情況就不會像平常那麽平靜。”
“嗯。”
“即使是受過相當訓練的男人,至少也要花個三十五分鍾,才有辦法來回一趟。尤其是回程時必須往上爬,需要花費更多的體力;普通人就算花上一個小時,也未必辦得到。回到這裏之後,如果馬上就和其他人碰麵,就算是演技再好的女演員,也無法表現出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這不是演技的問題,是人類體能的問題。”我說。
“禦手洗,怎麽樣?你對這個證詞有什麽意見?”
“我想一定是那樣沒錯。沙利納斯小姐不可能會做那麽艱難的運動。”
“那麽,你也認同那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妄想了?”教授問。
可是,禦手洗沒有點頭。
“科學家這樣的人也存在於不可能的世界裏。”
建築係的教授一時沉默了。
“當天體運行論、相對論、宇宙論等說法被提出來時,教會或一般大眾都會認為那些是胡說八道的幻想吧!”
於是教授笑了,“我了解你的意思。但這個事件可不是科學家的新理論,而是一個一般人的言論。”
禦手洗也笑了,“我知道你會這麽說。但不管是哥白尼還是愛因斯坦,他們都是在提出那些論述之後成名的,當時世人對他們的論述,也認為是一般人的狂妄言論。”
“嗯,說得是。”教授說,並且終於忍不住地哈哈哈笑了。“可是,禦手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我也很清楚喬蒂的事情。”
“因為她常說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嗎?”
“是的。連登也很清楚這一點。”
我轉頭看禦手洗,他也笑了。
“可是各位,萬一那是真實的事情,你們會怎麽辦呢?”
“如果喬蒂在十五分鍾內,能從三十四樓到一樓,殺死了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後再回到這裏,那麽我就從第五大道的這一端,倒立走到另外一端。”
“如果子彈經過槍管的摩擦紋痕是一致的呢?”禦手洗說。
“你說什麽?摩擦紋痕?”
“是的。現在在衣櫥裏的那把槍的槍管內,和留在齊格飛身上的子彈上的摩擦紋痕。”
“子彈不可能遺留著。”
“照片也沒有留著嗎?”
“照片?”
“是的。齊格飛被殺的案子,不是震撼全百老匯,成了曆史性的大命案嗎?既然是那樣,那麽當時的物證之類的東西,就有可能還保留著。不調查的話,根本無法判定。”
“可是,警方會留著那種東西嗎?”
“不是還沒有找到凶手嗎?”
“嗯。”
“所以,理論上這是一個還在繼續偵辦的案件,而且,這很有可能是第一級的殺人罪。教授不是說過在紐約市警察局有熟人嗎?我覺得有調查一下的必要。”
“你認為摩擦紋痕有可能相符嗎?”
“因為沙利納斯小姐已經那麽說了,所以我認為有。”禦手洗說。
“不可能!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事,喬蒂也是事後才拿到那把槍的。”
“她從誰的手裏拿到那把槍?這才是大問題吧。如果是那樣,就表示她知道凶手的名字。關於這一點,可以等一下直接問她。如果她知道凶手的名字,請她務必說出來。不過,我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
“是誰?”
“幽靈。”
“啊!嗯,是幽靈。”
禦手洗在六部電梯門前來來回回走著,“這棟公寓,總共有十二部電梯吧?”
“是的。不過,其中有一部是公務電梯。”
“哪一部?”
“在這邊的最裏麵。門的顏色有點不一樣,而且上麵也沒有樓層的顯示針。”教授指著門上的牆壁說。
那裏隻是一片大理石牆壁。其他電梯的門上方,都有一個半圓形的、像骨董一樣的表盤,表盤上麵的指針可以顯示電梯所到的樓層。表盤上的數字顯示法是每隔五個數目,才出現一個數字,所以隻有五、十、十五、二十這樣的數字。可是因為樓層太高了,即使相隔五個數字,仍然讓人覺得數字太密,不容易看清楚。
“這樣根本無法明確地顯示出電梯所到的樓層。那麽,住在這裏的人是怎麽知道電梯來了沒呢?”禦手洗問。
“先是聽聲音。聽到‘叮’的聲音時,表示電梯就要到了。”
“必須用聲音來辨認?”禦手洗訝異地說。
“是的。要順利地搭上電梯的話,就必須習慣聽電梯的‘叮’聲。而這個公務專用的電梯,是不會有一般的住戶使用的,因為要開這個電梯的門時,需要抓住這個杆子,然後靠自己的力量把電梯的門往橫向拉,才能打開電梯門。”
威薩斯本教授示範給他看。
“這個電梯門已經是骨董了,所以非常緊,沒有相當的腕力根本打不開,必須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打開,絕對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女人根本連試都不用試。”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如果不小心的話,會從這個電梯摔下去吧?”禦手洗說。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教授說:“隻要電梯沒有到這一層樓,這個拉把就無法被拉動,不管是推或拉都動不了。隻有電梯到這一層樓的時候,這個限製才會被解開,也才拉得動拉把,接著打開電梯的門。也就是說,能拉動拉把的時候,就代表電梯來了。”
“原來如此。”
“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看來這部電梯還真麻煩。一般住戶不能使用這部電梯嗎?”禦手洗問。
“不,要用也可以。不過,除了早上的出門尖峰時間以外,誰也不會用這部電梯。”
“因為嫌麻煩嗎?”
教授點了頭,接著說:“還有,因為是公務專用的電梯廂,和一般的電梯廂不太一樣。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這部電梯可以到達鍾樓的裏麵。其他五部電梯的終點是三十六樓,隻有這部電梯的終點是三十八樓的鍾樓裏麵。因為三十八樓沒有人住,所以被說是幽靈的家。”
“難怪被稱為幽靈大樓。”
“因為鍾樓發生過悲慘的事情,所以說這部電梯是幽靈專用的電梯。誰也不想和幽靈共乘電梯吧?我有聽說過電梯裏出現臉色蒼白、全身破爛不堪的幽靈,等到幽靈出去以後,地板上都是水;還有進電梯時的人數和出電梯的人數不一樣等等……類似這種傳聞一件也不缺。不過今天來這裏的,都是勇敢的紳士,如果有興趣的話,要不要看看?”
“看幽靈嗎?”
“看這部電梯。”
“我要。”禦手洗說。於是教授按了鈕。
“因為這部電梯已經是骨董了,所以比較慢。”教授說。
“不是因為幽靈們急急忙忙出電梯的關係嗎?”禦手洗說。
“這棟大樓剛完成的時候,確實沒有住戶使用這部電梯,所以變成了大樓的公務人員和搬運貨品的工人專用的電梯。啊,電梯終於來了。”
教授注意到電梯已經來了,便握住拉把打開電梯門,空蕩蕩的電梯廂出現在我們三個人的麵前。
“幽靈在嗎?”禦手洗問。
“很遺憾,裏麵沒有幽靈。我們進去吧!”
教授說著,便一馬當先地走進電梯廂內。我們也跟著進去。
“看,電梯廂內部是用單純的鐵板做的,很粗糙吧?可是,隻有這一部電梯可以到三十八樓,有膽子上去看看嗎?”
“當然要去三十八樓。難道還有別的地方要去?”禦手洗說。
於是教授拉了電梯廂內的拉把,關上廂門,按了隻有這部電梯裏才有的三十八樓按鈕。隨著電梯的震動,電梯開始上升。
“啊!”禦手洗突然蹲下來說:“這裏有溝槽,就在門的前麵,牆壁上和地板上也有。在住戶使用的一般電梯裏,沒有這樣的溝槽。”
“真的嗎?”教授說。
“鐵板似乎就嵌在這邊的溝槽裏。為什麽要設這樣的溝槽呢?”
“我也不知道。福爾摩斯,把你的放大鏡拿出來吧!”教授說。
“連登先生,你知道這些溝槽是做什麽用的嗎?”禦手洗問我。
“不知道。我也是現在才注意到這裏有溝槽。”我回答。
“大概是為了塞進客人的行李吧!”威薩斯本教授說。
“為了穩穩固定住客人的行李,所以在這裏釘板子嗎?”禦手洗說。教授臉看著旁邊,說了一聲:“是吧!”
“好,到了。”教授一邊說著,一邊利用自己的體重去壓電梯廂內的拉把。拉把好像很重,但還是打開門了。
門一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個像廢棄工廠般的大空間,幾個舊式電燈泡稀稀落落地發出朦朧的光芒。
“很暗呢!”禦手洗說。
“因為這裏沒有窗戶。”教授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裏回蕩。
“為什麽不安裝窗戶呢?”禦手洗一邊說,一邊踏出電梯廂,在石板地上走了幾步後,突然轉身。
“嘿,真的!這裏隻有一部電梯。啊,那邊有樓梯。教授,也可以走樓梯到這裏嗎?”
“嗯。不過那裏又窄又暗。”
“奧森·達爾馬吉好像不喜歡窗戶那種東西。”我說明道:“這棟大樓原本設計的窗戶數好像隻有現在的五分之一左右。設計者原先的創意,是想讓這棟大樓看起來像是巨石的遺跡。”
“哦!”
“禦手洗,你知道巴塞隆納的高迪嗎?”
“知道。”
“達爾馬吉很尊敬高迪。曼哈頓差點擁有由高迪設計的超高層大樓。”
“哦?是嗎?”
“那是一九〇八年的事。本地的企業家去西班牙的巴塞隆納找高迪,請他設計一棟大飯店。當時他的設計圖至今還留著,那是一棟外表像巨大的吊鍾、窗戶很少的圓筒形超高層大樓。那棟大樓找不到任何垂直的線,每一片牆都或多或少有些傾斜,高度超過二十年之後才完成的克萊斯勒大樓,可是樓層數卻隻有十幾層。因為看到那張設計圖的人,都忍不住覺得害怕,所以那個計劃最後流產了。”
“這棟大樓的設計也受到那個影響嗎?”
“顯然是的。”
“如果沒有窗戶的話,是很耗電的。”
“禦手洗,看不出你竟然是一個節儉的人。”
“因為我是一個窮人。不過,一方麵要實施日光節約製度,一方麵又把窗戶堵起來,這根本就很矛盾。”
“這裏以前也有窗戶,就在大時鍾那邊。這個巨大表盤的中間,有一扇可以通到外麵的門,打開那扇門,光線就可以進入這裏麵。還有,各個數字的外圍圓周上都設有一扇小窗戶。藉由那些小窗戶,這裏也可以得到光線。”教授邊指邊說,但馬上就放棄地說:“唉,還是太暗了,看不見……”
“我有筆型手電筒。”說著,禦手洗從口袋裏拿出筆型手電筒,讓光點到處閃爍。
“這是偵探的七大工具吧?”教授戲謔地說。
“忘了帶放大鏡了。”禦手洗回答,還發出驚歎聲:“這個大時鍾真是不得了!”
教授滿意地點了頭,說:“就像大工廠裏的巨大機械一樣。”
“這裏是表盤的正後方吧!”
“把三十八樓的地板整個貫穿了!這個時鍾有兩層樓高吧?真的非常大。”
“時鍾的機械零件現在好像已經減少了。當年時鍾還在動的時候,應該有更多機械零件才對。”
“你是說時鍾現在已經不動了嗎?即使通了電,也不能動了嗎?”
“當然。”
“時鍾的周圍有一圈扶手,還有一些縫隙,所以有可能從這裏摔到下麵樓層。”
“是的。”
“這是表盤背麵的牆壁嗎?”禦手洗揮動手中的筆形手電筒,照著他認為是時鍾表盤的位置,“已經沒有窗戶,封起來了嗎?”
“完全封起來了。不管是出入口,還是附在每個數字旁邊的小窗戶,都封起來了。因為大時鍾已經被拆下來了,數字也被拿掉,兩支指針也沒有了,所以有沒有那十二扇小窗戶也無所謂。”
“這是因為設計上的問題嗎?”
“是的,這裏現在已經變成一片普通的牆壁。不過正因為這樣,這裏沒有可以通到外麵的路。”
“完全沒有嗎?”
“完全沒有。就像剛才在喬蒂的房間看到的窗戶一樣,這棟大樓二樓以上的每個樓層的窗戶都一樣,隻能往裏打開七英寸左右,所以人們根本無法從大樓的內部通往大樓的外側;也就是說,誰也不能到大樓的外側去。”
“那樣不是很不方便嗎?”
“也沒什麽特別不方便的地方。這棟大樓蓋得非常牢固,防水的工程做得非常好,避雷針的端子也在內側。而且,已經不用像以前那樣從這裏發送收音機的電波了。”
“以前是那樣的嗎?”
“以前是有那樣的事,但是,這裏沒有被當過發送電波的地點。到了五〇年代初期,三十六層的高度已經不稀奇了。寬闊的中央公園就在眼前,各樓層和各個單位也都有烘幹機,這樣就已經足夠了。還有,給水槽就像這樣,也是安裝在室內的。”教授指著背後說。
禦手洗把筆型手電筒的光,射向教授指示的方向。
“啊,這個就是給水槽嗎?很大嘛!”
“當然大。因為這座大樓也很大。”
“嗯。這個給水槽不是圓筒形,而是四角柱形。放在室內的話,確實是這個形狀比較合適。”
禦手洗再把筆型手電筒的光點射向時鍾的機械零件部分,以接近站在扶手上的姿勢,開始仔細地觀察。
沒有人在的空間,感覺就是沒有生氣。禦手洗沉默不語,然而沉默的氣氛一擴散,空氣就好像冷得凍結了一般。
不知哪裏傳來的細微聲音沉澱在空間裏。是風的聲音嗎?還是給水槽的水流出來的聲音?
“這支杆子是做什麽用的?”禦手洗說。
他手中的筆型手電筒照著機械內部的某一個地方。仔細一看,被小小的圓形光點所照的目標,是一個零件。光點左右來回地晃動著。
“看起來那支杆子的前端,好像是每一個小時就會被推到表盤外麵一次,然後利用發條回到原位。杆子的前端會在牆壁的這裏,留下好像把洞堵塞住的痕跡。這支杆子是做什麽用的?”
“什麽?”教授也探出身體看禦手洗說的東西,但是他好像也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那個東西。”
禦手洗讓手中的筆型手電筒的光點繼續在牆壁上遊走。
“出入口是在這裏吧?”
“是的。”
“是在杆子的左上方,而且還有一條通路可以通到那裏,但出入口是壞掉的。你所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是什麽樣的事呢?”
“喂,喂,你要我在這裏說嗎?饒了我吧!這裏就是那個沾染了血跡的現場,我可不想在這裏談論那件事。不能等一下到人比較多的地方再說嗎?不過,怪事和那個滑杆無關。”
“沒有關係嗎?”
“沒有。”
“唔。”
禦手洗雖然這麽說,卻以相當懷疑的眼神,看著教授的臉。他的表情好像在說——你真的能這麽判斷嗎?
“這裏好像曾經有很多電線。表盤上有夜間照明的設備嗎?”
“按照你的說法,似乎有點浪費電。表盤上的數字下方,確實裝著環狀的燈,好讓數字可以浮現。不過,那些燈現在都已經被拆掉了。”
“因為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的關係嗎?”
“沒錯。”
“嗯,我了解了。這裏看得差不多了,可以到下麵那層樓看看嗎?”禦手洗說著,馬上就邁開腳步,仿佛將四周冷清的空氣撥開般走向給水槽。
他手中的筆型手電筒所產生的光點,隨著他的走動,在牆壁上跳動著。光點停在為了登上給水槽所安置的金屬梯子上,好讓禦手洗仔細地觀察。
水槽的旁邊有一間置物房。他打開房間門,仔細地看了裏麵的情形。房間裏有各種工具、各類替換用的機械零件、藥品、汽油、油漆和破布等東西。
“沒有窗戶真的很麻煩!這裏什麽也看不見,好像洞穴。”
下樓梯時,禦手洗還很生氣似的抱怨著。
“這裏曾經發生命案,卻把窗戶都封起來了,難怪會有鬼怪之類的傳聞。我覺得這裏好像漏掉了什麽。”
“說到窗戶,這棟大樓有一則讓人想不通的窗戶怪談。”我一邊和禦手洗一起下樓,一邊說。
“什麽怪談?”
“和奧森·達爾馬吉之死有關。他和窗戶一起死了。”
“和窗戶一起死?這是什麽意思?”禦手洗問。
“某一個晚上,這棟大樓的大半的窗戶在一瞬間內被破壞了。”
“一瞬間?大半的窗戶?”連禦手洗也訝異地停下腳步。
“對,絕大多數的窗戶玻璃,在那一瞬間都被吹個粉碎,完好無缺的窗戶,可以說屈指可數。當時以為是被放置了什麽爆炸物,還出動了紐約警察局來調查。可是,在警方徹底地調查後,卻沒有發現任何像是爆炸物的東西。”
“被破壞的隻有窗戶的玻璃嗎?”
“對,隻有玻璃。除了玻璃外,大樓中沒有其他損傷,連一條燃燒的床單、一個破裂的食器或花瓶也沒有。”
“壞掉的門呢?”
“一扇也沒有壞。”
“原因呢?”
“不知道,完全是一個謎。”
“我們哥倫比亞大學也有來調查這件事。”威薩斯本教授說。
禦手洗又開始走下樓。
“什麽也沒有發現,根本沒有任何爆炸物,找不出可以讓大樓的窗戶玻璃在一瞬間粉碎的原因。真的是一件前所未聞的怪事。”
“找不到原因嗎?”
“找不到。”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
“那麽久了?”
“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發生的事,那天剛好有颶風來襲。”
“也是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發生的時候嗎?”
“不,比那個命案更早。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是那一年十月發生的事情。”
“喔。那麽奧森·達爾馬吉是怎麽死的呢?”
“他和許多玻璃碎片一起從三十四樓的房間摔到馬路上,有人說他可能是自殺身亡的。當時他的頭部朝下,所以幾乎整個頭都摔爛了,屍體被埋在玻璃碎片中,他身上的血則被大雨衝刷殆盡。”
“唔。”禦手洗雙手抱胸。
“會不會是勉強增加了窗戶的數量,所以才會導致這種結果?因為那棟大樓原本的窗戶沒有那麽多,後來勉強增加了窗戶的數量,結果便破壞了原本的平衡……”我說。
“所以造成了那樣大量的粉碎事件?”
“是的。”
“窗戶的數量……會影響力學構造嗎?”禦手洗說著,陷入沉思之中。
“那位建築家的口袋裏,有一張奇怪的紙。”威薩斯本教授說。
“是遺書嗎?”
“不知道。或許是吧!”
“不知道?為什麽呢?”
“因為看不懂。”
“看不懂?怎麽說呢?”
“因為那張紙上的文字,可能是埃及的圖形文字,所以……”
“是象形文字嗎?”
“是的,是用那種文字寫的。”
“沒有找人解讀嗎?”禦手洗很厭訝異地問。
“無論如何,那並不是殺人命案。”
“還不知道那是不是殺人命案吧?或許上麵寫了玻璃粉碎的原因。那張紙現在在哪裏?”
“在喬蒂那裏。大概在她的寢室裏,她說她把那張紙框起來了。”
“那明明是一個大線索,卻沒有人試著解讀,我實在無法了解。”禦手洗說。
“是嗎?”
“總之,其中一定隱藏著很大的謎團吧?”
“這還隻是序幕而已。”
“真的嗎?”
“怎樣?你很喜歡吧?”
“非常喜歡。”禦手洗點頭說。
此時,一行人到了三十七樓。禦手洗仍以手中的筆型手電筒東照西照,最後,手電筒的光點停在右手邊的牆壁上。
禦手洗仔細地觀察過後,說:“這片牆壁看起來有點新,不是嗎?”
“是嗎?”
“看起來是的。”
“是你的錯覺吧!沒聽說這片牆有重新粉刷過。”教授這麽回答,禦手洗便不再說什麽。
各個角落都看過了以後,他再度開口:“很奇怪,這裏沒有管理員室。這個大時鍾還在運作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負責維修嗎?”禦手洗抬頭看著大時鍾巨大的零件說。
“當然有!不過,負責維修的人不需要一直留在這裏吧?這個大時鍾是電動的,不是上發條的。”
“如果是上發條的時鍾,恐怕必須雇用電影裏的大金剛來上發條才行。隻是,要讓這麽大的時鍾持續走動好幾年,需要相當大量的油。還有,這個大時鍾雖然是電動的,但仍然有誤差的時候;遇到停電的時候,更需要人員來修正指針。另外,馬達也有老舊的時候。為了維修上的需要,確實應該要有常駐人員比較好,如此一來,當然也應該要有房間,同時也需要有電話、廁所和專用的電梯。”
“上麵的置物室好像就是管理員室吧?”
“那裏太小了……不過,或許你說得沒錯……那麽,堆放在那裏的破爛東西,要放在哪裏呢?”
“既然有專用電梯,就不一定要有房間了,不是嗎?有了專用電梯,不就隨時都可以出入了嗎?好了,如果調查已經結束,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到人住的地方了?我已經受夠這個像洞穴一樣的地方了。”威薩斯本教授說。
4
當他們搭乘骨董電梯回到三十四樓,進入沙利納斯家的玻璃露台時,紐約的街景已經緩緩地沉入暮色之中,中央公園就像巨大的黑色長方區塊。
“還是有窗戶的地方讓人放心。”威隆斯本教授說。
“我想看下雨的樣子。”禦手洗說:“我想看在我腳底下的曼哈頓,籠罩在白濛濛的雨勢中的樣子。一旦遇上狂風暴雨,就算是走在世界最前端,擁有超高層樓的都市,大概也會讓人覺得那裏隻是遮風避雨的地方吧!教授對搖滾樂好像沒有興趣,不過……”
“是。我不懂搖滾樂,也不懂爵士音樂。”教授冷冷地說。
“我覺得建築和音樂很像。”
“如果是交響樂的話,我可以理解。”
“像‘WoodstockMusicandArtFestival’那樣的演唱會,如果在中央公園舉辦的話,這裏就是最好的位置了。隻要打開天花板的縫,應該就可以聽到音樂吧!”
“還不用花錢。”
沒想到教授竟然是一個無趣的人。
“威薩斯本教授,禦手洗先生。”
寢室的門開了,菲利浦出現在我們的麵前,叫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我母親醒了,請你們進來吧!當然還有連登先生。”
於是我們三個人便魚貫進入寢室。曾經是喬蒂所屬劇團的老板,一頭白發的約翰·薩克生先生,坐在麵對床鋪的左側椅子上,麗莎·瑪利坐在他的旁邊,就在我們的不遠處。
我們一進去,薩克生先生立刻吃力地站起他龐大的身軀,慢慢地走到床前,我便介紹了威薩斯本教授和禦手洗助理教授。他們三個人互相握手之後,薩克生便稍微舉起手,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
“喬蒂,你睡過了嗎?”威薩斯本教授隔著床,坐在薩克生先生對麵開口說話。
我們也各自找椅子坐下。
寢室裏一下子進來這麽多人,馬上讓人覺得擁擠起來,因為這個寢室原本就有一部分的空間被玻璃露台占用掉。不過,喬蒂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擁擠,一副看起來很愉快的樣子。她大概不想再獨自躺在寬敞的寢室裏了吧!
“嗯。我睡得很好,洛伊。我有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劇團名決定要叫作薩克生和沙利納斯。”喬蒂聲音沙啞地說。
“喔,這個名字取得很好。”教授說。
“決定得有點晚了。”約翰晃動著龐大的身軀說:“對了,喬蒂,我有一個不情之請。現在可以拍你的照片嗎?”他拿起放在地上、裝著閃光燈的單眼照相機給喬蒂看。
“你想要臨死前的喬蒂·沙利納斯的照片嗎?”喬蒂說。
“喬蒂,我並不是想要你臨死前的照片。和你相處的這一瞬間,是曆史的一部分,也是美國戲劇史——不,是美國曆史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你允許的話……”
“好吧!畢竟我是個女演員,所以請拍下我臨終前的一刻吧!麗莎。”
“是。”麗莎上前回應。
“照片由你選。你覺得可以,照片就可以對外發表;但如果你覺得不好,就必須銷毀底片,知道嗎?約翰,你也是,把這個當作我的遺言。”
“我知道了。”麗莎說。
“我也會照辦的。那麽,現在可以先拍一、兩張嗎?”約翰說。
“請吧!”
於是,女演員緩緩把頭轉向照相機,稍稍露出微笑。不愧是大明星!約翰按了兩、三次的快門,閃光燈閃爍著。
“這確實是曆史的一刻。謝謝你,喬蒂。”約翰說。
“菲利浦、麗莎,對不起,請你們拉開窗簾好嗎?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吧?”喬蒂說。
於是菲利浦立刻站起來,走去拉開窗簾,但是外麵還有陽光。
“我想看摩天樓的燈光一點點亮起來的樣子。這樣的景色怎麽看都不會厭煩。不管是什麽時候看,都能夠帶給我第一次搬進這棟公寓時產生的喜悅。這是生活在紐約的人的驕傲,也是生活下去的力量。摩大樓……那是獻給對著星星、想要往上爬的人的最好的象征。”
女演員暫時沉默,頭轉向左邊,盯著外麵看。
“傑米,隻要打開可以照到腳下的燈光就好。”
於是我打開位於天花板上,可以投射到喬蒂的腳邊的燈。
“嘩,實在太漂亮了!”禦手洗說。他第一次看到這個房間的窗戶。
“助理教授,你是指景色嗎?”喬蒂問。
“不是。我說的是玻璃。”助理教授說。
“這是從前我的戲迷送給我的。”喬蒂說。
窗簾後有著非常漂亮的彩繪玻璃。每一塊窗戶的外側,都用了細致的金屬工藝做裝飾,或是安裝了有顏色的玻璃,但中間的玻璃仍然是透明的。喬蒂很中意這一片窗戶。
“這個禮物是搬來北側的單位時收到嗎?”助理教授問。
“不是,是還住在南側的單位時就收到的禮物。因為非常喜歡這個禮物,所以搬來這裏的時候,就一起搬過來了。透過彩繪玻璃的中央,看看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群,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唔?”禦手洗思索了一下,問:“這麽說的話,這一片窗戶是很容易拆下來的東西嗎?”
“那是不能拆下來的。”威薩斯本教授在旁插嘴道:“如果可以簡單拆下來的話,這棟大樓就很可能成為有名的自殺地點。遇到非拆不可的情況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破玻璃。不過要打破這裏的玻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除非用機關槍。還有,如果想換玻璃,那就要破壞牆壁,連窗框也一起換掉才行。所以,我才會說剛才說的那件事,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麽,怎麽會有這樣的彩繪玻璃?”
“那是貼上去的。在已經鑲好的強化玻璃上,貼上裝飾性的金屬工藝和彩繪玻璃。”
“啊,哈哈,原來如此。”禦手洗說。
“這是抗菌玻璃哦,有殺菌的效果。”喬蒂補充說。
“喬蒂,剛才你對禦手洗說過的,關於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離奇命案的那件事,現在可以再提出來談嗎?”威薩斯本教授說。
“要在約翰的麵前說嗎?當然可以。不過,約翰也必須發誓,暫時不可以對外說出那件事。”
“不管聽到什麽,我都不會說的,這和喬蒂你有沒有蒙主寵召無關。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我要保護大明星的名譽,而且你的名字已經成為劇團名的一部分了。”約翰·薩克生先生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說。
“謝謝。”喬蒂說。接著又問:“洛伊,你想談什麽?說吧!”
“對不起,想請你再說一次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的事情。你記得那是幾月幾日發生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一九二一年發生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很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裏。已經走到人生盡頭的我,總是記不清楚去年,甚至上一個星期才發生的事情。但那些一定是對我的人生沒意義的事,因此我才會不記得。可是一九二一年發生的那件事,是我演員生涯的轉捩點,不僅隨時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還很像是今天早上才發生的那樣,愈來愈鮮明地存在於我的腦子裏,而且脈絡清楚,連音樂都可以聽得見。真的是不可思議呀!你說齊格飛的命案嗎?那是十月三日發生的事情,時間是晚上九點到九點十五分之間。怎麽樣,我的記憶沒有混淆吧?”
“喬蒂,很抱歉讓你覺得我是在考驗你的記憶力,我完全沒有那種念頭。我隻是因為自己沒有記錄下來。”
教授說著,從懷裏拿出記事簿,做了筆記。
“還有,禦手洗認為,紐約警察局可能還保留著射入齊格飛體內的子彈,你覺得呢?”
“我也那麽想。那件命案在當時是一個大案子,報紙還連續報導了好幾天呢。”
“如果那個子彈上的摩擦紋痕,和你的手槍槍管內的摩擦紋痕吻合,那這該做什麽解釋呢?”
“表示是我開槍的。”喬蒂很幹脆地說。
“不是你從凶手那裏取得手槍的?”
“不是。”
“我希望你能說實話。喬蒂,如果你知道凶手的名字,那……”
“洛伊,洛伊。”喬蒂打斷教授的發言,“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我是不用說謊的,因為說謊一點意義也沒有。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我想說謊,一開始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於是教授沉默地點了點頭,才喃喃地說:“說得也是。”
因為氣氛變得沉默了,禦手洗便開口說:“設計這棟大樓的奧森·達爾馬吉之死,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那時大樓的玻璃幾乎在同一個時間破裂,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議。剛才我說這棟大樓有許多神秘事件,那個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事件是在哪一年、哪一個月發生的?”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十日。”
“是晚上發生的嗎?”
“對,是晚上,好像是八點鍾左右。那天剛好有颶風登陸,所以外麵正在刮風下雨。”
“比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更早發生?”
“是的,大約還早發生一個月。那一年真的是多事之秋,而且發生的淨是奇怪、難以理解的事情。”喬蒂有點痛苦地說。
“玻璃碎裂時,你也在這個房間裏嗎?”
“我在這裏。”
“你在這裏!”禦手洗驚訝地說:“有受傷嗎?”
“很幸運地沒有受傷。不過,不隻我一個,當時沒有住戶因此而受傷吧!”
“一定被嚇到了吧?”
“是被嚇到了。”
“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嗎?”
“不是,因為也沒有爆炸的聲音。當時耳邊傳來‘嗡’的聲音後,馬上就聽到一聲很大聲的‘砰’,接下來我的玻璃窗便一個也不剩地全破了。”
“有著火嗎?”
“完全沒有。”
“有沒有聞到火藥或藥劑的味道?”
“也完全沒有。不過,那一聲‘砰’真的很大聲,然後就聽到下麵嘩啦嘩啦的聲音,那大概是玻璃掉下去的聲音吧!因為雨水打進室內了,再加上那一聲巨響,使得大家都很慌亂。我住的這個單位窗戶特別多,所以立刻打電話給朋友,請他們來幫忙。”
“怎麽處理呢?”
“隻能用紙或板子,暫時把破掉的窗戶貼起來應應急。兩天後我就住進飯店,在飯店裏住了一個月左右,因為那個月大樓都在動工。”
“打掉牆壁,換上新的窗戶框嗎?”
“嗯。”
“這個彩繪玻璃是之後才獲贈的禮物嗎?”
“是的。”
“達爾馬吉先生在那一次的事件中,從大樓裏墜樓?”
“是的。”
“那一次的事件中,隻有他一個人遇難?”
“是的。”
“那個事件有可能是達爾馬吉先生造成的嗎?例如說他想自殺?或想做什麽事?”
“我不認為是那樣。”
“為什麽呢?”
“因為他沒有想死的理由。而且,在沒有使用炸藥的情況下,大樓的玻璃怎麽可能在一瞬間破裂呢?那根本不是人的力量能辦到的事情吧?”
“那麽,他是被殺死的嗎?”
喬蒂陷入沉思。
“或許,有那樣的可能性吧!”她點頭說著。
“可是,他為什麽會被殺死?和誰有仇嗎?”
“為了給我房子……”喬蒂喃喃地說。
“你說什麽?”禦手洗說。其他人也和他一樣感到驚訝。
“那個時代,大家都很向往這棟新公寓,卻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住進來。那是還沒有高級住宅大樓的年代,尤其是三十四樓以上,擁有三間臥室房的公寓一完成,大家都搶著要住進來。這裏的房地產非常熱門。”
說到這裏,喬蒂有點喘了。約翰勸她不要說那麽多話,但是她沒有接受。
“當時我的情形是,搬進來這裏以後,我在百老匯的演出剛好大大成功,並且也賺到錢。那時覺得隻有曼哈頓的這裏,才是我一輩子的住處,完全不考慮別的地方。所以,我想多擁有一個單位的空間。因為我的交遊廣闊,經常有很多客人來訪,隻有一個單位的空間確實太小了,可是那時這裏已經沒有多出來的單位,沒多久奧森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我很快就買下他住的單位。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怪事,就算我再有錢,也不可能擁有兩個單位的房子。”
“可是,是誰為你做了那樣的事?”
“是幽靈。”
“嗯,是幽靈。除了幽靈以外,誰也辦不到那樣的事情吧?”
“對,是辦不到。”
“你認為那一年所發生的怪事,都是你認識的幽靈做的?”
喬蒂緩緩地點了頭,說:“那是幽靈失去理智的一年。可是他對我非常好,因為他愛我。”
“你的意思是,那些怪事,都是他為你做的?”
“是的,就是那樣。”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誰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到底什麽是事實,什麽是大明星的幻想,大家都無法判斷。能夠和百老匯的一代巨星相處的時間,應該已經不多了,誰也不想在這麽珍貴的時間裏,和大明星爭辯什麽。於是,禦手洗便獨力擔任起發問的角色。
“如果幽靈擁有惡魔般的力量,可以在瞬間讓整棟公寓的大多數玻璃破裂,那麽,不是可以用更輕鬆的方式殺死達爾馬吉一個人嗎?”他說。
“是呀!我不知道。”
“一九二一年那年,讓幽靈失去理智的原因是什麽?因為那年對你而言,是重要的轉捩點嗎?”
“這也是原因吧!不過,因為那一年他是帶著強烈的憤怒回來的。”
“回來……?從哪裏回來?”
“從歐洲的戰爭。”
“戰爭?”禦手洗又發出驚訝的聲音。
“對,第一次世界大戰。”
禦手洗一時有點接不上話。
“幽靈也要上戰場嗎?”
“對。”
“而且,像一般人一樣,從戰場上回來?”
“對,他看起來就像一般人。可是,他不是一般人,他擁有魔王般的恐怖力量,這個世界上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他可以隨心所欲,讓一個人活,或讓一個人死;讓事物毀滅,或讓事物保留。”
禦手洗盯著喬蒂看,思考了一會兒,說:“也可以讓一個人成為巨星?”
“嗯,是的。”
女明星先是點頭,然後沉默。禦手洗好像期待有人能夠接替他,幫他提出問題,反駁這個還說著反常話題的年邁女演員,可是其他人仍然保持沉默。
他隻好繼續說:“你所說的幽靈之力,指的就是讓這棟摩天樓的玻璃在瞬間破裂粉碎……”
“是的。”
“還有在停電的時候,讓你的身體能瞬間從三十四樓移動到一樓。”
“是的,禦手洗先生。”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有很多,他還好幾次替我除掉妨礙我的人。洛伊,我沒有跟你說過那些事嗎?”
“沒有時間說吧!”威薩斯本教授說。
“為了讓我成為明星,他會為我做任何事情。當我踏上明星的舞台時,任何出現在我身邊的障礙,他都一一替我清除。他毫不留情的、以可怕的方法……”
女演員閉上眼睛,仿佛在回想過去。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九月二日,我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晚上……”喬蒂閉著眼睛繼續說。
禦手洗則是眉頭緊蹙,好像在生氣,感覺也很像猶豫的神情。
時間再往前推,喬蒂述說的是五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時的我默默無聞,好不容易擠進齊格飛劇團,但仍然隻是一個小演員。那一天雖然是我的生日,卻沒有人來為我慶祝,我甚至還發燒了。我想自己一定是感冒了,可是我沒有錢去醫院,也沒有錢買好的藥。怎麽辦才好呢?我當時覺得很害怕,因為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如果是那樣,為什麽你還能住這樣高級的公寓?”禦手洗勇敢地發問。
年邁的女演員於是說:“希望你不要問這個問題。那時我接受了一個人的照顧。當我張開眼睛時,突然看到一個非常英俊的人站在我的床邊,他的身材修長、鼻子高挺,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眼睛雖然被麵具遮住了,但我馬上就看出麵具下有一張俊美的臉。
“當我因為驚訝而發出無力的叫聲時,他就像這樣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不要出聲。他說,我是你的夥伴,接著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說,你發燒了,相信我,吃了這個藥,你很快就會輕鬆的。在他溫柔的聲音和表情下,我毫不猶豫地吃了那個藥,果然很快就不覺得痛苦,並陷入沉睡之中。
“醒來的時候,我身在一艘小船上,而船就浮在水麵上。水麵的四周是長得很高的草,但我可以看到草的外圍有幾棟摩天樓的燈光。當時摩天樓不像現在這麽多。”
低著頭聽她說話的眾人,一一抬起頭來。大家都在想,從這裏開始,已經是幻想的內容了。這不是現實的事情,電影裏的夢境經常有這樣的畫麵出現。
“剛才出現在我床邊的俊美人物,就坐在小船上,安靜地劃著槳。周圍霧氣朦朧,幾支小小的篝火在四處燃燒著,我聽到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微弱、甜美的音樂。”
禦手洗也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這裏是哪裏?我問。他告訴我,這裏是中央公園裏的水庫湖(TheReservoir)。他的秘密住所,就在這個湖的旁邊。在中央公園裏?我這樣問他。他說他在那樣的地方蓋了一個隱密的住所。但那裏是公共的公園,也是很多人會去的地方,我覺得在那裏蓋隱密的住所,早晚會被發現的。但他很肯定的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他說,一般人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因為這裏是原始森林,又非常的大。
“他還以迷人的低沉聲音對我說——喬蒂,祝你生日快樂。你是誰?當我這麽問他的時候,他回答我,我是幽靈,你的守護天使,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不管你有什麽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你想要什麽呢?他還這樣問我。我說我不要任何東西,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成為百老匯的明星。除了這個以外,我什麽也不要。於是他很簡單地對我說,OK,我會讓你成為明星,誰也無法阻止你。
“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話吧?因為他這樣問我,所以我曖昧地笑了笑。老實說,我當然不相信他說的話。因為我怎麽樣也不覺得自己是幽靈選中的對象,而且幽靈隻出現在我的麵前,隻幫助我一個人。
“接著,他還說,我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不管是下雨的日子,還是刮風的日子,都會注視著你。你在發光,綻放著別人沒有的光彩,你具備了明星的資質,是注定要當明星的人。但是,如果仍然像以前那樣是不行的。現在在你身邊的戲劇界魔鬼、俗輩們,會摧毀你,就算你出人頭地了,也會成為他們的食物。這麽一來,你的性命會縮短,也無法成為大明星。你不是泛泛之輩,你會成為大明星,成為站在世界頂端的巨星。
“那我該怎麽做呢?我這樣問他。他便說,我會讓你成為明星,所以你隻要相信我就好。聽了他的話,我雖然不假思索地點頭了,卻仍然忍不住問他,他到底會怎麽做呢?於是他說伊瑪·布隆戴爾很快就會死,他還說,她是獻身給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藉此得到‘威尼斯戰役’主角角色的汙穢女人。最適合演那個主角的人是你,有了你豔麗的容貌和美好的歌聲,那個作品才會散發真正的光芒。當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麵具下的嘴角輕輕一撇,露出無人能敵的笑容。
“沒有伊瑪,你一定會被找去試演,並且得到那個角色。到時候,誰也無法忽視你的表現。加油吧!你要好好努力。在你成為明星之前,任何想阻撓你的人,都無法通過我這一關。還有,你會在我不在的期間成名,當你成名以後,希望你可以等我回來。他這麽說著。你要去哪裏?我問。他回答我,因為歐洲開戰了,所以我要去戰場。當我回來的時候,我會繼續幫助你,所以你一定要照我說的話去做,我保證你可以成為百老匯最紅的,不,是全美最紅的大明星。他這麽說。
“謝禮呢?我該怎麽答謝你呢?我問。他回說,很簡單,和我結婚,一起住在這裏。我被他的話嚇呆了,因為,或許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注意我,但是對我而言,他是剛剛才認識的人。他繼續催促我,他說,答應我吧!喬蒂,那樣的話,你就是明星了。和我結婚之後,你還是可以繼續當演員。來,快點說‘好’吧!
“他的聲音低沉有磁性,非常有魅力,深深地牽動了我的心。他什麽都能辦得到,他一定可以讓我成為明星——我心裏這麽想著。而且,他又是一個像畫中人物一樣俊美的人,所以我便點頭答應了。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想成為一個明星。啊,我好難過……”
喬蒂好像非常痛苦似的蜷曲著身體,用手按著心髒。我們都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拍撫喬蒂的身體。喬蒂痛苦地閉著眼睛,咬牙忍耐著。
“這樣不行!菲利浦,快去請卡裏耶夫斯基醫生來!”我叫道。菲利浦立刻衝了出去。
“沙利納斯小姐,要拿水來嗎?還是要按摩背部?”麗莎·瑪利說。
“要按摩背部,按摩心髒的後方。不,我來吧!誰去拿水來!”禦手洗說。我立刻衝出寢室。
當我跑到廚房吧台內,才剛把水裝進杯子裏時,玄關的門便開了。抱著黑色提包的卡裏耶夫斯基老醫生來了。老醫生精神抖擻,快步走向寢室,我也隨後跟進。
老醫生已經打開提包,拿出注射器,在喬蒂的手臂上施打。
禦手洗接下空的藥瓶,目不轉睛地看著。
“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喬蒂說。
一打完針,卡裏耶夫斯基醫生便緩慢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威薩斯本教授、禦手洗、菲利浦也依次坐了下來。
“剛才說到哪裏了?必須把這件事說完才行呀!那時我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來的床上。”
“你知道那時候是幾點鍾嗎?”禦手洗問。
“幾點?你是說我醒來的時間嗎?”
“是的。”
“我記得好像是十一點半左右。”
“他出現在你枕邊的時間呢?”
“禦手洗,那個有什麽關係嗎?”威薩斯本教授問。
“有關係。”他回答。
“我記得好像是十點左右。”
“那麽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還有,幽靈和你一起乘船的時間有多久?”
“三十分鍾左右吧。”
“從這裏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用走的要花三十分鍾的時間吧!公園很大,如果還要抱著你或扛著你,那麽大概要四十分鍾。因此,如果是十點整從這裏出發的話,到湖邊的時間是十點四十分,乘了三十分鍾的船以後,是十一點十分;馬上再把你扛回來這裏的話,是十一點五十分,這已經錯過你十一點半醒來的時間了。”禦手洗說。
在場的人雖然都沒有點頭,心裏卻都認同禦手洗的看法。但是,大家也同時認為沒有必要如此殘酷地追究。因為不用追究也知道那種事是一場夢呀!那是那個年紀的女性,尤其是懷抱著明星夢的女性,都會做的夢。出現了一位英俊的魔法師,運用他的魔力,讓自己成為明星的夢。這的確是女孩子們都會做的夢。
“沒錯。那麽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吧!畢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很難正確地記得每一個時間。”
“是呀!對不起,沙利納斯小姐,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伊瑪·布隆戴爾是被殺死的嗎?”
“是自殺死的。”
“自殺?”
“是的。”
禦手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明白了。對不起,沙利納斯小姐,請繼續說吧!”
“我第二次見到幽靈的時間,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七日。”
“五年之後才見到呀?”
“沒錯。那個時候我已經成名,是個大明星了。如幽靈說的,因為伊瑪·布隆戴爾的死,所以那部戲要重新甄選主角,我因此得到試演的機會,並且被選上了。所以,那一年的生日,有很多人來為我慶生,還辦了一個生日宴會。可是,幾天後,我再度發高燒。我請醫生來看診,打了針後,就睡著了。那個時候,他——幽靈又出現了。”
“在房間裏嗎?”
“是的,當時我的房門是上鎖的。我嚇了一跳,正想打開床頭燈時,他說不要開燈。然後他把椅子拉到我的床邊,坐了下來,讓我吃藥。把藥吃下去,相信我,把藥吃下去,他這麽說。已經相隔五年沒有聽到的那個聲音,好像帶著苦澀的感情。我吃了他的藥後,又沉睡了。醒來的時候,我又在水庫湖的小船上。那天晚上也是濃霧籠罩,四周的草叢裏有點點篝火,遠處的摩天樓燈光,因為濃霧而顯得十分朦朧。
“幽靈,你平安回來了呀!我說。嗯,我回來了,他回答。在微弱的光線下,我看到他臉上的麵具變了,以前那個隻遮住眼睛部位的麵具,換成了除了遮住眼睛外,還遮住了左半邊臉的麵具。
“潘特羅·桑多利奇死了,他以陰沉的聲音對我說。我害怕的點了點頭,心想——那果然是幽靈做的事。他又說,利用選角的特權玩弄女演員或女舞者,實在太卑鄙了。而且,你也成為他的目標了吧?他問。我有點猶豫地點了點頭。我想反正瞞也瞞不了,而且,他也向我求過婚了。於是幽靈非常憤怒地罵著,卑鄙的家夥!又說,你已經是明星了,不需要他的幫忙,也可以獨當一麵。他說得沒錯,沒有潘特羅,我也可以獨當一麵。
“這次的‘印地安之花’你演得非常好,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他又說,很多劇評家都說那個印地安女郎是你演技生涯的最高峰,可是你的實力不隻如此,以後你還會繼續走上巨星之路,一步一步往上爬,你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現在,我希望你能為我演唱戲裏那首動人的主題曲。因為他這麽說,所以我就唱了。
“死後,你的靈魂會回去某個地方吧!如果你死了,你的靈魂會睡在某個地方吧!如果我死了,我的靈魂可以選擇歸去的場所嗎——我唱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開始掉眼淚,並且低垂著頭,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臉。
“接著,他抬起淚水模糊的眼睛,對我說,我隻有你了,這個世界孤立了我,不管我走到哪裏,我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願意接納我的地方,所以希望你能和我結婚。我隻有你,我的眼中也隻有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是讓我的生命燃燒的動力,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請你嫁給我吧!
“結婚以後,要在哪裏過生活呢?我問。他便說,就在這裏,我的隱密住所。不行呀!我說。在中央公園裏,太容易被人發現了。可是他自信滿滿地說,放心,這裏是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雖然是在中央公園裏,卻是別人無法進入的秘密地下世界。
“喬蒂,現在有誰阻礙了你嗎?被他這麽一說,我更加迷惑了。可是,我好像被惡魔附身了一樣,不知不覺就說出瑪格麗特·艾爾格這個名字。如果她是一個實力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的話,我就不會說出她的名字了。但她是一個走性感路線,隻靠外貌取勝的女人,偏偏又很受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寵愛,想靠著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出人頭地。就是因為她,美琪戲院早晚會變成脫衣舞劇場,這種情況持續下去,以藝術聞名的百老匯就危險了。因為瑪格麗特視我為眼中釘,所以弗來迪利克也敵視我,對我冷嘲熱諷。我明白了,幽靈隻說了這句話。不久之後,瑪格麗特就自殺了。”
女明星一停止說話,房間內立刻沉靜下來。
“我知道,你們都想說那是我在做夢吧?但是,我很清楚那不是夢。我要死的時候,幽靈會出現在我的身邊。或許幽靈隻肯讓我一個人看見他,但那時,你們一定會知道他是真正存在的。我會和幽靈一起去另一個世界。”
接著,喬蒂便以嘶啞而斷斷續續的聲音,開始唱起“印地安之花”的歌。
“我知道。如果你死了,靈魂會回到祖先們生長的蒼翠森林,變成白色的牡鹿,在森林裏到處奔跑。夏天的時候,你在泉水中戲水,在岸邊的草地上午睡。變成靈魂的我追隨你回到蒼翠的森林,再變成泉水岸邊的草地上,隻有夏天才會開花的白色花朵,在睡著了的你的身邊開花,聽你呼吸的聲音。
“啊!幽靈來接我了。”喬蒂低聲叫了一聲,並緩緩地把手伸向天花板。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站起來,伸出右手想去拉住她的手。但是,就在他的手要抓住喬蒂的手之前,喬蒂的手頹然落在床單上。
“沙利納斯小姐!”麗莎·瑪利叫道。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握著頹然落在床單上的手,再將手指放在她的脖子上,然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沙利納斯小姐。”麗莎·瑪利又叫了一聲,並且趴在喬蒂的胸前。
約翰·薩克生像大夢初醒般站起來,拿起照相機,鏡頭對著喬蒂。
“啪”一聲,閃光燈發出亮光。
就在那一瞬間,麗莎·瑪利發出可怕的慘叫聲。
“窗戶!”她叫著:“幽靈在那裏!”
大家的眼睛全看向她的手指所指的窗戶,可是那裏已經什麽也沒有了。太陽下山,窗外隻有剛開始發出光亮的摩天樓群的窗戶燈光。
然而,我也看到了麗莎看到的東西。雖然無法相信,卻是真實地看到了,露出左半邊頭蓋骨的奇怪鬼魂,以可怕的樣子站在窗戶的地方,靜靜地凝視著室內。足以證明他是鬼魂的證據,就是他的身體是透明的,透過他的身體,可以看到遠方的摩天樓群的窗戶燈光。那就是幽靈嗎?
我立刻衝出房間,跑到玻璃露台,站在露台的北端,轉頭看著四周。什麽也沒有。然後我又跑到東側看,那裏也一樣,什麽鬼影子也沒有。
禦手洗也出來了。他問我看到了嗎?我以搖頭的方式回答他。因為他又追問我,什麽也沒有看到嗎?我便說出自己看到鬼魂出現在窗戶那頭的事。我一邊說,一邊無法相信自己說出來的話,因為我並不相信鬼魂、幽浮之類的事情。
禦手洗問我,是在窗戶裏麵?還是在窗戶外麵?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覺得是在窗外。可是,就像剛剛查看的,外麵什麽也沒有呀!難道是在窗戶裏麵嗎?我愈來愈沒有信心了。那個鬼魂如果是在窗戶裏,那現在不就在我們的周圍嗎?
一回到寢室,就看到目睹鬼魂而驚嚇不已的麗莎·瑪利正抱著喬蒂在哭。包括卡裏耶夫斯基醫生在內,男性們都發呆似的站在喬蒂的周圍。
在紐約的某一個世代引領風騷的紅伶,即使離開人世的時候,也保持著巨星的風采。她這最後一場的演出,讓在場的數名觀眾永世難忘。
這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三日,晚上七點五十九分的事情。
5
喬蒂·沙利納斯的遺體,將埋葬在度過皇後區大橋之後的森林小丘墓園,葬在那裏是喬蒂生前的希望。約翰·薩克生訂下了小丘斜坡坡麵的墓地,從那裏可以越過東河遠眺,是遠望曼哈頓區摩天樓最好的場所。今後,喬蒂可以從森林小丘的上麵,看著自己生活過的摩天樓。
第二天早上,禦手洗和我,還有威薩斯本教授,再度在沙利納斯家集合。先把喬蒂的遺體移進棺木中後,又整理了房間。接著,禦手洗便迫不及待似的,立刻打開喬蒂之前提到的衣櫥,搜查了衣櫥裏麵。那個衣櫥是喬蒂搬來這間公寓以後就一直使用、描繪著花朵圖案的挪威製衣櫥。昨天喬蒂過世的時候,禦手洗大概就很想打開衣櫥調查了,但是當時實在不便做那樣的事情。
在衣櫥正中間的抽屜深處,果然有一把被褐色的布包裹起來的手槍。為了謹慎起見,禦手洗小心地避免直接碰觸那把槍,並且仔細觀察。
“是自動式的槍呀!”站在旁邊的威薩斯本教授一邊觀察,一邊說:“不過,不是女性用的小型手槍。”
“女間諜總是把手槍插在吊襪帶裏。”我說。
“嗯。不過,這個不是那種手槍,這是真正的手槍。”
“那種手槍不太能夠殺死人。這個是魯格P08手槍,一九〇八年製的骨董品。”禦手洗說。
“喔!是有名的槍嗎?”教授問。
“嗯。不過,這把槍已經不能射擊了……因為沒有保養。變舊了以後,肘節就無法順利拉起,子彈經常會卡在一起。你剛才問這是不是有名的槍?這是收藏家想收藏的東西,非常有名。它使用九厘米的帕拉貝倫彈,曾經是德軍的製式手槍。鬆開這個鎖的話,應該就可以開解開槍管和槍體,不過還是維持整體的樣子比較好吧!”
“禦手洗,你很了解槍嗎?”教授問。
但是禦手洗搖了搖頭,“知道的並不多。我不懂射擊的技巧,而且對槍這種東西也沒興趣,我隻是喜歡英國ENFIELDNo.2Mk1槍的形狀。”
“什麽嘛!你知道的明明很多。”
“教授,你可以暫時保管這把槍嗎?還有,請你拿去給紐約市警察局的朋友分析。衣櫥裏好像隻有這把槍。一九二一年齊格飛命案的槍,就是這把槍吧!”
禦手洗把槍遞向教授。教授收下槍。
“喬蒂·沙利納斯小姐擁有好幾把槍嗎?”
“隻有槍,連彈盒也沒有……不過,紐約市警察局或許還保存著槍殺齊格飛的子彈。就算沒有保存,也應該有當時傷口的照片。那樣有了這把槍,就可以做對照了。”禦手洗一邊把頭伸進衣櫥裏,一邊說著。
“教授,我一向主張人還是少碰槍為妙。隻要和槍牽扯上關係,總是沒什麽好下場,不用說加州聖荷西市的溫徹斯特的神秘屋了③。十九世紀的日本,有一位名叫久米通賢的天才發明家,他有製作手槍與時鍾的天分,也做了不少善行,卻一輩子過著到處借錢度日的窮苦生活,最後還寂寞地病逝,根本沒有日本人記得他。”
譯注③:由美國步槍之父——威廉·溫徹斯特(溫徹斯特步槍的發明人)的遺孀莎拉·溫徹斯特所建,為了給死在丈夫發明的槍支下的鬼魂所建的。
“哦?是嗎?”教授說。
“禦手洗先生,你覺得有可能從這裏‘瞬間轉移’到一樓嗎?”我問。
“很難說呢!不過,現在應該先解決槍的問題吧!”禦手洗沒有停止動作,“如果那把魯格槍並不是殺死齊格飛的凶器,那麽根本不必思考那種問題,因為這一切應該就是沙利納斯小姐的幻想。”
“如果那把槍就是凶器呢?”威薩斯本教授立刻發問。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
“從這裏到一樓有秘密滑梯嗎?在這棟大樓的某處?”禦手洗一邊笑,一邊輕鬆地問著。
“會有那種東西嗎?我是建築家,我可以保證這裏沒有那種東西。這棟大樓的設計圖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而且也實際住在這棟大樓裏。這裏除了縱向通過的鋼材特別粗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一般建築物一樣,沒有不同的地方。還有,這棟畢竟不是四、五樓層樓的建築物,就算有滑梯那樣的東西,從三十四樓高的地方滑下去,臀部肯定會磨破皮的吧!另外,滑下去容易,困難的是要怎麽上來呢?”
“時間上絕對來不及吧!”禦手洗說。
“是吧!”
“總之,現在的情況是一片混沌,什麽線索也沒有。”
禦手洗東翻西找,將衣櫥裏能打開的東西全都打開。他在衣櫥上層的深處,找到了一堆用布包著的東西,便把那堆東西抱下來,放在地板上。打開布一看,發現裏麵是大大小小的相框。
相框裏麵的照片大多是喬蒂在舞台上的倩影,也有菲利浦小時候的照片,以及她和年輕時的卡裏耶夫斯夫妻合照的照片。
“上麵有灰塵,好像曾經掛在牆壁上。”
“嗯。聽說喬蒂在以前的工作室牆壁上,掛了很多照片。”我說。
禦手洗表示了解地點點頭,然後他在那一堆相框裏,找到一幅上麵有著許多奇妙圖形的物品。那個相框是金色的,也有用布包起來,是埃及的圖文字。
“找到了!之前提到的象形文字。”他很高興地說。
被壓在相框玻璃下麵的,是一張寫著奇怪的埃及圖形文字的紙;那是用類似鋼筆之類的筆很端正地寫上去的。我們從禦手洗的左右,靠過去看。
【附圖二】
“找到了。是手寫的。”
“看得懂嗎?”威薩斯本教授問。
禦手洗搖頭,說:“完全看不懂。不過,這不是暗號,這個文字應該是‘表音’文字。所以是單純的轉換法,要理解意思應該不會太難吧!”
“表音文字?”
“意思就是能轉換成羅馬字母的圖形。這種文字和馬雅文字或東方的漢字是不一樣的。”
“嘿,我對這種東西一竅不通。”
“既然這是在建築家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發現的,其中一定寫著某種秘密。好,就先來解讀這張紙的內容吧!”禦手洗振奮地說:“我並不認為這張紙與解開齊格飛命案的關鍵有關,不過,奧森為什麽會死?或許可以從這張紙的內容得到一點線索。也就是說,或許可以明白玻璃破碎的原因。”
“禦手洗先生,我有一點疑問。”我舉手說。
於是他轉頭看我。
“喬蒂說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幽靈帶她去了中央公園內的幽靈秘密住所,他們在水庫湖上,一起坐著小船。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為了營造艾勒裏·昆恩④式的推理,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要素。”
譯注④:艾勒裏·昆恩是佛列德瑞克·丹奈和曼佛瑞·李兩人合用的筆名,他們是推理小說史上最成功且最長時間的合作搭檔,創造出一係列以艾勒裏·昆恩為主角的數十部推理小說。
“那隻是夢吧!”禦手洗非常冷淡地說:“她清楚地說明了去時候的情形。那時她吃了藥,睡著了,所以肯定是被幽靈抬過去的。可是,回來的時候呢?如果她真的去過中央公園的水庫湖,對於回來時的情形,應該會有記憶才對。不會是幽靈又讓她睡著了吧?她是走回來的?是被車子載回來的?還是騎腳踏車回來的?她沒有說明這一點。連登先生,關於這一點,你有聽說過什麽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聽喬蒂親口提這件事。”
“嗯。”
“不過,事實上有些人是知道那件事情的。那些人都是和喬蒂相當親近的人。聽說一九二一年那年發生的事情,連警方也知道。喬蒂要回來的時候,幽靈拿出懷表,在喬蒂的麵前擺動表鏈,讓喬蒂睡著。等喬蒂醒來時,自己已經在床上了。”
這次輪到禦手洗搖頭了。他說:“時間上是來不及的。”
我點頭。
“應該不是坐計程車去的,因為那樣會有目擊者。那麽,是自己開車的嗎?車子要停在哪裏呢?還有,中央公園內是禁止開車的。如果用走的話,從公園口走到水庫湖,是一段不算近的距離。公園內的道路彎彎曲曲的,湖在靠近公園北端的位置上,整個公園又相當於一個街區那麽大。”
“是呀!”
“如果沿著公園外側圍牆的中央公園西大道走的話,是最短的距離,但是路上的人、車都很多,場所並不隱密,扛著一個女人在路上走,一定會被人看到。更何況一九二一年的時候,沙利納斯小姐已經是名人了,把一個名女人弄睡著,又把她帶出去,絕對會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可是沒有人看到。”
“這不就對了嗎?那時還不到午夜,這裏又是紐約人最多的地方,如果她真的被帶到水庫湖,不可能沒有目擊者的。重點是,為什麽非去水庫湖不可呢?幽靈說的那些話,在沙利納斯小姐的屋子裏也可以說呀!而且,在屋子裏說不是更安全嗎?”
“比起在屋子裏,在水庫湖那邊更有氣氛。當時幽靈向她求婚了。”我邊笑邊說。
“浪漫的氣氛比較能說服女性?在霧中的小船上求婚會比較有效果?幽靈是那樣想的嗎?不是,那是沙利納斯小姐的想法,那是她的潛意識,是她自己想看到、想體驗到的情境,那是她自己渴望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那是實現了喬蒂的願望的夢?”
“是的。”
“也就是喬蒂從頭到尾都在自己的床上?”
“沒錯。”
“幽靈在水庫湖下麵的隱密住處,也是……”
“那原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水庫湖確實很大,可是事過五十年了,就算有那樣的地方,現在也不可能找到了。”
“湖岸邊的草叢中有篝火的說法,確實也讓人覺得很奇怪。”
“有篝火的地方就會有人。住在紐約的人想要邀請客人到位於地下的隱密住處時,或許就用得著火把了。”
“紐約市警察局好像曾經劃著小船在水庫湖四處調查了一番。”
“有發現任何隱密的住處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可是,我認為那麽簡單就停止搜索,是錯誤的決定。”
“怎麽說呢?”
“如果真的有心,建造一個不會被發現的地下秘密基地,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哦?有什麽方法嗎?”
“德國的納粹黨執政時,在柏林的地下建造了一座大規模的秘密基地,可是,當時柏林的市民竟然沒有人知道那個基地的存在。所以,最近那個基地被發現時,還變成了大新聞。”
“喔。”
“戲劇也一樣。隻要投下大量的金錢,不管多大的舞台機關,都可以做得出來。例如利用機械裝置,抬起一部分的池邊草地,讓草地變成屋頂,下麵就是基地的入口;火把也安裝了可以上下移動的裝置。”
“哦?隻為了一名女子,就在中央公園的地下,建造那麽大的機關嗎?”
“隻要調查,就可以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被人們遺忘的地下基地。尤其是歐洲,存在著不少地下基地。像納粹黨當年不知道為了什麽而做的設備,最近正慢慢被人們發現,其中還有納粹黨時期建造的地下鐵車站。”
“這個我知道。在柏林的地下基地內的生鏽置物櫃裏,好像有很多秘密文件。置物櫃前有一張桌子,已經喝掉一半咖啡的琺琅杯,就那樣放在桌子上。”
“沒錯。位於地下的設備,通常與地下道或下水道連結,所以可以用走的進去,或劃小船進去。在歐洲,有些城市的下麵,還有另一個城市,那是從古羅馬以前就存在、有著長久曆史的城市。
“像巴黎,它的地底下就有無數被遺忘的暗渠。那個城市的建築物所使用的建材,基本上是從腳邊的石頭切割下來的,被取走石頭的地方,自然就形成洞穴。但是,如果那個位置沒有被記錄下來,日子久了以後,誰也不記得那裏有洞穴的事。所以後來偶然被發現時,就會讓人很震驚。我有個朋友住在聖米歇爾,有一天他家的牆壁倒塌了,發現牆壁後麵竟然有一扇門,打開門看,是一條往下走的石階。”
“羅馬和中國一定也有那樣的地方。”
“應該吧!”
“可是,曼哈頓的摩天樓的建材,是從外地運來的。”
“沒錯,但這裏有許多傳說。例如,某條地下鐵起站的車站現在已經廢棄,因為沒有被使用,變成了中國黑幫聚集的車站。或是說,中央公園的地底下,有一個可以讓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生活的巨大收容所。這是經常可以聽到的傳聞。”
“哈哈。”
“或許你不相信,但這是有紀錄的。”
“你說地底下的收容所是人造的?”
我搖搖頭,說:“不,不是特地造的收容所。不過,連歐洲也沒有這樣的地方。你知道吧?德軍曾經有轟炸曼哈頓的計劃。”
“不知道。”
“那是打算利用噴射機進行空襲的計劃。因為曼哈頓是美國國力的象征,所以摩天樓倒塌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而且會讓舉世嘩然,這就是納粹想要達到的目的。為了實踐這個目的,納粹進行三角翼噴射轟炸機的研發,幾乎就要研發完成了。如果戰爭再拖延一陣子,德軍一定會把計劃付諸實行吧!
“我國的空軍追不上轟炸機,也無法把轟炸機打下來,但是,轟炸機上的油料不夠飛回基地,所以轟炸機回程的時候必須降落在大西洋的水麵上,飛行員和轟炸手則由潛水艇載回。這是一項耗費龐大的空襲計劃,雖然炸毀摩天樓並無法改變德軍戰敗的結果,卻能嚴重打擊美國的國情。”
“嗯。”
“美國的國防部從間諜口中得知德軍的空襲計劃後,也擬定了一個對應的計劃,那就是建造一座位於中央公園地下的防空壕。曼哈頓是一塊巨大的岩盤,如果要建造一座可以耐得住轟炸的大型防空壕,沒有比曼哈頓更理想的地方了,完全不需要用水泥來補強。”
“原來如此。”
“在現今的中央公園裏,到處都可以看到裸露的巨大岩石。這是因為這裏是公園的關係,所以不需要被鏟除。但在曼哈頓都市化的過程中,不斷地有這樣的岩山被火藥炸毀。那是炸藥還沒有發明以前的事。鑿空腳下的岩石,變成可以收容很多人的堅固防空壕,也等於蓋了一座地下都市。這是當年的計劃,但最後並沒有實行。”
“可是,連登先生,你說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事吧?沙利納斯小姐被幽靈先生帶到地下基地附近的時間,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唷!”
“不,這座島以前是印地安人的寨子,那是曼哈頓還是‘多丘之島’的時代。聽說當時寨子的地下,就建造了居住的設備,隻是那個寨子的確切位置到底在哪裏,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幽靈隻要能夠找到那個地下寨子,並且加以利用就可以了。因為幽靈所需要的,隻是一個人的居住空間,並不是納粹的地下基地,所以我想那是有可能的。”
禦手洗先生好像不相信似的保持沉默,然後他苦笑著說:“但是,還有動力的問題吧!要住在地底下,就一定要拉電力進去才行;另外吃飯也是個問題,很不容易吧!”
“可以用油燈代替照明;至於吃飯的問題,可以悄悄到外麵的餐廳吃飯,或買回來這裏吃也行呀!隻要出入的時候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禦手洗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後說:“我明白了。總之,至少是有那種可能性的。雖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沙利納斯小姐去過中央公園,卻不能因此排除她去過的可能性。”
“不是那樣的。”我說:“有證據可以證明她去了。”
“你說有證據?”
“是的。”
“什麽證據?”
“喬蒂說自己和幽靈見麵的日期是九月七日,隔了兩天以後,潘特羅·桑多利奇果然被殺死了。警方聽說了喬蒂的事,便姑且去追查有可能是幽靈的人。警方對喬蒂所說的話應該是半信半疑吧!所以,他們不僅劃船到水庫湖去做了解,還借了喬蒂七日那天晚上穿的長睡衣,請顯微鏡搜查人員,做了徹底的調查。”
“嗯。調查到什麽了嗎?”
“首先找到的是氧化鋯,然後是酢漿草的纖維、黑莓果實的外皮和汁液。雖然非常微量,但是喬蒂的長睡衣上,確實附著著這些物質。”
“氧化鋯?”
“氧化鋯是特定的土壤粒子裏才會含有的物質,那不是一般土壤會有的東西。在曼哈頓地區裏,隻有中央公園有那種土壤。那是北卡羅來納州州境附近才有、非常特殊的泥土,好像是從前為了建造公園,才從北卡羅來納州大量運送過來的。另外,曼哈頓島上,也隻有中央公園有酢漿草和黑莓。”
“唔……”
聽到我的說明後,禦手洗思索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
“幽靈的藏身地就在中央公園的地底下,這種事……唔。那麽,或許在象形文字裏,隱藏著幽靈地下藏身處的線索。”
“我覺得有可能。”我說。
“沒有鑰匙。”禦手洗說。
“你說什麽?哪裏的鑰匙?如果是房間的鑰匙的話,在廚房吧台下麵的抽屜裏。”
“不是那個鑰匙。連登先生,我說的是走廊上那扇金屬門的鑰匙,也是‘拒絕之門’的鑰匙。”
“噢。”我說。我已經忘了那個事情了。
“沙利納斯小姐應該有那個鑰匙吧?”
我點頭,但是我並不確定。
“我不知道。要問菲利浦或麗莎·瑪利。自從沙利納斯小姐臥病在床以後,她就沒有用了……”
“為什麽不用了呢?她以前應該擁有那裏的鑰匙吧?而且是她個人專用的。”
“應該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把鑰匙的事。”我說。
“會和這個房間的鑰匙一樣,放在同樣的抽屜裏嗎?”
“還是請你去問他們吧!”
“知道了。”禦手洗說。
喪禮於翌日在教會裏舉行,也就是十月六日的下午。喬蒂被埋葬在森林小丘上的墓園裏,戲劇界的相關人士,以及菲利浦等親人都列席參加了。
六日的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住在卡裏耶夫斯基家隔壁的卡蓮·布拉克,聽到鄰家有奇怪的聲音。她是住在三一〇一號室裏的老婦人,當時她的丈夫正好外出散步。
她先是聽到有如東西倒塌般“砰——”的聲音,然後是非常大聲的、像槍聲般的巨響,這兩道奇怪的聲音相繼出現。那種聲音有點像是夫妻在吵架,可是住在三十四樓北側的夫妻檔隻有卡蓮夫婦,而住在卡蓮夫婦對麵的,則是剛剛過世的紅伶喬蒂,那時河的對麵正在進行喬蒂的下葬儀式。
卡蓮告訴自己——雖然有奇怪的聲音,但是應該不至於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強烈地感到心神不寧。卡裏耶夫斯基醫生娶了大醫院院長的女兒為妻,繼承了不少遺產,是個相當有錢的人。可是,這裏不是一般的強盜小偷能夠闖進來的地方,因為從樓梯間或電梯廳到三十四樓三戶住家的走廊上,還設有一道上了鎖的鐵欄杆門。自從一九五一年設了這道鐵欄杆門以來,這個有錢人居住的樓層,就從來沒有強盜或小偷入侵。一道出入時必須開鎖的門固然麻煩,但也因此有了安全的保障,這令她很滿意。
既然不能確認是什麽聲音,所以也不敢隨便報警。可是,如果要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的話,就必須走到走廊上去,也就有可能發生危險。所以她鎖了門,還掛上了門上的鏈鎖,然後將一隻眼睛貼在門的窺視孔上,看走廊上的情形。
安裝在窺視孔上的,是魚眼透鏡,所以她的視野放大了。走廊上沒有窗戶,而那些已經稱得上是骨董的埃及式燈具,散發出不怎麽亮的光線,所以走廊就像是黃昏時的街道般昏暗。
此時,一顆頭橫切過她的視野。那個人身上穿著好像參加喪禮時會穿的黑色西裝,身材瘦瘦高高的。嚴格說起來,西裝上的頭是一顆骷髏頭,雖然是一顆接近皮膚顏色的骷髏頭,但是包裹著頭骨的卻是一層非常薄的膜。骷髏頭裏的上下兩排牙齒完全暴露出來,眼睛的地方也隻是黑黑的兩個洞。骷髏頭的頭發是白色的。後腦部分的頭發雖然長到了肩膀,但是頭頂部分的頭發十分稀少,而且是直豎起來的短發。那個樣子就像暴風雨後的草原一樣,雜亂無章。
那個奇怪的物體一點聲響也沒有地從左方飄移到右方,不是用走過去的,而是從左方“移動”到右方。可怕的肉色骷髏頭從左方經過,在即將進入整個視野的那一瞬間突然“唰”地膨脹起來,然後又很快地萎縮,並且移向右方。他所經過的地方,都像牽絲一樣留下白色的痕跡,久久不散。
卡蓮回神時,發現自己跌坐在地板上。她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維持坐在地板上的姿勢,思索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她一邊想著,一邊顫抖起來,不能自己,好不容易才爬到寢室,躺在床上,靜靜地等待丈夫回來。
可是,當她聽到鑰匙開門時發出的哢嚓聲時,還是忍不住發出尖叫聲。她在寢室裏出聲叫喚丈夫的名字,在確定那的確是丈夫後,才下床鬆開門上的鏈鎖。她看了一下時鍾,那時剛剛過下午五點十分。
聽到妻子的敘述後,做丈夫的人發出苦笑,並不相信妻子說的話。可是,禁不住妻子的要求,他還是去看看鄰居的情形。
不久,做丈夫的一臉蒼白的回來了。玄關門的鎖是開著的,他一走進室內,立刻看到卡裏耶夫斯基醫生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死了。中國製的衣櫥倒在地上,室內十分淩亂。醫生的胸口有兩個小洞,襯衫被血染紅了。
卡蓮一邊看著丈夫打電話報警,一邊想著——剛才看到的果然是幽靈沒錯,那一定是被殺死的亞當·卡裏耶夫斯基要去天國報到的背影。
第二章鍾樓命案之謎
1
透過警車的車窗,我抬頭看著煙雨濛濛的曼哈頓天空。車子穿過萊辛頓大道,朝著公平人壽保險公司的大樓駛去,這棟經曆過許多非議的大樓,在周圍的建築上留下巨大的陰影。
車窗玻璃外側上的水滴因為車子的振動而順勢往下流,內側則是一片霧氣,就算擦拭了玻璃的表麵,也很難看清楚外麵的景象。但就算不願意看到,有個東西也會完全占據人們的視線,那是一片有如世界盡頭般的石壁,石壁上方消失在濛濛細雨所形成的煙霧中,完全看不到那裏有什麽東西。可是應該有什麽雕刻之類的東西,圍繞在最上方的四周。
為什麽要在堆積了那麽高的石頭的頂端上,雕刻惡魔或動物的雕像呢?難道是為了向有屋簷的時代道別而做的嗎?可是,做在那麽高的地方,應該不是想給人類看。而且,在地麵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誰也不會去注意到那種東西。莫非那隻是建築家為了禱告而做的?抑或是做給烏鴉看的?
島上有如石筍般的摩天大樓一年一年增加,並且像男中學生一樣地彼此在競高。因為這裏是島嶼,基本上沒有廣大的土地,所以隻好往上發展。
大家很輕易就接受了這樣的理由,對這樣的發展幾乎不抱任何疑問,每年還為了又有破紀錄的高樓落成而鼓掌叫好。
當年伍爾沃思大廈落成時所造成的轟動,還被特別紀錄了下來。那時手持“世界第一”標語牌的島上閑人們聚集在大廈的四周,紐約地區眾多的樂隊也來這裏集合,大家都在等待威爾遜總統從白宮按下點亮整棟大樓燈光的鈕。燈一亮,各樂隊便開始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演奏,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演奏了什麽樣的樂曲。
如今,這座島已經被許多像伍爾沃思大廈的建築物掩沒了,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希望這座島變成一隻大刺蝟。可是,這麽密集的摩天大樓,已經遮蔽了這座島的陽光,冬天的時候,馬路上甚至比西伯利亞還要冷。無家可歸、在路上流連的流浪漢們,馬上就會被凍成冰棒,死在路上。
蓋滿整個建築基地的公平人壽保險公司,和大廈所形成的龐大陰影,連紐約市政當局也感到驚慌,所以現在建築家與政治家們,正在檢討限製大樓高度的問題。然而,摩天大樓的競爭是誰也無法停止的事吧?因為這是這塊土地的宿命。
人們看不到巨大的石塔上有什麽東西。這種情形如果無止盡地增加,那麽離人類的頭頂愈來愈遠的高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就愈發沒有人能了解。天空的盡頭太遙遠了,就像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印地安聚落,或沒有船經過的小島一樣。不管是鄰人還是警察的視線都到達不了的無法地帶一天一天地往空中發展,結果陰暗的地方與日俱增,陰影終於將完全覆蓋小島,這個市街的治安也會和陽光一起死亡。
這裏似乎是陸地上最進步的地方,但同時也是世界上最黑暗、最不幸的地方吧!沒有人知道這艘石頭方舟會駛往何處。是駛向天堂?還是航向地獄?人們隻知道沒有人能因此停下腳步。
我和我的夥伴約翰·李韋恩,開著老舊的福特廂型汽車,搖搖晃晃地前往自殺的舞娘的住處。那裏是新建完成的摩天樓,中央公園高塔的三十五樓,我私下希望那裏不是遙遠的無法地帶。
中央公園高塔不在中央公園西側,而在隔了一個市街的哥倫布大道上。當看得見入口的時候,一座高瘦的屏風也出現在霧中。抬頭看,屏風的頂端就好像插入空中一樣,消失在煙雨之中。再仔細看,霧裏還有一座大時鍾,可是大概也隻有烏鴉看得見那個時鍾的時間。而隱藏在霧中的那個高處裏,應該還有一具女性的屍體,正在等待我們的到達。
視線往下移,在希臘神殿般並列的石柱中央,有一個旋轉門,黃色的燈光從那裏泄出,浸透到外麵潮濕的人行道上。馬上就要天黑了,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黑人音樂。把窗戶稍微打開,結果還是聽不出音樂從何而來。由於風聲愈來愈大,也愈來愈不容易聽到音樂的聲音,從微開的窗戶感覺到的,隻有潮濕的雨水的氣息。我們的車子直接進入入口,然後來到旁邊的地下停車場。
警車停進客用的停車場後,門便關了起來,潮濕的空氣立刻充滿了地下的黑暗空間。已經兩天了,細雨仍然下個不停。雖然是在室內,我仍然拉緊雨衣的前襟,朝電梯廳走去。
聽說這棟公寓大樓裏,住了很多和演藝圈有關的人,也聚集了一些有點錢的人,他們都是經過抽簽才住進來的。當年這棟大樓剛完成時,不管是高度還是豪華的裝潢,都很受到矚目,還成為報紙上的新聞。如今這座島上最紅的明星,不是名演員,也不是紅歌星,而是摩天樓。
我們搭乘電梯到了三十五樓。這棟大樓三十四樓以上的住戶都是很有錢的人,而三十四樓以下的房子比較小,所以住戶大多是中產階級或年輕人。
一來到三十五樓的走廊,就感覺到一股悶熱之氣,於是我將外套脫掉。這裏的牆壁是白色的,在每個等距離排列的柱子旁邊,都有金色的線條。照明的設備安裝在柱子上,鋪在地板上的長長紅色地毯,讓一般該有的腳步聲消失不見。
三五〇一號室的門是開著的,一走進去,就看到管理員和像清潔婦般的女性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那位女性穿著製服,和管理員的年紀差不多,兩個人都是四十歲上下的樣子。我和約翰拿出紐約市警察的警徽給他們看,並且脫掉軟帽,和他們打了招呼。
“我們是紐約市警察。我是塞米爾·穆勒,這位是約翰·李韋恩。”
在這種時候,警察隻要做這樣的招呼就夠了。我們把脫下來的帽子掛在衣帽架上,外套則掛在帽子的下麵。他們兩個人好像事先說好了似的,都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
“不久之後,我的同事就會帶搜查和檢驗用的藥品和照相機過來。現在我想先請問你們幾個問題,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誰?”
“是我。”女性小聲地說。
“浴室在哪裏?”我問。因為聽說那位舞娘是在入浴中自殺的。
“在這邊。請跟我來。”管理員說著,然後便站起來帶路,走到短短的走道上。
他推開走道中的門之後,便往後退,好像不想再看到裏麵的情形。
一進浴室,就可以感覺到潮濕的空氣裏有一股血腥味。這間浴室沒有窗戶,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浴缸裏的水栓還沒有拔掉。白色的浴缸裏躺著一位頭往後仰、下巴抬起、脖子靠在浴缸邊緣的金發女子。女子的右手垂到浴缸的外麵,兩個乳房一大半露出水麵,身體的其他部位全部都沉浸在水中,所以幾乎看不到她賴以為生的腳和身體,因為浴缸裏的水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就近觀察後,發現她的臉上一點傷痕也沒有。不管是額頭、臉頰,或是太陽穴,都看不到有擦傷的痕跡。她有著保養得宜的白皙皮膚,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相當漂亮的臉蛋。這樣的人有自殺的必要嗎?摸摸她的脖子,已經沒有體溫的肌膚還是柔軟的,看不到屍斑,可見應該剛死不久。
“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我問背後的人。
“就在剛剛而已,應該還不到三十分鍾吧?”管理員說。
我把臉靠近水麵,仔細看水中的情形。洗澡水中的左邊乳房下麵,有一絲像暗紅色的線般的血液,慢慢地從身體裏流出來。被染紅的洗澡水像紅色的玻璃般,仔細凝視的話,可以清楚看到金發女子沉浸在水中的裸體。女人白皙的腰部附近,有一把黑色的手槍,這把槍並沒有沈到浴缸的底部,而是卡在白色的浴缸邊緣和女人的腰部之間。
“她是用槍射擊心髒而死的。”站在我的旁邊,一樣注視著水麵的約翰說。
我點點頭,接著說:“男人射擊頭,女人射擊胸部。”
我隻知道這些。
我蹲下來,看著女子伸出浴缸之外的右手指尖,指尖上有一點點的黑色斑點,那是射擊時槍口噴出來的煤渣。沒有錯,是自己開槍的。
我抬頭站起來,環視著浴室內部,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隻有女人的身上有中彈的痕跡,浴室內的牆壁很完整,化妝品、肥皂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肥皂還沒有濕,可見是躺進水中不久就開槍了。脫下來的內衣和浴袍就堆放在旁邊。
若硬要雞蛋裏挑骨頭,找可疑之處的話,那就是女人沒有戴浴帽,金發卻沒有沾濕,以及浴室裏沒有準備替換的內衣這兩點。不過,這樣的可疑之處並不能說明女人是被殺死的。因為想要自殺的人,是用不著準備替換的內衣的;還有,或許她希望驗屍人員拍攝照片時,她的金發能完美地展露在閃光燈下。
“完全沒有值得爭議之處。洗澡水沒有溢到地板上,架子上的東西也都沒有掉下來,這個浴室裏沒有被破壞的物品。”
“也沒有掙紮、扭打的痕跡。”約翰也接著說。
雖然要等犯罪研究中心的監定結果出來,才能確切地知道死因為何,不過乍見之下,眼前的情形似乎毫無疑問地屬於女性的自殺案件。
我看向門,發現鎖的地方有被破壞的痕跡,金屬襯片從裂開的木頭處往走道的方向彎曲。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問。
“是我撬壞的。”管理員說:“發現屋裏的情形有點古怪後,瑪蕾德就打電話到樓下的辦公室……”
“瑪蕾德是誰?”
“是她。”管理員以手指著坐在走道前麵沙發上的清潔婦。
“嗯。你呢?”
“我是霍華德·史密斯。接到瑪蕾德的電話後,我就到這裏來了。那時我們覺得梅莉莎好像在浴室裏,可是怎麽叫她,她都不回答,所以我隻好破門而入。”
“為什麽會覺得她在這裏呢?”
“這個就要請瑪蕾德來說了。瑪蕾德說通往走廊的門從裏麵鎖起來了,而且……”
“瑪蕾德有這個房子的鑰匙?”
“是的,因為要進來打掃。平常來打掃的時候,梅莉莎也都會在屋子裏,可是今天來打掃的時候不僅沒有見到梅莉莎,浴室還被鎖起來。浴室的門就像這樣,可以從下麵的門縫看到一點點裏麵的情形,所以我們看到了浴室裏麵有室內鞋,還可以看到梅莉莎的趾尖。”
“嗯。請再說一次死者的名字。”我一邊從口袋裏拿出手冊,一邊問。
“梅莉莎·貝卡。”
“年齡呢?”
“不知道。大概是三十幾歲吧?我不是很清楚。”
“她是舞娘?”
“聽說她是百老匯棉花田俱樂部的舞娘。”
“那麽,現在已經是上班的時間了嗎?”我問。
管理員聳聳肩,說:“大概是吧!”
“她住在這裏很久了嗎?”
“是的。這棟公寓大樓完成之後,她就一直住在這裏了。所以……有六年了吧?”
“這棟大樓是什麽時候完成的?”
“一九一〇年完成的.”
“她為什麽要自殺?你心裏有譜嗎?”
“我不知道。這一點請去問她的朋友。”
“這棟大樓裏有她的朋友嗎?”
“這棟大樓裏隻有梅莉莎一個人是棉花田俱樂部的舞娘,不過住在樓上的女演員伊瑪·布隆戴爾和米雪兒·克雷恩,好像都和她很熟。”
“伊瑪·布隆戴爾和米雪兒·克雷恩……她們兩個人都是女演員嗎?”
“是的。對了,住在樓下的女演員喬蒂·沙利納斯也認識她。”
“喬蒂·沙利納斯……也是女演員嗎?”
“嗯。這棟大樓裏住了很多演藝人員,因為都還很年輕,所以沒有什麽名氣。”
“年輕?大概是幾歲?”
“不清楚。大概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吧!”
“正是青春年華的時候。不過,那麽年輕的演員,怎麽住得起這樣高級的大樓呢?”
管理員對這個問題笑而不答。我問管理員那些女演員住在哪一號室,然後把它寫在手冊上。
“好了,我就問到這裏。在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來進行調查之前,請不要碰觸這個浴室裏的任何東西。”
“怕指紋會沾上去嗎?我了解。”管理員說。
我們回到玄關前的客廳,問了瑪蕾德相同的問題,她的回答和我們從管理員那裏得到答案差不多。
接著,我和約翰連袂來到三十六樓,拜訪伊瑪·布隆戴爾的三六〇四號室。很湊巧的,她剛好在家裏。伊瑪·布隆戴爾身材相當高,是一個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有一張誘人的厚嘴唇和一雙大大的眼睛以及性感惹火的身材。剛剛外出回來的她,戴著流行的帽子,臉上也化著妝。
她穿著旁邊開衩很高的緊身裙,跨大步走的話,有一條腿幾乎就是完全裸露的。她穿著這樣的衣服出門嗎?走在五號街上時,想必會引起眾人的側目吧!不客氣地說,她就是那種會讓男人產生某種衝動的女人。這種女人一旦出現在酒吧或賭場裏,肯定會製造出麻煩。
我們拿出警徽,並報上姓名,問她可不可以回答我們幾個問題時,她回答可以。她看到我們的手上抱著外套,所以進屋之後就叫我們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我們照著她說的做了,然後進入客廳。從客廳可以看到白色煙雨中的中央公園,和公園周圍逐漸亮燈的街景。
“這裏的視線很好嘛!”我走到窗邊說,這絕對不是客套話。
這個客廳很舒適,擺設的東西也很有品味。住在這樣的地方,即使每天關在家裏也無所謂。位於這個室內一角的漂亮留聲機,正播放著拉赫瑪尼諾夫⑤的音樂。
譯注⑤:俄國作曲家、鋼琴家及指揮家。
“可以在雨中和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中享受夜晚呢!”我說。
伊瑪微笑著回答我:“我就是想要這樣的風景,才住在這裏的。要住在這裏很不容易,不過自從搬進來這裏以後,我一天也沒有後悔過。”
“窗戶是開著的。在這麽高的大樓裏,可以打開窗戶嗎?”我一邊稍微拉開窗簾一邊問。
“基於安全的考量,最多隻能打開七英寸。”
“嗯,我明白了。這是為了讓空氣流通。”
“因為現在天氣還很熱,所以我一直開著窗戶。”
“這座燈也很迷人。”我的手輕輕地摸著從天花板往下垂,像百合花的花束般精致的玻璃吊燈。
“這是換來的。我很喜歡這座燈。住在這裏的人會互相交換東西。”
於是我回想梅莉莎家的情形,並想起自己還沒有看她家客廳的天花板。
“這是小型的枝狀吊燈,開關鈕在花的下麵。”
“這個吊燈的亮度是可以調整的。要喝點什麽嗎?”
“啊,不用了。”我連忙說:“我們現在正執行公務,而且馬上就必須離開了。這個地方真的很舒適。對了,布隆戴爾小姐,你是女演員嗎?”
“我是舞台劇演員,不過還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你是刑警吧,穆勒先生?”
“是的。”
“你穿雙排扣西裝很好看,真的很英俊呢!如果你也能上舞台表演,那就太好了。”
“謝謝你的誇獎。你和樓下的貝卡小姐是朋友嗎?”我問。
“她是舞者。我和她的工作領域不一樣,年齡也有些差距。不過,我們會互串門子,有時會一起吃飯、喝茶、聊天。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她怎麽了嗎?”
“在這棟公寓大樓裏,和貝卡小姐最熟的人是你嗎?”
“大概是吧!這裏沒有其他棉花田俱樂部的人。”
“聽說她和米雪兒·克雷恩小姐、喬蒂·沙利納斯小姐也很熟。”
伊瑪不以為然地搖頭,“不,她們不熟。她們的交情隻是在走廊上遇到了,會點頭打個招呼而已。這棟大樓裏,可以稱得上是她的朋友的人,大概隻有我吧!”
聽到她這麽說,我變得難以啟齒。氣氛有點沉默了。
“她怎麽了嗎?”伊瑪又問了一次。
“她自殺了。”
聽到我的話後,伊瑪站了起來,說:“你說什麽……?”
她張大眼睛,音量也提高了,又說:“她現在在醫院嗎?”
“沒有必要去醫院。因為她開槍射擊自己的心髒,已經死了。”
“什麽時候?”
“大概是兩個小時前的事吧!那個時候你在屋子裏嗎?”
“不在,我出去了……”她邊說邊搖頭,然後便癱軟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識。
我連忙把她抱起來,讓她躺在旁邊的沙發上。約翰很快地從廚房拿水來,打開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對不起。穆勒先生、李韋恩先生,這實在是太大的打擊了……”伊瑪說著,並勉強想站起來。
“我們了解。你還是躺著吧!”我說。
這時唱片的演奏已經結束,音樂停止了。我把唱機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發旁時,她已經被約翰攙扶著,在沙發上坐起來了。
“能說話嗎?”我問。
“嗯。”伊瑪回答。
“關於梅莉莎自殺的理由,你有什麽看法?”
“確實是自殺的嗎?”伊瑪抬頭問。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覺得是自殺沒錯,不過犯罪研究中心現在正在進行確認。死亡的現場是浴室,當時浴室的門從裏麵上鎖,玄關的門也被鎖起來了。屋子裏——包括浴室在內都很整齊,架子上的東西沒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裏的水也沒有濺出來。”
我在述說的時候,伊瑪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我問。
“前天。”伊瑪說:“她一副很忙的樣子,所以沒有想到她會自殺,”
“她有沒有正在煩惱什麽事?”
伊瑪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在慎重考慮該不該說的樣子。“我覺得梅莉莎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淵了。”
“到底是什麽事?”
“一個舞者的全盛時期,已經過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緩緩地點了頭。
“做為一個舞者,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她告訴我,她很擔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約。”
“和棉花田俱樂部的合約?”
“是的。俱樂部的經理好像已經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約隻到今年耶誕節。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個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經想要和那個男人結婚。一個沒有合約的舞者,想去哪裏都不可能。”
“原來如此。”
“對一個把舞蹈視為一切的人來說,沒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話,等於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樂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別的地方跳呀!”約翰說。
可是伊瑪搖搖頭,回答道:“雖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行,可是應該就像我們這一行一樣吧!沒有當過主角的舞者,是很難跳到別的舞團的,更何況她已經不年輕了。她好像從來沒有跳過主角的角色,所以就算還能夠繼續在舞台上跳舞,恐怕也隻能擔任任何人都可以跳的小角色,就像臨時演員那樣,隻能得到以數周為單位的工作合約。”
“那又怎樣?”
“你不明白嗎?這麽一來,她就不能繼續住在這棟公寓了。”
“喔!”我們終於了解了。
“我想這間房子並不是她買下來的,她應該沒有那麽大的財力。如果她能買的話,就沒有尋死的必要了。這棟公寓大樓的三十四樓以上的房子,尤其是尾數是三、四、七、八的屋子,屋主不是百老匯的棉花田,就是音樂盒子或冬季山區、荷蘭舞蹈等著名劇場的老板;再不然就是舞台劇製作人或音樂家、暢銷作家或導演們。我們隻是向他們租房子的房客,並且期待有一天能夠成名,有能力從他們的手中買下房子。他們租給我們的價格,雖然比市麵上的低,但我們因此欠下他們的人情。”
“尾數是三、四、七、八的房子?這是什麽意思?”
“以三十四樓來說吧!就是三四〇三、三四〇四、三四〇七、三四〇八這幾間麵向中央公園的房子,風景很棒。”
“原來如此。”我表示了解地點點頭,然後問:“這麽說的話,住在這棟公寓的女演員,都是被看好的女演員囉?”
伊瑪認真地想了想之後,才回答:“嗯,基本上可以這麽說吧!當然其中也有並不是那麽被看好的人。梅莉莎非常喜歡這棟摩天樓,她常說她自己已經無法去住一般的公寓了,想要一輩子都住在這裏。為了住在這裏,什麽事情都願意做。雖然她很努力,但還是無法如願。”
我們默默地聽著。
“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對夢想成功的女子而言,這個地方就是人生的戰場,沒有足夠的覺悟,就無法爬到成功的位置。梅莉莎也很明白這一點。然而,她還是戰敗了。”伊瑪說。
2
犯罪研究中心的看法和我的觀察結果一樣,梅莉莎死亡現場的浴室裏,並沒有找到梅莉莎以外的人的指紋;因為認為沒有可疑之處,所以這個命案以自殺案件結案了。之後,關於棉花田俱樂部和舞娘世界的緋聞,在報紙上喧囂了一個禮拜左右,接著也沉寂了。我也從這個喧囂的風波中,知道了中央公園高塔有“高級情人公寓”這個綽號。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我和一些報社的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也被卷入和高級情人公寓有關、幾乎是麵臨世界末日般的風波之中。世界的情勢像配合這個事件的步調一般,掀起了大波濤,出現了很大的變化。
至今我還會想——如果沒有出現那個事件的話,曼哈頓島會怎麽樣呢?應該會是一個標準的都市吧?從那個時期開始,人們舍棄了青澀的理想,變成隻有旁門左道的想法。
因為那個事件,這個世界的麵貌有了很大的改變,已經沒有人願意相信美國式的理想了。這個國家的議會通過了脫離現實的法律,在少女般的夢想性道德觀下,黑幫歹徒一個個變成宛如肥胖的王公貴族般的有錢人,警察因為缺乏預算經費,而難以施展手腳。曼哈頓島也在這個時候露出原本的麵貌,改變了人們對它的印象。
雖然我們都知道,不管任何城市都有地下的大人物存在,但曼哈頓不是這樣。位於這個島之下,有一個巨大的螞蟻窩,那是一座完全不輸給地麵世界的迷宮,也是魔鬼們的巢穴。
梅莉莎死在浴缸裏的裸體還很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記憶中的八月,冷冷的雨已經灑落在我們的石頭之都。那是十四日深夜發生的事情,我獨自待在辦公室裏工作。事實上,在這個時代裏,對於一個執法者而言,我認為沒有比在紐約市警察局當執法者,更覺得榮譽的事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把槍枝和理想藏在西裝下,像喜劇演員一樣扮演著正義人士的角色。
我所在的樓層不高,所以整天都聽得到雨打在馬路上的聲音,和車子輪胎刷過路麵的聲音。深夜的時候,當其他的生活雜音都陸續消失時,那些聲音就更明顯了。
牆壁上的時鍾指針走到十一點的位置,同事們都回家了,昏暗的辦公室裏隻有我一個人繼續在翻閱搜查的資料。這是追查和股票買賣有關的煩人案件的紀錄,雖然其他人對這個案子並不關心,但我卻有些在意。
投機熱已經像遠方的地震般,開始搖撼曼哈頓島了,大家都在瘋股票,沒有幾個人專心在工作上。進入二十世紀以後,世界麵臨新道德問題的衝擊,而其中最早、也最快受到影響的,就是這一座島。
因為覺得眼睛已經很疲倦了,所以我決定明天再繼續今天晚上未完成的部分,把整疊資料放在辦公桌上,站了起來。
我戴上帽子,手穿過上衣的袖子,心想著要先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再回公寓睡覺。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電話響了,尖銳的電話鈴聲像號角一樣,開啟讓人難以置信的連續事件。
我一邊祈禱著希望不是重大的事件,一邊接電話。對方說:“請問是穆勒先生嗎?”我回答:“是的。”
於是對方又說:“兩個星期前我們見過麵,我是中央公園高塔的管理員霍華德·史密斯,您還記得嗎?”
我想起來了,便說:“是的,霍華德。”
“我現在在管理員的辦公室。”他說話的語氣相當慎重。那當然不是想要邀我一起去街角的酒吧喝一杯的語氣。
我調整好領帶,一邊扣西裝上的鈕扣,一邊彎著身體看窗戶外麵的天空。當時的曼哈頓總是特別暗,尤其是下雨的晚上。雨勢好像正大,雨快速地打在玻璃窗上,沿著玻璃往下流動。那時紐約市警察局的總局,在運動場街和中心街的交叉點上,長官就在那裏發布指令給分布於紐約五大區內的八十三個分局。總局前有一棟占地相當寬闊、讓人覺得有些陰森古怪的大樓。那棟潮濕的大樓的燈已經全熄了,所以看起來很像是某個暴發戶的誇張墓碑。因為那棟大樓的阻擋,所以看不到中央公園高塔。
“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我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正要回家。該不會又有舞娘在浴室自殺吧?”
後來我好幾次懊悔自己說話的態度太輕率了。
管理員接著說:“不是舞娘,是演員。瑪伊·布隆戴爾小姐死了,但她不是死在浴室裏,而是死在客廳裏。她也是自殺的。她的鄰居聽到槍聲後,立刻就通知我。我剛才已經去看過了,子彈擊中頭部,已經沒有呼吸了。您能盡快趕來嗎?知道布隆戴爾小姐的屋子是哪一間吧?”
最近一直在下雨,所以即使是以悶熱難耐聞名的夏季,也變得好過得多,穿西裝、打領帶也不會太痛苦。可是,能讓我在雨中自由活動,也可以說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汽車的狀況卻不太好,我很難自己一個人發動引擎。
接到管理員的電話後,我第一個想到的事情,就是我的車況。一想到必須辛苦地發動那個破舊的引擎,在下雨的時候獨自開車去辦案,就覺得要昏倒。我馬上聯絡大門口的駐衛警,請他來幫忙轉動車子的曲軸。
“這家夥上了年紀,脾氣不太好。你要小心下巴。”我坐在駕駛座上大聲地說。前些日子才有一個新聞,說一個男人在轉動曲軸發動車子時,被彈回來的曲軸打中下巴死了。
“我知道的,穆勒先生。”他大聲說,並且非常熟練地轉動曲軸。引擎終於在他熟練的轉動曲軸技巧下,順利地發動了。
我道了聲謝後,便將車子駛離紐約市警察局。
他還真是個好人,因為誰也不想在這個時間工作。已經在自己家裏的約翰·李韋恩接到我的電話時,語氣非常不爽;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則是根本就不接電話。看來我隻得放棄今天晚上的琴蕾雞尾酒了。這就是我們今天晚上的命運。
葬儀社的馬車和這輛該死的福特警車,都震動得很激烈,坐起來很不舒服,而且還會漏水。前些日子,我曾經坐著中央公園的觀光馬車繞了公園一圈,那時的感覺還滿好的,可是馬車實在不適合載死人。如果載到的是一個還沒有完全斷氣的死人,那麽死人大概會從棺材裏跳出來抗議。
中央公園高塔安安靜靜地矗立著,玄關的燈光一如往常地泄出門外,把外麵潮濕的路麵染成橘色。這麽晚了,已經沒有人從玄關出入了。沿著牆壁抬頭看,整齊排列著的窗戶裏,有一半以上的燈光是亮著的。大樓的上方雲氣匯集,白茫茫的一片。雖然高樓上的時鍾鍾麵安裝著白色的燈,可是從地麵根本看不到鍾麵上的數字與指針。
馬車停在像墳墓一樣暗的停車場陰暗處,我搭著電梯來到三十六樓。在狹窄的電梯裏時,我想起七月三十一日見到的伊瑪·布隆戴爾,當時的她豐滿而性感。沒想到才隔兩個星期,我又再度造訪她的住處。
高個子、大眼睛、豐滿的嘴唇、直挺的鼻梁、纖細卻不瘦弱的小腿,她出色的外表讓人見過一次之後就很難忘記。而且和她談過話後,更會覺得她是一個有腦袋的人,所以整體說來,她是一個相當有魅力的人。有這些特質的女人,一定會有很多對她著迷的男性追求者,也一定有很多支持她的戲迷吧!所以和她說過話之後,我認為她一定會成名,也期待她成為大明星。即使是現在——正要走進她的住處的時候,我的感覺也是——在三十六樓高的公寓裏等我的,是臉上帶著笑容的她,而不是一具沒有氣息的屍體。我無法覺得她已經死了。
走出電梯,走廊上的每一盞燈都亮著。因為走廊上沒有窗戶,所以這棟大樓即使是白天的時候,走廊上也必須亮著燈。三十六樓隻有四間公寓,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輕輕敲了幾下緊閉著的三六〇四號的門後,沒有多久門就開了。
“刑警先生,你終於來了。獨自和屍體待在一個屋子裏的感覺,真的讓人心裏發毛耶!”管理員霍華德苦笑地說。
接著,他把自己的雙手伸到我的眼前。他的手上戴著白手套。
“你看!我已經戴上手套,不會留下指紋了。”
他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以他的立場而言,眼前這種事件一定是他很不願意接受的事情,但是兩個星期前才發生過一次的自殺事件,偏偏現在又發生了。這麽短的時間內,連續發生兩次自殺事件,難怪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在客廳嗎?”
“是的。”霍華德回答,然後打開客廳的門,帶我進入客廳。
“這裏的鎖呢?”
“沒有上鎖。”
我也從口袋裏拿出手套戴上。
客廳的燈亮著,木質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地毯的中央躺著一位穿著洋裝的高個子女人。我走到躺在埃及式的小茶幾旁邊,看了看頭上戴著以發夾夾住的小帽的女人的臉。沒錯,這個緊閉著眼睛的女人,確實是兩個星期以前和我說過話的伊瑪·布隆戴爾小姐。
客廳裏的電燈仍然是以前見過的百合花束形狀的小吊燈。現在,花束裏的每一朵花都亮著,伊瑪的屍體躺在這個吊燈的幾乎正下方。
“這個燈呢?”我蹲在屍體前麵問道。
“我來的時候就是亮著的。我什麽也沒有動。”管理員回答。
伊瑪右邊的臉頰朝上躺著,她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有一支手槍,那好像是英國製、轉輪式的恩菲爾德槍。
再靠近一點看,伊瑪的右眼後上方的太陽穴上,有一個子彈造成的洞,血從洞裏流到洞外的皮膚上。皮膚上的血液痕跡,很明顯是她倒下去以後才形成的。洞周圍的雪白肌膚上有黑色的煤屑,因為是非常近距離的射擊,所以從槍口或轉輪式的彈倉噴出來的煤層便沾在皮膚上了。伊瑪的皮膚很白,又化了妝,所以煙煤顯得很醒目。煙煤並沒有形成清楚的環狀,而是擴散開來的形狀,這是轉輪式手槍的特征。我的視線立刻移到她的右手指尖,修剪整齊的美麗手指甲裏,也有黑色煙煤。果然是自己開槍的沒錯。
我很快地看了周圍一圈,不管是沙發,還是桌子或衣櫥,都在我以前看過的位置上,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靠在窗邊的高桌子、桌子上的中國花瓶、插在花瓶裏的花,也安然無恙。此外,牆壁上的壁紙也很漂亮,沒有被破壞或刮傷,也沒有沾到血。
伊瑪的兩腳略微張開地伏倒在地上。她今天穿的是裙長長到小腿肚的洋裝,白色長統襪完好地貼在她的腳上,一點也沒有破。由此可知她中槍時,沒有做出反抗或掙紮的助作。
除了上述的那些情況之外,還有其他讓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那把恩菲爾德槍,整支槍都被女用的絲襪包起來了,也就是說,槍是被放在絲襪所形成的袋子裏的。袋口是束起來的,多餘的部分被剪掉了,不過槍管的部分是露出來的,這可能是發射子彈時的熱能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一開始時就加工成這樣。這是非常罕見的例子。或許她平常就是這樣保管槍枝的,為了不想在拿槍或射擊時,讓槍上的煙煤沾染到手或衣服,所以把槍裝在襪子裏。如果真的是這個原因,那麽這確實是謹慎的女性會有的行為。
另外,她開槍射擊的部位是太陽穴。女性開槍射擊太陽穴自殺的例子,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因為開槍射擊頭部可能會讓臉部變形、變醜,所以女性本能上會避開這樣的事情。
“通往走廊的門的鎖呢?”
“是鎖著的。”管理員說:“所以我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那扇門。”
“備用鑰匙有保存完好嗎?”
“當然。備用鑰匙平常都放在上了鎖的金庫裏。”
“這棟樓這麽高,有那麽多間公寓,所以備用鑰匙的數量很多吧?”
“不,那樣的備用鑰匙各樓層都隻有一把,那是樓層鑰匙。”
“哦?那樣嗎?姑且不說有樓層鑰匙的人,除了有這間公寓鑰匙的人外,其他人是無法進入這裏的吧?”
“這是當然的。”他很肯定地說。
那時,我注意到牆壁的某處有點古怪。牆壁的下方——也就是靠近地板的位置上,有一個好像被子彈打穿的小洞。因為那個位置幾乎就在牆壁與地板的連接處,如果不趴在地上看的話,很容易被疏怱。我趴在地板上,就近觀察那個小洞。這也是這次的射擊所造成的嗎?也就是說,伊瑪發射了兩顆子彈?
我回到恩菲爾德槍的旁邊,從口袋裏拿出鉛筆,把鉛筆插入扳機護弓中,從槍的正前方觀察彈倉,看到兩個彈頭。裏麵還有兩枚還沒有發射的子彈,擊錘是放下來的。確認了這些之後,我輕輕地把槍放回原來的位置。
我站起來,回頭時正好看到旁邊窗簾的某一個部分正輕微地搖晃著。走到窗邊,窗外是煙雨朦朧的曼哈頓夜景。因為雨帶來水氣,窗外的夜景並不清晰,但仍然像撒了寶石一樣的華麗。我想到伊瑪曾經笑著對我說,不管再怎麽辛苦,也想要擁有這扇窗外的景色。然而,她現在再也看不到這扇窗外的景色了。
再靠近窗簾一點看,搖動式的窗戶果然隻能打開有限的空隙,潮濕的紐約夜晚的空氣,就從那個空隙侵入這個屋子裏。
“這扇窗戶最多隻能打開七英寸嗎?”我問管理員。
“是的。”管理員回答。
“這棟大樓有可以全開的窗戶嗎?在哪裏?”
“有,在一樓的辦公室。”管理員馬上回答。
“不是那個。我指的是這一層樓附近。”我說。
“一扇也沒有。”他很肯定地說,接著又說:“這棟大樓的設計者奧森·達爾吉馬也住在這一層樓。連他家的窗戶也一樣,最多隻能打開七英寸的寬度。”
“那要怎麽拆下窗戶上的玻璃呢?”我再問。
“絕對不可能有拆窗戶這種事。”管理員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玻璃破了要怎麽辦?怎麽換玻璃呢?”
“除非是用大炮轟炸吧!否則這裏的玻璃是不可能破的。這是強化玻璃,萬一真的發生玻璃破了的情況,那隻好連窗框也一起拆下來換,那時就必須打壞牆壁的一部分了。”管理員以手指著窗戶說。
“嗯。”我邊想邊說:“這層樓沒有緊急時用的安全梯嗎?可以從一樓到這裏的安全梯?”
我的問話讓管理員笑了。
“刑警先生,這棟大樓沒有那種東西。這裏不是五層樓的建築,而是三十八層樓高的摩天樓。如果外麵有安全梯的話,那麽樓梯大概會像落磯山的登山梯。因為這棟樓外側是光滑的石牆,大概隻有壁虎才爬得過。”
我默默地點了頭。用不著管理員諷刺性的解說,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很愚蠢。因為就算是背上長了翅膀的人,順利地飛到這扇窗戶外,也無法在射擊了她的太陽穴後,還能在她的皮膚上留下煤屑。那是近距離的射擊才可能有的情形,所以這是自殺的案件。
“對了,霍華德,你知道布隆戴爾小姐為什麽要自殺嗎?”我改變話題,換一個問題問。
伊瑪對我說過,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沒有足夠的覺悟,就無法爬到成功的位置。這兩個星期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跌落到失敗者的境遇裏呢?
管理員聳聳肩,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怎麽可能知道呢?請去問她在劇團裏的同伴,或她的資助者。”
“資助者?”我追問。
管理員好像自覺失言了般,沒有馬上接話。不過,他很快地整理好情緒,說:“因為大家都這麽說。但是,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說是我說的……”
“當然可以。”我保證地說:“像你這麽能幹的人,萬一被開除就糟糕了。”
“聽說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就是她的資助人,他也是這間房子的所有者。”
“潘特羅·桑多利奇?”
“就是她所屬的齊格飛娛樂公司的製作人。聽說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非常照顧她,所以讓她擔任‘威尼斯戰役’的主角。”
“主角?”
“是的。那是桑多利奇先生導的戲。”
“我明白了。那一出戲很紅嗎?”
“可以說是目前百老匯最受注目的戲了。”
“你看戲嗎?”
“我是戲迷,看戲是我最大的樂趣。”
“那對你來說,在這裏工作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吧?對了,桑多利奇先生住在哪裏?”
管理員沒有說話,隻是以食指指著地板。
“這裏?他和伊瑪小姐一起住在屋子裏嗎?”
“不是,他住在下麵兩層的三十四樓。”
就在他這麽說的時候,被人從床上挖起來的犯罪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們,臭著臉走進室內。他們用閃光燈拍下照片,還拿出卷尺測量,我便催促管理員一起退到玄關。
3
從伊瑪的三六〇四號室出來後,我馬上拜訪了隔壁的三六〇三號室。這兩扇房門之間有一段距離,這應該是房內相當寬敞的關係吧!果然稱得上是豪宅。敲了門之後,我有點擔心裏麵的人是否聽得到我敲門的聲音,幸好沒多久就有人出來應門了。
出來應門的人讓我有點意外,因為不是年輕的小姐,而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她身上裹著睡袍,頭上戴著睡帽。自從梅莉莎自殺的事件以來,我陷入一種錯覺當中,以為住在這棟大樓裏、和百老匯有關的女性,都在四十歲以下。如果年近四十又沒有成功的話,就要舉槍自盡了。
“不好意思,這麽晚了還來打擾。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刑警,為了調查隔壁布隆戴爾小姐的不幸事件,想請問你幾個問題。”
我摘下帽子,亮出警徽,她才露出放心了的表情。
“聽到奇怪的聲音而通知管理員史密斯先生的人,是你嗎?”
她點點頭,露出害怕的表情,問:“她果然已經……?”
“死了。”我回答。
“啊——”
她啊了一聲,好像要昏倒了。因為我早有準備,所以順利地扶住她,讓她繼續站著。
“已經很晚了,我很快就會問完的。首先,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葛蘿麗·奧斯汀。”
“奧斯汀小姐,有關你聽到的槍聲……”
“那真的是槍聲?”
“是的。”
“她是因為中槍死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正在進行調查,不過應該是那樣沒錯,這裏被子彈打出了一個洞。”我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給她看。
“自殺的嗎?”
我點頭,然後問:“現場沒有遺書。你知道她為什麽要自殺嗎?”
她搖搖頭,說:“我和布隆戴爾小姐不熟,不清楚她的事情。”
“平日會打招呼吧?”
“會。在走廊上遇到的時候,會點個頭。”
“會互相到對方的住處拜訪嗎?”
“不會。”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今天晚上,就在那裏見到她的。你現在站的位置後麵。”
“在這裏?”
我轉頭確認。她點了頭,說:“是。”
“那時她的樣子有沒有什麽奇怪之處?”
“完全沒有,她還笑咪咪的。”
“唔。”我思考了一下,才又問:“你的意思是,她的樣子不像要自殺的人?”
“一點也不像想要自殺的人。”
然後,我問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聽到幾次槍聲?”
婦人抬頭看著半空中,想了想之後才回答:“因為有點距離,不是聽得很清楚,所以我不敢斷言。”
我覺得她這樣的態度是對的,所以對她點點頭,並不催促她。
“兩次吧。”她說了。
我先是默默地點了頭,然後確認性地問:“你聽到兩次槍聲?”
“剛開始聽到的時候,我以為是什麽東西倒下來的聲音。如果第一次的聲音也是槍聲的話……”婦人說。
“你的回答非常有幫助。那麽,兩次的聲音相距多久的時間?”
“這個……”婦人又瞪著半空中想,沒有馬上回答。
“第二次的聲音是馬上響起?還是隔了一段時間?”我又問。
她歪著脖子,然後說:“都不是。大概是間隔了三分鍾……或者是兩分鍾吧?總之我覺得應該不到五分鍾。”
因為真的很晚了,所以我隻問到這裏就打住,向她道謝後就告辭了。
第二天,太陽若無其事地露臉了,大家才想到原來天空還有太陽這個東西。因為連日的雨,所以氣溫沒有很高,這對我們這種走路去調查案件的人來說,實在是應該感激的事情。上午,我去拜訪伊瑪·布隆戴爾登台演出的美琪戲院,約翰則到了犯罪研究中心。
正門的玄關上掛著一個大型的“威尼斯戰役”的看板,這個看板的下麵還立著一個“今日休演”的大看板。腳底下的路麵因為昨夜的雨,還是潮濕的,但是這樣潮濕的路麵上,卻堆積了很多上麵掛著十字架的花束。也有人在路麵兩旁擺上已經點燃的蠟燭,還有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或穿著長裙的女人,靜靜地站在那裏默哀。
伊瑪·布隆戴爾幾個大字,占滿了今天各大報的主要版麵。對一個剛冒出頭的女演員而言,這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殊榮。有人說她是前途看好的新秀演員,十年後一定會成為大明星。我認為這種論調未必純粹出於恭維,因為伊瑪確實有那樣的才能,難怪專家們看好她。我雖然沒有看過她的舞台演出,但若是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會同意人們對她的誇獎。
給在後門守衛的安全人員看過警徽後,我以一副對這裏非常熟悉似的態度,走到舞台的兩側。舞台上有高高的門,還有更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則往下垂吊著無數的照明器具。所有的照明器具全都亮了,把整個舞台照射得刺眼。
戲院外因為女演員之死而顯得非常沉痛、陰鬱,但戲院內卻播放著活潑的音樂,穿著無領長袖緊身衣的女孩子們時而舞蹈,時而做體操,各自調整自己的表演。這裏充滿了熱氣,溫度也比外麵高很多。
一個脖子上圍著毛巾的女孩站在布簾後麵,靜靜觀察別人的樣子。我出聲問她:“請問她們在做什麽?”
“在練習。”她好像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似的。
“為什麽要練習?”我問。
“因為試演會呀!”
“試演會?”我不明白意思,又問了一次,“什麽東西的試演會?”
“因為演女主角的演員死了,所以女主角波西亞的角色就空下來了。”
“噢。”
這時我才終於了解,腦子裏也再度浮現伊瑪說過的話。在這裏的這些女孩們,正麵臨一個天大的好機會,沒有閑暇去悼念剛剛去世的朋友。
那個女孩正準備離開時,我叫住她,她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隻好拿出警徽給她看,她便乖乖地留下來了。
“你是警方的人……我剛才以為你是劇團的人。怎麽了?布隆戴爾小姐的死有什麽問題嗎?”她說。
“沒有問題。”我說。
如果招來沒有必要的傳聞,那就麻煩了。
“我隻是要確認一些事情。你可以幫我嗎?”
“我不覺得自己是你適合詢問的對象,”她說:“因為我什麽也不知道。”
“那麽,你認為誰適合?”我問。
她想了一會兒後,笑了,然後說:“這個嘛,好像大家都一樣,都不怎麽清楚伊瑪的事情。”
“你知道她最近有什麽煩惱嗎?”我問。
“不知道耶……”她歪著頭說。
“是什麽事情讓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就舉槍自殺了呢?”
她沉默片刻,想過了之後才說:“她能寫什麽遺言?”
“她主演的戲受到歡迎,獲得好評嗎?”
“這點請你去問評論家們。”
“報紙上有過什麽特別的評論嗎?”
“說她不好也不壞。”
“嗯。”我點頭說。
“不過,我們隨時都會被評論。”她說:“評論家們的嘴巴都很刻薄,但那就是他們的工作,想寫什麽就寫什麽。如果在意他們寫的東西,就不能在這個圈子裏生活了。”
“伊瑪也不會在意那種事嗎?”
“應該不會吧!在這個圈子裏,成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嗯。對了,你怎麽不參加練習呢?”
“我是不可能演波西亞的,更何況我已經分配到一個角色了,所以我不想參加試演會。”
“試演會的評審是誰?”
“有很多人。劇場的老板、舞台導演、音樂家、舞台身段老師、齊格飛先生等等。”
“誰是最有希望被選上的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裘安娜·克洛福德,或喬蒂·沙利納斯。”
“是哪兩個?”
我轉頭看舞台的上麵,那裏有好幾個女孩。
“最前麵那個,和站在最遠的那邊那個。前麵的那個叫做喬蒂。我覺得她們兩個人的實力差不多。”
就在她這麽說時,那位喬蒂·沙利納斯朝我們站的地方行了一個禮,然後小跑步過來,打算從我們兩個人的中間經過。
“謝謝你,我先失陪了。”
我拋下剛才和我說話的女孩,追上喬蒂,並且對裸露出上背部的她喊道:“你是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嗎?”
她聽到我的叫聲,立刻停下腳步,回頭看我。她的鼻梁纖細高挺,還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我從懷裏掏出紐約市警察局的警徽給她看。
“你就是住在中央公園高塔的沙利納斯小姐嗎?”
在她什麽話都還沒有說以前,有一個像是她朋友的女孩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毛巾。
“謝謝。”她一邊對那個女孩說,一邊打量著我。我也盯著她的臉看。
我向前走了幾步,拉近和她之間的距離。她也是一個美女,但是在她的美豔裏,沒有伊瑪那種“豔麗”的感覺。如果以花做比喻,伊瑪是蘭花,她是一朵粉紅色的康乃馨。
“有什麽事嗎?很抱歉,可以請你長話短說嗎?我不想著涼。”喬蒂說。
“可以。我想請問你有關布隆戴爾小姐的事情。”
“噢……”她有點失望地說:“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關於她自殺的事情,你有什麽看法?”
她先是搖搖頭,然後再次說:“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事情。你問我是沒有用的。”
“你們住在同一棟公寓吧!沒有往來嗎?”
“沒有。那是一棟很大的公寓,住的樓層不一樣的話,就不大有機會碰麵。”
“聽說你很有可能接替她演出波西亞的角色。”我說。
但是喬蒂仍然不為所動。
“誰知道呢?我不像布隆戴爾小姐那麽高,在身高這一點上,裘安娜比我有利……但我還是會盡力而為。這樣可以了嗎?”
我點頭,說:“可以了。對了,我能見到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嗎?”
“他不見沒有事先預約的人。”
“警察也一樣嗎?”
要逮捕他的時候,難道還要打電話給他的秘書,預約逮捕時間嗎?
“我不知道。”
“他現在在戲院裏嗎?”
“應該在吧!從這邊的走廊直走,再往下走,就可以看到他的房間。房間的門上有他的名字。走到那裏之後,問一下就可以找到了。”
“這樣嗎?謝謝。”
喬蒂轉身就走,很快就走遠了。
我來到她告訴我的走廊上,邊走邊找潘特羅的房間。走廊連接往地下的樓梯,於是我下了樓。原本以為大概不好找,但是沒想到一下樓梯就發現目的地了,貼有印著名字的卡片的門就在走廊的盡頭。
房門上的名牌名字,會因不同人的使用而改變吧?我站在門前,敲了四下門。保養得很漂亮的門,好像在誇耀門內人的權威似的閃閃發亮。
“進來。”一個粗獷的男性聲音傳出來。
推開門後,我看到大辦公桌的後麵坐著一個男人。他的下巴蓄著胡子,臉上戴著眼鏡,整個肩膀沐浴在從背後上方泄進來的光線中,看起來像畫中人物一樣具有威嚴。這個男人的身體很胖,像酒桶一樣,他一臉嚴肅地坐在椅子上,正在閱讀像劇本的紙張。
“你是誰?”他以不悅的口氣說:“是記者嗎?我不和沒有事先預約的人談話。”
我拿出紐約市警察局的警徽,但是潘特羅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
“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例外。並不是我自大,而是我的工作實在太多了。今天的午餐以前我必須看完這個東西。”
“我也一樣忙。因為我必須在午餐以前,找到伊瑪·布隆戴爾小姐舉槍自殺的理由。”我說。
於是潘特羅把手上的整疊紙張拋在桌麵上。“好吧!與其花時間拒絕你,還不如利用這段時間把話說完。我給你五分鍾,你要問什麽?”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想知道伊瑪·布隆戴爾自殺的理由。”
“隻有她本人才知道自殺的理由吧!我沒什麽好說的,你找錯人了。”
“問題是她本人已經死了。現在在舞台上,為了試演會而全心練習的女孩們,更不知道她自殺的理由。除了她本人以外,你是最接近她的人。”
“我是最接近她的人?”潘特羅說:“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說:“製作人和演員的關係,不是非常接近嗎?”
潘特羅不說話,卻張大眼睛看著我,好像在想什麽事情。
一會兒之後,才好像死心般開始說:“以伊瑪的能力而言,要完美地表現出‘威尼斯戰役’裏的波西亞,是有點困難的。她很煩惱這件事。”
“她是因為報紙上的評論而厭到煩惱嗎?”
“是的。”
“說她‘不好也不壞’?”
“是的。我也隻能想到這一點。”
“這一點可以成為她沒有留下遺書就自殺的理由嗎?”
“還有女孩沒有任何理由就死了。”
“她和你之間有沒有什麽問題?”
“這是什麽意思?”
“一切順利嗎?”
潘特羅露出稍微吃驚的表情,說:“你不覺得你比較適合當八卦記者嗎?我和她之間當然沒有問題。”
“中央公園高塔三六〇四號室的下一個住戶,會是誰呢?”
“你到底在說什麽?”潘特羅麵露怒色,用他的大眼睛怒視著我。“那是房屋仲介業者決定的事,我不管那種事。”
真是讓我心服口服的回答呀!
“房屋仲介業者?說得也是。可是,波西亞這個角色讓誰演,是你決定的吧?”我問。
潘特羅沒有回答,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也是讓房屋仲介業者決定?”
“你到底想說什麽?”
“是裘安娜呢?還是……兩個都好吧?”
潘特羅無言地瞪著我,隔了一會兒後,才說:“如果你已經說夠了,請你離開這裏。這是我的商務名片,如果你想到更譏諷的言詞,請打這個電話對我的秘書說。”
“拿你的秘書墊底嗎?”
“隨便你說。你請吧!刑警先生。”
我收下名片,退到走廊後,替他關上門。
在走廊上走的時候,我心想,潘特羅說我像八卦記者,而他則是一個對自己的存在抱著幻想的人。被問什麽是理想生活時,會回答“與絕世美女一起生活”的男人,大概就是他這種人吧!
一般的男人的話,先別說能不能和美女一起生活,光是能不能遇到美女就有問題。潘特羅似乎幻想自己就是中世紀的國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什麽樣的死法。我為他祈禱,希望他在死亡降臨之前,能夠一直擁抱著沒有破滅的幻想。
4
好像在雨中聽到野獸的嚎叫般,華特·福格嚇了一跳,從自家的椅子上跳了起來。從黃昏的時候開始,他就沉迷於科幻小說當中,現在應該夜已經深了。因為太空船發生故障,隻好降落在不知名的行星上,主角被讓人想到原始民族的危險生物捉住,手被反綁在背後,眼睛也被蒙住,沿著山脊走到火山口。當故事進展到不知道為什麽要把主角帶到火山口,也不知道危險生物會不會突然做出什麽舉動的緊張情節下,華特突然聽到用盡力氣般的嚎叫聲,讓人忍不住寒毛直豎。
他懷疑自己是因為小說的關係而產生了幻聽,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是真的聽到了,便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的雨勢驚人,從不斷跳躍的雨滴看來,窗外的風應該也不小。
華特住的公寓位於哥倫布大道上,因為他住在這棟高十層樓的建築中的八樓,所以從地麵上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為了知道外麵的情形,他打開窗戶,並開到最大,不過他也知道這扇窗戶最多隻能開到一英寸左右的寬度。
樓下來往的汽車引擎聲、輪胎壓過馬路水麵的聲音,伴隨著濕氣一起侵入室內。當然,他也聽到雨水打在石頭牆壁上的聲音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那個可怕的叫聲。那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嗎?華特覺得很懷疑。那聲音像叢林裏的泰山的吼叫聲,也像動物的嚎叫聲,日常生活裏絕對聽不到的可怕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真的很奇怪,那個聲音好像來自遠處,但又比汽車經過樓下時所造成的聲音近。為什麽會在這麽高的地方聽到那樣似遠又近的聲音呢?那聲音是從附近同樣八層樓高的位置傳出來的嗎?如果是的話,那附近的房子應該會有一些騷動吧!
華特先是觀察自己的周圍是否有那樣的騷動。可是他左看右看,看到的都隻有矗立在眼前、仿佛巨大屏風般的中央公園高塔的牆壁,這片大牆奪走了華特房子的視野。現在並排在這片大牆上的許多窗戶幾乎都亮著燈,表示屋子裏有人,而且那些人正過著接近無聊的平靜生活。一點騷動的痕跡也沒有,感覺不到任何異狀。
下雨的夜晚,大家都放下窗簾,無法窺視到窗內的情形,隻能從窗簾的隙縫看到室內的一點點牆壁,看不到人影的移動,平靜得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
因為是下麵的夜晚,所以即使拉開窗簾,能看到的景色也是很有限。雨水朦朧了玻璃,窗外的風景也變朦朧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大樓阻擋,想要有好的視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如果住的是三十層樓的房子那就例外。
因為種種原因,夏天過去以後,為了防止濕氣入侵室內,華特一直緊閉著窗戶,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書、聽音樂。
華特放鬆心情,離開窗邊回到椅子上,打開有著流線型外表的收音機開關。這是最近市麵上最受歡迎的一款收音機,一推出就被搶購一空,他是預約之後才好不容易買到手的。收音機裏傳出喬治·蓋希文的音樂,他是現今正大受歡迎的年輕音樂家。
世界這麽平靜,怎麽會有男人的慘叫聲呢?不可能。華特這麽想,然後苦笑了。這裏不是非洲的叢林,也不是宇宙盡頭還沒有被開發的星球,而是二十世紀的美國,走在世界最先端的現代都市,怎麽會有人在摩天樓形成的山穀裏,發出求救的哀號呢?
可是,就在他這麽說服自己的時候,他聽到了更慘烈的叫聲,這次他甚至能聽到那個聲音叫的是“救命啊!”
華特趕緊關掉收音機,很認真地想著,自己是不是太沉迷於小說的世界,以至於腦袋壞掉了?自己聽到的,其實是從小說世界裏傳出來的幻想聲音?
華特站起來,再度走到外麵下著雨的窗戶旁邊,並且順著眼前的大樓牆壁,抬頭往上看。他的頭靠近玻璃,抬頭看著位於高處的鍾樓。那個像高山上潮濕岩石般的巨大黑色影子,就是摩天樓的頂端;像甜甜圈形狀的白色燈光,環繞著大時鍾的鍾麵。這是把臉頰貼在冷冷的玻璃上,才能勉強看到的風景。
可以在風雨中一分一秒地刻劃出時間的工具,在這一帶隻有這一個,可是因為窗玻璃被雨水打濕了,無法看到遙遠上空的指針位置;就算從窗戶的縫隙往外看,也因為角度不對的關係,完全看不到時鍾上麵的指針。
華特轉頭看幹爽的室內、掛在自家牆壁上的小時鍾上,時針和分針表示現在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整個曼哈頓裏無數時鍾上的指針,都應該停留在這個時間的位置上吧!所以在雨中的那個大時鍾上的指針,應該也指著相同的時間。
“救命啊!”
又聽到了。
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了?
華特緊張了,他再一次凝神專注地看著遠方的高處,可是仍然什麽也沒有看到。
到底發生什麽事?為什麽沒有人發出騷動?為什麽別人沒有注意到?
華特離開窗邊,走到牆壁的角落,打開衣物收納室的門,從裏麵的架子裏拿出望遠鏡的盒子。他打開盒蓋,取出望遠鏡,再回到窗邊,用望遠鏡看鍾樓那邊。他覺得聲音應該是從那裏傳來的。可是,潮濕的玻璃窗和窗外的濛濛煙雨,讓他無法看清楚鍾樓那邊的情形。
又傳來一聲叫聲。但是,這次的聲音變弱了。
華特實在待不住了,便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帽子,把帽子戴起來就衝到走廊上。迅速來到電梯廳,進入電梯以後,他按了到十樓的按鈕。一到了最高的樓層,他就跑往隻有在特別情況下才能使用的安全梯那邊,站在通往頂樓的門前。
他很擔心這個門是鎖著的,所幸門沒有上鎖。門一打開,冷風就灌進來,門外是雨水亂飄、濕漉漉的平台。那是一個四方形的人工平台,平台上處處積著淺淺的水灘。因為附近大樓的燈光,所以水灘上閃爍著一點點白色的光亮,然而這個頂樓本身沒有照明的設備,所以平台上仍然非常暗,看起來非常荒涼。
他反手把門關起來,往頂樓平台走去,風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因為沒有屋頂,所以冷冷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臉頰上。旁邊也是一棟十層樓高的公寓大樓,頂樓有用鐵絲網圍起來。這個石頭平台看起來非常大,實在很難相信離地麵這麽高的地方,會有一個這麽大的人工平台。
空氣中有類似蒸騰的水氣和植物的氣味,這是因為中央公園就在附近的關係吧!冷風吹來,平台像大自然的荒野般幽暗。
在潮濕的黑暗中,像岩山一般的鍾樓聳立在中央公園高塔的頂端。時鍾的鍾麵發出白色的光芒,就好像有神明居住的靈山峻峰一樣,睥睨著黑暗的四周,那種傲視群雄的氛圍足以令人震撼。
在時鍾鍾麵的環狀光環幫助下,鍾麵上的數字和長短兩根指針終於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可以從華特的位置看得非常清楚。鍾麵正下方那一層樓的窗戶完全沒有亮燈,所以可以說,鍾樓是屹立在漆黑的雨夜中的。
鍾樓背後天空的雲層很厚,仔細看,幾乎覆蓋著整個天空的烏雲,正慢慢地移動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覆蓋在曼哈頓島上的冰河一樣。厚達數百公尺的冰塊,如銼刀般發出聲響地削過現在矗立著摩天樓的岩石大地,慢慢地滑向大西洋。好像天地逆轉了一樣,自己從天空顛倒吊垂,眺望著現在的地上。
又聽到聲音了。這次的聲音好像隨風而逝,聲音並不大。是死心了?還是已經用盡力氣了?聲音變得更弱了,不像人類的聲音,但又確實是人類的聲音。那絕對不是野獸的聲音。隻有自己聽到這個聲音嗎?華特真的很難相信。
風勢減弱了。華特像走在斷崖絕壁般,小心翼翼地沿著頂樓的邊緣走著。他邊走邊往四周看去,想尋找那個聲音的主人,可是什麽影子也沒有看到。雨中的曼哈頓又黑暗又深沉。
又聽到聲音了。這次華特肯定聲音是從上麵傳來的。他拉高帽簷,再一次抬頭看著宛如岩石山的鍾樓,然而這樣還是看不到什麽;隻用肉眼的話,真的什麽也看不到。他拿起懸掛在脖子下麵的望遠鏡,對著鍾樓的方向看。望遠鏡內的視野,除了環繞著鍾麵周圍的光環外,什麽也看不到。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的。白色光環是由無數白色燈泡集合在一起的結果。
調整了望遠鏡的焦距之後,終於漸漸可以看到鍾麵上陰影般的數字。看到長針了,在“2”的附近——十三分鍾的位置。這是在使用望遠鏡的情況下所看到的。可是,那也是因為指針設在發亮的光環上,所以才能被看到。光環以外的地方,仍然是什麽也看不到。因為光環太耀眼了,導致光環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果然什麽都沒有。當華特喃喃自語地正要放下望遠鏡時,突然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麽,便重新拿好望遠鏡。
耀眼的白色光環下,在“2”和“3”之間的中心位置上,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那個東西看起來是圓的。
是黑色的球嗎?華特先是這麽想,因為那個圓形的物體正麵朝下。可是當圓形的物體朝上時,他的呼吸幾乎呈現停止的狀態——那是一顆因為痛苦而蠕動的人類的頭。
“什麽!”
華特下意識地拿下望遠鏡,想要肉眼去證實,可是這麽暗又這麽遠,肉眼根本看不到什麽東西。於是他再次把望遠鏡放在眼睛上,透過鏡片去看那個地方。
他集中眼力,發現那是很像是人類的臉。不,那就是一張人類的臉!他看到那裏有一張人類的臉!因為太暗了,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可以看到那張臉的下巴處長有胡子,而且好像很痛苦地扭動著。華特的眼睛大概已經逐漸習慣黑暗,所以也能看到那張臉上的嘴巴不時張開的樣子。
華特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並不是因為風吹雨淋的寒冷而引起的。那個男人已經無力發出聲音了。他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麽那麽痛苦的理由,因為時鍾的指針。是長針,鍾樓時鍾的巨大長針就壓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就是說,男人的脖子因為被指針卡住,所以正痛苦地掙紮著。
是意外嗎?一定是意外吧!但那男人是什麽人呢?是工人嗎?在修理時鍾的時候,不慎被長針卡住脖子了嗎?大概是這樣吧!所以他才會大聲地向周圍求救。隻是摩天樓的頂樓實在太高了,聲音傳不到別人的耳朵裏。那裏簡直就像未開發的叢林一般。
一定要馬上去救他才行。華特這麽想著。必須馬上去隔壁的大樓,將這個緊急情況通知管理員,讓鍾樓上的時鍾停止轉動。為了讓時鍾停止轉動,就得上鍾樓才行。從這裏到地麵,過馬路,到達鍾樓的頂樓。那裏雖然是看得見的地方,但是要實際從這裏跑到那裏,卻是一段會令人著急的距離。華特放下望遠鏡,正想要轉身離開時,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忍不住胸口一悶。
華特再度拿起望遠鏡,觀看一直掙紮著的頭顱下方——大約是鍾麵的“5”或“6”的地方。他看到環狀光環有點被染紅了。起先他懷疑是那一部分的電燈壞掉了。如果是燈壞了,那裏應該更暗才對,所以不是燈壞了,是被血染紅了。對方好像流了相當多的血,連燈泡都被血沾濕了。原本是紅色的地方,不久之後又變回了白色,那是因為血被大雨不斷衝刷的關係。望遠鏡的視界再度回到男人的位置。男人的頭已經不動了,下垂的頭看起來像一隻黑色的球。
那真的是人的臉嗎?華特懷疑。難道不是自己看到的幻覺嗎?不管怎麽說,如果長針持續前進,指針將會深深地陷入那個男人的脖子裏。不快點不行了!
這是現實嗎?過度的恐怖景象讓華特害怕得全身發抖。如果坐視不管,那個男人的頭一定會被切斷的。他會死!時鍾必須立刻停止轉動,要讓長針停下來。大樓的一樓應該有管理員辦公室,現在就快去那裏吧!華特拚命跑向剛才來到這個平台的門。可是像在惡夢裏一樣,他的心很著急,卻遲遲邁不開步伐。
跑下樓梯,跑過走廊,拚命地衝向電梯,按了電梯的按鈕。等待電梯來的時間,漫長得令人難耐。好不容易電梯的門開了,他立刻按了一樓的按鈕。雖然已經回到幹燥有暖氣的室內,華特卻渾然不覺,仍然全身抖個不停。他的發抖與溫度無關,而是剛才親眼目睹到的景象。黑暗中因為痛苦而掙紮蠕動的男人的臉,怎麽樣都無法從眼前消失。這個畫麵讓他的身體發抖、痙攣。必須快點去幫助那個男人,否則他的頭就會被切斷了!
雖然是在電梯裏,卻仍然有想跑的衝動。偏偏電梯還在緩緩下降,最後終於來到一樓。電梯的門才開,華特就立刻衝出去,穿過大廳,推開門,跑進雨中的馬路上。來往的汽車引擎聲、汽車的喇叭聲、行人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等等,紐約的喧囂一股腦兒地灌進他的耳朵裏。
紅燈了,又是讓人焦急的等待時間。華特抬頭看著眼前的中央公園高塔。前麵的這條馬路很寬,隻能看到高處時鍾周圍的一點點白色光芒,根本看不到時鍾表麵的刻度。那個大時鍾的設計,主要是給在中央公園裏麵走動的人看的,並不是為了給經過它下麵的人看的,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鍾樓上發生什麽奇怪的情況。
變綠燈了,華特有如脫兔般衝出去,穿過馬路。當他跑到中央公園高塔的旁邊時,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好像沾染到了什麽東西。把手拿到眼前看,發現那是被染成淡紅色的水。
是血!染上血的雨,從天空滴落到他的手背上。華特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但是站在大樓的下麵時,愈發看不到大樓的上麵。
他用整個身體去推中央公園高塔的入口旋轉門,然後從電梯旁邊的通道來到管理員辦公室前,敲了辦公室的門。沒等辦公室裏的人出聲,他自己就打開門,衝進管理員辦公室裏。
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很擔心管理員都已經下班回家了,所幸辦公室裏還有一位穿著西裝的男人。男人獨自坐在辦公桌前一邊看書,一邊拿著梳子梳頭發。
華特先報上自己的姓名,說明自己是住在前麵公寓大樓的人後,就趕快把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說給管理員聽。管理員立刻臉色大變地站起來,推著華特的背,兩個人一起來到玄關。本以為管理員會立刻去按電梯的開關,沒想到他卻往旋轉門的方向跑。
心急如焚的華特自己按了電梯的按鈕,指著門說:“要快點到鍾樓才行!”
“先從外麵看。”管理員叫道。
“不行,從這裏往上看的話,根本什麽也看不到。”華特也大叫著回答。
“不,如果有望遠鏡的話,一定可以看到什麽。”管理員指著華特說。華特這才想起自己的脖子上還掛著望遠鏡。
一跑到外麵的馬路,就聽到有人在大聲說話。對麵的馬路上,有好幾個男人在不知道在說什麽,非常吵鬧的樣子。他們挪開原本遮著頭的雨傘,不顧雨淋地指著天空議論紛紛。是什麽事呢?華特覺得很奇怪,因為站在那裏應該什麽也看不到的呀!
那時馬路上正好沒有車,管理員便毫不猶豫地衝過馬路。華特不得已,隻好跟著他跑過馬路。因為剛從自己住的公寓跑到這裏,本來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跑過馬路後,更覺得幾乎就喘不過氣來。
男人們站著不動,隻是拿開手中的雨傘和摘掉頭上的帽子,手指著半空中。華特走到他們的旁邊,再轉身抬頭看男人們的手指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他想像不到的東西。男人們指的方向確實就是鍾樓的方向,不過時鍾表麵上的時刻,是不管怎麽抬頭看都看不清楚的,華特剛才就已經確認過這一點了。華特現在看到的,是他剛才沒有看到的東西。
剛開始的時候,華特不明白那是什麽,所以隻是呆呆地站著看。在那個高高的地方——雖然無法肯定,但應該是大時鍾鍾麵的附近,垂掛著一條像繩子般的東西。那繩子很長,大約有十層樓的高度那麽長吧!如果沒有那麽長的話,應該是無法從地麵發現到的。
繩子的一端係著像砝碼一樣的重物,所以繩子能往下垂,在雨中隨著風,像擺錘一樣地來回擺動著。隻有兩支指針的鍾麵上,因為這條下垂的繩子的關係,像加了一支超長的秒針,而這支超長秒針的尾端還有一個巨大的擺錘。
華特回想,在自己的公寓頂樓看時,有看到這支超長的秒針嗎?
看著那支超長的秒針,華特的思緒逐漸被引導到一個可怕的結論上麵,身體因此而僵硬起來。擺錘漸漸變成一個球形,那個球莫非……
“我現在要上鍾樓了。你要一起上去嗎?”管理員小聲地對他說。
華特這才回過神來,短暫的猶豫之後,他點了頭。他害怕繼續待在這裏的話,自己會拿起望遠鏡,觀察那個球形到底是什麽。於是他便和管理員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規規矩矩地等紅綠燈。過馬路。
當他們兩個人穿過中央公園高塔的旋轉門時,一個公寓住戶神色大變地往他們那邊走去。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好像剛從電梯裏出來的樣子。他走到管理員的麵前,伸出雙手拉住管理員的兩袖。
“窗戶上……我房間的窗戶上……”他隻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好像不知道要怎麽說的樣子。
“窗戶上?窗戶上怎麽了?”管理員說。
男人好像要打斷管理員的話似的,搶著說:“總之,請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於是三個人便一起搭著電梯,在二十五樓出電梯。年輕男子的腳步很快,管理員和華特緊緊跟著他。
進入年輕男子的住家後,用不著特別的說明,三個人有誌一同地走到窗戶旁邊。可是在已經拉開窗簾的窗戶上,看不到什麽異狀。從這個房子的窗戶看到的,除了外麵的雨之外,就是華特住的那棟公寓大樓的牆壁。然而就在此時,一顆下巴留有胡子、頭朝下的人類頭顱從窗戶的右側出現了。那顆頭顱橫過窗戶,從窗戶的右側擺到左側。像惡魔所做的惡作劇般,那是令人難以相信的畫麵。
管理員隻看了一眼,就立刻轉身,說:“我們馬上去鍾樓。”
三人很快地通過走廊,搭乘貨用電梯,往三十八樓去。因為這件可怕的意外而相遇的華特三人,在電梯裏相互自我介紹。
“我是霍華德·史密斯。”管理員說。
“我是住在對麵八樓的華特·福格。”華特說。
“巴納度·懷生斯奇。”從自家的窗戶出現人頭的年輕男子說。此時他已經冷靜下來,看到他的樣子,華特的情緒也變得比較平靜了。
三十八樓隻有發出昏黃光線的電燈泡,從小窗射進來的十二道燈光也不是那麽亮,所以讓這個寬闊的空間顯得有些詭異。華特放眼看著這個像已經停工的深夜工廠的空間,無法想像這裏就是那座像岩石山般的鍾樓內部。
右側有扶手,從扶手的旁邊可以勉強看到下一層樓的情形。右手邊的牆壁上,是大時鍾後麵的龐大齒輪構造,那是會讓人產生壓迫感、漆黑又龐大的齒輪構造。管理員打開帶來的手電筒,手電筒的燈光照著腳下,也就是接下來要前進的地方。
在齒輪機械的縫隙間,有一條通往時鍾表麵的狹小通道,可是這條通道很快就不能前進了,因為有一張大辦公桌擋在通道上。
華特突然放聲大叫,因為他看到了奇怪的東西。辦公桌上有一具像人體般的物體,那好像是一個穿著西裝、呈現趴著狀態的男人身體。這個身軀粗壯的胖男人的手被反綁在背後,身體和腳都被牢牢地綁在辦公桌上。不管是把身體綁在辦公桌上的,還是把雙手反綁在背部的,都不是繩子,而是電線。
那種層層捆綁的模樣,是既冷酷又執拗,是讓人完全不能動彈的捆綁方式。華特心想。
管理員似乎覺得自己也身陷危險之中,不斷以手中的手電筒照射著四周。或許狂徒還在這個空間裏。竟然有人以這麽殘酷的手法殺人!那樣的殺人凶手一定是瘋了。不隻管理員這麽想,華特也有相同的想法。不管是機械間的縫隙,還是天花板的各個角落,管理員都拿著手中的手電筒仔細地照著、看著,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現。
然而最令人詫異的,是大桌子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被綁在桌子上的男人失去了自由,卻不呼喊要求鬆綁,連一點點的呻吟聲音也沒有,就好像是被製作出來的歐洲蠟像,或陳列在曆史博物館裏的殘酷模型。
“喂,喂,先生!”管理員喊著,並且用手去搖那個人的身體。
可是那個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從外表看來,那個身體是柔軟的,不像是製作出來的工藝品。華特也輕輕地碰觸了那個身體,那個身體還是柔軟的,但是已經失去體溫了。華特縮回手,在黑暗中凝視著男人的身體。在頂樓看到的臉——那個臉,就是這個男人的臉吧?他的腦海裏浮現用望遠鏡看到的那張胡子臉,不斷蠕動、掙紮的痛苦表情。
辦公桌上的男人的上半身穿出牆壁,也就是說肩膀以上的頭部是在外麵的,能在室內看到的隻有肩膀以下的身體。在男人的背上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個鉸鏈,看起來像金屬板的小門,就出現在男人的背部上方。看來應該是打開那扇小門之後,再把男人的頭弄到外麵去的。
管理員很辛苦地穿過辦公桌的旁邊,走到牆壁邊。他用左手扶著小門,然後要求華特他們把辦公桌拉到一旁。華特和巴納度便合力,慢慢地把辦公桌拖往自己的方向。接著,管理員發出了害怕的叫聲,因為被綁在辦公桌上、被拖進屋子內側的男人的頭竟然不見了!管理員好像僵硬了一般,維持扶著小門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在小門外的世界,就像被四角形的畫框框住了;那是雨滴隨風亂舞、離開地麵非常遙遠的半空中,那是有點變形的四方形風景。
華特一時不明白為什麽會那樣,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長針,時鍾的長針,現在正好來到這個開口的部位。
“再拉,不要停……”管理員喃喃自語般地說著。斷頭的切麵已經接近他的眼前,這是非常難以忍受的事情。
“福格先生,懷生斯奇先生,可以把辦公桌再往裏麵拉進去一點嗎?”管理員調整情緒,打起精神要求道,但還是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在發抖。
很明顯的,麵對這麽可怕的情況,任何人的心智都不可能不受影響。然而這屬於他的職責範圍,所以不振作也不行。
辦公桌一被拉到寬闊的地方,管理員的右手便碰到一條繩子。那條繩子不知道為何從裏麵穿過小門,通往外麵,繩子的一端綁在金屬做的扶手上。之前因為被男人的身體擋住,所以沒有發現這條繩子,但是華特和巴納度一拉開辦公桌,那條繩子就現形了。
繩子的另一端吊著什麽東西呢?一想到這裏,華特好像開始想通了這件事情的全貌。係在眼前這條通往外麵、往下垂的繩子的另一端的,就是在懷生斯奇家窗口看到的東西。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絕非出於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作為。是前所未見、前所未聞,極端殘忍、毫無人道的犯罪行為。
這是——隻要一開始想,就會感到可怕。華特不願意繼續想下去。
“不能這樣放著不管,必須把繩子拉起來。”管理員喃喃自語地說。
華特回神,看到管理員開始緩慢地拉繩索,便走過去幫忙拉。
“不,不用了。”管理員拒絕華特的幫忙,並且解釋道:“因為必須慢慢地拉。”他說著,以非常緩慢、小心的速度拉動繩子,所以華特就幫他扶著小門。
“謝謝,這樣就可以了。”管理員說。
這時,華特扶著的小門外的長針微微地移動了,接下來,巨大的機械發出哢咚的聲音,整座齒輪組織吱嘎作響,地板也震動起來。華特和巴納度都嚇了一跳,管理員也停止拉繩子的動作。
“這針是?……”華特問。因為實在太害怕了,所以聲音變得非常小。
“一分鍾動一下。”管理員回答。
華特的緊張感已經變成害怕的感覺了,好像冰冷的機械動作,喚起他腦海裏可怕的想法。他愈來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在自己的家裏和頂樓聽到的慘叫聲,此時也在他的耳朵裏複蘇了。
管理員繼續拉繩子的動作。華特看著管理員,腦子不由自主地又開始回想從聽到慘叫聲以後的事情。他不願意回想,但是種種想法仍然擅自鑽進他的腦子裏,不斷地進行思考。
長針就在華特的身體附近,鍾麵與他之間的距離也不遠。這個大時鍾的長針就近在眼前,可是華特並不想看它。他仍然扶著小門,所以無法看指針,也不能看遙遠的地麵。他試著回想在自己家裏聽到的慘叫聲。每一次的慘叫之間,間隔的時間大約是一分鍾吧?如果確實是一分鍾,那麽這個命案的目的,顯然就是要慢慢地折磨受害者,讓受害者嚐到最大的痛苦。這個斷頭台使用的凶器,不是利刃、不是斧頭,而是時鍾的長針。受害者每隔一分鍾慘叫一次的原因,就是因為長針每一分鍾前進一次。
管理員花了相當久的時間,還是沒有完全拉起繩索。畢竟是十層樓以上的長度,拉上來的繩索已經在狹窄的通道上堆積如山了。因為長針現在正好來到開口部的下方,所以可以得知男人的頭是剛剛被切斷的。
藉著長針慢慢移動的動作,成功地切下了一個人類的頭部!如果是在斷頭台上斬首的話,人頭落地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可是利用時鍾的長針當凶器,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切斷一個人的脖子呢?被害者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吧!
這個命案的古怪之處不止於此,還有係在脖子下方的繩子。繩子避開指針的位置,並且留了十層樓以上的長度,為的就是不讓被切割下來頭顱掉落在地麵,而讓他停留在十幾層樓的正下方。這是為什麽呢?是誰?在什麽樣的心態下,做出這麽殘忍的事情呢?
“隻剩下一點點了。”管理員才這麽說,馬上又“啊!”地叫出聲。
“糟糕了。”管理員說著,拉起了繩子。他一臉無奈地看著拉起來的繩子的盡頭。
那裏隻有一個繩子打成的環,繩環裏什麽也沒有。
雖然距離地麵相當遙遠,但是地麵上的尖叫聲,還是傳入了他們的耳朵裏。由此可知尖叫的聲音是非常驚人的。
管理員頹然放下繩子,繩子又往地麵的方向滑落、往下垂。他們三個人已經什麽也不想做了,隻是默默無言地站在原地。掉下去的頭顱大概已經落在馬路上,摔爛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管理員才聳聳肩,說:“希望沒有打到路人……應該先報警的……如果那顆頭有打到路人,我就完了。”
“這不是你的錯。”巴納度說。
“是呀!”華特也說:“那本來就會掉下去的。”
“謝謝你們。”管理員悵然地說:“總之,現在必須立刻通知警方。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可以請你們兩個人一起和我到下麵的辦公室?希望你們留下住址之後,再回去自己的家裏等待。警方應該會找你們問話吧!有事情的話,我會立刻聯絡你們,拜托你們作證。”管理員用好像正要去自首的犯人般的口吻說著。華特和巴納度同時點頭答應了。
5
一九一六年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兩樁自殺事件,就像黎明前的惡夢般,讓我非常的不舒服。除了心情的不舒服,好像還有著某種不愉快的感覺,但是我無法很明確地表達出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好像小小的魚刺一直鯁在喉嚨,拔不出來,也吞不下去。時代劇烈地波動著,紐約市警察局也在時代的波動中翻騰,我每天都過著被日子追趕的生活。
紐約的股票熱一天比一天高漲,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話題總是圍繞著股票轉。而熱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實上,從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紐約股市,不管對誰,都是不容易上手的。盡管股價經常上上下下,但最後的結果都是往上漲的,所以隻要買就有賺,買愈多就賺愈多。那個時期的美國經濟發展迅速,就像曼哈頓地區競高的摩天樓群,不斷地往上升一樣。那時沒有買股票、隻知道拿薪水過日子,從早上九點工作到下午五點的人,會被嘲笑是傻瓜。
馬路上到處是遊民,勞動人口逐年減少。坐在先鋒廣場的咖啡座點咖啡時,來為我服務的侍者比我有錢得多。他在股市賺了很多錢,當侍者隻是為了認識可以讓他開心花錢的女性,侍者這個職業隻是一份臨時工作。
紐約客變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農村的貧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房子、汽車、如同貴族般的奢華生活,不管想要什麽東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沒有得不到的東西。生活在物質頂點上的他們,過著比自己的父母親輩、祖父母輩更豐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輩、下下一代的孫子輩,大概也無法擁有現在這麽富足的生活。
可是,這個時代對幫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聲槍響,開啟了歐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戰爭。富足的美國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對德國宣戰,加入歐洲大戰。於是一時之間,國內的男性人口減少了,曼哈頓島更顯勞力不足,州政府便計劃在中央公園北邊興建廣大的住宅社區,以此吸引來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勞動人口。
之前就已經在不少州內醞釀發布的禁酒令,在男人們上戰場不在國內的期間,由高舉道德標準的清教徒女士們主導,美國國會於一九一九年通過了禁酒令。嗅覺敏銳的幫派組織,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莊,釀造私酒,等待這個世紀道德法的通過。果然,這條法律一通過,幫派老大們紛紛成為億萬富豪。他們吸收農村的剩餘勞力,到非法的酒廠工作,讓他們成為準犯罪者。當他們因為釀造私酒的行為入罪後,經過短暫的牢獄生活,這些人就全部成為幫派組織的一員,幫派也迅速地膨脹、茁壯起來。另一方麵,由於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體變壞了,甚至成為廢人,這讓美國社會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機之中。
幫派組織利用私酒賺取到的不義之財,任意購買最新的槍彈、武器和汽車。他們喝著謹慎釀造的上等酒,擁有可以比擬國家軍隊的武器與火力,讓很多警察死於非命,警察們連一杯啤酒都無法享受到,也隻擁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備,當然對抗不了擁有最新銳機關槍的幫派。
給予幾乎陷於絕望中的美國最後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無限上漲的股價,終於像玩俄羅斯輪盤遊戲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應該要放手的投資家寥寥可數。當幻想中的價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獄之火從曼哈頓南邊的華爾街燃燒,很快就延燒到整個世界。
很多自認為世界之王的紐約客,在一夕之間變成一無所有,失去了財產,也沒有了房子,隻能流落街頭。曼哈頓島的馬路上,聚集了許多流浪漢,有些人在中央公園裏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凍死在因為摩天樓林立而陽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馬路上。公園內搭建起來的小屋愈來愈多了,曾經以繁華自誇的曼哈頓島,竟然轉眼變成貧民們的墓園。
而在勞工短缺時從南部上來的黑人們,因為不景氣的影響,他們的工作機會也消失了。哈林區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與幫派結合,一部分的黑人為了生活而被私釀集團吸收。可是,紐約市警察局已經沒有能力迅速導正這種情形了。
再說一九一六年的事,喬蒂·沙利納斯代替伊瑪·布隆戴爾,成為美琪戲院推出的“威尼斯戰役”一劇的主角。她的演出相當順利,報紙的演藝版雖然沒有做特別的報導,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現卻獲得了相當好的評價。
喬蒂逐漸站穩明星的地位。當喬蒂的名聲愈來愈大,伊瑪·布隆戴爾的名字便逐漸消失了。這是演藝界習以為常的事吧!
伊瑪死後五年,時間進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從歐洲戰場回到曼哈頓。因為在世界大戰當中得到了以前從未擁有過的勝利,美國人因此稍微得到一點振奮。為了慶祝勝利,第五街學習巴黎,搭起了凱旋門,歡迎戰士歸來。
所以,每當載著從歐洲歸來的戰士的船隻到達後,士兵們就列隊遊行,穿過臨時搭起來的凱旋門,兩旁的高樓也會撒下漫天飛舞的紙片。每每創下紀錄的紙片量,像季節錯亂的雪花一樣,積滿了摩天樓間的道路。摩天樓的無數窗戶,就是世界上最適合撒紙片的地方,也好像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國真正能夠得到公民權,就是從獲得這次歐洲戰場的勝利開始的吧!凱旋歸來的士兵當中,有被稱為“地獄連隊”的黑人部隊,他們在艱苦的壕溝戰中,建立了大戰功,可是他們最值得喝采的,是他們的演奏技巧。他們是第一個以音樂占領巴黎一整個晚上的軍隊。
他們一邊演奏爵士樂,一邊前進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紙片中遊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潔的工作量。氣焰高張的幫派們,在紐約市區內橫行,沒有人膽敢對他們嗆聲,當時能和在曼哈頓此起彼落的槍聲匹敵的,就是爵士樂的樂聲。白人之中也出現了蓋希文這種爵士樂的崇拜者,他還把黑人音樂中的旋律譜進交響曲中。百老匯也漸漸愛上爵士樂,那時已經成為紅星的喬蒂·沙利納斯在美琪戲院演唱爵士樂風的歌曲時,更獲得了眾人的喝采。
悲慘的大戰雖然過去了,但美國卻生病了,紐約的病態尤其嚴重,漸漸露出瘋狂之都的一麵。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樣,偶爾會做出不可思議的行為。有人穿著降落傘,從第五街的摩天樓往下跳;有人在兩座摩天樓之間,進行走鋼索的賣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樓的頂樓平台當成馬戲團的舞台,表演各種雜耍;也有人駕著雙翼機,在百老匯的上空,表演飛行雜技。盡管這些人當中,有些人表演失敗,因此丟掉性命了,紐約仍然不以為意,就像不知人間疾苦似的,隻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園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壞與希望交雜,絕望與得意難以劃分的錯亂中展開了。發生在這棟混合了埃及式與希臘式建築的摩天樓的事件,雖然有許多令人費解的奇怪情況,但我並不認為無法破案。可是,隨著事件全貌逐一出現,任何人都會對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議,想不通理由。事後回想起來,梅莉莎·貝卡與伊瑪·布隆戴爾的自殺,就像開幕前的鈴聲,雖然也讓我感到某些煩惱與不安,卻沒有讓我感到害怕。讓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後來才發生的。
就像要告別夏天一樣,那天晚上紐約又下著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應同事的要求,和約翰·李韋恩坐著一輛還算新的葬禮馬車,前往那個可怕的現場。轉開收音機的開關,馬勒的交響曲<巨人>從收音機裏播放出來。我一邊似聽非聽地聽著,一邊眺望矗立在曼哈頓,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樓。已經有很多燈光從摩天樓上的窗戶泄溢而出。我坐在車子裏,像軍隊一樣慢慢前進。那個晚上隻有冷冷的雨,沒有霧。最後,我們來到中央公園高塔前,大時鍾的鍾麵燈光射進了天空裏,高塔像馬勒旋律裏高大的單眼巨人,脅迫著我們。
中央公園高塔前麵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擋車輛的進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員警的車都停在路上,擋住了大樓的玄關大廳。看這種情形,就知道這個案件的規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樣。我們也沒有把車子停進地下的停車場,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還是車子行走的馬路上,都散落了許多形狀古怪、但看起來是柔軟的物體。因為雨水的衝洗,那些點點散落的物體很多看起來是白色的。撐著傘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員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東西。因為位置的關係,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東西到底是什麽,隻是藉由玄關滲透出來的黃色燈光中,我還是看到馬路上有一塊路麵被染成了紅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張熟麵孔,那是五年不見的霍華德·史密斯。小個子的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悄然地站在警察們之間。
“嗨,霍華德。”我出聲叫喚。
他嚇了一跳般地回頭看我。認出是我後,便很高興似的走到我身邊,替我撐傘。
“穆勒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五年不見了。你好嗎?”我問。
“馬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發生大事了。”他說。
“這位是約翰·李韋恩,你也還記得吧?”
“嗨,霍華德。你好嗎?”約翰說。
“我當然記得。李韋恩先生,你好。真是飛來橫禍!為什麽老是發生在我這邊呢?”管理員說。
“這次事件的報案者也是你嗎?”我問。
他點點頭,說:“一遇到這種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沒有馬上找到你。”
“我已經換位置了。五年了,連曼哈頓都變了,紐約市警察局當然也會有變化。這裏已經變成瘋狂之都了。”
“嗯!這個城市變得很可怕。”霍華德一邊搖頭,一邊說:“這棟公寓也一樣,就好像地獄的某一區一樣。不過,幸好這裏還是出了一個大明星——喬蒂·沙利納斯。”
“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看那邊。”管理員說著,抬起下巴,指著遠處的天空。
這讓我有點訝異,因為我以為他會指路麵。我拉高帽簷,抬頭看天空,隻見雨像白色粉末一樣地飛舞下來,打落在我們的臉上。
“那裏有一條往上延伸的繩子吧?”霍德華說。
“嗯。”我回答,“從鍾樓裏垂下來的。”
雨中的鍾樓。周圍亮著白色燈光的鍾麵上,有一條繩子從鍾麵的某個點延伸出來,往下垂。盯著這條繩子看的時候,不知道怎麽的,感覺上好像聽到了馬勒莊嚴的旋律。
“先前那條繩子上綁著一顆男人的人頭,而且就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方搖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頭往上拉起來的時候,人頭就從繩子上鬆脫,掉了下來。”
“你說的往上拉是指?”
“鍾樓。我還擔心掉下來的人頭會打到路人,真的是嚇出冷汗。幸好沒有打到人。”
“你剛才說‘人頭’?誰的人頭?”
“不知道。但那是一個男人的人頭,因為那顆人頭的下巴有胡子。這是住在那邊大樓裏的華特·福格說的。”
“他看到那顆人頭了嗎?”
“他看到的不是人頭,而是人頭還和身體相連在一起時的臉。那時隻有頭部從大時鍾裏冒出來。”
“他是在哪裏看到的?”
“在對麵那棟大樓裏的自家,和大樓的頂樓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遠鏡看到的。因為他臉色蒼白地跑來我的辦公室告訴我情形,我便馬上出來看,可是那時候頭已經被切斷了,被繩子綁著四處搖晃。”
這件事情實在太古怪了,讓我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
“也就是說,那個男人原本是活的,後來因為頭斷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斷頭台一樣,頭被切下來了。”
“被誰切下來的?”
“時鍾。”
“什麽?時鍾?”因為不了解霍華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聲地說:“是真的嗎?”
“是的,是被時鍾的長針切下來的。穆勒先生,時鍾的長針代替了斷頭台的刀子。”
“時鍾的指針也能切下人類的頭?”
“嗯。請你調查就知道了,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頭被切下來的那一瞬間了嗎?”
“沒有,他沒有看到那一瞬間。當他看到時鍾的長針切進脖子裏的時候,就匆匆忙忙跑過這條馬路,去我的辦公室告訴我。頭被切下來的時間,應該是他要來這裏的途中。他來到這裏以後,那個男人的頭就被切了下來,並且吊在二十五樓的高度上。”
“你怎麽知道是二十五樓?”
“因為我在大廳裏遇見了住在二十五樓的懷生斯奇先生,當時他正好臉色大變地從電梯裏出來。那顆人頭正好垂在懷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戶外晃來晃去的。”
“胡說八道!不可能的事。我從沒聽過這種事。”我說。
“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確實讓人很難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現今的紐約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霍華德說。
我沉默了,因為確實如他所說,現今的紐約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麽,現在散落在馬路上的東西是什麽?”我指著蹲在馬路上,正在檢查散落在路麵上的點狀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說。
“那些東西當然是從人頭裏濺出來的腦漿,和頭蓋骨的碎片、臉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說:“瘋狂的紐約真的已經無藥可救了嗎?”
霍華德點頭表示同意。
雖然不想看,但是職責所在,我還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麵上、那些讓人很不舒服的可怕東西。那真的是慘不忍睹。即使是歐洲戰場,也不會比眼前的情景更讓人覺得悲慘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麵上的血跡。洗去的不僅是血,還有氣味。眼前的情景雖然悲慘可怕,但是我的鼻子隻聞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讓我有得救的感覺,雖然雨水不斷打濕我的西裝,我還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發出來的強烈腥臭味,一定會讓我好幾個晚上都睡不好。
像軟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體脂肪,以及讓人聯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腦漿。我好像站在地獄的入口般地看著。我當刑警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卻第一次看到這樣令人作嘔的場麵。
讓人最不舒服的是臉,不,應該說曾經是臉的東西。粗略地環視周圍一圈後,我發現“臉”是散落在地麵的最大的“遺體”。人頭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第一個接觸到地麵的好像是頭頂,所以頭頂破了一個大洞,腦漿便從這個大洞裏飛濺出來。
頭蓋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飛了出去,所以臉就好像漏氣的氣球一樣癟,有一部分甚至變扁平了,承受著雨水的拍打。這張臉上絲毫不見血色,就像一張被丟棄的橡膠製麵具。
不過,因為右半邊的頭骨遺留著,所以並不是完全扁平的。這顆頭以右耳在上的姿勢橫躺在地上。相對之下,除了耳朵顯得是凸起來的之外,從鼻子到左邊的臉,還有從額頭到臉頰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膚像是攤開來似的平鋪著。
臉上有胡子,因為雨水的關係全濕了。我的視線停留在黑色、看起來相當粗硬的胡子上,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本來隻想看一眼就好了,卻因為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下意識地想多看兩眼。
我彎腰看著地上的頭,接著蹲下來仔細看。霍華德站在我的背後,替我撐著傘。他的頭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覺得到默默無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頭。約翰在看地上的腦漿渣。
頸部的切麵,是我首先要觀察的。這種“屍體”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我看過許多遭受槍擊的屍體,看過一顆子彈就斃命的屍體,也看過被機關槍掃射、身體變得像蜂窩一樣的屍體。像這樣頭蓋骨不見了,臉整個變扁平的人頭,是第一次看到;不隻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來的人頭。從切麵看,確實是被強行切砍下來的,而且因為切麵看起來還算平整,所以凶器應該是刀子之類的東西沒錯,就像是用有著鋒利的平麵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這個切麵還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征——頸部的切麵是斜的。脖子後方的那一麵留得比較長,而且下方遺留著皮膚屑或肉屑之類的東西,但是切麵的另一端卻在頭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說,利刃是從後頸切下去,再斜斜的從接近下巴的前頸出來的。更正確的說法是,這是一個斜切麵。這樣的切麵還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刃切下時,受害者當時是趴俯著的,還有就是當時受害者的姿勢應該是有點側著身體的。另外,這也證明了用來切下人頭的凶器,確實是利刃之類的物品。
我問旁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把臉翻轉成正麵,他們很冷漠地回答說:“如果你想轉過來看就轉吧!”他們大概是認為因為下雨的關係,不可能找到多細微的線索,所以就算動了現場也沒有什麽差別吧!我從口袋裏拿出鋼筆,用鋼筆按著右邊臉頰,像是要把破掉的花瓶翻過來一樣,把側著的頭轉成正麵。這個工作相當費力。
失去裏麵的骨頭、呈扁平狀的男人的臉,發出“啪”的聲音,麵向著我。沒有骨頭的左半邊臉的皮膚,像鬆餅一樣平攤著,潮濕而雜亂的頭發,就貼在那樣的皮膚上麵,紅色的水從耳朵或鼻孔流出來。
我聽到在我的上方的霍華德發出痛苦般的呻吟聲。
凹陷的額頭裏,轉瞬間就積滿了雨水。眼睛緊閉,臉頰往兩側橫向拉開,嘴唇看起來很厚的那張臉,乍看之下會讓人以為是一個黑人的臉,其實不然,因為那張臉上的嘴唇,原本應該沒有腫成這樣。從我的角度看去,嘴巴左邊的牙齒還在,右邊的牙齒全部不見了,這也是掉下來時的撞擊所造成的吧!
因為已經完全失去原來的麵貌,所以實在看不出那張臉的主人到底是誰。不過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去想那個人會是誰,可是我以前確實見過那張臉上的胡子。因為這一點記憶,我隻好忍耐著,繼續看著那張臉。
到底在哪裏見過呢?因為額頭和眼尾都有相當多的皺紋,所以應當有點年紀,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五十歲以上吧?
雖然感覺很惡心,我還是繼續注視著那張臉,漸漸的,竟然也覺得習慣起來。對了,眼鏡!我突然想到了。讓我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個人是誰的原因,不隻是他的臉被摔得變形了,還因為他的臉上少了一付眼鏡。如果在那張臉上掛上眼鏡,那我應該很快就會想到讓我印象深刻的那個男人。臉上帶著傲慢的表情、曾經在美琪戲院的製作人室裏,隻給我五分鍾交談時間的那個男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死者不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6
當我說出死者是大名鼎鼎的戲劇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時,霍華德似乎非常意外。他雖然訝異得說不出話,但也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因為死者的臉已經完全變形,再加上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一連串讓人震驚的發展,所以他好像沒有考慮過死者是誰這件事,更沒有想到死者會是自己所認識的人。
因為死者是潘特羅,所以有一個問題很自然地浮現出來了。先不管第一個自殺者梅莉莎·貝卡所住的房間的所有人是誰,第二個自殺身亡的伊瑪·布隆戴爾所住的公寓的所有人是潘特羅,所以一般人都認為伊瑪是潘特羅的情婦。情婦死了,接著潘特羅也死了,這種情況下,似乎有必要重新調查梅莉莎和潘特羅的關係。
霍華德是百老匯的戲迷,潘特羅是他所崇拜的對象,所以對潘特羅的態度一向比較特別。當他知道生活在這棟大樓裏的女星之中,有人是潘特羅的情婦,並且也是自己所喜愛的女明星時,他的心情好像很複雜。
潘特羅在這棟高級的大樓裏,擁有好幾個單位的公寓,並將這些公寓以租借形式,讓他認為有前途的女演員住進去。在房子蓋好以前,雖然說好每個月都會向她們收房租,但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麽秘密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八卦雜誌的特別報導,一般人都能想像到這是有可能的事情。
百老匯附近逐漸成為巨大的音樂劇中心,那裏夜以繼日地對全世界唱出甜美的歌聲。因為,來自全美國……不,不隻美國,從歐洲來的優秀歌手或女明星、絕世美女,以及有才華的音樂家、劇作家等等,紛紛聚集於此。
新興的曼哈頓戲劇活動,其受歡迎的程度逐漸淩駕早有口碑的倫敦或巴黎,百老匯受到矚目的情況,與每年都在競高的摩天樓一樣,已經站在商業表演的頂端了。而位於城西的中央公園高塔,是許多活躍於百老匯演藝圈的人的寢室,也就是說有不少百老匯演藝圈的人,是中央公園高塔的住戶。潘特羅·桑多利奇在華麗的百老匯世界,是仿佛國王般的人物。
我催促沉默的霍華德,要他帶我和約翰到最高樓層的鍾樓。要上鍾樓,必須使用載貨用電梯。在電梯裏的時候,我問霍華德,潘特羅是否招人妒嫉?霍華德想了想,隻回答我說他和潘特羅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既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對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確實很難理解,不過,他當然也知道不管是哪一個世界,都少不了互相嫉妒這種事情,所以他對我的問題也隻能做出似是而非的回答。至於我,也和潘特羅·桑多利奇處在不同的世界,但我有很多的敵人,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
三十八樓也和下麵的馬路一樣,已經有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在這裏進行調查了。他們拿著手電筒,在空曠的樓層內照來照去。霍華德說,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這麽明亮過。潘特羅的屍體還趴在辦公桌上,但是沒有人在辦公桌的周圍。我們先靠近辦公桌,約翰隻看了辦公桌上的屍體一眼,就走到時鍾鍾麵的開口處那邊。
屍體缺少頭部,切麵從後頸部的下方開始,斜斜地切到前頸部的上方。有喉嚨的前頸部上,還垂掛著像皮膚般的東西。這個切麵的狀況和馬路上的頭部切麵是吻合的,不過如果試著站在正麵看,切麵看起來像是平的。因為時鍾的長針從上而下,切斷了趴著的潘特羅的頭,所以這樣並沒有矛盾之處。在雨水的刷洗下,這個頸部的切麵顯得很幹淨。
“霍華德,這是桑多利奇先生的身體嗎?”我指著桌上的身體問。
霍華德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點頭表示認同。
“你肯定嗎?”我再問,他還是隻有點頭。
“你憑什麽肯定他是桑多利奇?”
“穆勒先生,這個很難用言語說明的,你了解吧?這個身體散發的氣氛,讓我覺得這是桑多利奇先生沒錯。”他說。
“你常見到他嗎?”
“不算常,隻是偶爾會見到他。他是會引起人注意的人。”
“他總是臭著一張臉嗎?”我問。
但是霍華德搖搖頭說:“不會啊,碰到我的時候總是會微笑。”
看來,好像隻有對我臭臉相向。我點了一下頭,視線回到屍體上。
引領這個時代的百老匯製作人,被人以雙手反綁、趴在桌麵上的姿勢,用電線固定在辦公桌上。對自尊心強烈的驕傲男人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屈辱的姿勢。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這是一種結怨很深的報複行為。幫派之間的仇恨,常會出現類似這種形態的報複手段。受害人通常是幫派裏領導級的人物,因為被人強烈地怨恨,所以以受到最大屈辱和極端殘忍的手法,遭受處刑。
凶手把死者固定在辦公桌上的手法,有幾個令人注意的特點:首先是電線的纏繞方式。凶手用相當粗的電線,有條不紊地把受害人纏繞起來。受害人的手腕、腳踝、膝蓋、腰部、胸部等部位,都被電線牢牢捆綁住了。這樣的捆綁方式,目的就是要讓受害人無法動彈,凶手在纏繞電線時似乎一點也不著急,一圈一圈地纏繞得很整齊,幾乎看不到電線間的隙縫,這不是粗魯的幫派混混會有的細膩動作。
還有,已經綁得很紮實的腳踝部分,又被電線重複纏繞,固定在辦公桌上。凶手以非常冷靜,並以徹底的態度,想填滿人體與桌麵之間的空隙,讓被綁在辦公桌上的人體完全不能動彈。連打結的地方都用工具牢牢地固定住,五個打結的地方一個也沒有打馬虎眼。
這是使用了相當的時間,以神經質又偏執的態度來完成的“工作”,乍看之下,會讓人馬上聯想到大型馬達之類的機器內部。這不是對待人類的手段,而是要固定沉重機器的方法。一般人遭受到這樣的捆綁,絕對是完全動不了的。有必要對人類這麽做嗎?我忍不住一再這麽想著,然後告訴自己:有!有必要!因為想要用大時鍾的長針切斷人的腦袋,假如那個人還能動的話,可能隻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讓長針無法準確地切過頸部,那樣就麻煩了。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潘特羅的身體不是直接放在辦公桌的桌麵上的。潘特羅的胸部下麵有一塊薄薄的窄板,這塊窄板像桌子一樣凸出到下巴的地方。潘特羅的上半身隻有胸部以下的部位在桌子上,胸部以上的頸部和頭部,是要拉到外麵去的,所以用木板抵著。木板不是用釘子釘在辦公桌上的,而是用木頭螺絲拴在辦公桌上的,木頭螺絲已經被血染紅了。
凶手這麽做的原因,應該是辦公桌的寬度無法通過狹窄的時鍾鍾麵開口處。另外,當人的上半身凸出到外麵時,身體會自然地彎曲下垂,那樣長針就無法順利地對準頸部,漂亮地切斷頭部了。為了讓受害人的上半身能夠直直地凸到半空中,所以用桌子做了這樣的處刑台。
實在太讓人訝異了!像這樣準備得這麽周全的謀殺案,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凶手花費時間,對已經失去自由的潘特羅進行恐怖虐殺,實在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事情。這個凶手一定恨透了潘特羅,而且是一個偏執的修理機械專家,我忍不住這麽聯想。
沒有使用繩索也是這個命案的特征之一。一般人要把人類固定在辦公桌上時,不會想到用電線來捆綁。可是如果使用繩索,不管綁得多結實,打結的地方還是會有鬆動的空間。任何一個受害者都不會乖乖就範,一定會拚命地掙紮。就算掙紮時難免受傷,也比被斬首來得好。綁得再紮實的繩索,在受害者不斷地掙紮之下,繩結的地方一定或多或少會有變鬆的情形。繩結一旦變鬆了,受害者就有逃脫的可能性。凶手一定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所以使用電線來捆綁受害人。
“這張辦公桌是怎麽來的?原本就是這一層樓的東西嗎?”我問霍華德。
霍華德好像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似的,看著辦公桌好一會兒,才說:“好像是的。”他又說:“那邊的牆壁一直都有一張辦公桌,是從前留下來的東西。這張辦公桌好像就是那一張吧!”
“從前?是什麽時候?”
“這個鍾樓完成的時候,這裏有專門處理大時鍾維修問題的管理員在辦公,辦公桌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這裏應該也還有椅子。”
“凶手似乎就是用了那張辦公桌。”
將廢棄不用的辦公桌拿來做處刑台,這樣就不需要自己動手做能通過時鍾開口處的處刑台了。
“現在誰負責這個時鍾的維修?你嗎?”
“當然不是,我沒有那種本事。現在是請專家一星期來維修一次。維修的人會來上油,並調整時鍾的快慢,看看有沒有哪裏壞掉。這個時鍾和倫敦的大笨鍾不一樣,是不會響的,所以那樣的維修就足夠了。”
“維修的人是固定的人嗎?”
“是固定的人。他叫彼得·庫拉賓,是第五街的洛法德大時鍾公司的員工。”
“知道他的住址嗎?”
“下麵的辦公室裏有他的住址。”
“等一下請你給我他的住址。他是怎麽樣的人?”
“他和我完全不一樣,非常沉默寡言。整天和機械為伍的人,大概都是那樣的吧!”
“因為機器是不會說話的。平常這裏是怎麽樣的?”
“你說這個房間嗎?”
“是的。”
“就是空著,沒有人在這裏。”
“沒有人會來這裏嗎?”
“這種地方不會有人要來吧?”
“發生了今天的事之後,以後更不會有人來吧!至少這裏的住戶不會想到這個地方來。”
管理員悲傷地點點頭,說:“是呀!隻要這棟公寓還在,這裏就會變成像鬼塔般的地方。”
“如果這個地方一直空著,外麵來的人不就很容易進入這裏嗎?”
“想進來這裏的話,幾乎隨時可以進來,因為這裏沒有警衛看守。”
“有人在這個房間裏麵的話,能從裏麵上鎖嗎?”
“如果是樓梯那邊的出入口的話,是可以利用皮箱鎖來上鎖的,那邊有門。但是電梯這邊的門就不能上鎖了。”
霍華德這麽說的時候,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吉米走過來,說:“找不到任何指紋。”
他的語氣很冷淡,我點頭表示知道了,會做這種事的家夥,不可能留下指紋讓人調查的。
“喂,塞姆!”
是約翰的叫聲,但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在機械的後麵,鍾麵背後的開口,快點過來。”
雖然他這麽說了,但我還是不知道他說的地方,隻好以求助的眼神看著霍華德。
“這邊。”霍華德說著,走在我前麵帶路。
我一走進機械間裏狹窄的通道,在盡頭的約翰就叫道:“問問他們可以不可以把繩子拉上來。如果沒有必要這樣一直垂著,就趕快拉上來吧!你看看下麵,一大堆新聞記者像水牛群一樣地擠在那邊。繩子如果一直掛在這裏晃來晃去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這裏,全部蜂擁上來了。”
我靠近那個開口。約翰一直用手扶著金屬小門,我正要把頭伸出小門,看看外麵的情形時,約翰說:“小心帽子。有風。”
聽到約翰的提醒,我摘下帽子,用手拿著。我的頭才伸出小門,臉頰立刻被雨水打濕,頭發也被風吹得倒豎著。
這裏是非常非常高的斷崖絕壁,是人為的可怕斷崖,就像被銳利的剃刀切斷似的,大自然應該很難創造出這種垂直而聳立的壁麵吧!聚集在下麵的人群像塵土一樣地渺小,如果沒有人事先告知那是人類的話,大概一時之間也不容易看出來。
繩子朝著他們,長長地往下垂,因為風的關係在半空中翻滾著。潘特羅的頭就是從繩子的尾端掉到地麵的。竟然還能看出頭的形狀,這也算是不可思議了。一直看著下麵,讓我覺得全身都失去力氣,也覺得冷了起來。
白色的燈光近在眼前,相當刺眼。隻要直視過那樣的光亮一次,就會覺得地麵是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方。風咻咻地吹過的聲音沒有停止過,風聲好像帶著熱氣一樣,把從天上落下來的冷冷雨水,變成了水氣。
我覺得已經沒有讓繩子繼續往下垂的必要了,便對約翰說:“好,把繩子拉起來吧!”
我把頭縮回來後,約翰便開始拉繩子,就換我幫約翰扶著小門。
把頭縮回室內、戴回帽子、挺直了背以後,就覺得安心了。我想我並沒有懼高症,但是頭伸到外麵、停留在半空中的時候,那種感覺真的很不舒服。真難相信世界上有那麽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會想把頭伸到那樣的外麵了。
“潘特羅的屍體是在這裏發現的嗎?”我問站在狹窄通道前的霍華德。
他點了頭。
“那時辦公桌在這裏,他的屍體在辦公桌上麵,塞住了這個通道。看到他的屍體時,我真的嚇破膽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從這個開口凸出到外麵。啊,應該說我們以為他肩膀以上的部位還在開口的外麵,所以才會試著把辦公桌拉進來……”
霍華德講到這裏,表情已經扭曲了。
“結果發現頭不見了。”
他好像很難說出口的樣子,我便替他說了。
於是他便黯然地點了頭,說:“簡直就像做了一場惡夢,讓人很想吐。”
“塞姆,你來看看上麵。”約翰把繩子拉上來,把繩子放在通道上,手拿著帽子,上半身從開口稍微伸出去,手指著上方說:“但是,要小心。”
我雖然不想再把身體伸出去,但還是摘下帽子,照約翰說的把身體伸出開口外。
我看到貼著十二個大數字的鍾麵,鍾麵下埋著許多白色的電燈。感覺上,自己就像在一個巨大機器的裏麵。我覺得不管是建造出這麽高的摩天樓的人,還是在頂樓上做出這麽大的鍾麵和指針的人,或想出這種殺人方式的人,都是行為怪異、個性狂妄,並且有妄想症的瘋子。時鍾這種東西,隻要像掛在屋子裏的那種大小就已經足夠了。
我慢慢轉動脖子,一邊想著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麽東西好看呢?一邊依照約翰的要求看著上方。果然,我看到一支巨大的鐵棒就在我的鼻子前。鐵棒的下方附著帶著水珠的白色刃部。就在我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刻,鐵棒發出咚的一聲,往我的臉部降下來,我嚇得差點大聲叫出來。
我趕緊把身體縮回到室內,接著就聽到身體旁邊的機器發出巨大的傾軋聲,連地板都震動了。
“斷頭台落下來了。”我說。
“塞姆,你的臉色很難看哦!”約翰笑著說。
“沒錯,就是那個東西切斷了潘特羅的頭。”研究所的吉米走到我們旁邊說:“這個大時鍾的構造與眾不同,長針在內側。一般的時鍾都是短針在內側吧!”
“這是適合切砍人頭的時鍾構造。”約翰說。
“這支長針每一分鍾動一次。”霍華德說明道。
“你的意思是,長針就是這樣一分鍾往下動一次,慢慢地把潘特羅的腦袋切下來的嗎?”我說,然後陷入茫然。
會想出這種殺人方法的人,絕對是個狂人。那樣的人一定非常冷酷,也和一般人非常不一樣。拿著機關槍掃射的幫派混混的惡行,雖然讓人氣憤,卻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個像精密的機器所做的絲毫不帶感情的行為,真的讓人無法理解。
“塞姆,你看到刃了吧?他根本是魔鬼。”約翰一邊搖頭一邊說。我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剛剛我也感受到了潘特羅經曆過的恐怖感覺。
“不過,沒有看到血跡。”
“被雨水衝掉了吧!”
“各位,現在已經是深夜零時十分,像刀子一樣的長針,馬上又要通過這個開口了。”吉米說。
“切斷潘特羅的脖子後,這次是第二次通過這裏。凶器像行星似的按照軌道前進,周期性地通過這個開口。所以現在凶器會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也是凶手預定中的事情吧!”
我點頭。
“我想他一定預測到我們會來這裏,並且想要取下凶器。塞姆,你們認為如何呢?”吉米說。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螺絲鉗之類的工具給我們看。
“用這種東西拆得下來嗎?還有,為什麽會有那個刃?長針上原本就有那樣的刃嗎?”我問霍華德。
管理員搖搖頭,回答我:“不是的!穆勒先生,長針上原本沒有那樣的刃。”
“是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上去的,在長針的內側。”吉米說。
“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上去的?”我問。
“是的。你剛才也看到了吧?那支長針上打了許多小洞,那應該是為了減輕長針的重量。那些小洞正好被凶手利用,把類似中國刀的利刃,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在長針上。所以利刃上應該也有小洞。”
“為什麽要這樣!”我說:“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要殺死一個人的話,把他從這裏推下去就行了呀!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誰也活不了。”
“誰知道!大概是要增加受害者的痛苦吧!總之,塞姆,長針一來到這裏,你就戴上手套,鬆開那邊的螺絲帽。千萬不要讓螺絲帽掉下去。”
“那凶器呢?凶器掉下去的話,說不定下麵又會有人死掉。”
“約翰,你撐住凶器。小心螺絲帽,那是重要的證物。”
“需要我幫忙嗎?”霍華德說。
“嗯,拜托了。請用這塊布,不要傷到手。我和塞姆會在那個時候鬆開螺絲釘和螺絲帽。螺絲釘在前麵,螺絲帽在另外一側。我剛剛看到了,用螺絲釘和螺絲帽鎖住刀刃的地方隻有兩個,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鬆開螺絲釘和螺絲帽,這個作業應該很簡單。”
“知道了。”我歎了一口氣,然後說。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看著雨滴在風中飛舞,等待長針下來,我們也看到了遠處一片黑暗的長方形中央公園。
“霍華德,這個時鍾為什麽要做開口呢?”我問管理員。因為有這樣的開口,才會發生這種悲慘的事情。
“為了修理時鍾,和整修外麵的牆壁或頂樓,才做了這個開口的。”他說:“至少要有一個開口,才能出去外麵。”
“可是,要怎麽出去?出去哪裏呢?”我很受不了地說。要是我的話,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願意從這個開口到外麵去。
“從這裏垂下繩子,踩著下麵那塊小小的凸出地。”霍華德說著,然後就笑了。“但是,穆勒先生,你一定不願意做那樣的事吧!如果要用繩子下去的話,現在就有繩子了。”
“這個大時鍾還有一個機關。每一小時十五分,這根棒子就會被推到外麵,撐住長針。”霍華德指著機械的內部說:“不過隻有一分鍾的時間。”
“你說什麽?”我說。怎麽又冒出讓人莫名其妙的機關了?“隻有一分鍾是什麽意思?”
“棒子伸出去支撐長針的時間隻有一分鍾,就是這個意思。”
“什麽?”
“為了在長針上行走,所以才將長針設計在鍾麵的內側。當長針走到十五分的地方時,也就是正好走到這個開口的下方,那時長針就會變成可以橫跨到那邊的牆麵的渡橋。這麽一來,就可以從這邊走到那邊的牆麵了。”
“誰會走那樣的渡橋到那邊的牆麵?老鼠嗎?”
我簡直快瘋了!到底是怎麽樣的瘋子,會想出這樣的事情?
“到了牆麵那邊以後呢?”
“接著踩在那邊的凸出地,然後沿著牆壁繞到另外一麵。另一麵的牆壁上有梯子,從那個梯子下去,就可以到達樓頂平台。”
“你所說的凸出地,就是那片隻有兩、三寸寬的牆麵裝飾嗎?”
“是的。”
“別開玩笑了!為什麽要做這麽冒險的事呢?”
“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沒有那麽做過,而且現在也沒有那麽做的必要。”
“在長針上行走的時候,有可以扶的地方嗎?”
“在鍾麵的那個附近,”霍華德指著室內的牆壁上方說:“有好幾個把手,可以握著那邊的把手前進。”
“你出去過嗎?”
“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過了一分鍾以後,會怎麽樣呢?”
“到十六分的時候,棒子就會退回機器裏麵,被這個彈簧拉進來。”
“那長針呢?不就無法支撐上麵的人了嗎?”
“不,還是支撐得住。如果上麵隻站一個人的話,應該還是支撐得住,隻是長針移動的時候,或許會比較不穩。長針每隔一分鍾會前進一格。”
“那麽,上麵的人就會掉下去囉?”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霍華德說。
“實在太危險了。到目前為止,有人從那上麵掉下來過嗎?”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在聽我們對話的約翰插嘴說:“要怎麽到樓頂的平台的方法,我已經明白了。可是,要回來的時候該怎麽辦呢?等人們完成維修的工作後,長針已經走掉了,長針所形成的渡橋,也就不存在了呀!”
我們都默默地點頭。霍華德便說:“要等到下一個小時的十五分鍾才能回來,或是下兩個、三個小時。總之,就是以一個小時為單位,等長針走到十五分的時候,渡橋自然就會出現。”
“原來如此,就像南街碼頭的渡輪那樣嗎?”約翰恍然大悟。
但我卻無法明白,“為什麽要做那麽危險的設計呢?實在太危險了呀!”
“不,以前是可以從下麵的樓層直達樓頂的,不過就因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反而造成更危險的情況,所以才會把那時候的通道堵住。因為一般人實在沒有去樓頂的必要。這棟大樓的水塔設在室內,避雷針的端子也是從室內伸出去的,所以最後才演變成這個方法。”
“了解了。”我說。
“可是,我認為這個鍾樓的曆史也快要結束了。”霍華德很落寞地說:“這個大時鍾現在經常被批評,因為周圍的摩天樓太多,根本看不到它所顯示的時間,所以早就被認為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再加上今天又發生了這麽可怕的事情,我想這個時鍾早晚會被拆掉的。”
“是呀!”我點頭表示同意。
“明天的報紙一定會大肆報導,這個殺人事件一定會成為克裏斯多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最瘋狂的事件。那樣一來,這裏就有名了,會有很多人來看熱鬧。到時候不僅這個開口會造成危險,指針也會造成危險,我剛才說的那個機關,也一樣會造成危險。”
“嗯,說不定有人會利用長針走到十五分時,穿著降落傘從長針上跳下去。”約翰說。
“搞不好還會有人在鍾樓上表演倒立。”
“世風日下,說不定會有人模仿這麽可怕的事件。如果無法馬上逮捕到凶手的話,我覺得應該把這個開口封住比較好,而且愈快愈好,最好等他們的搜證一結束就封起來。”我指著正在努力做搜證調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們說。
“隻堵住開口是不夠的,因為隻要時鍾還留著,就會有維修時鍾的需求。電燈有壞掉的時候,指針也會壞掉,發生那種情況時,都必須進行器材的替換。最徹底的辦法,就是拿掉這個大時鍾。”霍華德說。
7
霍華德立刻向他所屬的公司報告,也就是負責管理中央公園高塔的公司,並提出大時鍾存廢的問題。其實不必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公司就主動針對這個問題提出討論。
六號早上,公司隻花了五分鍾討論,就決定要廢棄時鍾。會議桌上擺滿了紐約的各大報紙,每份報紙的頭版頭條上,都登載了鍾樓的慘案。不管是哪一份報紙,都在“中央公園高塔”或“鍾樓”的名詞之前,加了“鮮血”或“慘劇”的字眼。這些字鬥大地印刷在報紙上,而且使用的字級之大可以說是前所未見。很明顯的,各大報都以這個事件來當成頭版頭條。因為這些報導的內容極富煽動性,所以大時鍾存廢的討論很快就結束了。如果時鍾繼續留下來的話,那些惡毒的批評大概會持續好幾個禮拜。
雖然很快就達成廢棄時鍾的決定,但是又討論了時鍾的兩支指針,和十二個數字要不要拆下來的問題,所以這個會議總共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結果大家都同意拆下指針和十二個數字。因為大時鍾已經設置了十年,機械已經開始老化,維修的費用也愈來愈昂貴,加上鍾麵上的數字又不易辨識,已經失去它做為時鍾的功能,所以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會議一結束,打字員立刻發通知給各個住戶。通知的內容如下——紐約警察局的搜查行動已經結束,三十七和三十八樓外牆的大時鍾即將拆除,如果對此有異議的住戶請盡快提出意見。在仿佛恐怖小說般的新聞報導中,上述的通知不僅被送給各個住戶,還被張貼在各個樓層的電梯和門邊。結果有兩位住戶提出不滿的意見,不過一看到哥倫布大道擠滿了來看大時鍾的起哄者,便急忙取消了。
犯罪研究中心的調查工作,和收集證物、拍攝現場照片等搜證行動,在六號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大致完成。他們的搜證行動應該做得相當徹底了,但這畢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案子,或許會有所遺漏,因此紐約市警察局和犯罪研究中心,都對鍾樓馬上就要開始進行改裝工程這件事,覺得有點為難。
然而大樓管理辦公室這邊卻執意馬上進行改裝工程。如果讓兩支指針繼續留在牆壁上的話,早晚會有全美各地的報社或電視新聞公司的小型飛機飛來拍照,裏麵則滿載著攝影師。新聞影片的標題已經可以想像得到了,他們會用牆壁上流下來的血跡寫著:“連血也凍結了!曼哈頓的斷頭台摩天樓!”當標題,這麽一來,全美國的好事者統統都會湧進中城西區,哥倫布大道會變成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著名的觀光勝地。
中央公園高塔聚集了所有的負麵形象,新的住戶就不用說了,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住戶在今年之內就會搬走。在這種擔憂之下,大樓管理辦公室當然著急了。一旦被貼上“斷頭台摩天樓”的標簽,隻怕再也無法洗刷掉這個惡名了,所以一定要盡快除掉斷頭台的刃器才行。必須在第一架電視新聞公司的飛機出現之前,拿掉時鍾上的兩支指針。在大環境不好的時候,民眾因為絕望感而渴求血腥的刺激,可是歐洲的戰爭已經結束,可以用“血腥”兩個字來形容的事件,除了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這個命案外,全美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受到公司高層的指示,霍華德努力和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交涉,希望在不移動室內用品和內部機械的情況下,能夠讓大樓拆下兩支指針和十二個數字。可以的話,最好還能將為數不少的白色燈光也一並拆除。那樣一來,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就不再是鍾樓,牆壁上那片圓形時鍾的遺跡,就會變成牆麵的裝飾品。鑲嵌在大時鍾外圍的無數燈泡,一年總會壞個好幾個,原本就讓大樓管理公司很頭痛。經常隻為了換燈泡,就有人必須不定期地去做冒險的維修工作,所以大樓管理公司早就想拆掉那些為數眾多的燈泡了。
不管是犯罪研究中心,還是紐約市警察局,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們也能明白管理公司方麵的心情,所以最後還是同意了管理公司的要求。殘留在外牆上的血,在雨水的衝洗下早就不留痕跡,警方原本就不期待可以從外牆上搜證到什麽,他們認為搜證的重點應該在室內。雖然搜證的行動已經完成了,但是考慮到案子尚未結案,隨時都何可能會再來現場做搜證,所以維持現場的完整性還是有必要的。為了方便今後的搜證行動,警方和研究中心決定接受大樓管理公司提出來的折衷方案。
辦公室方麵很快進行了改裝的準備。然而從外牆拆掉大時鍾是非常危險的作業,所以業者的招標作業並不順利。裝置大時鍾時,還有架設踏腳的地方,作業上比較容易,但要拆除時就不是那樣了。中央公園高塔的鍾樓並不是從三十六樓做setback工程⑥施工的。時鍾的表麵和一樓的玄關是在同一個平麵上,因此管理辦公室再怎麽著急也沒有用,拆除的工程還是遲至兩天以後的八號,才順利開始進行。
譯注⑥:一種建築用語,將外牆縮進,或外牆逐層收進的高樓。
八號那天,天才亮就立即展開拆除的工作。可怕的兩支指針最先被拆下來,接著時鍾正中心的鐵芯棒也被拔掉了,於是鍾麵的中心出現了一個直徑大約四英尺的圓形大洞。管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終於放下一顆心,斷頭台的刃終於被拆掉了。接著就是拆除十二個數字和時鍾周圍的電燈。拆除下來後形成的許多洞口,則馬上用水泥直接填補起來。
急著一大早動工的原因,除了想避免媒體的幹擾外,還希望可以在不需要照明設備的情況下,完成拆除的作業。如果作業進行到夜晚的話,那就一定需要照明的設備。至於不想在夜間進行作業的原因,則是因為颶風逐漸接近曼哈頓島,如果作業不能在翌日早上——也就是九號的早晨完工的話,就有遇到暴風雨的危險。拆除在三十八樓外牆電燈的作業,是非常麻煩又相當危險的工程,光是做拆除的準備工作,大概就要兩天的時間,再加上拆除工作需要一天的時間,按照標準程序作業計算的話,完成整個作業的時間前後大概需要四到五天,那就必須在風雨中冒險進行拆除的工作了。
當然也可以等颶風過去再進行拆除的工作,可是那樣就等於給報導新聞事件的媒體有充裕的準備時間,讓他們拍攝拆除作業的情況,並用更聳動的文字來形容,如此一來,這個案子將更加被注目。隻能利用白天的時間工作,又不能給“敵人”充裕的時間,所以一定要在八號一天內完成拆除的作業。
為了在一天內完工,安裝在十二個數字外側的小窗,用事先就做好的水泥塊堵起來,而用金屬片做成的小門,也用尺寸完全一樣的水泥塊堵住,再用水泥或批土等塗料填補隙縫,防止翌日來襲的颶風所帶來的風雨侵入。因為颶風即將來襲的新聞報導,讓電視新聞公司的行動也趨於謹慎,進行拆除作業時沒有看到任何一架他們的飛機。
因為事前做了完備的準備工作,所以拆除的作業在八號天黑以前就結束了。當哈德遜河遠方的夕陽接近地平線時,從鍾樓的屋頂和金屬片做成的小門開口中垂下來的繩索,也很快地收了起來,十二個數字外側的小窗和照明的燈光也都不見了。待太陽一下山,原本的鍾麵就一片漆黑了。
拆除作業的最後一個步驟,就是把讓潘特羅·桑多利奇的頭伸出去的開口堵死。當開口被事先做好的大型水泥塊封起來,並且用水泥注入隙縫後,拆除作業終於結束,除了讓長短針的軸通過的鍾麵中央圓洞被留了下來,等待日後再封死。幸好從外麵看不到這個圓洞,所以不會造成什麽大問題。
在進行拆除作業的工程時,我、約翰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們也沒有閑著。犯罪研究中心忙著分析從現場采取到的凶器、血液,和遺留在鍾樓的毛發、泥土;通常可以從分析出來的結果,找出和命案有關的線索。不過,這次我不認為可以從這些物件的分析結果,找到對破案有利的線索。
我和約翰則到美琪戲院及齊格飛演藝公司調查,了解是否有別的製作人因為潘特羅的死亡而獲利,這一向是調查命案的方法之一。不過,這條線落空了。
“威尼斯戰役”、“巴格達之夜”、“絲襪”、“仁慈的祝福”、“印地安之花”等劇目,都是齊格飛演藝公司所製作,相繼獲得好評的戲劇。這些戲都是潘特羅獨具慧眼,挑選到好的劇本與適合的演員,所以才大獲成功。而這幾出戲的主演者,都是喬蒂·沙利納斯。喬蒂因為這幾出戲的連續成功,而成為舞台上從沒有失敗過的巨星,也是百老匯最成功的女演員。可是潘特羅的死,將讓她麵臨最大的考驗。如果說誰會因為潘特羅的死而深受其害?大多數的百老匯同業都會認為是喬蒂。我試著問那些人知道裘安娜·克洛福德這個女演員嗎?結果竟然沒有人記得她。
喬蒂是潘特羅力捧的演員,她在出道以前就是潘特羅的情人,這是公開的秘密。潘特羅身邊似乎有很多和喬蒂一樣的女性,但喬蒂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所以有人猜測他們兩個人會結婚。不過喬蒂似乎也有不少愛慕者,隻是近年來其他愛慕者已經逐漸退出,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和潘特羅結婚的話,應該是沒有什麽障礙了。
最近潘特羅正在尋找適合喬蒂的劇本,並且精心挑選歌曲與音樂,請最好的指導老師來教喬蒂。他很努力地延攬可以讓喬蒂更能發光、發亮的人才。其實,現在的百老匯已經沒有人會那樣做了,就算有,也不可能隻為喬蒂一個人量身打造,因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需要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就表示喬蒂已經不行了。業界裏有不少人認為她的人氣正在逐漸下滑中。
潘特羅死後,百老匯裏找不到能夠取代他地位的製作人,起碼在齊格飛演藝公司或美琪戲院裏,還沒有孕育出像潘特羅那麽有實力的製作人,這正是他被稱為王牌製作人的原因。因為找不到可以代替潘特羅的人才,所以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老板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隻好親自出馬,擔任正在上演的“印地安之花”的製作人。弗來迪利克原本也是個舞台導演。
不過,弗來迪利克並沒有從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這件事,得到任何好處。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隻會讓他變得更加忙碌而已。因為本身的事業與舞台的工作內容交集並不多,所以可以預測到結果就是無法兼顧舞台的演出,又延誤到本身的事業。更何況,接手舞台的工作,對他的名譽並無加分的作用,他在演藝圈的名聲原本就很響亮了。這種情況不是潘特羅死後才會發現的問題,而是早就預料得到的事情,所以,因潘特羅的死所造成的第二位受害者,就是弗來迪利克。
弗來迪利克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或許不是全然沒有好處,至少他就有迫使喬蒂聽命於他的機會了,因為大家都說他對喬蒂有興趣。現在的喬蒂,是每一個人都感興趣的對象。明星就是這樣,如果不是明星,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不過,喬蒂已經是大明星了,不是弗來迪利克有興趣,就可以隨便使喚的人物。
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辦公室就在中央公園高塔的一樓。他在這棟大樓的三十樓和三十四樓裏都有房子。三十四樓的房子已經出租出去了,而三十樓的房子隻是他休息用的房子,他住在第五街。
八號那天,拆除大時鍾的工程在樓上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我在沒有事先預約的情況下,前去拜訪弗來迪利克·齊格飛,他在辦公室內接見了我。我本來以為在這場騷動中,他大概會躲在家裏不出門,沒想到他還是去辦公室工作。其實,我來到中央公園高塔,是為了拜訪喬蒂·沙利納斯,所以今天就算無法見到弗來迪利克也無所謂。
因為他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難免把潘特羅的形象套在他的身上。在美女如雲的百老匯裏,他是國王般的男人。想到這裏,我的腦子立刻浮現潘特羅魁梧的身材。然而,事實與我的想像截然不同。我在秘書的帶領下所看到的弗來迪利克,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齡應該和潘特羅差不多,前額的頭發已經稀疏,臉上沒有胡子,鷹鉤鼻,氣色看起來不太好。和他瘦小的身體比起來,辦公桌顯得非常大。
亮出紐約市警察的徽章後,我說:“非常抱歉,我們沒有預約就來拜訪了。謝謝你願意見我們。我是塞米爾·穆勒,旁邊這位是約翰·李韋恩。”
弗來迪利克站起來,繞過大大的辦公桌來和我們握手,並且親切地說:“你們好,我是弗來迪利克·齊格飛。請到沙發那邊坐。”
他的態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羅比起來,弗來迪利克顯得紳士多了。我心想,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被殺。
用毛玻璃隔開的辦公室角落裏,擺設著招待客人用的沙發和桌子。弗來迪利克走在前麵,領我們到旁邊坐,並問我們要喝什麽。我婉拒了,他揮揮手,秘書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邊點火,一邊說:“今天沒辦法工作了。這次的事件太驚人了,整個美國都在報導這個事件,說中央公園高塔是被詛咒的地方,是棟充滿血腥的大樓,這一帶的地價一定會因此而下跌。今天我原本約了幾個人要見麵的,結果紛紛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這裏的緣故吧!正好你在這個時候來,所以我才有時間見你。”
弗來迪利克把裝著雪茄的盒子推到我們麵前,請我們抽,但我仍然婉拒了。我不大喜歡雪茄。
“其實我也很想逃離這裏,至少在這個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裏能夠離開,因為這裏是我的工作夥伴被殺死的地方。可是很遺憾的,我無處可去。待在自家的話,一定會被新聞記者打擾;來這裏的話,起碼還有警衛或安全人員把關,不會受到記者們的打擾。雖然我在百老匯還算小有名氣,但做這行是很孤獨的。”
“我以為你們是像中世紀的國王那樣的人物。”我說。
“中世紀的國王也是孤獨的人。”他說,然後吐了一口煙。
“弗來迪利克先生,你應該了解我們的來意吧!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想請你幫我們尋找殺害潘特羅·桑多利奇的凶手。”
“現在頂樓正在拆除大時鍾,大時鍾即將撤離這裏,下一個撤離這裏的人,或許就是我了。我不想被殺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羅那樣被斬首。”
“五號那一天,你見過桑多利奇先生嗎?”我一邊從懷裏拿出記事簿,一邊問道。
“五號?”
“就是他被殺死的那一天。”
“啊,那一天是五號嗎?他被殺死的那一天,我們本來要一起吃飯的,我們約在前麵的狄賽爾帝斯茲。”
“那是一間高級的餐廳。”
“是嗎?可是他沒有來。他被瘋子抓走,並且被殺害了。”弗來迪利克皺著鼻頭說著。
“那一天你沒有和潘特羅說過話嗎?”我問。
他咬咬嘴唇,說:“有,那天我和他說過話,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我和人在家裏的他通電話,談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並約好要一起吃飯。因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麽容易就談得好的,所以約好去狄賽爾帝斯茲吃飯的時候再慢慢談。”
“三點左右嗎?這表示那個時候他還活著?”
我緊張了。
“是的。他在自己的家裏,精神好得很。”
這是一句相當重要的證詞。
“你所說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樓上的三六〇一號室。”
“三六〇一號室?”我的視線從記事簿上抬起來。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住的房子。你還記得嗎?”
我無言地點點頭。
“沒錯,那裏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房子。他現在住那裏嗎?”
“他不可能是去那裏玩的。”弗來迪利克說。
我點頭,心想潘特羅似乎沒有把房子轉讓出去。
“我想知道誰有殺死桑多利奇的動機。你知道有什麽人嗎?請全部說出來。”我說。
結果,弗來迪利克回答:“如你剛才所說的,他是個國王,所以他的周圍都是他的敵人。百老匯裏多的是強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隻是‘想’,沒有人會真的殺人。沒有了國王,士兵、人民就過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賺錢吃飯過日子,所以沒有人會真的動手殺死他。”
“沒有嗎?”
“與‘印地安之花’這部戲相關的所有人,包含觀眾在內,都會因為他的死而有所損失。其中損失最慘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一樣。今後齊格飛演藝公司推出的戲劇作品,恐怕無法達到以往的水準。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他的死,就是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致命傷。當然,我會努力不讓這種情況發生,不過這絕對不是輕鬆的事情。或許有人會憂慮潘特羅死了,今後就看不到好戲了,現在就有觀眾有這種憂慮了。潘特羅是一個能夠激發作家或音樂家,讓他們寫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百老匯這個地方,沒有人會真心想要讓他死。我敢打賭,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個作品,都在期待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演出:喬蒂·沙利納斯的組合,被掛在美琪戲院的門口。”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有殺害潘特羅的動機……”
弗來迪利克慢慢地搖著頭,說:“沒有。怎麽可能有人會用那麽殘忍的方法殺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又說:“不,隻有一個人可能。”
“誰?”
“我。”弗來迪利克說著,哈哈哈地笑了。“因為他太受到重視了,以至於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潘特羅·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會的場合,隻要他一出現,大家都會圍繞在他的身邊,連女明星都會嫉妒他。就算我的名字很明顯地掛在宴會會場,客人們也不太會注意到我的存在。你想他們會在我的麵前說什麽話呢?會說:哦?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那個人還活著嗎?根本就把我當成化石了。”
我點頭,說:“他確實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不過,我沒有殺他。我是一個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場證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這裏。更何況他死了,我是損失最慘重的人。”
“那麽,誰會使用那樣的手段殺他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一口煙,認真地想了想後,說:“不知道。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應該不是和演藝界有關的人。他是一棵搖錢樹,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比明星更有價值的人。”
“那麽,與你們競爭的劇場老板,或演藝公司製作人呢?”
“這個圈子裏沒有那麽笨的人,每個人都很會算計,不會為了競爭而殺人。不過,如果是為了與這個行業無關的事情而結仇,那就另當別論了。這和女演員們的主角爭奪戰不同。不管是怎麽樣的戲院,任何表演都是因為有競爭者才會存在的。如果隻有一種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員與劇本,觀眾都會愈來愈少,這是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而獲利嗎?”
“沒有吧!”弗來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遙遙領先眾人,還沒有人能夠和他競爭。”
“如果說凶手是向他借錢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來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說:“潘特羅是儉樸的人,不會借錢給人,他隻會送錢給人;但是他送錢的時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報。”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潘特羅隻會送錢給女人,他對女人也很有一套。”
“這棟大樓以前發生過女性舞蹈演員梅莉莎·貝卡自殺的事件。”
“那個舞娘和他無關。”弗來迪利克馬上說:“那不是他有興趣的對象。潘特羅對舞者沒有興趣。”
“那麽,哪裏才能找到線索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煙霧,思考了好一會兒後,才開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雖然嫉妒他,但是並不恨他,當然也沒有殺害他的想法。在他周遭的人當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殺死他,而且會實際動手殺死他的人,大概隻有我了。所以說,隻有我可能是凶手。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他。
“從潘特羅的死法看來,凶手對他的怨恨極深。如果報紙上的報導屬實的話,那麽怨恨潘特羅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羅嚴重羞辱過的人。會是劇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劇作家嗎?還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員?應該都不是。在演藝界裏混生活的人,哪一個沒有被貶抑、嘲諷的經驗?不可能為了那種事就生出殺機。更何況,潘特羅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就算曾經被他貶抑過,也不會永遠被他拋棄,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誰殺死了他?我也很想問這句話。”
弗來迪利克說。
8
來到三十四樓,我敲了喬蒂·沙利納斯住處的門。可是敲了半天,還是沒有人來應門。我試著轉動一下門把,發現門是鎖著的。這時候,一個正準備外出的鄰近婦人出現在門口。
“要找沙利納斯小姐嗎?她好像剛剛出去了。”那個婦人對我們說。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買東西了。”
“會馬上回來嗎?”我問。
“這個就不知道了……”那婦人說著,很快就往電梯廳的方向走去。
“我們被耍了嗎?”約翰說。
“已經告訴過她,我們要來的……難道記錯時間了嗎?”我邊看手表邊說。
“沒有透過經紀公司的約定,對她而言不算是約定吧!”約翰說。
“怎麽搞的!她這種行為看起來就像是在逃避。”
“嗯。不過,殺死潘特羅的人不是她吧!”
“那樣的殺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可能是她不接受沒有付費的采訪吧!”
約翰的這種說法,對我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戲院的舞台側遇到喬蒂·沙利納斯的情形。那時的她非常認真地在準備主角的試演,雖然急著擺脫身為刑警的我的詢問,但是態度並不傲慢。可是今天她避不見麵的態度,該怎麽說呢?雖然沒有透過演藝經紀公司安排,但我確實在電話裏和她約好見麵的事情了。她這麽輕易就把我們的約定置之腦後嗎?在爭取波西亞那個角色時的她,也會做這種事嗎?
在這種想法下,我隻能認為成功讓她變得傲慢了。我和喬蒂見麵的那天,是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翌日。美琪戲院前擺滿了追悼伊瑪的花束和燃燒中的蠟燭,但戲院裏麵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傷的氣氛,在舞台周圍的女孩子們個個摩拳擦掌,努力想要爭取成為伊瑪的後繼者。喬蒂就是以伊瑪之死為台階,爬到現在的地位。
因為我的叫喚而回頭的喬蒂確實是個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來有點單薄,低著頭走路的話,大概不會引起別人的注目。若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許我根本不會和她說話。她的輪廓非常端正,是一個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觀眾在舞台下看表演,是一種遠距離的觀看,隻看得到她單薄的身體。所以,當時我認為另一個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獲得波西亞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較像伊瑪,她腿長、身高夠高,身材豐滿而充滿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話,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瑪,還是裘安娜,她們都有專業女性演員的外表,全身散發著表演者的魅力。可是喬蒂卻像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走在馬路上的漂亮女子。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時,拿出剛烤好的派請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這個朋友的妹妹卻漂亮得讓人驚為天人,讓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我一直覺得成為百老匯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擁有某種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然而,任何一個明星在成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個普通人。
“怎麽辦?”約翰問我,“要回去嗎?”
“不,既然已經來到這裏了,我們就去拜訪奧森·達爾馬吉吧!或許他正好在他的屋子裏。”我說。
於是我們往那位建築師家的方向走去。
我邊走邊問約翰:“約翰,你認為美國的男性會想娶百老匯的女明星當老婆嗎?”
“你說的美國男性指的是誰?‘印地安之花’的觀眾嗎?”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這樣的美國男性。”
“在我的人生裏,原本就沒有百老匯的舞台。我對戲劇、歌曲都沒有興趣,沒有那些東西也一樣可以活下去。我喜歡的是公寓對麵熱狗店的女孩,或在費尼洛⑦賣起司蛋糕的女孩。”
譯注⑦:Veniero's,紐約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觀眾的話,請說說你客觀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約翰開始說了:“這個問題就像要求情婦也要有一手好廚藝一樣。”
“哦?”
“正因為沒有好廚藝,所以隻能當情婦。要求情婦要有好廚藝,基本上就是錯誤的。”約翰很肯定地說。
“是嗎?那麽百老匯的女明星們是……”
“她們是情婦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廚藝或性情,隻要會唱歌、跳舞就行了。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廳吃;帶她們去高級的商店,她們自然就會表現出好性情。這就是我的看法。”
真是令人佩服的見解。我點點頭,說:“的確,說得沒錯。百老匯要的女明星不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婦型的女人。說得太好了,我完全讚成。”
“你也同意嗎?塞姆。”約翰說。
“可是,約翰,既然如此,喬蒂怎麽會成為大明星呢?她看起來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以前的那個伊瑪,或是喬蒂的競爭對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著野性魅力,她們才是情婦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資質的女性。”
“塞姆,關於這一點,我有我的想法。睡覺以前,我們會喝點高酒精的馬丁尼或琴蕾雞尾酒,而給女性喝點像黑醋栗蘇打或咖啡奶酒之類的甜酒。以前大家都是這麽想的,不是嗎?”
“要用酒做例子嗎?約翰,我們身為警官,對酒要有節製。不過,你就說吧!”
“可是,現在怎麽樣了呢?現在男人喝甜酒,誰也不會說什麽了,不是嗎?在紐約最好的酒館裏,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吧台調酒員,也會在紅木吧台上為你調上一杯以前是隻有女性才會喝的粉紅香檳。可是,你會因為這樣而生氣嗎?不會吧!因為隻要是真酒就好了。自從女人們把酒變不見了以後,喝女人的甜酒,總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來得好吧!”
“嗯。”
“已經娶到老婆的人,才會去議論什麽是情婦型的女人。所以,想討論這個話題的話,就必須等大家都有老婆了。還沒有老婆的人,誰會去分別什麽情婦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說,喬蒂如同粉紅香檳嗎?”
“在愚蠢的法律下,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了,哪裏還有會老實待在家裏的男人?誰也不想待在家裏。喜歡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馬路邊了。老實乖巧的女人待在家裏,情婦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則,不符合現在這個時代的情況。”
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敲了三四〇八號室的門,門很快就開了,我們看到了一張有著金色頭發的臉。自己設計的大樓發生了如此軒然大波的事端,我以為他一定不在家裏,結果卻讓我很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麽會在家裏了。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走到哪裏都會引來一堆記者,造成騷動,所以躲在家裏反而是最聰明的做法。
“是奧森·達爾馬吉先生嗎?”
當我們這樣詢問的時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點害怕般地直視著我們。他雖然沒有說話,卻很快地點了頭。
“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塞米爾·穆勒,這位是約翰·李韋恩。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他以略帶沙啞的聲音說著。
“我們要站在這裏說話嗎?”我問。他短暫猶豫後,把門開得更大,讓我們進入室內。大概他也忌諱鄰居的眼光吧!
一走進客廳,就會發現室內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調非常統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顏色不是金色、銀色,就是黑色,非常搶眼。架子裏和桌子上,擺滿了古代埃及或希臘的神殿模型,牆壁上則滿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風格圖畫,簡直就像進了法老的辦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戲院的舞台一樣。
因為是邊間的房子,所以視野很好,不隻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一側,還可以看到南邊的中城及雀兒喜地區。可是壓在這些地方上麵的,卻是灰色的雲層,聽說明天颶風就要來襲了。
“這裏的視野真好。”雖然已經相當習慣這裏的風景了,我還是忍不住這麽說。
“窗戶並不是那麽必要的東西。”建築師一邊坐在扶手上有動物頭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寶座上,一邊像年輕的王在頒布命令般,非常嚴肅地說道。
“窗戶不是那麽必要?”我反問,“你的意思是,在構造力學上是不必要的,是嗎?”我一邊說一邊想。
我對建築學的了解非常貧乏,如果想要和建築師認真討論建築上的問題,那麽得從頭開始好好學習建築學才行。
“啊,不,不應該這麽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樓層的建築物的話,就力學上來說,必須減少窗戶的數量是嗎?也就是說,如果窗戶太多的話,會影響建築物本身。是這樣嗎?”
我的問題應該是相當粗淺的吧?但是,奧森好像在思考要怎麽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嚴肅,感覺有點古怪。他的皮膚看起來還很年輕,雖然臉頰上有很多雀斑,不過皺紋很少。不過他臉色蒼白,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接近銀色的金色短發,遠看之下很像白頭發。還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沒有眉毛似的,而且隻要一張開嘴巴,就可以看到兩顆顏色黃濁的門牙間有極大的牙縫。至於他到底幾歲了?看起來好像不到三十歲,又好像已經五十幾了。總之,很難從他的外貌去判斷他的年紀。
“這個嘛……”
他很為難似的開口了。可是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聽不太清楚。他的體型單薄,可以用瘦來形容,並且老是駝著背,給人一種病弱的感覺。但他對待我們的姿態又擺得很高,很喜歡擺架子。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並沒有他這一型的人物。這樣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歡的類型吧!
“你應該可以了解吧?上麵的鍾樓來了那麽多人,讓我的情緒有點不穩定。”建築師說。
“我當然可以了解。”我說。
“其實不是你說的那樣。在構造力學上來說,這裏可以不要窗戶,也可以不要牆壁。”奧森說。
“也可以不要牆壁?”我很訝異地反問。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所以,這邊的牆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戶。”他指著中央公園的方向說。
“這麽高的大樓也可以沒有牆壁?安全嗎?”
於是,建築師非常正經地說:“安全。現今的大樓外牆完全沒有重量的負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戶,也沒有問題。”
“那麽,是什麽東西在支持那麽高的大樓?”
“框架,鋼筋的框架。這個骨架支撐了整座大樓。隻要計算好,有這個骨架就夠了。”
“原來是鐵做成的框架啊。”
“不,鍛鐵是不行的,因為不夠‘柔軟’。一直到鋼鐵被開發出來之後,才能建這麽高的大樓。以前使用鍛鐵的時代,能蓋到十層樓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話就有危險,所以不能蓋現在這樣的大樓。”
“嗯,原來不用石頭補強,也可以蓋出高樓大廈。我現在才知道。”我說。
“其實剛好相反。”奧森說。
“石頭是不能補強的,石頭隻會加速建築本身的振幅,因為那樣會讓建築物的上麵變重。”
“振幅?”
“地震的時候,就會有振幅。”
“這座石頭島有地震?”
“有,隻是一般人感覺不到。地震的搖動方式有很多,長周期的地震波動會因為振幅的時間關係,而隻有上方搖動。例如這棟大樓,位於這一層樓的搖動幅度,大約是七英尺。”
“長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為一個周期的擺動,是相當和緩的地震。”
“七英尺?這裏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搖擺?”我非常震驚。
建築師點頭回答:“還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問題,不過,遲早會有人發現的。任何構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動周期,在某種時機巧合的情況下,如果相互作用,搖擺的幅度就會變大。對大型構造物來說,零星的振動比較強,但是搖擺的幅度並不強。可是因為容易有共振,所以搖擺的時間會變長。不管是桌子還是椅子,都會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動,但是大樓下的地麵卻一點事情也沒有。”
“這裏也會有那樣的現象嗎?”
“岩盤地形不容易有那樣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險了。不過盡管如此,住在這裏的我們還是不能大意。”
“嗯。”
“雖然說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的人還非常少,但我們一定要盡快研究這個問題才行。樓麵以七英尺寬的幅度搖擺的時候,周圍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塊,會演變成什麽樣的情景呢?所以說如果用石塊補強,反而會造成危險。堆積石塊補強的方式,隻能用在十層樓以下的建築。大樓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牆。”
“唔,這樣的說法很難讓人立刻相信。”我說。
於是建築師又說:“那麽,我們用船做比喻吧!建築的曆史和船一樣。你知道傳統的木造船為什麽減少了嗎?”
“木造船嗎?”
“是的。為什麽木頭做的船被鐵做的船取代了?”
“我認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樹木愈來愈少的關係……”
“不是那樣,是因為‘鐵比木頭輕’的關係。除了這個理由外,沒有別的理由了。木頭會浮在水麵上,但是鐵會下沉。麵積小的木頭或鐵片,確實是那樣沒錯。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鐵製的船的總重量,卻比木頭做的船的總重量輕得多。而且鐵片比較薄,可以扭轉、彎曲的可塑性也比較強。當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風雨或強烈的海流衝擊時,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控製的個體了,在暴風雨的衝擊下,很容易就被擊潰。”
“原來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東西,就必須改變想法才行,隻是延伸做小東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說鍛鐵很快就被鋼鐵取代了,舍棄不夠進步的東西才會變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細的建築物,重量輕又有可塑性的建材,應該是比較有利,而且能使建築物更堅固。現在的我們正在發想那樣的建築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麽或許不久之後,曼哈頓的摩天樓就會朝這個方向變化。”
“所以窗戶……”我把話題拉回來。
“對,如果是那樣的建築物,理論上所有的牆壁可以全部被窗戶取代。”
“可是,那樣的建築真的堅固嗎?”約翰插嘴說:“雖然理論上是那樣,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築師沉思了片刻,才點頭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個人希望不會變成那樣。窗戶這種東西,會讓設計師沉淪。古代的建築物,例如歐洲十八、九世紀時建築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戶都小小的,所以誕生了許多絢爛的文化。又例如這間房子,如果沒有這麽多窗戶的話,就可以凝聚出許多的趣味,創造出種種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藝術也是……”
“這些畫都很漂亮呀!”我指著掛滿牆壁上的畫說。
“是莎草紙,這些全是莎草紙畫。”
“這個像畫一樣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藝術經常表現在宮殿牆壁和陵墓牆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藝術。他們的藝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發展呢?因為‘沒有窗戶’。最能展現埃及藝術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麵下的世界是黃泉之國,唯有那樣的地方,才找得到藝術的真髓。這間屋子也是,因為有這麽多窗戶,所以我隻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眼裏隻有窗戶的建築師,是做不出什麽好作品的,因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戶為重點。”
“嗯,所以你想設計出更少窗戶的房子?”
“你說得沒錯。外觀也一樣,如果牆壁上滿滿都是窗戶,那麽每一棟大樓的外觀就會變得一模一樣,建築師能夠發揮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製。高迪設計的大飯店最後雖然沒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話,就是一棟窗戶非常少的大樓。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棒的設計。”
“噢!”
“窗戶使建築師墮落,讓建築師做偷工減料的事情。牆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當某棟建築物的牆壁完成變成窗戶,就已經不是房子了,而是機械的一部分。隻有機能性而沒有溫暖,是沒有發展性的建築。”
“達爾馬吉先生,”我說:“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問,是不是可以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問你呢?”
“什麽事情?”
“建築師為什麽要在誰也看不到的高樓牆壁上,裝飾一些圖案或雕刻呢?如果是從地麵可以看到的裝飾,或許還可以在當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離地麵三十層樓高的地方放了維納斯的微笑,也沒有人看得到吧?為什麽要做那種徒勞無功的事呢?”
“因為附近很快就會蓋起別的摩天樓吧!”建築師說。
“蓋摩天樓的建築師們,會事先認定‘附近也會蓋同樣高的大樓’,因此在自己蓋的大樓上做裝飾嗎?”
奧森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應該不會吧!因為每個建築師都不希望自己蓋的大樓比別人的矮,都想蓋出高人一等的大樓。”
“就是說啊!那麽那些裝飾到底是要給誰看的呢?”
“那隻是現階段看不到而已,未來的公共汽車或計程車,都會變成小型的飛行船。飛行船在空中飛,很快就可以抵達目的地。空中交通不會阻塞,乘客還可以欣賞窗外的風景當作娛樂。就像現在東河的觀光遊覽船一樣,觀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賞對岸的建築或風景。”
我有點難以置信地說:“建築師真的都在想那樣的事情嗎?”
“那是建築師個人的樂園。美國建築師是夢想家,也是詩人,是做夢的少年。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設計的電梯,在紐約的世界博覽會亮相時,你知道建築師們首先想到的是什麽嗎?”
“不是摩天樓嗎?”
“不是,而是像多層地板層層疊起,一直疊到天際的‘自然田園’。搭乘著電梯,不管到哪一層樓,一出電梯,就是寬闊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來的蔚藍天空,天空裏還有朵朵的白雲。每一層樓的各個草原上散布著一間間房子,有些房子塗著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紅色的磚瓦房,每間房子都有炊煙從煙囪裏嫋嫋升起。”
我和約翰無言地聽著這個夢想。
“另外,每間房子外麵的院子都拴著一艘小型的飛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飛行船。就像加州那樣,每戶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飛機,遨遊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還有,大樓的牆壁上有專門讓飛行船通過的門,打開那扇門就可以飛到外麵的天空。外麵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時和畫出來的天空一樣蔚藍,有時是下著傾盆大雨的天空。駕駛著那樣的飛行船,可以去紐澤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島玩。雖然這個夢想最後沒有被實現,但當時大家是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可能性的。因為有這個夢,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頓。”
我點頭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後,又問:“你對現在正在進行拆除大時鍾的工程,有什麽想法?”
於是建築師搖搖頭,歎氣說:“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極。想拆大時鍾的人,和用時鍾的指針來殺人的笨蛋一樣愚蠢。那座大時鍾,是這棟大樓的特征,拆掉時鍾的話,這棟大樓就是一棟到處可見的普通大樓。未來,曼哈頓的大樓會愈來愈多,這棟大樓就愈發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樓埋沒。如果那個時候這棟大樓還有大時鍾的話,大時鍾將是這棟大樓存在的價值。因為有大時鍾,整個設計才能平衡,這是建築師早就想到的問題。所有的設計,都以大時鍾為中心,連走廊的照明設計,都與大時鍾有關。所以我說沒有比拆大時鍾更愚蠢的行為了。這是對建築的褻瀆,讓人感到悲哀。”
“大樓的機能會因此而出問題嗎?”
“不會馬上出現問題,但是,拆除時鍾絕對不是正確的事情。這棟大樓正在被逐次改建,這也是無視原設計者的行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從三十七樓到樓頂的出口,理由是那個出口會造成住戶的危險。至於為什麽會有危險呢?因為大時鍾很稀奇,所以有人會想到樓頂去看時鍾,不小心就會造成意外,另外也擔心有人會跑到樓頂跳樓自殺。現在,輪到要拆除大時鍾了。總之,這棟大樓將會愈來愈沒有特色。可是,請別忘了一件事,現在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去樓頂了,今後想去樓頂的話,大概非用氣球不可了。”
“關於潘特羅命案的凶手,你有什麽看法?”
我這麽問時,奧森說:“我當然不知道凶手是誰。不過,如今這條街上最痛恨凶手的人就是我。”
“達爾馬吉先生,為了謹慎起見,我必須問你一些問題。”會麵的最後,我問:“五號那一天,你做了什麽事情?”
“五號?”
“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點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這裏。因為那天管理這棟公寓大樓的公司派人來找我。”達爾馬吉說。
“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我覺得我有必要拿出記事本。
“狄亞哥·狄·尚·朱利阿諾和貝提·亞雷。你在進行不在場證明的調查嗎?”
我拿出記事本,繼續問道:“他們兩個人在這裏待到幾點?”
“他們一直待在這裏。”建築師說。
“一直?”我抬起頭問。
於是達爾馬吉攤開雙手,說:“因為我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我們討論到八點左右,因為肚子餓了,便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飯。”
“幾點回到這裏?”
“和他們分手時已經超過十點了,所以我馬上就回到這裏。不過,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當時我雖然回到家裏,可是外麵在下雨,我又在聽音樂。隻要關上窗戶,就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了。”
“我可以去問朱利阿諾先生和亞雷先生嗎?”
“請你一定要去問他們。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沒有任何恩怨,不希望無端被人懷疑。”他說。
“齊格飛先生說了,他說他三點的時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過電話,當時桑多利奇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七個小時後的十點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卻被殺害了。”
“是嗎?我不知道他的話可不可信。”建築師的回答讓我很訝異。
“這是什麽意思?”我問。
“齊格飛是個騙子。以前他曾經對我說,計劃在皇後區蓋一座周圍有四棟摩天樓的大型複合式表演會場,還請我為那個計劃做設計,可是後來卻隻字不提。不隻如此,他還一臉正經地說,以紐約目前的戲劇表演情況,自己不可能會說那樣的話。比起那個男人,我更相信預言紐約的巴士和計程車可以在空中飛的建築師。”
我點頭,表示聽到奧森說的這句話了。
和奧森見麵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我覺得藉著這次見麵,我好像多少觸摸到設計出曼哈頓摩天樓景觀的人類的精神了。
這個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得正是時候。就在潘特羅·桑多利奇的斷頭事件讓全紐約嚇破了膽,也讓一般人認為大概隻有世界大戰或火星人來襲的新聞,可以蓋過這個命案的新聞性時,竟然又發生了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件事情比潘特羅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號這天,颶風如天氣預報般登陸曼哈頓。紐約開始飄雨,到了半夜時,風也轉強了,十號黎明時,紐約已經籠罩在暴風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風狂雨驟。
十號晚上八點左右,中央公園高塔在發出巨大聲響的同時,出現了原因不明的詭異事件,大樓的玻璃窗幾乎在同一瞬間粉碎。被認為是曼哈頓最華麗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變成有著無數洞穴的廢墟。可是這個事件並沒有造成火災,除了一個人之外,大樓裏的住戶無人罹難。
我們立刻趕往現場,在曾經散落著潘特羅頭骨的大樓馬路上,看到仿佛堆積著厚厚一層雪的玻璃碎片。大樓四周的玻璃碎片化為白色的山,高度幾乎可達二層樓。風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隨風飄揚,我用手按著頭上的帽子,以免被風吹走。
不管是我們還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能茫然地站在現場。我抬頭看,發現有些低樓層的窗戶是完整的,但是三樓以上的窗戶大部分都變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沒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內的燈光則仍然是亮著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屍體,接著把那具屍體拉出來。這具屍體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彈出,摔到地麵上的。
我和約翰看到腳下的屍體時,不禁麵麵相覦,因為這個不幸人物,正是八號才和我說過話的設計師——奧森·達爾馬吉。他的頭蓋骨破裂,部分腦漿噴出,全身都是血,不過他的臉還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認出是誰。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隻有一位犧牲者,而這位犧牲者的褲子口袋裏,有一張寫滿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紙張,這好像是一張便條紙。
第三章獅子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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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住在西村被稱為同性戀街的克裏斯多福街。他住在磚造的舊公寓二樓,而同一棟樓裏,有一半以上的住戶是同居中的男同性戀者,但是他對這種狀況絲毫不以為意,仍然住得很愉快,而且好像有不少同性戀者的朋友。
他從這裏搭地下鐵,通車到北邊的哥倫比亞大學上課,但紐約大學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所以他也常去紐約大學的圖書館。因為紐約大學的圖書館裏有很豐富的表演藝術相關資料,所以我常去那裏尋找資料,因此好幾次在西村附近遇到他。
因為這個關係,我和他漸漸熱絡起來,好幾次私下見麵聊天。潔的生活非常簡單,想要見他、找他,都不是困難的事情,他如果不是在哥倫比亞大學,就是在住處的房間裏,要不然就是在紐約大學的圖書館,或是在麥克道格街的人氣咖啡館裏。
這家叫做馬櫻丹的咖啡館也有地下室,在這一帶相當有名。它的一樓有暖爐,往一樓的裏麵走去,有一張可以從窗戶一眼看盡後院的桌位,那裏是潔的固定座位,他經常一個人坐在那裏度過漫長的時間,有時看書,有時沉思。秋天的時候,坐在那個位子上可以看到後院的樹木落葉冷冷地飄落,也可以看到幾棟舊大樓的後牆。歐·亨利的名著《最後一片葉子》裏,那位臥病在床的少女所看到的景物,大概也是如此吧!
有一天,潔打電話給我,約我在馬櫻丹咖啡館見麵,他說想和我談談關於命案的事情。我急急忙忙地到達馬櫻丹時,潔已經坐在可以看到後院的那個位置上。
一看到我,潔便遠遠地叫“嗨,傑米!”我快步走到桌子旁,坐在他的前麵。潔平常就是笑嘻嘻的表情裏,更增添了幾分興奮的神情。
“終於破解了。”他興奮地說。
“破解?破解了什麽?”
聽到我這麽問,他有點焦急似的咋舌說道:“就是象形文字呀,傑米!象形文字,你忘了嗎?不是在沙利納斯小姐家的櫃子裏找到一張寫著很多埃及圖文字的紙嗎?這兩、三天我一直在研究埃及的圖文字。”
“啊!那個呀!”這麽回答的同時,我也興奮了起來。
“先點吃的吧!傑米。”潔說。
於是我回頭對站在後麵的服務生點了一杯拿鐵,再加一塊起司蛋糕。
“這幾天你都待在圖書館裏嗎?”
“我不隻待在圖書館裏,還去請教專攻埃及學的教授。埃及學實在太有趣了,我乘機也了解了一些別的東西。不過,光是埃及的文字,就是一門大學問,比我想像的更複雜。因為無法用羅馬字母一一比照象形文字,所以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但我還是做了一些對照。你看,這是我做的對照表。”潔說著,打開筆記給我看。
“嘿,很了不起嘛!”我很佩服地說。
“這是我最近研究埃及學的成果。”
“潔,真有你的!”
“謝謝誇獎。就像我這張對照表上列出來的,它無法與羅馬字母完全對照出來。可以和‘A’對照的象形文字有兩個。例如‘at’或‘bat’,發[?]的‘A’的對照文字是鳥;但是‘able’或‘make’,發[e]的‘A’的對照是像彎曲的手臂。”
“唔,‘C’有三個對照文字嗎?”我問。
“像‘candy’或‘camel’,發[k]的‘C’,對照的是像提籃,或側看像山丘一樣的文字。而‘nice’或‘cent’,發[s]的‘C’,對照的是像耶誕節的拐杖糖一樣的文字。”
“好像很複雜耶!”我有感而發。
但是他卻搖搖頭,說:“不,一點也不複雜,因為這隻是表‘音’文字,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可以做出對照表。如果是表‘意’文字的話,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表音文字?”
“本身沒有意思,隻是單純代表聲音記號的文字,就是表音文字;羅馬字母就是一種表音文字。兩種作用相同的文字,應該可以相互對照。語言的構造當然與文字不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的本身並沒有意義。”
“也有不是這樣的文字嗎?”
“當然有。如我們所知道的,象形文字是一種圖文字,原本應該是不折不扣的表意文字。但如果這張紙上的文字是表意文字的話,那我就必須舉雙手投降了,可能要花更多更多的時間,才能破解這些圖文字的意思。”
“表意文字又是什麽?”
“例如這個鳥的圖形。毫無疑問的,以前這個圖文字代表的意思不是‘鳥’,而是‘禿鷹’。另外,‘A’對照出來的另一個圖文字,意思當然就是‘手臂’;而‘D’對照的圖文字的意思是‘手’,‘B’是腳。”
“拐杖糖就是‘手杖’嗎?”
潔用力點了頭,說:“沒錯,除了表示手杖外,應該還有‘權威’的意思。可是,從曆史上的某一個時間點開始,這些圖文字所代表的原本意思消失了,變成隻是聲音的符號,也就是說,圖文字從表意文字轉換成表音文字。”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改變呢?”
“為了減少文字的數量。”潔說。
“哦,是嗎?”我點頭說。
“山嶽、河流、天空、鳥。空氣、海洋。人類的手、腳、肚子、脖子、頭,還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巴、牙齒、舌頭等等。我們生活在被無數事物包圍的世界裏,如果每一個事物都要創一個文字來表示,那麽文字的數量一定非常龐大,整個世界大概會被文字淹沒吧!人類的記憶力根本無法負荷數量那麽龐大的文字。為了記憶文字,紙和筆就成了必要的工具,因此中國人很早就發明了紙張。”
“埃及的話有莎草紙。”
“對,所以埃及複雜的圖文字才會留傳下來。但是,這個文明基於文字數量太過龐大,最後還是選擇一條合理的道路,放棄利用文字來表意,而將原有的圖文字表音化。仍然具有表意作用的文字,是中國的漢字和馬雅的圖文字。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一定還有我們尚未解讀的表意文字。這是一門還沒有被開發的學問,馬雅文字也還沒有被解讀。”
“唔,是嗎?”
“總之,眼前先解決這張手寫的紀錄便條紙吧!”潔身體往前傾地說。
“嗯。這是喬蒂·沙利納斯裝框保存起來的東西。”我說。
“這張紙原本在從樓上摔下來的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的褲子口袋裏。”
“那個事件也很不可思議。”
“確實不可思議。”潔表示同意地說。
“在中央公園高塔的窗玻璃瞬間破裂的同時,建築師自殺了。是建築師為了自殺,而製造出那樣的事件嗎?……可是,要怎麽製造出那樣的情形呢?到底用了什麽東西,製造了那樣的爆炸呢?當時現場完全沒有火藥的痕跡。潔,你能解開這個謎嗎?”
潔好像不厭煩似的搖搖手,說:“傑米,讓我們一件一件來。首先要解決的是圖文字之謎。”
他說著,把好像用鋼筆寫的那張便條紙攤開在桌子上,把紙上的皺摺抹平,然後再把自己做的對照表,擺在便條紙的旁邊。
【附圖三】
“傑米,你看這個,便條紙上開頭的第一個字是圓頂形的圖形。參考對照表,就可以知道這個像麵包的圖文字,是‘T’;也就是說麵包可以轉換成‘T’。接下來是像鳥羽毛的圖,這個圖可以越換成‘I’,貓頭鷹是‘M’,老鷹是‘E’。這幾個圖文字轉換出來的羅馬字母是‘TIME’,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文字。
“接著是兩支拐杖。看,對照表上沒有這樣的圖,所以一定是這樣……一個拐杖對照一個字母,對照出來的字母如果不是C,就是S。而‘TIMES’這個字比‘TIMEC’有意思,所以應該是‘TIMES’吧!這張便條紙不是埃及人留下來的,而是崇拜埃及文明的美國人寫的,所以從圖文字對照出來的羅馬字母,應該是英文。
“另一支拐杖對照出來的字母應該也是‘S’。對使用英語的人來說,不會把連接在一起的兩個同樣圖形,想成是兩個不同的字母。再看下一個圖形,這是提籃和小鳥一上一下所組合而成的圖形,我們可以從對照表找到與這個圖形對照的字母是‘Q’。接著的圖文字是一隻小鳥,這個是……”
潔的手指很流利地在對照表上滑動。
“是‘U’。下一個是彎曲的手臂在上,張開嘴巴在下的雙層圖文字,對照表上沒有可以對照這個圖文字的字母。不過象形文字的排列法,和一般的字母的排列不大一樣,有時也可以上下排列。可能是那樣比較漂亮吧!象形文字的字母排列,並沒有非橫排不可的規則,要怎麽排列,全看寫的人的感覺。”
“哦?是這樣的嗎?”
“嗯。彎曲的手是‘A’,張開的嘴巴是‘R’,緊接在後的是兩支羽毛雖然好像葉子,但是要讓這幾個字母組織起來有意義的話,對照出來的字母應該是‘E’。”
“第一行對照出來了?”
“沒錯。把對照出來的字母排列之後,就是‘TIMESSQUARE’。”
“時代廣場?”我說。
“對,這行象形文字說的就是時代廣場。”
“時代廣場?那個時代廣場嗎?在中城那個熱鬧商業區裏的時代廣場?”
“就在四十六街與第七大道那裏。可是,又好像不是。”
“為什麽?”
“因為第二行。解讀這一行得到的是‘Cleopatra'sNeedleBoulevard’。”
“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我有點驚訝地說,因為這實在太突兀了。
“兩個連續的‘E’常常隻以一個圖文字來對照。”
“是嗎?”
“嗯,這種情形也出現在以下的對照裏。至於第三行,是‘BethesdaTerrace’。”
“畢士達露台(BethesdaTerrace)?嗯,接著呢?”
“第四行是‘Schiller’。”
“席勒?是詩人席勒⑧嗎?”
“第五行是‘Beethoven’。”
“貝多芬?到底在玩什麽猜謎呀?”我忍不住笑了。
“還沒有發現嗎?傑米。第六行是‘FitzGreeneHalleck’。”
“費茲·格林·哈萊克⑨……啊!我想到了,是中央公園裏的那些銅像嗎?”
“答對了。我也是這麽想的。”潔說。
“確實還有一座被稱為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的埃及方尖碑。不過,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並不在公園內,而是在大道上。”
“中央公園內的南北方向的馬路之中,東側的路不是被稱為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嗎?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就是被安置在沿著那條路的路上。”
“嗯。那麽格林·哈萊克之後呢?”
“‘SirWalterScott’。”
“噢,果然來了,是沃爾特·史考特爵士⑩的銅像嗎?”
“再來是‘Shakespeare’。”
“了解了解,都是有名的人物。”
譯注⑧:德國偉大的戲劇家、詩人和文學理論家。
譯注⑨:美國詩人,以諷刺和浪漫主義的詩歌著稱。
譯注⑩:蘇格蘭小說家、詩人、史學家和傳記作家,為曆史小說的創始人之一。
“接著是‘GapstowBridge’。”
“嗯,是那座有名的橋。”
“然後是‘LionBoulevard’。”
“獅子大道?唔?這是什麽?獅子大道在哪裏?聽都沒有聽過那樣的地方。”
“最後是‘Geekfleed’。”
“Geekfleed?齊—格—飛?是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嗎?被沙利納斯小姐槍殺的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嗎?”
【附圖四】
潔沉默不語,隻是一邊點頭,一邊看著窗外庭院內的枯樹。
“是那樣嗎,潔?真的嗎?真的是指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嗎?已經死掉的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老板?”
潔的視線緩緩地回到室內,說:“傑米,我也正在想這件事情,所以沒有辦法給你答案。你呢?你覺得呢?”他看著我說。
於是我再三思考之後,回答:“這是那個大事件發生時所留下來的紙條,所以一定是吧!”
潔點頭,說:“嗯,我也是這麽想的。那麽,你認為這張紙條的用途是什麽?”
“這張紙條嗎?”
“對,以象形文字寫的這張紙條。”
我再度陷入思考中,但是完全想不出好的答案。
“中央公園的觀光簡介嗎?”因為想不出好的回答,我開玩笑地說。
可是,潔笑了。他說:“很不錯嘛!傑米,雖不中亦不遠矣!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用我們所熟悉的文字,說明這裏是席勒的銅像,那裏是貝多芬的銅像,不就可以了嗎?用不著特地用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呀!”
我沉默片刻,認真地想了想之後,才說:“確實。如果隻是觀光簡介那種平凡的內容,的確用不著……”
“沒錯。因為是有危險性的東西,必須隱藏內容,所以要用一般人看不懂的文字。如果內容是殺人計劃,就必須隱藏起來。”
“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張秘密的計劃書?是像暗號般的東西?”
“我是這麽想的,這是我推理出來的想法。”
“嗯,是嗎?這麽說的話,這張紙條般的東西或許是……為了犯罪而做的前進路線?”
“有這種可能性,這種想法很能說服我。”
“可是……到底是怎麽樣的路線呢?”
“最後一行所表示的,當然是一個地點。我認為這張紙是在指示要如何到達那個地點。”
“齊格飛?”
“對。”
“齊格飛的什麽?”
“當然是齊格飛的家吧!”
“等一下,等一下。”我說。
“怎麽了?”
“齊格飛不住在中央公園內呀!”
“他沒有住在公園內,他住在公園外。”
“沒錯,他應該是住在第五街。對吧?他的高級公寓應該麵對著第五街。”
“嗯。”
我又想了一下,才說:“這些文字到底是什麽意思?完全看不懂嘛!是表示要從時代廣場走到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的意思嗎?”
“嗯,好像是吧!也隻能這麽想了,因為上麵還有小小的箭頭記號。”潔表示同意地說。
“接下來是通過畢士達露台,前往席拉的銅像,是這個意思吧?”
“是的。”
“然後是經過貝多芬的銅像旁邊,來到費茲·格林·哈萊克的銅像前;接著是通過沃爾特·史考特爵士的銅像附近,再經過莎士比亞銅像的旁邊,走過蓋普史托橋,然後通過獅子大道,就是齊格飛的家嗎?順著這個路線指示,就可以到齊格飛的家?”
“我想是吧!”
“可是,這樣的指示哪裏有危險?為什麽要隱藏呢?根本就像一張買晚餐食材的便條紙。警察會憑這樣的便條紙,就跑去抓人嗎?”
“一般的警察應該不會吧!”
“這樣的便條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思考這個問題,就是推理呀,傑米!”
“首先讓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就是這裏。為什麽是從時代廣場開始的?時代廣場應該在最後麵才對吧?照這張紙的指示的話,起碼應該比蓋普史托橋更後麵才對。如果目的地是齊格飛家,為什麽第一站是時代廣場?看這張紀錄,好像是從這裏開始的,從時代廣場到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到底要怎麽走呢?”
“是呀!這是你的疑問之一,還有嗎?”
“什麽是‘獅子大道’?指的是哪一條路?”
“這是你的疑問之二吧?”
“還有,根本無法從這張奇怪的路線圖上,看出齊格飛家的位置。曼哈頓的街道按照著東西南北的座標規劃,要指示一個地點時,並不需要這樣拐彎抹角,隻要直接說街道名,就很清楚了,例如說第五大道及二十九街的交叉點,人們就馬上知道是什麽地方了。為什麽不直接說路名就好了?”
潔雙手抱胸,低著頭默默地聽著。不久,他抬頭,說:“沒錯,傑米,我也是這麽想的。你的意見完全正確。除了這些之外,你還有覺得什麽奇怪之處嗎?”
“當然有。”我說。我帶著焦躁的心情,整理了一下腦子裏的想法,然後說:“你不覺得這張紀錄根本就本末倒置嗎?”
“哦?怎麽說呢?”
“有必要把犯罪時要走的路線,寫在紙上嗎?是做為給自己看的紀錄嗎?不是吧?這種事情應該記在自己的腦子裏就很足夠了。”
“唔。”
“應該是為了給他人指示,才會寫在紙上的。不是嗎?”
“不錯,確實有這種可能性。”
“那麽,是誰寫給誰的呢?懂這種埃及文字的人,大概是像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這樣的人吧!如果是他寫的,那麽,他要寫給誰看?”
“唔。”
“可是,這張紙條還在他的口袋裏時,他就死了,這表示他還沒有給任何指示。”
“還沒有吧!”
“另外,奧森·達爾馬吉有殺害齊格飛的動機嗎?”
“唔。”
“還有,最大的重點是,殺死齊格飛的人是沙利納斯小姐吧?”
“是吧。”
“人死之前的懺悔之言,不會是謊言。”
“我相信是這樣沒錯。”
“因此,這張紙條是為了什麽而寫的呢?是要給沙利納斯小姐的指示嗎?不是,她不是會接受別人指示的人,她也沒有穿過中央公園。她說她去一樓的齊格飛的辦公室,射殺了齊格飛,完全沒有提到什麽席勒,什麽蓋普史托橋。”
“嗯。”
“如果那張紀錄是一種指示,這個指示卻沒有派上用場。要殺死齊格飛的話,用不著標明中央公園內的路線,隻要把齊格飛家的住址寫出來就好了。”
“沒錯。”
“隻要有住址,中央公園裏的路要怎麽走,根本就不重要,因為問題是最後的目的地。難道說不走中央公園,就到不了齊格飛的家嗎?不,要去齊格飛家,並不需要經過中央公園。所以說,這張紙條到底有什麽意義?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
“這張紙條或許確實毫無意義,而隻是一張練習象形文字的紙張。”
“可不是嗎?好像隻是用中央公園裏的紀念碑之類的東西,來練習象形文字的寫法一樣。而且什麽是‘獅子大道’?曼哈頓沒有這個名字的馬路。”
“傑米!”潔突然叫我。
“什麽?”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上當。”
“因為‘獅子大道’嗎?”
“是的。”
“嗯,我也上當了。根本就是亂寫的嘛……”
“傑米,不是那樣的,事實正好相反。別的或許都沒有意義,但是‘獅子大道’卻是有意義的,隻有這個是‘真的’。”
“真的?這個?”
“是的,就是因為‘獅子大道’,所以我無法忽視這張紙條。這張紙條不是隨便的塗鴉,而是確實標出齊格飛家的所在,在第五大道。”
“怎麽說?”
“我現在就告訴你吧!”潔說。
就在這個時候,服務生送來我們先前點的拿鐵咖啡與起司蛋糕。我幾乎忘了自己點了食物。我重新坐好,喝了一口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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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九一〇年代的事情。”潔開始說了。
“有一個技巧高超的賭徒來到紐約,他的名字是蓋利·貝茲。這個人的下巴的中央有一個窩,是個相貌英俊的男子。他好像迷惑了無數的女性,但是,讓人津津樂道的,則是他出神入化的賭技。盡管外型溫文,但是在賭桌上卻睥睨群雄,讓許多對手脫光了衣服。”
“你是說輸光了所有的財產嗎?”
“對。不過,把全部的財產都拿來賭博,本身就是不對的行為。因為他太厲害了,所以被絕大多數的同行視為仇敵,這是不爭的事實。他的身影隻要一出現在賭場裏,所有半職業性的賭徒便聞風夾著尾巴逃走。總之,他的惡名傳遞了整個美國,大家都很怕他。這位在全美四處流竄的賭徒,有一天終於現身紐約。”
“這個人是賭博的天才吧!”
“對。可以說他擁有天才般的敏銳感覺。蓋利有一天走在百老匯的街上時,被一位年長的女性叫住。他回頭看那位女人,女人把一張鋪著桌巾的小桌擺在路旁,小桌上還放置著一顆水晶球。”
“是占卜師嗎?”
“是的。她的相貌與白人不太一樣,是阿拉伯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蓋利,並對他說,你已麵露死相。”
“嗯,算命的常這麽說。”
“很像你的朋友寫的劇本中的一景吧?”
“沒錯。”
“不過,這不是戲,而是現實。蓋利雖然聽到女人那麽說,卻大笑出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健康。現在的他一點病痛也沒有,硬要說有問題的話,那就是會喝一點酒。既沒有肚子痛,也沒有感冒的人,怎麽會死呢?他便問那個女人自己會怎麽死?是明年會死嗎?”
“嗯。”
“那位女占卜師搖搖頭說,不是明年,而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就會死,時間是午夜零時。然而,精神飽滿的蓋利仍然不把女占卜師的話當作一回事,還要占卜師告訴他是怎麽死的。不過,他也聲明自己不會付錢。”
“當然了,誰會為這種不愉快的事情付錢呢?”
“女占卜師說,我有解救你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教你方法。但蓋利隻想聽,不想付錢。女占卜師說,如果想知道得救的方法,就必須付錢。蓋利便嘲笑她說,這就是你賺錢的手段吧!最後還勸她不如去賭博、擲骰子賺錢。”
“占卜師沒有說蓋利是怎麽死的嗎?”我說
“你也想知道嗎?蓋利當然要求占卜師說出來。於是占卜師便對蓋利說,你是古代的羅馬皇帝尼祿轉世,所以四周跟著許許多多的怨念。”
“尼祿?是隨便說說的吧。”
“不,不是隨便說說的。她說,今天午夜零時的時候,你會被獅子殺死,這是你的宿命。”
聽到潔這麽說,我忍不住放聲笑了。
“被獅子殺死?”
潔連連點頭,說:“蓋利也笑了,並說,原來自己是被獅子殺死的呀!那隻獅子一定發瘋了。但這裏不是非洲,而是曼哈頓的中心,哪來的獅子呢?”
我一邊聽,一邊大力點頭。
“沒錯。要是我的話,我也會這麽問。被獅子咬死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在紐約市的正中央呢?胡說八道也要有個分寸!”
“‘我勸你還是改做別的生意吧。’蓋利撇下這樣的忠告後,就離開女占卜師的麵前,前往賭場。那天晚上他也在賭場大獲全勝。”
“他贏了?”
“他贏了,而且完全忘記從女占卜師那裏聽來的預言。可是,他走進了紐約市立圖書館對麵大樓二樓的小酒館,當四周都安靜下來後,他突然想起占卜師的話,抬頭看牆壁上的時鍾,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如果占卜師所說的預言是可信的,那麽自己的生命隻剩下不到兩個小時。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為了趕走這種感覺,他開始喝酒。這裏是紐約的正中央,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出現獅子這種猛獸,那位占卜師的預言不過是為了騙取金錢罷了。他這麽想著。”
“同感。無賴的手段是無法讓客人掏錢給占卜師的。”
“可是,蓋利的心裏還是有一點在意。他是義大利裔的移民,可以說是羅馬皇帝的後裔,那樣的預言未必是無的放矢。”
“義大利裔的移民有好幾萬。”
“那個酒吧裏有一個大型的收音機。當時的收音機算是很高級的機器,很多客人到酒吧不隻為了喝啤酒或雞尾酒,也為了聽收音機。當蓋利喝得有幾分醉意時,收音機裏的播報員開始念一條臨時新聞,那是一則帶有衝擊性的新聞。”
“是什麽新聞?”
“中央公園動物園裏的獅子逃出動物園了。”
這則新聞讓我太訝異了。
“什麽?”
“中央公園當時剛剛新成立了一座動物園。那則新聞報導的主要內容是說,獅子從動物園裏失蹤了,目前可能在中央公園內,但是也可能跑到公園外麵的馬路上,所以請全體市民小心警戒,在獅子被捕捉回去的消息沒有發布以前,要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有動物園呀……”
“蓋利聽到這則新聞便發抖了。他知道有這種可能性,卻完全沒有想到會真的發生這種事。在那一瞬間,他相信占卜師的語言會實現,午夜零時——也就是自己死亡的時間——正在逐步接近自己。於是,他的屁股立刻滑下吧台前的凳子。他想馬上趕到百老匯去找那位女占卜師,隻要她能教自己逃過死亡的方法,全部的錢都給她也無所謂。”
“嗯。”
“可是,他又想,那可不行!那麽做的話,不是正好踏入陷阱之中嗎?或許就在自己衝到馬路上時,躲在暗處的獅子就會跳出來咬死自己。他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全身是血地躺在獅子腳下的模樣了。”
“沒錯,那樣做確實很危險。”
“於是他重新坐好,為了鎮定自己的心情,又開始喝起酒來。因為發現這裏的確存在著可怕的可能性,他還查看了入口處,並且請酒吧的經理在門上上鎖。可是經理拒絕鎖門,因為那樣不符合規定。蓋利絕望之餘,便想搭計程車回旅館,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可是,站在馬路上等計程車也有很大的危險性,就算是用電話叫車,隻要人一走到門外,任何一瞬間都是有危險的。想到這些,他隻好乖乖地繼續坐在吧台前的位置上。”
“這樣才聰明。”
“酒吧裏的其他客人也都繼續留在酒吧裏,沒有任何人在這個時候離開酒吧。因為一旦有人離席說要回家,經理便馬上過去勸阻,請客人稍待一會兒,因為或許不久之後就會有捉到獅子的消息了;而且現在隻要離開室內,就會有危險。因此,大家都乖乖地留在酒吧裏。
“可是,蓋利的恐懼比其他人更加嚴重。他的心髒就像連續敲打的鍾一樣跳動,緊張和恐懼的心理更讓他直冒冷汗,全身也不停地發抖。牆壁上的時鍾一分一秒地前進著,再一分鍾就是午夜零時了。就在這個時候,酒吧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了。那一瞬間,蓋利大聲慘叫,覺得此命休矣。他相信獅子就要撲到他的身上了,許許多多羅馬人的怨靈,正衝進這家酒吧裏!自己將在此被獅子無情地吞噬!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卻沒有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抱著頭在吧台前發抖的蓋利身上,他的手終於戰戰兢兢地離開頭部,並且很害怕地回頭看著入口的地方。一個有點胖、穿著製服的警察,正以一副奇怪的表情,注視著強烈害怕的蓋利。然後,警察大聲宣布,已經捉到獅子,大家可以放心,也可以回家了。此時,收音機也開始播放臨時新聞,通知大家已經在百老匯捕捉到獅子了。播音員說,危險已經過去,大家可以放心了;溫暖的被窩正在等待主人回去,請早點回去睡覺吧!
“蓋利這才放心了,全身的力量一旦放鬆,整個人便癱軟地坐到地板上。因為想趕走恐懼,他喝了太多的酒,早就醉了。在地板上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慢慢地站起來。在賭場裏的時候,他被認為是非常霸氣、桀騖不馴的人物,可是私底下的他還是有比別人更加膽小的一麵。”
“可以理解。”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櫃台,付了酒錢。那時經理對他說,你的臉色很不好,今天晚上好好的睡一覺吧!蓋利答應了,然後蹣跚地步出酒吧。當他要走下樓梯時:心中湧現強大的喜悅。他想,真的是白擔心了!那個女人果然是一派胡言。不管是醫生還是占卜師,或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人在什麽時候會死的。這麽一想之後,他的精神大振。他大聲歡呼地跑下樓梯,到了最後幾格的時候,還一個箭步地躍下樓梯,衝到馬路上。他高舉雙手,歡呼地越過馬路。不,應該說是想越過馬路。
“他喝醉了,並且高舉著雙手,大聲歡呼地突然衝到車道上,一輛南來的汽車閃避不及,撞上了他。輪胎刺耳的打滑聲與撞擊的聲音響起,蓋利整個人先是飛到半空中,然後重重地掉落到地麵。汽車的打滑聲與撞擊聲吸引來許多圍觀者,其中一位圍觀者就是剛才的酒吧經理。酒吧經理馬上返回酒吧,呼叫救護車。渾身是血躺在馬路上的蓋利,臨終之前短暫地恢複意識,他痛苦地呼吸,眼睛看著天空,好像想說什麽似的動著嘴唇,他伸出的手指指著一個方向。大家沿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是紐約市立圖書館前麵的石獅子雕像。”
“啊……”
“他就這樣死在獅子的腳下。”
這樣的發展讓我深受刺激,一時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我才說:“原來如此,是獅子雕像呀……但是,他被撞倒的那條大馬路是哪一條路?”
“第五大道,就是市立圖書館的獅子雕像前麵的馬路。”
“啊,是第五大道嗎?”
“以市立圖書館的獅子雕像為中心,這條馬路的南北四個街區,也就是從三十八街到四十四街之間,被附近的居民稱為‘獅子大道’。”
“哦?這就是獅子大道嗎?”我說。
“是的。而弗來迪利克·齊格飛住家的公寓沿著獅子大道,就在紐約市立圖書館的南邊。”
“原來如此!”我懂了。
第四章地下王國
1
我坐在水邊的草地上,看著摩天樓無數窗戶的燈光和倒映在“池塘”⑾的月亮。突然聽到有人踩著草皮靠近的腳步聲。是警察嗎?我想著。我一點想警戒的心情也沒有,反正我已經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了。除了剩下的這條命外,我沒有什麽可以被偷的東西了。不過,如果有人要取走這條命,我也樂意奉送。
譯注⑾:ThePond,中央公園內的水池名。
“嗨,兄弟。”
這個聲音從上而下,聽聲音好像是個黑人。我的心裏雖然覺得這個家夥打擾別人很沒禮貌,可是卻沒有生氣的力氣,所以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
“介意黑人坐在你旁邊嗎?”他說。
我搖搖頭,“我在歐洲和黑人並肩作戰,有時還一起睡在狹小的戰壕裏,沒有什麽好介意的。”
聽到我這麽說,黑人便坐在我的旁邊。
“月亮很美呀!”他說。
我沒有點頭,隻說:“是的。但我現在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
於是他也沉默了。不過沒有多久,他就壓著嗓門笑了,然後說:“請原諒我的失禮。”
黑人的語氣變得很恭敬。
“不是因為瞧不起你,才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有些黑人對你們白人有潛在性的敬意,我就是這樣的黑人。”
我回頭看他,他的眼睛很大,看起來是一個善良的人。不過,從他說話的方式聽來,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人。涼爽的晚風從水麵上吹過來。
“我不在意這種事。”我說。“也沒有興趣了解。”
“是嗎?那就好。這個地方黑人愈來愈多了。”他說。
“我知道。因為戰爭的關係,這裏嚴重缺乏勞動力。你也是從南方來的嗎?”我問。
“嗯。”他點頭回答。
“住在這個公園的北邊嗎?”
“不是。”他說。
可是,除了公園的北邊之外,這個城市並沒有別的黑人居住的地方了。我覺得奇怪,卻因為覺得麻煩,所以不想多問。
“你參戰了嗎?”黑人反過來問我。
“嗯。”我說。
“很辛苦吧?”
“嗯,語言無法形容的辛苦,非常非常慘。連續好幾個月住在戰壕裏不說,冬天時隻有踩在泥濘裏腳才會覺得溫暖,其他時候都好像是結凍的冰柱,因為都睡在冰上。”
“真的非常辛苦。”
“那是人間地獄。白天的時候要對付敵人的子彈,耳邊經常聽到同伴中彈的聲音,也常被炸彈的爆風彈得飛起來,幾乎每天都過著那樣的日子,也每天在擔心自己的腦袋會不會被炸掉,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雖然聽得到炸彈掉下來的聲音,卻不知道炸彈會掉落在哪裏。”
“那樣的日子的確很像生活在地獄裏。”
“那樣的日子有好幾個月呀!不少人因此變成了廢人,整天都縮著身體,不斷地痙攣,也無法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那是炮彈休克症。我的耳朵有一邊聽不見了,是大炮和寒冷造成的。但那不是戰爭,隻是無聊的勞力考驗……不,不能說是考驗,而是在試驗膽量,與男人的勇氣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過,現在是夏天了。兄弟。”
“嗯,是夏天了。和那邊比起來,這裏就是天堂。美好的月亮、涼爽的風,摩天樓的燈火也很美麗。這裏是天堂。”
“今天晚上你想睡這裏嗎?兄弟。”
“參戰以後,我從來沒有在屋簷下睡過覺。屋外最好了。”
“你有家嗎?”
“我沒有那種東西。”
“食物呢?”
“食物?明天會去找一個可以讓流浪漢用餐的救濟所填肚子。”
“錢呢?”
我笑了,“你很囉嗦。這和你無關吧?”我說。
於是黑人聳聳肩,說:“確實,我太失禮了。”
時代改變了,這個時代讓黑人也會擔心錢包內的事情。
“我沒有那種東西。”我說。
黑人緩緩地轉頭看著我,然後說:“不需要嗎?”
我搖搖頭。
“你不要錢嗎?”他又說。
“你要給我錢嗎?”我說。
然後我們兩個都沉默了,隻是並肩看著月亮。
“你要的隻是這樣的風景嗎?”黑人又開口問。
我默默地點了頭。
“我知道比這裏更漂亮的風景。”他說。
可是我沒有回應。這個世界是否有比這裏更漂亮的風景,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除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東西以外,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就算坐了幾天的火車,可以去一個像天堂一樣的地方,也和我沒有關係。
“如果你想去看的話,我可以帶你去。”他說。
我笑了,然後說:“坐火車去嗎?我隻對現在可以馬上看到的東西有興趣。”
“就在附近。”他說。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說:“就在附近?在哪裏?”
“你能保密嗎?”他說。
我覺得厭煩了。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太誇張了吧?不過是個看風景的地方。而且,這附近有比這裏更好的月色嗎?在水庫湖畔嗎?沒有什麽差別吧!月亮一樣倒映在水麵上,隻是那裏的水麵比這裏稍微大了一點而已。還是烏龜池塘(TurtlePond)邊?那裏的話,可以看到遠景岩(VistaRock)和了望台城堡(BelvedereCastle),應該也可以看到美麗的月亮吧!但是,這些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如果你還要繼續說這些無聊事情的話,請讓我一個人安靜好嗎?”
可是,看不出他有要離開的意思。
“兄弟,你是一個聰明人。”
“唔?”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不過,我說的不是月亮。”
“不是月亮嗎?”
“對。月亮會有什麽樣的景色,你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黑人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說的是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景色。你讀過大學吧?”
“讀過,但大學一點意義也沒有。麵對殺人的戰爭時,學問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拿到了學位,學位也擋不了子彈,無法在炮彈的碎片和寒冷中保護我的耳朵,也不能為我留下蘿拉。”
“蘿拉?你結過婚嗎?”
“嗯。”
“但是離婚了?”
我笑了笑,反正已經不在乎了,便告訴他:“在戰場上的時候,有些人會藉著慰安婦逃避現實,但是我不會那麽做,因為把女人當成泄欲的對象這種事,會讓我討厭自己,而且我已經有蘿拉了。在上歐洲戰場以前,我們片刻也不曾分開過。可是有一天,在戰場上的我收到蘿拉寄來的信,她說她在一個宴會中認識了一位海軍中尉,並且與他陷入戀愛之中,希望我答應和她離婚,還說都是因為我不好,因為我沒有在她的身邊陪伴她。”
“太過分了。”
我在黑暗的夜色中搖搖頭,說:“那就是女人,什麽事都怪罪到別人的頭上。我能怎麽辦呢?隻好答應她離婚了。”
“幸好你活著回來了。”
“當我身在有如地獄般的戰場時,支持著我的人就是蘿拉。所以失去了她之後,我根本不想回來。隻是,我雖然等待子彈打到我的身上,子彈卻自動避開了我。”
“你恨這個國家的政府嗎?”黑人問。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後,說:“唔,不能說不恨。但是又能怎樣?”
結果,他說了一句讓我很意外的話:“像你這樣的人,正是我想尋找的對象。”
“哦?是嗎?”我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說。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看穿他的計謀了。
“你終於找到了嗎?可是,我並不想加入什麽黑幫的組織。雖然我懂武器,可是我已經受夠砍砍殺殺的事了。”
“兄弟,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他說。
“不是想叫我加入黑幫嗎?”
“當然不是。”
“那麽,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個沒有用處的男人。我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條命而已。”
他聽了我說的話,先是嘿嘿地小聲笑著,接著便哈哈哈地大笑了。
“有什麽好笑的?”我問。
他一邊笑一邊說:“抱歉,兄弟。因為半年前,我也說過相同的話。我想起了讓我說出相同話的家夥。”
我默默聽著。
他繼續說:“那時的我和現在的你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的身邊還有女人。我忘了身邊的女人,對那個家夥說,我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條命而已。於是那個家夥便說,那麽,這個女人就是我的了。所以我決定以從中國人那裏學來的拳法,對付那個家夥。我抬起右腳,才要踢出去的時候,那家夥手中的刀就揮砍下來,從我的腳後跟劃破我的小腿。”
“啊,結果呢?怎麽樣了?”
“艾美當場發出慘烈的尖叫聲,那個家夥便逃走了。她如果早點尖叫就好了。接著,我才被艾美和路過的黑人扶到一一〇街,向醫生求救。因為我渾身是血,所以沒有車子願意載我,我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才到醫生那裏。候診室裏滿是等待看診的窮人,我在那裏等了六個小時,輪到我的時候,我的腳已經腫起來,沒有辦法縫合,隻能用幾根鐵絲堵住傷口。”
“好慘。”
“嗯,好像在處理沙發的裂縫一樣。並不是隻有你經曆過戰爭呀!”
“唔,這和你說的好風景有什麽關係?”
“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說的是真正漂亮的風景,不是英國式的誇張措辭。那真的是美好的景色。”
“眼前的景色已經讓我感動,讓我感歎這個世界上竟有這麽好的景色了。你所說的地方真的比這裏更美?”
“是的,兄弟,我可以保證。而且,那裏還提供睡覺的地方。”
“你該不會是要我去你的公寓吧?”
“那裏不是公寓那種小家子氣的地方,是更好的地方,像夢境一樣的地方。那裏沒有貴賤之分,沒有人種的問題,也沒有貧富的問題,大家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是有錢人。那裏有豐富的食物,而且都是最好的貨色,有新鮮的肉、柔軟的麵包和水果,還有酒。”
“還有酒?”
“對,有酒,而且是一等一的好酒。”
“在禁酒令的這個時代裏,會有好酒嗎?”
“我可以帶你去看。那裏也有女人,也有像女神一樣的美女。不過,女人或許會讓你厭煩。”
“帶我去那裏的話,對你有什麽好處?”我問。
“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他說:“我想實現夢想中的世界,想改變這個一無是處的世界。”
“那個像夢境一樣的天國,就在這附近?”
“對,就在這附近。”
我笑了。說:“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麽那個天國遲早會被警方發現。”
男人搖搖頭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也不可能被發現的。那裏是永遠都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
“你說就在這附近?”
“是的,兄弟,就在這裏的附近。”
我又笑了。然後說:“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有你說的那種天國?”
於是他壓低聲音笑著,並說:“世紀變了,這個世界也變了,這是很明顯的.你出生的時候,那時的人能夠想像這個世界會有摩天樓這種東西嗎?”
“嗯。”
“那時的人知道這個世界會發生世界大戰這種事嗎?”
“唔。”
“這個世界上有你完全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就在這個城市裏。”
“如果真的有像夢境一樣的好地方,每個人都會想去。可是,現在是很有多人餓死在路旁的時代。”
“所以已經有上千人住在那裏了。”
“上千人?”
“是的。”
“那就是一個小城市了。已經住了上千人的地方,竟然還不被人知道?”
“是的,兄弟。你要去看看嗎?就在附近。”
“而且,那裏還是一個比這裏更漂亮的地方?”
“是的。你想看看嗎?”
“在哪裏?”
“你能保守秘密嗎?”
“可以,我當然可以。就算我想說出秘密,也沒有對象可以讓我說。”
“就是這裏。”
黑人的食指往下,指著自己正坐著的草地。
“這裏?中央公園?”
我笑了,覺得這個人恐怕是腦袋有問題。這個公園根本沒有他說的那種地方。
“夠了,我知道了。”我說:“我不能相信你開玩笑的話。”
“兄弟,我不是在開玩笑。那個地方就在這裏的下麵。”
“下麵?你是說地底下嗎?”
“是的。”
“這裏的地底下會有什麽?”
“有一個地下都市。兄弟,這個公園的下麵,有一個巨大的地下都市,那是一個分了好幾層的都市。不能讓人知道那個地方,尤其不能讓警察知道。不過,已經有上千個人住在那裏了。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夢境之國。”
“你在編故事嗎?兄弟。”
“請你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吧!”
“那裏既然是地底下,一定很暗吧?”
“比這裏亮多了。”
“有電燈?”
“有很多。”
“有飲用水?”
“地底下會湧出無盡的飲用水。走吧!兄弟,不用擔心,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我不是凶暴之徒。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隨時可以離開。不過,你必須保守秘密。”
黑人站起來。
“我的名字叫沃桑姆。你呢?兄弟。”
“傑西。”我說。
“你好,傑西。”
我們伸出手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握手。
2
一邊看著左手邊的蓋普史托橋,一邊走過了步道,看到右手邊的動物園後,再往北走一點點,很快就到了林蔭道(TheMall)的最前麵。
“這裏有莎士比亞的雕像吧?”沃桑姆抬頭看著雕像說。
“有。”我說。
“他是遠在大西洋彼岸的偉大兄弟。那邊是畢士達露台的方向。”
“我知道。”
“前麵可以看到沃爾特·史考特爵士的雕像,朝著那座雕像走五步,一、二、三、四、五……現在看看你的腳下,看到什麽了嗎?兄弟。”
“排水溝。”
“傑西,那不是排水溝,拿掉那上麵的蓋子吧!現在周圍有人嗎?”
“沒有。”我一邊轉頭看著四周,一邊回答。
當我的視線回到原點時,看到沃桑姆已經蹲下來,拿起一個金屬製的開口蓋,放在旁邊的地上。
“兄弟,我先下去,你再下來。”
接著,他很窘迫似的從腳開始,把自己的身體擠進狹窄的排水溝。當他連頭也進入排水溝後,不久便有光線從下麵泄出來,接著就聽到他大聲說話的聲音。我覺得好像嗅到一點點汽油的氣味。
“好了,火把已經點燃了。你快點下來吧!”
於是我便學沃桑姆的動作,把腳伸進四方形的洞裏。沃桑姆從下麵伸出手,把我的腳放在牆壁的梯子上,這樣我就可以順利下去了。
當我的腳踩到地底下的地麵後,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地麵堅硬而幹燥。不過我的身體無法完全直立,必須有點向前彎曲,所以不太舒服。
原本扶著我的沃桑姆的手離開我的身體,然後把另一隻手中的火把遞給我,叫我拿著,然後自己又爬上梯子,把剛才的開口蓋恢複到原來的位置上,封住洞口。
“不蓋好的話,萬一有人從那裏掉下來,可是會跌斷腿的。好了,兄弟,我們走吧!”他說,然後彎著腰,在我的前麵帶路。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建在地下水通道旁邊的狹窄小路。這裏的水比較沒有味道,我想和火把的氣味已經消失了也有關係。
“這支火把是哪裏來的?”
“每個有需要火把的地方,都會放著火把。”沃桑姆回答。
走了一會兒後,地下水的水流消失在右手邊的黑暗中,我們的前麵是一條水管形成的路。因為腳底下有泥巴,所以走起來滑滑的。
來到壁麵有裂縫的地方後,沃桑姆停下腳步,說:“我們要從這個裂縫進去。兄弟,跟好我。”
我點頭,緊緊跟著他走進裂縫中。一通過裂縫,就看到一條像被兩塊大岩石夾在中間的走廊。
“這是什麽?自然形成的洞穴嗎?”我下意識地問。
“不是,是黑色火藥炸出來的。因為火藥的用量不對,所以變成了這樣的洞穴。”
“火藥的用量不對?”
“嗯,這裏有很多這樣的洞穴。”
“你剛才說黑色火藥?”
“是的,兄弟。曼哈頓島是由巨大的花崗岩形成的,當年在這裏建造城鎮時,為了有平坦的地麵,進行了多次的爆破工程。”
“這個我知道。但是……”
“那時瑞典的諾貝爾還沒有發明炸藥。”沃桑姆說:“跟我來。”
在他的引導下,我們又進入岩石間的縫隙。一穿過縫隙,眼前又是令我感到驚訝的景象,我看到了地下鐵的軌道,聽到電車接近的轟隆聲。接著,電車像一陣風一樣,卷起塵埃,留下火花,很快地通過腳下。
“地下有各種道路。”沃桑姆說,並指著前方,“這是簡易吊橋。我們現在要經過這條吊橋,橋有點窄,你沒有問題吧?”
所謂的橋,就是一根大約隻有十英寸寬、橫跨到對岸的鐵柱。
“戰場上也有這樣的地方吧?兄弟,我要提醒你一下,萬一你掉到下麵的鐵軌,千萬不要去碰觸第三軌道,會被彈飛起來的,或許還會彈飛到這裏。”
“哦?真的嗎?”
“真的,因為第三軌道是高壓電通過的地方。我曾經看過有人碰觸到第三軌道,結果身體就像橡皮筋一樣被彈飛起來,頭也飛了出去。人類是很脆弱的。”
“從這裏掉下去的嗎?”
“不是。地下王國有許多不同的入口,前麵地下鐵第五大道車站的月台那邊也有一個入口。從月台下來到軌道上,隻要走幾步,就有一個位在牆壁上的入口。我就是從那個入口進來時看到的。好了,不談這個話題了。兄弟,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沃桑姆舉著火把,開始慢慢地過橋。我和他保持著些微的距離,隨後跟進。隻要小心腳步,要走過這樣的窄橋應該沒有問題。果然,我們很順利地通過鐵橋。
接著要通過的是狹窄的水管,必須彎著上半身才能在水管上行走。才前進了一點點,就又來到裂縫的地方;穿過裂縫,就看到架設在牆壁上、往下走的梯子。就這樣,爬一段水管,下一段梯子,反覆了好幾次,不斷地深入地底。
終於來到管子比較粗的地方了,這裏可以伸直身體站立,走路也變得比較輕鬆了,可是這裏仍然有不知通往哪裏的路,讓我驚歎。
“這到底是什麽管子?為什麽會有這些管子?”我問。
沃桑姆回答:“這是廢棄的蒸氣管。”
“蒸氣管?已經廢棄的?”
“對。兄弟,現在已經是一九二一年了,這個城市已經開始變老,到處都在逐漸老化當中,所以上麵的地麵不斷增建新的大樓。汰舊換新是必要的,破壞舊事物的同時,新的事物也會被建立起來。不過,地底下的情形不一樣。地麵上的舊東西會被棄置,這些管子就是被棄置的東西。他們棄置舊的管子,然後在旁邊埋入新管子。”
“是那樣的嗎?”
“是的。所以這裏有許多被遺忘,或被丟棄的東西。有資源材料,也有工具用品、電燈泡之類的東西。從盤子、刀叉到收音機、留聲機等等都有,有時候甚至還會有屍體掉下來。”
“真的嗎?”
“嗯。我們經常來這裏打掃。總之,地麵上被丟棄了的舊東西到哪裏去了呢?這裏!統統到這裏來了。”
“被掩埋起來了?”
“是的,所以這裏什麽都有。兄弟,你現在明白了嗎?好吧!我就告訴你紐約這個都市的構造吧!這個城市的地麵上,正在競爭建造數十層樓的摩天樓,因此每個人的眼睛都隻往上看,然而,這個城市真正有趣的地方,是在地底下。從地表往下,先是約四英寸厚的柏油路麵,接著是十二英寸厚的混凝土層。
“辦公室或一般家庭,以及馬路上的信號燈、警報裝置用的電線和電話線,則被裝在管子裏,埋在混凝土的下麵。電線和電話線這兩種管子,像網眼一樣地爬在混凝土的下麵。然後是瓦斯管,再往下十尺左右就是自來水管,水管層的下麵就是這樣的蒸氣管;下水道和下水道隧道在同樣深度的地方。”
“有到那麽深的地方?”
“還有更深的,大約有十八層樓那麽深。地下水就在那麽深的地方流動。因為在這樣的地底下,所以不管是用電還是飲用水,都不成問題。隻要在旁邊打洞——小小的一個洞就可以了,如此一來隨時都可以取得蒸氣,因此即使是冬天,這裏也如同夏天一樣溫暖。”
我點頭表示明白。
“來看看吧!兄弟,這裏就是樂園的入口,你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嚇著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由管子形成的牆麵。
牆的後麵是一個大洞穴,洞穴裏有往下延伸的梯子。沃桑姆領先順著梯子往下,到了下麵之後,我們走進一條狹窄的通道。在通道裏的時候,我聽到女人的笑聲,接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細浪緩緩拍打著水岸,這是地上鋪著白色瓷磚、地麵緩緩往下傾斜的奇妙水岸,瓷磚上有非常細小的貝殼和貝殼碎片。小女孩們一邊歡呼,一邊撿拾小貝殼。
那是一望無際的寬廣水麵。離岸邊幾碼的地方,有一個仿巨大貝殼形狀的噴水池,水源源不絕地從噴水口噴出來。靠牆的水麵旁,豎立著無數的火把,牆壁上貼著和遊泳池一樣的瓷磚,瓷磚上畫著獅子的圖像。另一麵牆壁上,還有一幅濕壁畫,畫的是拿著水瓶的女人們的姿態。
水麵上有一些岩石,美人魚們坐在岩石上。在水中的女孩子們,相互笑著玩著丟球的遊戲。火把照著她們打起來的波浪,搖曳的金色波浪映在牆壁的藍色瓷磚上。
我茫然地站著,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腦子裏一片空白。
“嘿,兄弟,怎麽了?”
沃桑姆出聲問我,但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如我說的吧?”
我點頭。
“真是讓人無法相信呀!”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了,“這裏是哪裏?那是真的人魚嗎?”
“兄弟,那是不可能的事!”黑人嘿嘿笑地說:“那是穿著人魚裝的人類。”
空間裏彌漫薄薄的水氣,一直盯著眼前的景物看,竟然產生了暈眩的感覺。
“這是現實嗎?這裏應該是地底呀!在這麽深的地底下,為什麽會有這種像夢境一樣的地方嗎?”
“很驚訝吧?可是,這裏隻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這是誰建造的世界?你們嗎?那些女孩是誰?”
“是這個世界的人建造的。你還要問是誰嗎?總之不是我們。走吧,兄弟,我要介紹國王給你認識。”
“國王?”
“對。這個王國的首領,我們的領導者。”
3
一跟著沃桑姆往前走,就聽到鋼琴的聲音。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前進之後,不久便走到一個又讓我驚訝不已的地方,那是一個輝煌燦爛的石造大廳。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數一數二豪華的大廳,在我的記憶裏,即使是在歐洲也沒有這麽豪華的大廳。就像全盛時期的古羅馬市民大廳一樣,地板是磨得十分光亮的大理石,但上麵一個人也沒有,好像從來沒有人在那兩色石頭所拚湊出來的精細圖案上踩踏過一樣,讓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牆邊並排豎立著上端裝飾有雕刻的希臘式圓柱,圓柱與圓柱之間則排放著觀葉植物。最讓人感到訝異的,就是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巨大枝形水晶燈。這座水晶燈不僅一塵不染,還放出燦爛的光芒,照亮了整個空間。
這裏是哪裏?我久久不動地站著。這裏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大劇場的大廳。可是,這裏是曼哈頓的地底下,而且應該是最深的地方,聽不到路麵的車流聲,任何嘈雜的聲音似乎都傳不進這裏。這裏像無人的墓地,是死人的領土,隻有鋼琴的聲音在沒有其他雜音的地底下回蕩著。
在聽不到腳步聲、連一點點輕微的咳嗽聲也沒有、仿佛黃泉國度的空間裏,我們小心地不發出腳步聲,躡足走過地板。然後,一個坐在大鋼琴前麵、正在專心演奏樂曲的男子,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好像發現了接近他的我們,便停下正在鍵盤上移動的手指。
“國王。”沃桑姆呼喚,並必恭必敬地行禮之後,說:“我把新人帶來了。他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參加過歐洲大戰……”
“和我一樣。”國王以男中音般的聲音說道:“可以連接歐洲和這裏的音樂,非十九號樂曲莫屬,你不覺得嗎?除了十九號小夜曲外,沒有別的了。請你等我彈完好嗎?”
國王說完,用他精湛的指法又開始演奏起來。
真是了不起的演奏技巧!因為以前我隻透過唱片聽過蕭邦的音樂,從來沒有聽過現場的演奏,所以眼前的演奏讓我非常感動。
“你看到地麵上的月亮了嗎?”彈完後,男人問我。
“看到了。”
他散發出自然的威嚴氣勢,讓我毫不反抗地回答他。
“連接地麵上的月亮與這個地下王國的,是二十號樂曲,他的音樂總是帶著濃濃的華沙城市氣息,不過二十號樂曲感覺比較淡,是他小夜曲的遺作,也是傑作。”
接著,他開始平靜地彈奏起二十號小夜曲。雖然我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但是聽了音樂之後,竟然覺得好像可以感受地麵上的月亮光芒了。現實的世界漸漸從我的感覺中消失,我覺得自己徘徊在夢境裏。
演奏結束後,我和沃桑姆都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我覺得這個男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奏家。
他站起來接受我們的掌聲,我才看到他穿著合身的燕尾服。他是高大、英俊的人物,他的眼睛部位雖然覆蓋著肉色的麵罩,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有著十分端正的五官。
他動作瀟灑地來和我握手,並問我:“我是國王。你叫什麽名字?”
“傑西。”我回答。
“傑西,歡迎你來到我的地下王國,我要大大地歡迎你。請到那邊的喝茶室吧!”
他伸手指示了方向。
沃桑姆走在前頭,經過大理石的地板,他好像非常清楚這裏。
一繞過圓柱的轉角,又是一個讓人屏息的畫麵。那是一個像巨大的銀色箱子般的房間,好像法國人建造的新型飛機,有著漂亮線條的流線型空間。從入口進去以後,便聽到低低的音樂聲,還看到了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長椅子。擦得光亮的橡木牆壁上掛著各種裝飾品,地上還擺放有雕刻品。一張好像是桃花心木做的桌子旁放有長椅,國王讓我坐在長椅上,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麵有水果籃。
“喝咖啡好嗎?”他問我。
看到我點頭了,便又問我是不是餓了,我也點頭了。於是他便指示從旁邊經過、梳著百老匯風格發型的女孩,要她送三明治和咖啡來。沃桑姆坐在我的旁邊。
“你參加了歐洲戰爭?”國王問我。
他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好像在觀察什麽似的注視著我。他的鼻梁高聳,臉頰瘦削,從麵罩上的洞可以看到他炯炯有神的褐色瞳孔,而他黑色的頭發在發蠟的幫助下,完整而服帖地梳向腦後。
“是的。”我回答。
“在德國嗎?”
“是的。”
“因為壕溝戰而受傷了?”
“沒錯。我左耳聽不見了。”
“你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吧?請吃三明治。”
我發現女孩已經把放有三明治的盤子端過來了。
國王把裝著水果的盒子推過來,說:“還有這些水果。”
“竟然有這樣的世界……”我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專心吃起三明治。
女孩把裝了咖啡的杯子放在我的麵前時,我對她說了一聲謝謝,然後繼續吃東西。
吃了一會兒後,我才說:“好像在做夢,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坐在這樣的地方吃東西。因為沒有多久以前,我還躺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
國王的嘴唇離開咖啡杯,他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
“這個像夢一樣的王國,是你建造的嗎?”
國王搖搖頭,說不是。
“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腳下有這樣的世界。其實,世界上的每一個大都市都有地下世界,法國人的地下城市可以追溯到高盧人的時代。從很久的史前時代起,就有住在地麵上的人因為遭受迫害而躲到地麵下居住的情形。地麵下既安全又溫暖,土耳其、羅馬、中國、柏林等地都有這樣的地方。”
我點頭表示了解。
“以地球上的生物來說,居住在地表上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數的生物都居住在地表下,因為地表下的環境比較安定,冬暖夏涼,不會下雨也不會下雪。選擇在地表上生活,是很愚蠢的行為。”
“可是,我們的身體需要陽光。”
“沒錯,有適度的陽光,才能養育下一代。這個世界也有充滿陽光的平台,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我們把學校建在那樣的地方。”
“噢!這樣的話就能讓人放心了。”
我這麽一說,國王和坐在我旁邊的沃桑姆一起點點頭。
沃桑姆說:“說到曼哈頓,大家都隻想到摩天樓,然而曼哈頓的地表下,還有一個完全不輸給摩天樓的地下王國。這個地下王國一直在持續擴建當中,不久之後,一定可以成為一個龐大的帝國。兄弟,這個龐大的帝國,才是真正的曼哈頓啊!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在荷蘭人來這裏之前,就已經有這個地底下的世界了。”
“是嗎?”
“是的。這個地底下的居住設備,是印地安人建造的。當然了,當時的規模是非常小的。地麵上的世界充滿了矛盾,尤其是美國這個國家,這裏有嚴重的種族歧視和貧富差距。財富被極少數的人獨占了,大多數人淪為那些少數富人的奴隸。”
國王繼續說。
“老百姓日夜辛苦工作之後,所得的正當報酬卻被富人壓榨掉了,這種情形將來會愈來愈嚴重。每個人應該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思索哲學、沉思、讀書、寫詩、作畫,人類生來就有從藝術裏獲得樂趣的能力。我們不是動物,並不是為了上緊發條,每天做重複性的機械工作而誕生的。我們擁有享受高度精神世界的能力,所以,我們有也有使用這種能力的權利。這種能力和權利,都是老天賦予我們的。
“可是,很多人卻犧牲了自己正當的權利,每天孜孜不倦地做著乏味的工作,浪費了自己的一生之後,仍然一無所有。有人說勞動是一種道德。不,這句話根本是資本家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所創造出來的詭計。孜孜不倦工作著的人們,最後就像已經閱讀過的報紙,被丟進垃圾桶裏。許許多多的人為了資本家、或那些為利益而結合的政客、軍人或俗物,犧牲了自己的美好生活,沒日沒夜地擴展摩天樓的高度。”
國王指著天說。
“奴隸們被賤價買走他們的生命與人生,並像動物一樣地被奴役著,很多人得了精神上的疾病,更有人身心都得了無法痊愈的重病。過著像動物般生活的人們,現在竟然連一杯酒也喝不到,像破布似的被丟棄在廢墟之中。愚蠢的資本家們顯而易見的野心,卻沒有被一般人識破。
“所以,我們不要再被資本家們欺騙了,我們要把力量用在自己的身上,不要再往天空發展,要往地下延伸。現在,我就告訴你地麵上的俗物們有多愚蠢吧!你知道這間喝茶室是什麽地方嗎?”
國王問我,我搖搖頭。
“這是曆史性的遺跡呀,傑西!是政治的愚蠢成果,也是可惡的浪費之地。看看這個房間,長度很長吧?這是一八七〇年製造的,紐約市最古老的地下鐵。”
“哦。”我說:“是嗎?”
“這個地下鐵擁有劃時代的機械構造,路線兩端的送風機可以壓縮空氣,以氣送管的方式推動車廂。這個令人驚訝的地下運輸係統,可以很合理地在地下運行。設計出這個地下鐵的人是艾爾弗瑞德·依萊·比奇(AlfredElyBeach),他也是科學人雜誌的創刊者,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發明家。這個地下電車便是艾爾弗瑞德·依萊·比奇最大的傑作。
“剛才你看到的豪華水晶吊燈,和有著大鋼琴的大廳,便是為了這個地下鐵而建造的車站。然而,這個車站隻用了兩、三個星期,便被棄置了。這一切都是那個惡名昭彰的政治惡棍‘特威德老大’⑿害的。
譯注⑿:威廉·瑪西·特威德WilliamMarcyTweed。
“那已經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事了,紐約人早就忘了這個地下鐵的存在,就像義大利人忘記他們的腳下存在著龐貝古城一樣。現在的紐約市民,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底下,埋藏著這麽貴重的車廂和車站。這是花費了龐大預算所建造出來的偉大發明,竟然沒有人想把它放進博物館。
“花了大筆金錢,現在卻被遺忘在地底深處的初期都市運輸係統還有很多,這實在是可笑的浪費!可是,為什麽會發生這種情形呢?這就是民主的惡果。選舉製度和肮髒的政治意識,造就了這種愚蠢的浪費行為。一個政府花費龐大的預算所完成的建設,在經過一次選舉後,原有的政府被取代了,新的政府如果不想讓前一個政府的政績留名曆史,就會隱藏舊政府的建設,把舊政府的建設埋入土中。
“資本主義是騙人的東西、是腐化的靈魂。為了自己的名譽和利益,將大把的金錢丟棄到水溝裏,還裝成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允許這種墮落行為的就是民主。被丟棄到水溝裏的錢是誰的?是額頭冒汗、辛勤工作的人們的錢,並不是政客們為了收買名譽,而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來的錢。”
國王白皙的臉上泛著激動的紅潮,滔滔不絕地說著。
大概是發現自己太激動了吧,他有點難為情地笑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
“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這個國家的醜陋,政治人物像豬一樣的愚蠢,政治係統不夠成熟,隻有高中生的選舉水準,是隻要有錢就能辦到的事情。這種情況一定要盡早改善,一定要成長。好了,傑西,如果你已經吃完三明治,就跟我來吧!我帶你去看這個王國的心髒,我們的王宮。”
“王宮?”我說:“你說王宮?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
“當然有。跟我來。”
國王站起來,帶我走出一八七〇年製作的車廂。他伸直背脊,走向地下的通道。我和沃桑姆並肩跟在他的後麵走著。
“這裏的電是從哪裏來的?”我問旁邊的沃桑姆。
“偷來的。”他回答。
“沃桑姆,不要說這種讓人聽了不愉快的話。”國王回頭笑著說:“電是不屬於任何人的物品。生命與生活最不可以缺少的東西,就是水、食物、電和醫療,這些東西都不應該抬高價錢,因為它們原本就是人民的。不管你有沒有工作,這些都應該是隨手可得的物品,人不應該為了獲得上麵所說的那些東西而工作,那些東西應當都是免費的。我們即將創造出一個新的社會,我不想讓那些東西變成必須用金錢交換的物品。”
他繼續向前走,並邊走邊說:“如今地麵上的世界已經開始壓榨人民,愚蠢的資本家與政客們就要顯露出他們的本性了。那樣一來,眾多被壓迫的人們,就會逃進這個地底下的世界。為了那個時候,我們一定要積極準備。因為萬一必須發動戰爭時,是少不了龐大的軍事預算與武器的。不過,我們很幸運,真的是太幸運了,地麵上的愚蠢人們,已經給我們獲得軍事預算與武器的手段了。來,進來吧!”
國王打開眼前的一扇木門,伸手指示我們進入。我稍微彎腰地走進木門。當我抬起頭,看到木門內的情景時,忍不住張大眼睛,發出驚訝的歡呼聲。
和剛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眼前是一間木造的大廳。因為是由木板鋪成的房間,所以裝置在牆壁上的照明設備不是火把,而是發射出橘紅色光芒的電燈泡。不管是牆壁還是梯子下的天花板,都裝置了無數的電燈泡。
牆壁上還掛著許多抽象畫和動物的標本,地板上則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雕刻作品和觀葉植物。另外,其中一部分的牆壁上——就是樓梯的那一部分,還以漂亮的雕刻裝飾著。擦得亮晶晶的寬闊木質地板上,有一部分被波斯地毯覆蓋著,地毯上擺著洛可可風的桌子,桌子上有插著花束的花瓶。桌子旁邊的架子裏,有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許多人偶或裝飾品。
我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大約有三層樓的高度,還裝飾著輝煌華麗的彩繪玻璃。玻璃裏麵應該有電燈吧?藉著燈光的照射,很清楚地可以看到玻璃上是聖母瑪利亞抱著耶穌基督的圖案。其中還有環繞著這個寬闊空間的四周、緩緩地往上升的樓梯。
“這裏確實像王宮。可是,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問。
“是這個都市的城市大廳。很訝異嗎?這裏也是我的私宅。”國王說。
“為什麽在這麽深的地底下,建造出這樣的地方呢?”
“跟我來,我帶你進去裏麵看看。”國王說,並且引我走到樓梯的地方。樓梯上鋪著紅色的地毯。
我們踩著地毯,來到二樓。國王打開右手的門,說:“這裏是圖書室,傑西。建設新世界所需要的書,這裏全部有了。以後你也可以來這裏看書。這裏是開啟新世界之門的鑰匙。”
這個大房間的牆麵全做成了書架,架子裏擺了滿滿的書。輕輕地關上圖書室的門後,國王接著打開了隔壁的門。
“這裏是用來收藏我所收集的物品的房間,大多是骨董與藝術品。你知道現在在你麵前的是什麽嗎?這個東西叫鋼片琴,是一種樂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芭蕾音樂時會用到的樂器。這裏原本還有演奏室內管弦樂的演奏室。上麵就是我的臥室。如果你留在這個國家,變成這裏的重要人物,這裏也會為你準備一個房間。隻有對我們這個王國有影響力的重要人物,才能住在這裏。好了,我們下去吧!”
國王轉身下樓。
“那個門的後麵有一個大餐廳,也兼作會議室,以後再看那裏吧!”當我們通過一樓時,他一邊下樓梯,一邊指著遠遠的地方說。
我們來到有點陰暗的地下大廳。他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把鑰匙插入盡頭一扇門的鑰匙洞裏,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打開電燈之後,我看到無數個疊在一起的木頭箱子。國王走到那些箱子旁邊,打開最靠近他的一隻箱子,他把手伸進箱子裏,做出撈取的動作。我聽到嘩啦嘩啦的金屬聲音。
“這是錢幣,全部都是美國發行的,是可以換回等量金子的貨幣。我不相信紙幣,也不相信銀行,紙幣和銀行都是政客們的騙人道具。隻要你的思想不被政府允許,你在銀行裏的存款隨時都可能被政府凍結,所以隻有傻瓜才會把錢放在銀行裏。紙幣也一樣,如今世界正朝向通貨膨脹之路,紙鈔早晚會失去麵額上的價值。這也是政客想出來的顯而易見的騙局。印刷在紙上的數字,代表著數字所顯示的價值,這隻是一種口頭上的約定罷了。萬一有人不遵守約定的話,隨時都可以大量印製。到這邊來。”
國王繼續往裏麵走。接著,他打開了一個比較大的箱子,箱子裏裝著許多種火器。
“這裏有最新式的機關槍、重型機關槍,也有足夠的子彈,當然也有盾牌和劍。我們也儲備了許多糧食。如今我們最需要的,就是能夠操縱這些火器的人才。這個王國有許多有教養的人,也有足夠的技術人員,目前最需求的人才是參謀與醫生——擁有最新醫療設備、醫術高明的醫生。因為一旦發生戰爭,就會有人受傷。你已經厭煩戰爭那種事了吧?我也是。可是,處在這個被扭曲的世界的我們,還是無法避免戰爭的危險。”
在國王的催促下,我們來到大廳。他關上房間的門,像剛才一樣地把鑰匙插入鑰匙洞,很謹慎地把門鎖起來。
“這個國家沒有警察,也沒有郵局、稅務單位和貨幣,因為那些都不是人類生活中的必需品。你想知道這個市政大廳原本是什麽嗎?”
我點頭。
“聽到後,你一定會感到吃驚的。這個大廳原本是十九世紀時航行於大西洋上的大型帆船。它已經沒有了桅杆和帆,但是甲板還在。你一定會想問船為什麽會在地底下吧?因為這艘船被丟棄了。上一個世紀的時候,這裏是一個巨大的垃圾洞。這艘船變成廢棄船以後,就從海上被運送到陸地上的這裏丟棄、掩埋。這件事不僅被遺忘了,也沒有留下紀錄。
“傑西,或許你還想問為什麽會這樣?告訴你,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樣做比較便宜。如果是鐵做的船,隻要把船沉到海底就行了,可是木頭製造的船就沒有那麽容易了,必須解體才能丟棄,那樣要花許多錢,金額大概和建造一艘船的價格差不多。那時地上的都市還沒有開發,有許多空地,還有巨大的垃圾洞,所以這艘船便被丟棄在這裏了。船的體積雖然很龐大,但是仍然被當成像壞掉的馬車或家具一樣的垃圾。
“將這麽巨大的船掩埋在這裏的那些人的子孫,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先人曾經做過這件事。很難想像吧?但,這就是曼哈頓!這個都市有巨大的生產,也有巨大的消費。和世界上其他的城市比起來,曼哈頓的城市發展起步雖然晚了一千年,卻已經快速地追上其他的城市,因此這個城市的地底下,才會有現在我們生活的這種地方。”
國王走出市政大廳,拿下旁邊牆壁上的火把,舉著火把,往地下道走去。地下道裏沒有電燈。
我們彎著腰走了一會兒後,不久,就來到天花板比較高的地方。伸直了腰,又向前走了一下子,便看到前方有亮光。那是由一顆電燈泡發出來的光芒,光芒的下麵整齊地排列著簡陋的木箱,木箱的外形很像是大型狗的狗屋。
“這裏是王國的村子。”國王說:“在地麵上麵臨死亡的人來到這個地下王國後,就住在這裏。”
“因為寒冬和饑餓,所以逃到地底下。”沃桑姆也說。
“這裏有水,也有食物和藥。我們的王國裏,到處是這樣的村子。”國王一邊說,一邊前進。下了幾個台階後,又說:“傑西,你看!這就是我的王國的心髒。”
他指著位於岩石場下麵、燈火通明的寬敞大空間。那裏排列著巨大的桶子和蒸餾設備般的器具,很多人默默地在那裏工作著。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他問。
“在釀酒嗎?”我回答。因為我聞到從那裏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
“你說對了,傑西。確實是酒。我們在這裏釀造了許多酒,有白蘭地、威士忌、發泡酒等等。因為禁酒令的關係,這裏釀造的酒根本供不應求。你看到堆積在那裏的許多木箱了嗎?明天那些木箱就會不見了。因為不論我們開出什麽樣的價錢,還是有些人想買也買不到。雖然已經排到好幾個月以後才能交貨了,訂貨單還是一直在增加當中。根本來不及計算我們到底賺了多少。總之,我們想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
國王洋洋得意地說。
“這樣下去的話,不用幾年,我們也可以在地麵上蓋一棟摩天樓了。可是,我並不想那麽做。我們要組織軍隊,因為或許會被迫發動獨立戰爭。我們能夠以這種方式賺錢,完全是法律的幫忙。因為這條法律,我們才能讓許多饑餓的人獲得食物,這個王國也才能愈來愈完備。我們一定要在這條法律被廢止以前,努力擴充我們的資金,發展我們的王國。
“不過,我要聲明一件事。這裏釀造的酒雖然是私酒,卻和一般粗製濫造的酒不一樣,而是和禁酒令施行以前,街上專門賣酒的店鋪裏一樣的酒。在紐約地區裏的私酒中,我們的品質是最好的,所以還可以拿來幫助人。我們這裏的酒,絕對不會讓人喝了之後變成廢人。”國王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並且自信滿滿地說。
他慢慢轉動上半身,將身體靠在岩石上,再重新麵對著我。
“傑西,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這個王國的一小部分。不過,隻要你繼續待在這裏,就可以更了解這裏的事情。你知道這些裝著酒的箱子是怎麽運送出去的嗎?用船。把箱子放在船上,從地下水道出去。如果你也一起坐在船上的話,就可以看到那種令人雀躍的情形了。那一定是非常愉快的冒險吧!怎麽樣?傑西,你想不想在這裏工作?想不想和我一起為理想奮鬥?”
他放慢語氣問我。
第五章電梯幽靈
住在三十五樓的雪拉·亞當敏斯急急忙忙地想到一樓,因為她的男朋友正在一樓的大廳等她。他們打算去藝術家咖啡廳(CafedesArtistes)用餐,可是,眼看就要趕不上預約的時間了。她穿上自己最喜歡的洋裝,也化好妝了,卻有一個顧客打電話來。母親雖然用眼睛頻頻催促她快走,但對方就是不掛斷電話,又不能讓母親代替她接電話。
對方好不容易講完話,但是約定的時間早就超過了,所以她便匆匆忙忙地衝出家門,跑到電梯廳。十二座電梯的按鈕都按遍了,再看電梯門上的標示,很倒黴的,每一座電梯都是在低樓層的地方,而且幾乎一動也不動。是現在正好有很多人要上樓?還是正好有人在搬運家具呢?
雪拉焦急地在電梯廳裏來來回回地走著。看看手表,已經遲到三十分鍾了,外麵的太陽也已經下山了吧!大廳裏沒有長椅可以坐,男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煩了。他的個性愛挑剔,自己又遲到了這麽久,用餐的時候一定會受到他的責備,那今天的約會就變得很無趣了。
就在這個時候,雪拉聽到最旁邊的載貨用電梯到達三十四樓的聲音,她的腳立刻反射性地朝那邊走去。雪拉從來沒有搭乘過這部載貨用的電梯,不過,現在已經不是可以挑剔的時候了。她站在載貨電梯的門前,拉著杆子,打開沉重的門。
電梯有外門和裏麵的網狀門,兩扇門都很重。可是,當她很用力地打開兩扇門,急忙想踏進電梯裏的那一瞬間,卻發出了尖銳的驚叫聲。因為電梯內的正麵牆壁前,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
那是一具屍體。電梯裏為什麽會有一具屍體呢?而且是一具已經死亡一段時間、開始腐爛的屍體。電梯廂內的黃色燈光陰沉沉的。因為急著要進電梯,所以和立在電梯的屍體幾乎四目相對,所以雪拉才會忍不住發出慘叫。
電梯內的陰暗光線,讓屍體看起來好像是半陷進牆壁裏的鬼魂,那模樣實在太怪異了。從來沒有想過會在現實的世界中看到這樣的情景,雪拉嚇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不管是電影裏還是書本裏,雪拉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頭部是灰色的骸骨——不,正確地說,應該是左半邊是骸骨,右半邊是還有肌肉的頭。再看一眼,強烈的驚嚇凍結了衝破喉嚨的驚叫聲,雪拉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發抖的情形愈來愈激烈,抖動的幅度也愈來愈大。
已經變成骸骨部分的灰色頭部裏,還可以看到一些粉紅色的地方,那是因為骨頭表麵還覆蓋著薄薄皮膚的關係吧!也就是說,皮膚原本是粉紅色的,但是因為屍體已經開始腐化,所以顏色也變了;而變成灰色的那一部分,就是腐化了的部分。
在那樣的皮膚下麵的,是清楚可見的顏麵血管。血管有粗有細,像網子一樣交織在一起,並像攀附在岩石上的樹根,不僅牢牢地抓著頭骨,也支撐著顏麵的皮膚。而原本應該是瞳孔的地方,卻看不見瞳孔,變成了黑色的窟窿。可是,不會動的圓形窟窿,卻定定地看著雪拉。
另外,有臉的那半邊的眼睛,也注視著雪拉。兩隻眼睛像結凍了似的,動也不動。這一隻眼睛的瞳孔,也像可怕的身體一樣,同樣動也不動。不過,這本來就是一具屍體,本來就是不會動的。
有臉的那一邊的瞳孔上,有著薄薄一層肉所形成的眼瞼,可是,再怎麽看,也很難讓人覺得那是人類的眼睛。因為眼瞼的皮膚是灰色的,看起來還有點黑黑的。而額頭或臉頰上的肌肉已經失去了肌肉原有的色澤,看起來不像肌肉,倒像是黏土。這些皮膚上麵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有一大半的皮膚上浮現點點汙跡,這些汙跡很像在地球儀海麵上的陸塊。因為沒有頭發,所以可以看到汙跡已經從額頭擴散到頭頂。
還有,這具屍體身上的衣服也很古怪。奇妙的頭顱的正下方,是讓人聯想到火雞的細細喉嚨,再下來就是穿著全身黑的身體部位。不過,那好像不是原本的顏色。而且,因為喉嚨的部位有領子或扣子般的東西,由此看來,這具屍體的身上應該有一件由白色的布所做成的襯衫,而加在襯衫上麵的好像是一件燕尾服。因為衣服縱向破裂成許多細細的長布條,所以兩隻手臂就像把布條束在一起的拖把,而拖把的最下方,是仿佛如枯槁樹枝的五根手指頭。
雪拉突然覺得聞到一股臭氣。應該是空氣流動的關係吧!那是腐敗的屍體所散發出來的氣味。雪拉覺得更加恐怖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雪拉思緒紊亂地想著。
電梯裏有腐敗的屍體,而且仿佛被釘在電梯的牆壁上一樣,動也不動地站著。“它”是站著腐化的,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這個地方會有這樣的東西?因為這裏是沒有人會乘坐的載貨用電梯,不會被人發現,所以把屍體放在這個電梯裏嗎?
這具屍體到底是誰?是什麽時候死的?為什麽而死的?還有,自己現在應該怎麽辦才好?麵對如此大的衝擊,使她的身體像凍僵了一樣,連手指頭也無法動一下,甚至講不出話來。現在她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害怕了,身體也因此變得完全動也不能動。怎麽辦呢?應該通知誰這件事情呢——?
就在她想到這個念頭時,屍體的嘴巴卻突然張開了。雪拉反射性地發出尖叫,同時也看到了屍體張開的嘴巴裏的牙齒——又黑又髒的牙齒。並不是排列得很整齊的牙齒,而是有些已經脫落、參差不齊的牙齒。此時,像是摩擦或輾軋的聲音,從張開的嘴巴深處傳了出來。雪拉瞪著屍體的嘴巴,不停地大聲尖叫。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邊發出尖叫,卻一邊不能自己地盯著眼前的屍體。事實上,她一點也不想看到眼前的東西,但視線好像被黏住了一樣,就是無法離開那個奇怪的東西。
黑暗的喉嚨深處就像小小的洞穴般。此外,她還覺得那股臭味愈來愈強烈了。摩擦、輾軋的聲音持續著,像是充滿怨恨的詛咒聲音。那是有如動物發出的威嚇聲音,包含了強烈的恨意。
屍體突然離開了牆壁,並且向前邁進。雪拉就快要暈眩了。
此時,金屬般的聲音響起,讓雪拉往下看。她看到屍體的腳下有齒輪,而屍體正踩在齒輪上。為什麽會有齒輪……?
等她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一屁股坐在鋪著地毯的地板上。
她完全沒有要讓自己的尖叫停下來的想法,隻是持續地高聲叫著。眼前的視線又變暗了,在完全變暗前,她的眼角看到載貨用的電梯門緩緩地關閉。
第六章齊格飛命案之謎
1
修複中央公園高塔的玻璃的工程,正日夜不停地進行著,這件事已經成為全美國熱門的話題。花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堆積得像山一樣的玻璃碎片終於清除幹淨,失去玻璃的住戶們的窗戶上,也再度被安裝上玻璃。
在這段時間裏,我們為了調查爆炸的原因,甚至動員了交通警察,讓警察們分頭到各個樓層做地毯式的搜查。紐約市警察局成立的時間不短,像這樣徹底地搜查一棟大樓,是非常少見的情形。住在高樓層的住戶,一般都是高所得的有錢人,因此大樓進行工程時,他們大都搬到飯店裏住了,這樣反而有利於我們的搜查。不過,不管我們怎麽查,就是查不到爆炸的原因。
我們沒有遺漏地訪問每一家住戶,住戶在家時詳加詢問,不在家時便仔細檢查屋內的情形。檢查的內容當然是和火藥有關的事項,看看是不是有爆炸之後的殘留碎片、受到爆炸影響的室內物品、有沒有任何爆炸的痕跡,或屋子裏是否有奇怪的機械類物件、和爆炸有關的零件、煤屑之類的東西。然而,做了相當徹底的搜查之後,仍然一無所獲,沒有在任何一間屋子裏發現類似上述的物品或痕跡。因為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住戶們也說他們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讓我們更摸不著頭緒。
因為每個房間的玻璃都在同一個時間爆炸,所以爆炸物上應該裝有計時器之類的東西。如果是有計時器的炸彈,就算火藥部分的痕跡消失,計時裝置的零件還會留著。但這個事件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雖然是一起爆炸事件,卻沒辦法找到所謂的爆炸物。假設這個的爆炸事件是使用火藥類的炸藥,那安裝炸藥的地方一定就是玻璃破碎的室內,就算不是在同一間,至少也是在隔壁間。可是,發生爆炸的時候,大樓內每間房子的每扇玻璃窗幾乎都破裂、粉碎了。不隻大樓東側如此,西側也一樣,所以一定是在這棟大樓每戶人家的每扇窗戶上安裝炸藥,才能產生這樣的爆炸。
然而,就物理方麵來說,那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那樣的爆炸所需要的炸藥數量龐大,需要好幾輛卡車來搬運。搬運的時候一定會被人看到吧!此外,有誰能在有人居住的室內,偷偷摸摸地安裝炸藥呢?好吧!就算能偷偷摸摸地安裝,應該也會被住戶或我們發現吧!
炸藥引起的爆炸,除了造成窗玻璃破裂之外,也會讓很多物品損壞。炸藥內的火藥會引起燃燒,會留下燒焦的痕跡,也會產生異味、發出爆炸的聲音。還有,因為發生爆炸的時間是雨夜,大部分的住戶都待在家裏,一定有很多人因為爆炸而受傷。可是,爆炸發生後,沒有任何人被炸傷。此外,雖然外麵有颶風來襲,卻沒有住戶聽到除了玻璃破裂以外的聲響。大樓裏沒有異樣的氣味,也沒有任何一間屋子發生火災。除了玻璃破裂外,也沒有任何家具受損,沒有人受傷,窗簾也沒有破。其中也有幾戶的擺飾櫃裏擺著日本娃娃,然而那些擺飾櫃上的玻璃卻連一絲裂痕也沒有,牆壁上的壁紙也看不到煤煙的痕跡,更找不到任何安裝炸藥的機械類物件。
如果說這個事件有所謂的爆炸物,那麽安裝在各個房間窗邊的,一定是我們還不知道的新型爆炸物。讓我們退一百步想吧!就算真的有那樣的新型炸藥,這個爆炸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不傷害住戶,也不造成室內的損壞,隻破壞能夠替換的窗玻璃,就是嫌犯的目的嗎?他可以因此得到什麽好處?
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團隊也針對這個爆炸進行了調查,結果同樣是一無所得。而摩天樓的建築曆史還很短,其他國家沒有同樣的摩天樓,找不到可以參考的資料。
唯一受到這個爆炸傷害的人,隻有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為了殺死他一個人,就製造出這個爆炸事件,說起來不太合理,但我們還是循著這條線做了一番調查,不過仍然沒有收獲。這樣的情形實在讓人覺得太奇怪了。
這個建築師幾乎不和人往來,所以紐約的建築界人士沒有人和他熟稔,也有人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他喜歡到處流浪,雖然好像是在美國出生,拿美國籍,但是沒有在美國受教育。他在蘇格蘭讀中學,在英格蘭讀高中,後來又到西班牙和摩洛哥的大學學建築,念書的過程和別人很不一樣。他也不出席紐約建築師們的聚會,尚在執業的建築師們也沒有人在近年的建築雜誌上看過他撰寫的文章,所以至少在曼哈頓這個地區的建築師界裏,沒有人對他懷有恨意或殺意。
全美建築師名錄裏雖然找得到奧森的名字,可是名錄裏提供的資料卻非常有限。
根據名錄上的資料,知道他沒有兄弟姊妹,父母親可能還健在,但是好像住在西班牙。雖然試著想和他的父母聯絡,卻已經聯絡不上了。他的生日欄上是空白的,出生地填寫紐澤西,不過事實如何就不確定了。這份名錄完成時,他還是單身,而且也沒有小孩。他應該是一個沒有朋友、過著非常孤獨的生活的人。不過,還是有某些人欣賞他的才華,請他做設計,然而那些來自歐洲的有錢人,都已經逝世了。
最後為奧森安排喪事的,是紐約建築師協會和教會的誌工團體,他們以最少的價格為奧森舉行了喪禮。不過,聽說賣掉奧森擁有的中央公園高塔的住處後,他們為奧森買了還不錯的墓地。
就這樣,我也隻好放棄繼續追查奧森的事情。中央公園高塔爆炸事件的原因,和找不到潘特羅·桑多利奇命案的凶手一樣,讓人摸不著頭緒。我完全沒有想要放棄調查潘特羅·桑多利奇命案的念頭,但是大樓爆炸事件的結局,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九月二十八號,修複中央公園高塔的玻璃工程結束了,奧森的喪事也舉行完了,所有的事情似乎終於再度回複平靜。這天的上午十一點左右,我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這通電話好像一直在等待中央公園高塔的工程結束似的。
“我是塞米爾·穆勒。”
我拿起電話才報了姓名,就聽到一個陰鬱的聲音叫喚我的名字。我努力在腦子搜尋和這個聲音相關的人物,但我的腦子似乎對這個聲音的主人沒有印象。
“穆勒先生,我不想再做這個工作了。”低沉的聲音帶著懊惱的語氣說。
“哦?你是誰?”我說。
“我是中央公園高塔的霍華德呀!霍華德·史密斯。”
“霍華德!怎麽了嗎?難道又發生什麽事情了……”我收起打趣的口氣說。
因為不管從什麽角度想,似乎是又發生事情了。我好像可以看到在電話另一邊的他,消沉地搖著頭的樣子。一定是發生了事情,才會讓平常總是很有活力的他變得垂頭喪氣。
“穆勒先生……”
我好像被他傳染了一樣,也歎氣了。
“霍華德,這次的遇害者是誰?”我似乎可以聽到八卦記者們七嘴八舌的聲音。
“是住在三十四樓、三四〇五室的瑪格麗特·艾爾格小姐。她的頭部中槍,死在客廳裏。當時客廳的燈還亮著,所以死亡的時間應該是昨天晚上吧?她是舉槍自殺的,發現她屍體的人又是瑪蕾德。瑪蕾德去打掃她的房子,發現她死了。瑪蕾德也說要辭職了,她說她看夠死人了。”
“死者叫瑪格麗特·艾爾格?”我說。我不認識這個名字。
“是的,她是女演員。”
“在哪裏演出?”
“美琪戲院。”
“我不知道那棟大樓裏住著這樣的女演員。”
“前些日子玻璃重新安裝好以後,她才搬進來的。那是齊格飛先生的房子,以前租給別人住,所以艾爾格小姐是剛搬來的。”
“剛搬進去就死了?”
“是呀!”
“你已經習慣這種事了吧?沒有移動或觸摸任何現場的東西吧?”
“嗯,我的口袋裏隨時都有手套。”
“很好,我馬上過去。對了,有沒有什麽奇怪的特征?”
“穆勒先生,我覺得很奇怪。”霍華德說。
“什麽事很奇怪?”
“艾爾格小姐死亡的情形和布隆戴爾小姐死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覺得好像是自己的腦子一直在旋轉,重複映出同樣的畫麵。我覺得是我的腦子壞掉了。”
“你在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穆勒先生,伊瑪·布隆戴爾小姐的事,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嗎?不是我的幻覺嗎?”
“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你現在到底在說什麽?”
我微微發出笑聲,但那是苦笑。
“聽到你這麽說,我比較放心了。我一直在想,今天這種事情是第一次發生,而布隆戴爾小姐的事是我的腦子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覺……”
“你到底想說什麽?我一點也聽不懂。”我很認真地說。
“你知道似曾相識的感覺吧?就是覺得現在看到的所有東西,和以前看過的完全一樣,好像在做夢。雖然裙子的長度不一樣,可是身上穿的同樣是跳查爾斯頓舞的禮服和絲襪,頭上也戴著帽子,也同樣是太陽穴中槍,而且還躺在小型的枝狀吊燈下……啊,我的腦袋完全混亂了。”
“艾爾格小姐和布隆戴爾小姐的年齡相當嗎?”我問。
“是的。不隻年齡相當、身材一樣,連長相也很相似。還有,她們都是美琪戲院的舞台女演員。”
“年紀差不多的年輕女演員穿著相似的衣服,這並不是特別奇怪的事情呀!”
“可是,她們一樣用恩菲爾德槍,射擊頭部的相同地方。還有,槍身上一樣裏著絲襪。”
“什麽!”我嚇了一跳。
“就是那樣。不過艾爾格小姐的房間,正好和布隆戴爾小姐的房間相反方向,在靠近哈德遜河那邊……”
“樓層也不一樣吧?”
“是不一樣。”
說到三十四樓,喬蒂·沙利納斯也住在這一層樓。
“雖然是不同樓層,但是死時的情形卻好像照鏡子一樣。倒臥在地毯上的姿勢、掉落在身邊的槍枝的位置都是一樣的,連槍也同樣是英國製的。我不僅覺得毛骨悚然,還想是不是自己的腦子有問題,要不要去看醫生呢!”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請你不要觸碰任何東西,等我過去,請瑪蕾德也在那裏等我。”
“我知道。不需要你交代,我也不會去觸碰現場。我連碰都不想碰一下。”霍華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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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絡好犯罪研究中心,並在外出的約翰的辦公桌上留言之後,我立刻趕往中央公園高塔的三十四樓三四〇五室。一進門,就看到一臉煩躁的霍華德和穿著清潔員製服的瑪蕾德,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廳沙發上。
“那邊吧?”
對霍華德確認後,我馬上往客廳的方向走。霍華德隨我走進客廳。
進入客廳一看,果然如同霍華德所說,地毯的花色不一樣,家具的品味也不一樣,這個客廳裏的沙發是黑色的皮革沙發;窗簾的花樣不一樣,死者身上的衣服花樣也不一樣。
但是,除了那些以外,其他的都一樣。所以,這一次不用霍華德講解了。女演員的太陽穴上有一個小洞,血從洞裏流出來,但已經凝固了。血會流出來的原因,是因為身體倒下來的角度的關係。洞口周圍的白皙皮膚上,薄薄一層的煙煤淡淡散開,很明顯,這確實是轉輪式手槍造成的。
包裹著死者身體的洋裝,長度大約在腳踝上麵一點點的地方,蓋住了一大半的腳。絲襪的接縫處很整齊地貼在小腿背的正中央,完全沒有亂掉。她的腳踝細細的,但是她的胴體卻並不顯瘦,胸部也很大,身上這件連身洋裝完全能襯托出她高而豐滿的身材。
緊閉的眼瞼上畫著濃濃的眼影,鼻子高挺,豐滿的嘴唇上塗著紅色的口紅,妝化得很濃,看起來好像剛外出回來的樣子。雖然我是第一次看到她,但一看就知道她和五年前死在兩層樓上的伊瑪·布隆戴爾一樣,屬於同型的高個子美女。
抬頭看,果然有一座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小型枝狀吊燈。這個玻璃做的百合花束精致吊燈,並不是房子原來就有的裝飾,這是伊瑪說明後我才知道的事。也就是說,這個房間的照明裝置,和伊瑪·布隆戴爾的房間的照明裝置一樣。我覺得我正在做和五年前一樣的事情。
仔細一看,百合花束的吊燈是亮著的。外麵雖然是陽光普照的大白天,這裏的窗簾卻仍然緊密地關著。不過因為房間裏很亮,所以如果不特別留意的話,不會注意到燈是亮著的。隻有這一點不一樣,伊瑪那時候因為是晚上,所以很快就知道當時是開著燈的。
伊瑪說過,這款照明燈具的亮度是可以調整的,依照百合花的朵數,來決定照明的亮度。燈具的下麵有一條繩子,每拉動一次繩子,就會亮一朵百合花燈,總共有三階段的亮度,如果再加上全部關掉的話,就可以算成四階段的調整。今天的玻璃花是完全亮的,也就是處於最亮的階段,這點也和伊瑪死的時候一樣。
我蹲下來看瑪格麗特的右手手指,指尖和指甲上都沾著淡淡的煙煤,看起來確實像是自己開槍的沒錯;而左手的手指是幹淨的,這一點也和伊瑪的情形一樣。
恩菲爾德槍落在地毯上,槍裝在絲襪裏,襪口綁起來,隻露出槍身的部分,這點也和伊瑪的案子一樣。我趴下來,從槍的正前方觀察彈倉,看到裏麵還有兩個彈頭,這個數目也和伊瑪當時一樣。
這代表被填裝在彈倉裏的子彈有三顆,但隻發射出一顆的意思嗎?美琪戲院的女演員們都會在恩菲爾德No.2Mk1的槍裏放三顆子彈,並用絲襪包起來放在房間裏嗎?
“霍華德。”我問在我旁邊的管理員。
“什麽事?”他回應道。
“你認識這個女演員嗎?啊,我的意思不是因為她是這裏的住戶,而是指她女演員的身分。”
“我認識,我看過一次她的舞台演出。”他說。
“她紅嗎?”
“嗯,因為她是主角,也是目前正在走紅的演員。”
“你說她是主角?”
“是的。”
“她主演過很多戲了嗎?”
“不,還不到兩部吧!她的表演事業才剛開始。”
這樣的話,她的死就更無法讓人理解了。因為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可以當主角的地位,又不是已經過氣、在走下坡的演員啊!
“她受到了什麽挫折嗎?”
“應該沒有吧!她已經有屬於自己的舞台,而且還有許多未來的計劃。”
“那麽,她有什麽必要尋死呢?”
霍華德聳聳肩,沒有回答。
“你不知道?”
“我隻是一個平常的戲迷,當然什麽也不知道。你可以去問齊格飛先生看看。不過,如果硬要我說我的意見,我也覺得她死得很沒有道理,因為她是正在走紅的人。”
“她演的是什麽樣的戲?”
“什麽樣的戲嗎?她演的是喜劇。”霍華德苦笑地說。
“喜劇?”
“對,香豔喜劇,可以看到大腿的表演。”
“大腿?跳大腿舞嗎?”
“不隻是腿,有時候也會脫掉衣服……”
“哦?有那樣的戲呀!”我說。
“是最近流行的表演。描寫頭腦不好的女子與好色紳士們的故事,女演員要犧牲一點色相……”
“為了出人頭地嗎?要在現在的百老匯受歡迎,就要做這種事吧!”
“她的演出雖然談不上藝術性,但也算是獲得成功了,所以沒有尋死的理由。”
“她和喬蒂·沙利納斯誰比較受歡迎?”
“她們是不同類型的演員。喬蒂演的是正統的戲劇,而艾爾格小姐是剛剛受到矚目的明星,兩個人很難做比較。”
“兩個人一樣受歡迎嗎?”
霍華德笑了,他搖搖頭說:“穆勒先生,你應該知道男人吧?不管是什麽樣的男人,都會有偶爾也要輕鬆一下的想法。一旦知道有女演員敢在舞台上大膽脫衣,一定會想去看看吧!或許艾爾格小姐的舞台表演最近比較受歡迎,”
我表示了解地點點頭。艾爾格比自己受歡迎,這對喬蒂而言必定不是愉快的事情。不過,喬蒂應該不至於因此殺人。
“那她為什麽想死呢?難道是她不喜歡自己表演的東西?”
“不會吧!完全沒有那種感覺。至少我沒有那種感覺,也沒有聽說她有這方麵的抱怨。她好像相當樂在其中。”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接近地板的牆壁上有彈痕。我就近去看,果然看到已經射進牆壁裏的子彈屁股。我想起來了,那時伊瑪的房子裏也有這樣的彈痕,也是在接近地板的牆壁上。這不是貫穿瑪格麗特太陽穴的子彈,因為瑪格麗特的頭上並沒有子彈的出口。
我必須修正自己剛才的想法。也就是說,在美琪戲院表演的女演員們,會把裝了四顆子彈的恩菲爾德槍裝在絲襪裏,束緊襪口,放在房間裏。如果我的這個想法是正確的,那麽,這是她們女演員們之間商量好的?還是有誰教她們這麽做的?如果還有美琪戲院的女演員擁有恩菲爾德槍,而且同樣用絲襪收藏槍,然後放在衣櫥裏,那就太好了。
“艾爾格小姐和沙利納斯小姐熟嗎?”我問霍華德。
“艾爾格小姐才剛剛搬來而已。”他說:“她們做的表演也不相同。”
“那樣就不可能成為朋友嗎?”我說。
我的問題或許很愚蠢,因為靠實力演戲的喬蒂瞧不起賣弄色相演出的瑪格麗特,並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麽,艾爾格小姐和布隆戴爾小姐呢?”
“與其問我,還不如……”
我知道霍華德要說什麽,便打斷他的話:“還不如去問和演藝界有關的人?我當然會去問齊格飛先生,隻是想先從你這裏得到一點想法。”
“我的想法或許不正確,這隻是我個人的想像。”
“沒有關係。”
“因為出道的時期不同,她們兩個人或許從來沒有見過麵。”
我點頭表示了解,然後走到瑪蕾德旁邊,讓她等太久也不好意思。我站在她麵前,問她要進來這個房子時,房門是不是鎖著的?她很肯定的回答“是”。她是從管理員霍華德那裏拿了樓層通用鑰匙,才進入屋子裏的。
我再問,還有誰擁有這間屋子的鑰匙?霍華德回答,除了艾爾格小姐外,還有齊格飛先生有屋子的鑰匙,其他就沒有了。他還說,樓層通用鑰匙是用非常困難的方式打造的。我點點頭,又問了瑪蕾德兩、三個問題,但是她似乎什麽也不知道,我便馬上讓她離開了。
瑪蕾德退出室內,悄然地走到走廊上。她大概會去找別的工作吧。
再回到客廳後,我低頭看倒臥在地板上的瑪格麗特,就像霍華德說的一樣,我也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是“似曾相識”這種想法,或許原本就是人類擁有的本能防衛機能。會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因為人類有追求安定的本能。就像瑪蕾德,因為打掃房間而屢次看到倒臥在地板上的屍體,便很自然地想辭去清潔婦的工作一樣。看過一具屍體之後,再看到另一具屍體時,就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眼前確實存在著屍體。
“瑪蕾德接著要做什麽事?”我問。
“我沒有問她。”霍華德說:“但她或許會辭去清潔婦的工作,”
用不著辭去工作呀!我這麽想著。
常常會看到屍體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摩天樓,而是演藝界。我希望她不要做出錯誤的判斷。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便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窗戶是關著的,這一點和布隆戴爾的情形不一樣,不過窗戶並沒有鎖起來。
此時,一群人接近的腳步聲傳進我的耳朵裏,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來了。走在這群人最前麵的是吉米。他們看了現場之後,先是麵麵相覷,然後才看我的臉。
我點了點頭,說:“曆史重演。”
這群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大部分都是老麵孔,也辦過上次的事件。
“是什麽時候死的?”我問蹲在瑪格麗特旁邊的吉米。
“這種事沒有辦法立刻知道。”吉米的手指一邊摸著瑪格麗特的臉頰和額頭,一邊對我說。
“大概的時間呢?”
“你是問是不是今天早上嗎?唔,應該不是天亮以後的事,看起來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
“昨天晚上?”
他點了頭,說:“已經出現屍斑,而且用手指按也不會褪色,身體也相當硬了……”
吉米抓起瑪格麗特的手,上下動了一下,又用手指撐開瑪格麗特的眼瞼。
“瞳孔混濁,我估計死亡時刻大概是昨天深夜零時左右。”他看著我的臉說。
“深夜零時……”
“或許更早一點,但絕對不是深夜三點以後的事。”
“知道了。”
我點頭,記錄在記事簿上後,就走到了走廊上。我想聽聽喬蒂·沙利納斯有什麽看法。
她的房子在對麵的三四〇七號室。如果她非常鄙視艾爾格小姐大膽的表演事業,那她的嫌疑將會相當大。她們住的距離明明隻有幾步路,可是卻像住在地球的另一邊一樣遠。
敲了幾次門後,都聽不到回應,我隻好大聲喊:“沙利納斯小姐!”
看看手上的表,現在正好是正午。
“來了。”
終於聽到小聲的回應,也感覺到有人來到門的另外一邊。
“哪一位?”
聽聲音很像是喬蒂。
“紐約市警察局。想請教你一些事。”
“紐約市警察局?有什麽事嗎?”喬蒂在門內問。她沒有打開門。
“想請教你關於住在對麵的艾爾格小姐的事。”我說。
“你何不直接問她?”
她的語氣變得很冷漠。我稍微沉默了一下,思索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思索這句話是不是她在做戲。不過沒有看到她的臉,我實在什麽也問不出來。
“可以打開門嗎?”我說。
“我還沒有化妝。”喬蒂說。
這或許是推托之詞,不過語意裏有著若幹抗拒的成分。我不是她的崇拜者,更不是為了看她美好的容貌而來的,我隻是想來詢問和瑪格麗特的死有關的訊息。
“關於艾爾格小姐……”
我才開口要說,她就隔著門,打斷我的話說:“她的事情我一無所知,我是昨天才知道她搬來這裏的。我也不想和她打交道,有什麽事情請你直接問她本人。”
這是帶著怒意的語氣。從她的態度就可以清楚知道她對瑪格麗特的感覺了,和我想的一樣。
“我也想那樣做。”我壓低帽簷,“如果可以直接問她本人,事情就好辦了。可是……她死了。”
對方沉默了。看樣子,在門的另一側的人似乎很震驚。不過她是演員,所以我不能太大意。
突然,我聽到了意想不到的幸運聲響,那是打開門鎖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了幾寸寬,但門內的鏈條仍然沒有鬆開。五年前我在美琪戲院的舞台旁看到的大眼睛,就好像在對影迷施舍一樣,隻露出其中一邊。
“死了?”她說。她好像非常意外的樣子。如果這是演技的話,真的表演得非常完美。
“是的。”我說。
“怎麽死的?是什麽時候的事?”
或許是我過於敏感吧?竟然覺得她的聲音裏好像混雜著喜悅的心情。
“子彈擊中這裏死的。”我故意用手指著太陽穴的位置說。
果然如我期待的,她露出了大半張的臉。
我接著說:“應該是自殺的吧!可以和你談一下話嗎?”
我覺得我好像已經打開一條活路了。但是喬蒂卻說:“那就午飯後吧!一點左右在一樓齊格飛的辦公室,因為我現在有事情要下去了。”
聽她這麽說,我猶豫了。那樣她不就有時間準備說詞了嗎?而我原本打算看看她突然被詢問時的表情變化。不過即使如此,也不能肯定她就是犯人。而根據目前的情況看來,也不像是她犯的案。
於是我說:“這次是真的嗎?”
沉默了一下子之後,她說:“這是什麽意思?”
她果然忘記了。我便說:“我有被騙的經驗,那是桑多利奇先生死的時候。你一定不記得了吧?那是……這個月初的事情。”
於是她斜著眼,仔細地看我的臉,好像是在確認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不過她好像想起來了。
“你被誰騙?被我嗎?”她明知故問。
“是的,就是你。”我斬釘截鐵地這麽說。
“一個小時後見。”
她說完後就想關門。我馬上伸出腳,用鞋子卡住門縫,不讓她關門,我並不是想要她的道歉,隻是不太喜歡她的這種態度,所以才會有這種不禮貌的舉動。
“我隻想問你一件事,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喬蒂好像也生氣了,“我因為討論工作的事情弄到很晚。”
“有誰可以證明這件事?”
“你可以去問齊格飛先生。”
接著,她快速地把門關起來。
3
為了決定和約翰·李韋恩會合的地點,我打電話回本部詢問他目前的情形,得知他留話說黃昏以前他都無法動身。無可奈何,我隻好自己去吃了午飯,然後獨自去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辦公室。
我告訴辦公室裏的女孩,說我和喬蒂·沙利納斯小姐有約,她便帶我去會客室。辦公室裏非常嘈雜,電話響個不停。瑪格麗特·艾爾格死亡的消息一傳出去,從各方打來詢問這件事的電話,讓辦公室裏的職員疲於奔命。
女孩問我要不要咖啡,我便很直率地請她給我一杯。我一邊等,一邊看著牆壁上的時鍾,已經一點五分了。
咖啡來了,我問送咖啡來的女孩:“對不起,你叫什麽名字?”
“黛安。”她說。
“黛安,沙利納斯小姐好像遲到了。如果齊格飛先生目前在辦公室裏,我想利用這段時間和他說話。”
“齊格飛先生出去了。”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很抱歉似的說。
“你知道他回來的時間嗎?”
“他說兩點會回來。可是現在一片混亂,不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回來。”
“因為艾爾格小姐的事嗎?”
“好像是的。”
黛安抱著端咖啡的盤子,站著和我說話。公司發生了這樣緊急的狀況,難怪她神經緊張。
“她看起來好像是自殺的。站在演藝公司的立場,你們知道她為什麽要自殺嗎?”
黛安搖搖頭,說:“我什麽也不知道。請你去問齊格飛先生吧!我隻是偶爾會在這裏遇見艾爾格小姐而已。”
做為演藝公司的職員,大概不能隨便亂說話吧!所以我的問題隻是在為難她而已。
“如果齊格飛先生打電話回來,請告訴他紐約市警察局的塞米爾·穆勒在辦公室等他。對了,沙利納斯小姐有打電話來說要改時間嗎?”我問。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她或許又會搖頭了。
“沒有。”黛安說。
“那我就繼續等她吧!她好像是沒有什麽時間觀念的人。”我說。
黛安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然後離開會客室。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等。終於在一點半之後,喬蒂出現了,她在一位男性經理人的陪伴下,出現在我的麵前。這位經理人自稱是麥克·休雷巴,我們握了手。
“我是塞米爾·穆勒。”我說。
喬蒂一坐下來,麥克便問我他可不可以坐下來,因為他這麽問,我便表明希望可以單獨和喬蒂說話。麥克很爽快,聽我這麽說,便說好,然後交代喬蒂他先去練習場了,說完就出去了。
“就你一個人嗎?”喬蒂說,我點點頭。
她從皮包裏拿出細長的香煙,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著香煙。最近的女明星都會抽煙,這大概是流行的趨勢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抽根煙。”喬蒂一邊抽煙,一邊說。
“我不太喜歡煙。”我說:“不過,為了和大明星說話,我隻好忍耐。”我看著喬蒂的臉說。
我必須承認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化著完美妝容的百老匯大明星,果然擁有閃閃生輝的美,那是她充滿自信的容貌。
因為這一連串的事件,讓我看到了許多美貌的女性:梅莉莎·貝卡、伊瑪·布隆戴爾、瑪格麗特·艾爾格,她們雖然都死了,可是她們也都是擁有一流容貌的女演員或舞娘;我甚至還看到梅莉莎·貝卡的裸體。如果她們不是自殺或被殺,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根本沒有機會接觸。
喬蒂的美與前麵的那幾位女性不一樣。基本上她們都是高個子,對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衣服好像是束縛她們身體的東西一樣。但是喬蒂不一樣,她的體型纖細,像一般人,不像是會站在舞台上的人,所以穿上衣服更能顯出她的美貌。
“穆勒先生,你好像不喜歡我。”喬蒂說。
“不喜歡你?我隻說我不太喜歡香煙的煙。”
“你自己一個人嗎?”她問。
“你是問我辦案的時候嗎?不,我還有一個同伴。”我回答。
“可是今天你是一個人來的。”
“你覺得奇怪嗎?因為我想單獨和你談談,所以把他趕走了。把他趕到一天之內回不來這裏的偏僻地方。”
喬蒂笑了。“不過,我看到你的時候,你的旁邊並沒有別人。”她說。
“我們以前見過嗎?上次我依照約好的時間去拜訪你,但是你卻不在家。”
“我們在美琪戲院的舞台旁見過麵,那時我正要參加‘威尼斯戰役’的試演。”
她好像想起來了。
“哦,是嗎?”我裝糊塗地說。
“那時是我再度綻放光芒的日子。我以為你自己一個人來,是打算對我講一些嘲諷的話呢。”
“我是為了了解潘特羅·桑多利奇死亡的原因,才去拜訪你的。”
“那天我臨時有事情,所以出去了。”喬蒂的聲音變得有些歇斯底裏,“而且,潘特羅的死讓我十分震驚,我的精神狀態變得和平常不一樣,根本無法安安靜靜地獨自待在家裏。因為潘特羅死了呀!而且是在這裏被殺死的,在這棟大樓裏。我是因為潘特羅,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他遇害的地點就是這棟大樓的鍾樓,離我住的房子很近。你認為我能夠獨自一個人待在那樣的房子裏嗎?”
接著,喬蒂斜著眼瞪我。我沉默不語。
“你這個人真的很固執,老是做相同的事……”
“我要告訴你,那天我的同伴也去了,我們有兩個人。”
輪到喬蒂無言了。
“昨天晚上你在哪裏?”我言歸正傳地說。
“我去吃飯、開會,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大概是幾點左右?”
“已經接近淩晨四點了。”
“開會開到那麽晚嗎?”
“有舞台演出的時候總是那樣,因為會練習到很晚才去吃飯……”
“你在哪裏吃飯?”我一邊從懷裏拿出記事簿,一邊問。
“那種事情重要嗎?”喬蒂問。
“非常重要。”我回答。
“為什麽?”
“因為艾爾格小姐在昨天晚上的那個時候死了。”
“啊哈!”喬蒂說:“你在調查我的不在場證明嗎?把我當成嫌犯了?”
“這是辦案的必要程序。沙利納斯小姐,我不這樣問的話,就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並不是問你有沒有不在場證明,就是把你列為嫌疑犯。你應該明白這一點吧!”
“我不明白。”喬蒂把頭擺到另一邊說:“穆勒先生,你也會拿同樣的問題問黛安嗎?”
我沉默不語。
“因為我是喬蒂·沙利納斯,所以你才問我這個問題嗎?你認為我因為討厭那個賣弄色相的小丫頭,所以趁她下了舞台、還沒有換裝的時候,跑進她的家裏殺死她?”
我點點頭,說:“你殺死她了嗎?”
“非常抱歉,我沒有。我沒有她家的鑰匙,也沒有那種閑工夫。她是什麽時候死的?我是說瑪格麗特的死亡推定時刻。”
“目前還不清楚。犯罪研究中心正在做監定,結果很快就會出爐了。”
“就算知道她真正死亡的時間了,也不會公布吧!”
“不會告訴你。”
“哎呀呀!太好了,幸好,我昨天晚上出去,很晚才回到家裏。我在藝術家咖啡廳吃飯,你知道那裏嗎?”
“那是一家高級餐廳,在中央公園西側,六十七街的轉角。”
“接著去了一家會員製的酒吧。”
“你在那裏待到午夜三點以後?”
“嗯。然後到哈德遜河邊散步,”
“有誰可以為你證明這件事?”
“有一個再好不過的人可以替我證明。”
“是誰?”
好像要看清楚我的反應一樣,喬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瑪格麗特的男朋友。”
聽她這麽說,我便默默地思索那個人會是誰。然而這個問題根本不必思考,因為隻要想是誰提供房子給瑪格麗特住,就足夠了。
“已經調查過了吧?”喬蒂很愉快似的說。
“你也把我看成是八卦記者了。”我說。
“是嗎?”喬蒂說著,然後以纖細的手指將香煙的煙灰彈落到煙灰缸裏。“之前也有人把你當成八卦記者嗎?”
“那個人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和這次的情形相同,當時也死了一個女演員,我提到那個女演員住的是他名下的房子時,他說我像八卦記者。他說房子租給誰,是房屋仲介業者決定的事。”
“啊,說得也是。”
“不過,我不覺得我想錯了。”我說。
“那個人的工作是幫演員安排角色。那麽,這次呢?”她問我。
“你和齊格飛先生一起用餐,然後在哈德遜河畔散步,淩晨三點以後才離開會員製的酒吧,對吧?”我在記事簿上寫著。
“沒有比這個更有力的不在場證明了吧?”喬蒂說。
“如果艾爾格小姐的正確死亡時間被推斷出來,確定是在淩晨三點以前的話,那麽你的不在場證明確實非常有力,應該沒有人會為了殺死自己情人的人辯護。不過,你們到底在討論什麽?為什麽會討論到那麽晚?”
“在討論將來的事。有關我主演的舞台劇的企劃、要讓我演什麽戲之類的事。”
“在河邊談這種事?”
“那個人覺得那樣比較好。”
我想了想,莫非齊格飛也對喬蒂有企圖?
“那個人相當難纏吧?”
“非常難纏。”
“他也對你有興趣嗎?”
喬蒂笑了,隻說:“那個人想改變百老匯,他想讓舞台上的表演藝術從美國曆史裏消失。為了這一點,我們可以爭論到天亮。”
我不想為藝術的事情爭論。我想了想,才說:“艾爾格小姐是自殺的嗎?你知道她為什麽要自殺嗎?”
“這不是由你們決定的嗎?”
喬蒂的話讓我沉默了,我本身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說到這一點的話,不管怎麽說,都是對我有利。”喬蒂開始說。
“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那是殺人事件的話,接下來,你會問我誰有殺人的動機,對吧?”
我點頭,說:“我確實想問。”
“沒有人。”她馬上回答,並接著說:“至少不會是男人吧!男人對她隻會張大嘴巴流口水。”
“齊格飛先生也是這樣嗎?”
“是的。”喬蒂點頭說。
“那麽,男人不會殺她。”
“是的。弗來迪是個非常精打細算的人,做什麽事都算計得很清楚。對齊格飛演藝公司而言,瑪格麗特是搖錢樹,現在這棵樹倒了,所以辦公室像戰場一樣雞飛狗跳。”
喬蒂的說話聲停下來時,我聽到電話的鈴聲。
“她死了以後,你對公司的重要性就會增加吧?”我說。
“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事實如何要看弗來迪怎麽想。”
“不過,和她有往來的男性應該很多。”
“沒有。”喬蒂左右搖擺著頭說:“弗來迪看得很緊。以前和她往來過的男人,也都被他用錢打發掉了。”
“那麽,瑪格麗特的死一定對齊格飛先生造成很大的衝擊吧!因為她既是他公司的搖錢樹,也是他個人非常重視的女人。”
“他在瑪格麗特身上花了很多錢,現在正要開始回收。瑪格麗特的死讓他非常生氣。昨天晚上,他也有為了瑪格麗特的事情生氣。”
“那麽,女人呢?”我問。
“想殺死瑪格麗特的女人隻有一個。”
“喬蒂·沙利納斯?”
“對,隻有我,所以我剛才已經那樣說過了。當然我也可以說瑪格麗特·艾爾格對自己從事這種脫衣舞的工作感到非常煩惱,也很煩惱自己貧乏的演技和舞蹈的表現,更擔心自己像鴨子一樣的嗓音與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壓力。或許我應該說這些事情讓她煩惱得想自殺。”
“她沒有煩惱得想自殺?”
“當然沒有。她對自己完全跟不上拍子的歌聲一點也不在意。”
“噢。”
“也不在乎自己的舞蹈像羽量級摔角選手的動作。”
“嗯。”
我強忍想要噴出的笑聲,努力裝出一本正經的表情。
“我應該編出高尚一點的謊言來騙你的,但那樣是行不通的,因為你早晚會知道。那個女人天生沒有感覺,像一隻呆頭鵝,而且一點演技也沒有,如果她有腦袋的話,頂多也隻能用來戴帽子而已。我敢跟你打賭,她連自己表演的戲院的名字也寫不出來,因為她根本不會拚字。多了小數點的除法,她就不會了。”
“除法嗎?但是……”
“那麽簡單的算數不必用到會計師,一般人應該也會的。說明白一點,我根本無法忍受她那樣的人。百老匯怎麽能容許她那樣的人呢?好萊塢有不少她那樣的人,她為什麽不去那裏?”
“所以說,她現在已經不在了,今天晚上你可以開香檳慶祝了?”
“這是個好主意,不過我沒有殺她。老實說,我還沒有淪落到必須和那麽低能的女人競爭的地步,連二乘以三都會說是七的女人!”
“啊……”
聽著聽著,我竟然有點痛苦的感覺。不管怎麽說,我覺得艾爾格小姐是個有魅力的女人。
“我明白了。”
我闔起記事簿。總之,在喬蒂的看法裏,瑪格麗特似乎是一個隻會展露色相的女人。
我把記事簿放進懷裏,覺得喬蒂變了。以前在舞台下看到她時,她是個專注於參加試演的小演員,給我一種沉默寡言的印象。如今的她變得侃侃而談,毫不掩飾她已經擁有的自信心。
“可以了嗎?我必須去練習室排練了。”喬蒂一邊在煙灰缸裏撚熄手中的香煙,一邊說。
“再問一個問題,你的房子裏有槍嗎?”
“槍?為什麽這麽問?”
“你的房子裏有裝在絲襪裏的槍嗎?”
“沒有。”
“有沒有聽說過美琪戲院的女演員們之中,有人保管著那樣的槍?”
“沒有。”喬蒂說完便站起來。
我說:“等監定結果出來後,我或許還會再找你談談。”
“我祈禱我們不會再見麵。”她說,然後轉身離開會客室。
我吸了一口氣,也站起來走出會客室。我叫住黛安,問她是否有齊格飛先生的消息。因為黛安說齊格飛先生正在回來這裏的途中,馬上就到了,我便說要留下來等他,然後走回會客室。
在等待的時間裏,像洪水一樣的電話鈴聲不斷湧進我的耳朵裏。齊格飛回來之後,黛安來請我去他的辦公室。我站起來,離開會客室。我一走進房門上嵌著毛玻璃的辦公室裏,齊格飛就像上次那樣非常和氣地迎接我,並伸出手來和我握手。
“穆勒先生,好久不見了,歡迎光臨我的戰場。”他說。
“在今天這種時候來打擾你,非常抱歉。”我說。
“說什麽呢!我們都是在工作。”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說:“齊格飛演藝公司可以說是麵臨危急存亡之秋……”他一邊說,一邊往沙發上坐,也請我坐下。
接著,和上次一樣,他從雪茄盒裏拿出一根雪茄咬在嘴上,還把雪茄盒遞到我的麵前。我接住盒子,但是沒有打開盒蓋。
“什麽事要勞你大駕光臨?”他說。
“我來調查瑪格麗特·艾爾格小姐死亡的事情。請你多多幫忙。”我說。
“我會盡力。”他說。
“你有關於她自殺的線索嗎?”
聽到我的問題後,他搖搖頭,說:“沒有。”
“你認為她不是自殺的嗎?”
他又搖頭了,並說:“我不知道。”
“她有可能自殺嗎?”
“我好像被狐狸迷惑了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女人的心思真難理解。如果她是自殺的,那她的目的應該是要讓我生氣。”
“有這種跡象嗎?”
“我們經常有一些小爭吵,但那種吵架就像住在女生宿舍的女生們之間常有的爭執一樣。我認為她沒有理由為那樣的小爭吵就鬧自殺,不過或許這隻是我的想法。”
“你們為了什麽事情吵架?”
“為了我不讓她穿她想在舞台上穿的衣服、還有她不喜歡別的女人的衣服、不知道為什麽要染金色頭發、抱怨自己的酬勞太低、想要買新衣服、想在屋子裏養鸚鵡……等等。”
“聽起來好像很麻煩,不過……”
“她是讓我每天頭痛的因素。”
“那些都不是會讓人想死的原因。”
“我也希望如此,不過這是我們的想法。當一個人腦袋不正常的時候,什麽事都會讓他想死。總之,女人就像沒有導火線的炸彈,我們一個沒處理好,她或許隨時都會爆炸。”
“你的意思是,因為你不讓她養鸚鵡,所以她就自殺了?”
“她說她在某個八卦雜誌上看到好萊塢有某個明星養了鸚鵡,所以她也要養。”
確實如喬蒂說的,這個女人好像智力有點不足。
“那麽,如果讓她看到報上的戲劇評論欄一定更不得了了,絕對要把那種東西藏起來。”我說。
評論家們對她的批評,大概和喬蒂對她的看法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齊格飛卻很幹脆地說:“啊,這點倒是不用擔心,因為她不認識字。”
“對於他殺的可能性,你有什麽看法?有誰對她心懷怨恨嗎?”我說。
“很多女演員對她都沒有好感,經常對她發出噓聲。”
“對她發出噓聲的女演員以喬蒂為首嗎?”
“對,喬蒂對她非常不滿。喬蒂每天都在對我說,用那種女人當主角,還不如讓猴子來演戲。”
我默默地點頭。
“你已經問過喬蒂了吧?可是,誰會想看猴子脫衣服?”
“你說得沒錯。不過,她的意思是,那不是藝術性的表演……”
齊格飛嗤之以鼻地笑說:“哈哈,這就讓人太訝異了!不是藝術性的表演?‘米羅的維納斯’為什麽是裸體的?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又該怎麽說?那些維納斯穿衣服了嗎?在世界聞名的繪畫藝術裏,多得是裸體的女性。”
“她比較重視知性吧!”我保守地說。
“‘米羅的維納斯’有多知性?‘裸體的瑪雅’又夠知性了嗎?喬蒂會說那種話,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身材沒有信心,她又矮又瘦。”
“不說這個了。”我把話題拉回來,說:“因為艾爾格小姐的死,而能得到好處的人……”
“明白地說吧,我是受害最深的人。而且未來的一個星期裏,這個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都會有接不完的詢問電話。”
“那麽,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呢?”我問。
齊格飛雙手抱胸,說:“啊,她嗎?”
“對。她會因此得到好處嗎?”
“多少有一點吧!至少她本人會有一點這樣的感覺吧!因為以後我們就不得不完全依靠她了。可是像喬蒂那樣的表演,已經落伍、不合時宜了。”
“落伍了?”
“是的。現在已經不是莫劄特或華格納的時代。女演員打扮得很高傲地站在舞台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不要高傲的打扮,而要在舞台上脫衣服嗎?”我說。
齊格飛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才說:“你被喬蒂洗腦了嗎?我根本就是四麵楚歌了。被喬蒂眼睛眨過的男人,都會和她站在同一邊。”
“我不一樣。”
“是嗎?不過我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站在舞台上的人當然要有那樣的魅力才行。隻是女演員並不是大學教授呀!她還說了什麽?”
“瑪格麗特不會有小數點的除法。”
“沒有小數點的她也不會!不過,舞台上並不是背九九乘法的地方。”
“淩晨三點以前,你和她在一起嗎?”
“喬蒂嗎?嗯,沒錯。我和她意見不合。”
“意見不合的原因是你剛才說的嗎?舞台上不需要高傲的打扮……”
“我們的意見非常分歧。”
“喬蒂認為讓女演員脫衣服,是百老匯表演藝術的危機。”
聽到我這麽說,齊格飛開始口沫橫飛地辯解起來:“好萊塢正在開始抬頭。以前大家說電影是廉價戲劇,但現在已經不那麽認為了,好萊塢的表演已經威脅到百老匯,今後百老匯非和好萊塢競爭不可。電影院比劇場更輕鬆,觀眾與舞台的距離比較近,票價也比較便宜。已經有女演員和作曲家被吸引去好萊塢了。如果女演員隻會擺出高傲的姿態,還大談什麽藝術性的表演,那才是表演的危機,百老匯的戲院遲早會變成空蕩蕩的廢墟。”
我點頭表示同意,齊格飛說的話是有道理的。
“沒錯。瑪格麗特死了之後,喬蒂確實能夠因此得到好處,不管怎麽說,今後我和我的公司就非得更加依賴她不可,也必須接受她某個程度的任性想法與行為。好不容易把她栽培到今天,她卻反過來對抗我!唉,真不該讓那樣的女人出頭。”
“艾爾格小姐也有相當的才華吧?”
“有呀!不管喬蒂怎麽貶低她,都無損她存在的價值。就算她以為美國的首都是紐約,說不出總統的名字,認為法國和德國是加拿大的某一個城市,那又有什麽關係?她確實是有魅力的,隻要她一站上舞台,觀眾就會被她吸引、為她瘋狂,而這就是目前喬蒂最欠缺的。真是可惡!她才剛剛開始成名而已!她擁有可以改變百老匯的魅力,卻這麽結束了。百老匯又變成喬蒂的天下了,那個愛裝高傲的小女人!”
我點頭,默默地聽著齊格飛的歎氣聲。
“昨天晚上你們又有不一樣的看法了吧?”
“是呀!她完全不能了解我的用心。她以為自己是誰呀!是誰讓她有今天的地位的?五年前她還拚命地來求我給她上台的機會,說什麽角色都沒有關係。現在卻隻為了不喜歡薄的布料做的服裝,就不願意演出動員上百位演員的大製作戲劇。”
“艾爾格小姐死了,就愈發要尊重她的意見了?”
“是的,她就是最大的獲利者。然而,昨天晚上她和我討論工作到淩晨三點,和我這個受害最深的男人!瑪格麗特死亡的時間是什麽時候?”齊格飛突然唰地一聲轉頭問我。
“要等監定的結果出來才能知道確切的時間。不過,她死於淩晨三點以前的可能性非常高。”
“那就和喬蒂無關了。”齊格飛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背脊,又說:“但是,就算瑪格麗特是三點以後才死的,也和喬蒂沒有關係。因為喬蒂沒有瑪格麗特家的鑰匙,進不了瑪格麗特家。那棟大樓裏的每一間房子都是像城堡一樣的密室,所以身為齊格飛演藝公司統帥的我,才能安心地讓我的演員住在那裏。還有,萬一連喬蒂也被逮捕,那我肯定要關門大吉了。”
“那麽,你認為艾爾格小姐是自殺的?”
“隻能這樣認為了。至少不是我殺的。”齊格飛說。
“你知道艾爾格小姐有一把英國製的槍嗎?那是你給她的嗎?”
“不要開玩笑!我怎麽會給一個腦筋不好的女人槍呢?光是想到她有槍,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或許是什麽人給她的,或是她自己買來的。我沒有搜過她住的地方。”
“你知道有人會把槍放在絲襪裏保管嗎?”
“放在絲襪裏?不知道。但是,或許有人會這麽做吧!女演員這種生物,總是做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現在我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感到訝異了。瑪格麗特或許會偷偷那麽做吧。總之,眼前的情勢雖然很艱難,可是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努力堅持下去。我不會什麽都聽那個小女人的話,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讓她變成泡沫,剝下她身上的華服,讓她知道誰才是老板。我不會讓百老匯的火苗熄滅的。”齊格飛說。
4
之後過了六天——也就是十月四號的上午。因為被前一天晚上的暴風雨狂掃而過,所以人行道路樹的落葉已經鋪滿了路麵。雨已經停了,落葉貼在還潮濕未幹的石頭上,我踩著落葉到紐約市警察局上班。
到了位於二樓的辦公室,看到窗戶上貼著無數的落葉,很清楚地告訴我昨夜的風雨有多大。一九二一年是暴風雨多次登陸曼哈頓的一年,所以紐約地區已經習慣了強風與暴雨。但是,昨天晚上的暴風雨格外的猛烈,電力係統因為過大的強風與豪雨而故障,導致紐約在暴風雨中停電了。
晚上八點半的時候,曼哈頓島的中央地區開始停電,直到十點五十分才恢複供電。包含中央公園在內的中央公園周圍一帶,因為停電而陷入暴風雨中的黑暗世界。從我的公寓窗戶可以看到的摩天樓燈光,在那時完全消失了,二十世紀最大的現代都市像巨大的墳場一樣,完全失去了光彩。
暴風雨狂掃人車絕跡的黑暗馬路,將枯葉與木片卷起到半空中。因為風狂雨驟,使得修複供電係統的作業變得相當困難,讓人以為電力好像永遠不會回來了。在黑暗中屏息等待恢複供電的市民們,好不容易才度過不安的兩個半小時。
我鬆開外套的鈕扣,正想脫掉身上的外套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聽到電話鈴聲,我便快步走到桌子邊,拿起聽筒。
“我是塞米爾·穆勒。”我說。
“穆勒先生!”
我才說出自己的名字,就聽到幾乎要震破我耳膜的女性尖叫聲,叫聲之後是一連串激動的哭泣。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在哭聲之中詢問:“冷靜點!你遇到危險了嗎?”
“不要緊,我沒有事。”那個女人說。
是因為哭泣的關係吧?她的聲音不是很清楚。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個女人或許是我認識的人,但是因為她邊哭邊說,所以我一時認不出到底是誰的聲音。
“我沒有事,但是齊格飛先生——齊格飛先生死了。”
“齊格飛先生?黛安?你是黛安嗎?”
我終於知道對方是誰了。
“是的,穆勒先生。我是齊格飛演藝公司辦公室裏的黛安·凱特。”
“請你說明一下情況,他真的死了嗎?”
“真的。以後我們要怎麽辦?艾爾格小姐死了,現在連齊格飛先生也死了。這個公司完了。”她說完,又大聲地哭了。
我讓她哭了一會兒後,才問:“你怎麽知道齊格飛先生死了?”
“因為他動也不動,而且身體都變冷了。他的背上有一個洞,那是被槍打中的痕跡,血從那個洞裏流出來,把襯衫都染紅了……”
“還有其他人看到死者嗎?”
“沒有,還沒有人來。”
“隻有你一個人看到嗎?”
“是的。”
“好,你是在哪裏發現死者的?”
“在齊格飛先生的個人辦公室,齊格飛先生就死在這裏。”
“在中央公園高塔一樓的齊格飛演藝公司裏?而且是在他專屬的個人辦公室?”
“對,就是這裏。”黛安一邊啜泣,一邊說:“不過我現在用的是我辦公桌上的電話。”
“其他的員工還沒有到嗎?”
“是的。隻有我一個人來了。”
“你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屍體?”
“是的。”
“你要進辦公室時,辦公室的門是鎖著的嗎?”
“不是,是開著的。”
“平常就是開著的嗎?”
“不,平常都是鎖著的,所以我覺得很奇怪。我好害怕呀!犯人,不,是凶手,凶手會不會回來呢?我不想待在這裏!怎麽辦?”
“你先把辦公室的門鎖起來,然後去大樓的大廳等,那裏會有其他人。我現在馬上就過去。看到其他同事來上班時,你也別讓他們進辦公室,讓大家都在大廳裏等。”
“知道了。”
“不要碰現場的任何東西。”
“是。”
掛斷電話後,我重新扣好外套上的鈕扣,轉頭看看辦公室裏麵,發現約翰·李韋恩還沒有到,便先聯絡了犯罪研究中心監識部門的人員。當我打算一個人先去現場,走到走廊上時,約翰來了,於是便和他一起下樓梯,到地下室的停車場,並在途中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
車子在哥倫布大道上行駛著,然後進入中央公園高塔的地下停車場。停好了車,我們立刻衝到一樓的大廳。黛安悄然站在電梯旁,她的背靠著牆壁,一看到我和約翰來了,她的身體馬上離開牆壁,跑向我們。
“還沒有人來嗎?”
“嗯。都還沒有人來。”她說。她的眼睛凝視著我們,好像在問我們要怎麽辦?
“這位是約翰·李韋恩。走吧!幫我們開辦公室的門。”我說,然後請黛安幫我們帶路。我邊走邊戴上手套。
黛安拿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前幾天像發瘋一樣響個不停的電話,現在都靜悄悄的,讓我覺得好像進入不一樣的辦公室。可是,在領銜主演的女演員死了之後,連老板也被殺害,看來這個辦公室的電話在不久之後,一樣會響個不停。這就是這個辦公室的命運吧!
一打開已經看過好幾次、上半部是毛玻璃的這個門,就看到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往前趴在桌子上。他的身上沒有外套,隻有一件襯衫,而且如果不是背上有血跡,看起來就像是趴在桌上睡著一樣。之前我來訪的時候,他總是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和我握手,並且請我抽雪茄。
可是,他不會醒了。我拿下手套,試著輕輕碰觸他的身體。不管是他襯衫下麵的身體還是露出襯衫外的脖子,都變得像冰一樣冷,也已經開始變硬了。襯衫上的血漬擴散到桌子上的玻璃,連散亂在桌子上的許多文件也沾染了血跡。桌子上有一盞台燈,這盞台燈的燈泡是亮著的。從燈光照著文件的情形看來,當時他正在工作吧?血漬中有一支西華鋼筆,筆蓋完好地套在筆身上。
有一件令人比較在意的事,那就是齊格飛身體前麵的玻璃板上,有燃盡的蠟燭痕跡,血也流到那裏了。玻璃板上的蠟燭原本應該是點著的。因為昨天晚上停電,所以齊格飛便把蠟燭立在這裏,點起燭光,這是任何人在停電的時候都會做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蠟燭熔化到失去原本的形狀,這就比較奇怪了。那是因為沒有熄滅蠟燭,以至於蠟燭燃燒到連芯也燒盡,完全熔化成蠟的狀態。
約翰幫我稍微扶起齊格飛的身體,觀看他的胸部傷口。血已經幹了,但是因為他身上的襯衫與桌上的玻璃黏在一起,所以把他的身體扶起來時,發出剝裂的聲音。襯衫的胸口上除了有一大片血跡外,還可以看出有些微的煙煤。因為背部沒有煙煤,可知子彈是從胸部射進,由背部出來的。
從背部出來的子彈嵌進齊格飛背後鋪著木板的牆壁裏,牆壁上也有飛濺的血漬痕跡,血漬的中央有彈孔,可以從彈孔看到陷入牆壁的子彈屁股。這顆子彈比殺死伊瑪或瑪格麗特的子彈小,不是恩菲爾德No.2Mk1的子彈。
“這是近距離開槍。”約翰說:“離胸口大概隻有幾英寸。”
“沒錯,所以襯衫上有煙煤。”我也說:“是站在桌子前,伸長了手之後開槍的。”
“應該是吧!那樣的一槍,就足夠讓心髒停止工作了。”約翰說。
“是用槍的高手嗎?”我說。
但是約翰搖搖頭,說:“近距離開槍無關乎用槍技術。隻要不猶豫,瞄準心髒射擊就行了。這是非常冷靜又充滿決心的一槍。”
看了看天花板,燈是關閉的。我轉頭問背後的黛安:“這裏的天花板的燈呢?”
“我來的時候是開著的。”她回答,“是我把燈關掉的。因為我剛剛進來的時候不知道齊格飛先生已經死了,所以……不可以關燈嗎?”她帶著不安的表情問道。
“不,沒有關係。”為了讓她放心,我這麽說著。接著,我轉頭看約翰,說:“這間房子裏充滿了福爾摩斯式的推理元素。”
“開始吧!”約翰說。
“首先是這個蠟燭。這支蠟燭一直燃燒到‘最後’,也就是‘沒有人熄滅’這支蠟燭,對吧?”
“對。”
“昨天晚上停電的時間是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這一點可以待會兒再到愛迪生公司確認。不過,當時我有看屋子裏的時鍾,所以很清楚地記得停電的時間。”
“噢。”
“如果停電的時間是兩個小時二十分鍾,一支蠟燭應該沒有燃燒完。但是現場的蠟燭已經完全燃燒殆盡,可見整個晚上蠟燭都沒有被熄滅,才會連根部也燃燒到熔化了。我可以這樣假設嗎?”
“當然可以,我也是這麽想的。”約翰同意地說。
“如果他活著,會不熄滅蠟燭嗎?”我說。
我的問話讓約翰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陷入沉默,然後慢慢地點了頭。
“如果他活著,電力恢複的時候,台燈的燈和室內的燈就會亮,那他應該會吹熄蠟燭。可是,這裏的蠟燭沒有被吹熄。這表示他在電力恢複、電燈亮起的十點五十分,就已經死了。”
約翰讚同地點點頭,“我同意你的看法,塞姆。”他說:“所以室內的電燈和桌上手邊的台燈是亮著的。”
“不錯,約翰。齊格飛先生是在‘燭光之中’被射殺的,也就是恢複供電以前的停電時間裏被殺死的。”我下了結論,“怎麽樣?”
“很好。”
“凶手是在不怎麽明亮的燭光下開槍射擊的。”
“是的,因為暗,所以必須近距離開槍。那時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任何人都進得來。”約翰邊點頭邊說。
“還有可以證實這種情形的物件。”我說。
“什麽物件?”
“首先是鋼筆。”
“這個嗎?”
“筆蓋緊緊地套著筆身,表示他不是在書寫的時候遭到殺害。”
“沒錯。好像是告一個段落了,所以把筆收進筆蓋裏的感覺。”
“嗯。可是,為什麽會告一個段落呢?因為停電了,停電的時候不能寫字。”
約翰點頭,雙手抱胸地想了想,才說:“沒錯。”
“他把筆蓋起來,放在桌子上。”
“唔,這個時候,凶手突然進來了嗎?”
“有一點要補充說明。”我說。
“什麽?”
“凶手殺死齊格飛,而且離開這裏之前也沒有吹熄蠟燭。因為蠟燭熄滅了的話,這裏會馬上變成一片漆黑。也就是說,凶手要離開這裏的時候,還是停電的時候,這點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嗯。”
“還有這個。”我指著已經熔化成塊的蠟燭說:“不隻電話和文件上有血漬,連蠟塊那裏也有血漬,但血漬不是在蠟塊的周邊。你看看,蠟塊在血漬的上麵,這就表示逐漸熔化的蠟塊,慢慢擴散到有血跡的地方;也就是說,先有血跡,才有蠟燭燃燒熔之後的蠟塊。這點可從證明在凶手殺人離開這裏以後,蠟燭還繼續在燃燒。”
“太棒了,”約翰說:“推論得太好了!”但他立刻歪著頭說:“慢著,塞姆。”然後抬起臉,一邊想,一邊很慎重地說:“雖然我覺得你的推論可以完全解釋這種狀況,但是……”
“什麽?”
“我覺得那樣很奇怪。”
“什麽事很奇怪?”
“在停電的黑暗之中,明明有歹徒進來,為什麽齊格飛先生還坐在椅子上,等著對方走到他的桌子前呢?他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等歹徒走近自己嗎?”
聽他這麽說,我也覺得困惑了。我點頭表示同意約翰的疑問。
“隻能那麽想了。”
“如果齊格飛先生是在站著的情況下被槍擊,那麽屍體應該是躺在地板上的。”約翰說。他說得沒錯。
“沒錯,他沒有站起來。”我說。
“可見凶手是他認識的人。”約翰肯定地說。
我稍微想了一下,同意約翰的說法,“有那種可能性。”
“一個他認識的人,在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的這段時間進來這裏,並開槍打死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他。”
我同意這個說法,但是又覺得這個說法好像不夠完整。
“等一下,約翰,這樣的推論還是有缺陷。”
“唔?”
“例如我,我也算是齊格飛先生認識的人,但如果是我進來這裏,他一定還是會從椅子上站起來,並伸手要和我握手。”
“是呀!”
“如果我是凶手,而且在那個時候開槍,那麽,他會倒臥在地板上。”
“對。”
“麵對一般的人時,他的確會那麽做!所以凶手一定是他‘不會那麽做’的熟人。”
“那會是誰呢?”
“例如站在那邊的黛安。看到她進來辦公室時,齊格飛先生就不會那麽做。”
“的確。”
“因為黛安是自己的員工。麵對他認為是自己親近的人或部下時,他應該就不會站起來。”
“所以凶手是這裏的職員嗎?”
“是。但應該不是一般的員工。齊格飛是這家公司的老板,老板被殺死了,公司很可能會倒閉,員工就拿不到薪水了。就算公司沒有倒閉,也會經營得非常辛苦,這是任何員工都想得到的事情。”
“那麽會是誰?誰有那種可能性?”
“有一個人。”我說。
“誰?”
“喬蒂·沙利納斯。”
“喬蒂……?”
“約翰,請你站在這邊。”
我把約翰叫到桌子旁邊,然後自己繞到齊格飛的前麵,隔著桌子麵對齊格飛,擺出握槍瞄準齊格飛的姿勢。
“怎樣,約翰?如果我站在這裏開槍的話,出現在牆壁上的彈痕還是會在那麽下麵的位置嗎?”
約翰仔細地看著我和牆壁,用眼睛計算了角度,才點頭說:“沒錯。如果是你的話,子彈打進牆壁的位置會變得比較上麵。”
“也就是說,凶手是個子比我小的人,例如女性……”我這麽說。
辦公室裏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站在門口附近的黛安馬上走過去接電話,和電話另外一端的人說話。我聽到她又開始哭了,說不定電話另一端的人是齊格飛的太太。
我在黛安的哭聲中,想起六天前最後見到齊格飛時,齊格飛所講的話。他說,我也可以讓她變成泡沫,剝下她身上的華服,不會什麽都聽那個小女人的。
“穆勒先生。”
叫喚聲把我拉回現實。我回頭看站在門口的黛安。
“齊格飛太太好像有話想和警方的人說。”
於是我來到外麵的辦公室,走向一張辦公桌。在那張桌子上的電話旁邊,橫放著電話聽筒。我回頭再看了黛安一眼,用眼神向她確認是不是那支電話,她對我點點頭。
“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塞米爾·穆勒。”我對著聽筒說。
“我是齊格飛的太太亞莉莎。”她帶著哭泣過的鼻音低聲說:“我先生沒有救了嗎?”
她先問了這個問題。
“很遺憾。他被射擊心髒,身體已經開始變僵硬了。”我很明白地直說。此時對家屬多說安慰的話,反而是殘酷的事情。
“你知道些什麽嗎?”我問。
“因為他沒有回家,所以我很擔心。”
“這種情形常發生嗎?”
“有,尤其是最近,因為他在那邊有一個小睡用的房間。可是,如果要在那裏過夜的話,他一定會打電話回來跟我說。”
“昨天晚上沒有打電話嗎?”
“不,打了。可是我覺得怪怪的。”齊格飛的妻子說。
“怎麽了?”
“昨天晚上停電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我就打電話給我的先生,想問他我該怎麽辦。”
“電話接通了嗎?”
“通了。因為停電的關係,我以為電話不會通,但是電話通了,我也和弗來迪說了話。”
“你知道那個時候幾點嗎?”
“知道。我靠著蠟燭的光線看時鍾,所以記得很清楚。”
“那時是幾點?”
“已經超過九點五分了。”
“超過九點五分……”
“是的,就是那個時間。”
“那時候你先生呢?”
“他接了電話,所以我和他說了幾句話。”
“你的意思是,昨天晚上九點五分的時候,齊格飛先生還活著?”
“是的,他還活著。”
“你們說了很久的話嗎?”
“沒有,隻說了幾句。我問他停電了怎麽辦?”
“然後呢?”
“他說工作還沒有做完,有很多必須等他簽名的文件。他還說做完工作就回家,所以我就在家裏等他回來。”
“嗯。”
“因為等了很久都不見他回來,所以我又打了電話。”
“那個時候是幾點?”
“正好十點。但是,這次他沒有接電話。”
“十點的時候他沒有接電話……”
“是的。後來我又打了好幾次電話到辦公室,也打到他小睡的地方,可是他統統沒有接電話。今天早上我也打了電話。雖然我覺得很不安,可是,再怎麽樣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死了。”
齊格飛太太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請一定要捉到凶手!拜托了!”
“我們會盡全力緝凶的。你知道他有和誰結怨嗎?有哪個人怨恨他到要殺死他的地步?”
“開玩笑的時候是說過這類的話,但我個人並不認為會有那樣的事情。我先生常說,如果我現在死了,最痛苦的人就是我們的同行們。”
“哦?難道他沒有競爭對手嗎?”
“我的先生在那個業界裏當然有他一定的重要性,但是他不會表現出來,所以也不會引起沒有必要的嫉妒。還有,我先生也絕對沒有和黑社會的人扯上關係,所以我認為不會有人想殺害他。”
“是嗎?”
這麽說的話,不就沒有凶手了嗎?我謝過齊格飛太太的回答,正想掛斷電話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還有一點。齊格飛太太,關於你先生和好萊塢的關係,他曾經說過什麽嗎?”
“啊,有說過。”齊格飛太太說。
“說過什麽?”
“他說他要和好萊塢一位叫甘乃迪的人簽約,引進很多好萊塢的女演員和舞娘到美琪戲院演出。”
齊格飛太太的這段證詞,觸動了我的靈感。
原來如此呀!死了一個艾爾格小姐後,喬蒂·沙利納斯的氣焰會更加高漲。為了對抗喬蒂,齊格飛好不容易想出這一招,這樣一來,再怎麽自以為是的喬蒂,也跩不起來了。艾爾格死了,喬蒂反而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麵。
我謝過齊格飛太太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這是極其重要的情報。這樣一來,極力想把非藝術性的表演逐出美琪戲院的喬蒂,就有非常充分的殺人動機了。因為齊格飛準備從西岸引進無數的瑪格麗特·艾爾格。散亂在桌麵上的那些文件,或許就是那份契約書吧!隻要他在生前簽妥了契約書,那麽喬蒂所擔心的事情將會變成事實。
回到社長室時,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已經來了,也開始工作了。我尋找吉米的身影,然後走到他的身邊。
“吉米,我正要找你,請你推斷一下他死亡的時刻。”
正在擺弄齊格飛身體的吉米抬起頭,一臉不高興地說:“你總是這樣。我才到這裏五分鍾而已。”
“上次瑪格麗特·艾爾格死的時候,你一眼就看出她死亡的時間了。”
“並不是每一次都能那樣。”
“我已經把時間壓縮到一個範圍了。”
“那不是很好嗎?不要再問我了。”
“但我還是需要你的確認。九點五分的時候,齊格飛還活著,但是十點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是不是在這個時間內死的?有沒有錯?”
“九點五分到十點嗎?”
“是的。”
“隻有五十五分嗎?這個範圍太窄了。”
“那麽,延伸到十點五十分呢?這樣的話大約是兩個小時的時間。”
“那樣可以嗎?”吉米問。
“暫且就那樣吧!”
“OK!那我就暫時先回答你吧!你說對了。我回到研究中心後,才能推算出更精確的時間。”
“謝謝你的幫忙,吉米。下次我請你吃飯。”
“這句話我聽過很多次了。”
“這次是真的。你等著吧!”
然後,我走到約翰旁邊,對約翰說:“這裏交給你了。你負責去問那邊的黛安·凱特。”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調查三十四樓的喬蒂·沙利納斯。”接著,我大聲問離我有點遠的黛安:“黛安,沙利納斯小姐現在在她上麵的房子裏嗎?”
“應該吧!沒聽說她今天和人有約。”她說。
我點頭表示知道了。
“你要自己一個人去嗎?”約翰問。
“嗯。我要好好問她一些事。”說著,我便走出齊格飛的個人辦公室。
六天前喬蒂說的話確實沒錯,如果想要嚴厲查問的話,單槍匹馬確實是比較方便些。
電梯到了三十四樓。在電梯裏的時候,我想到停電時電梯應該是不能動的。
走出電梯,來到三四〇七號室前,我毫不猶豫地用力敲了門。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當然用不著顧慮太多。因為聽不到門內的反應,我便大聲叫喚名字。
大約過了五分鍾吧!終於聽到門裏麵有一點聲音了。
那好像是室內拖鞋的聲音,或穿衣服的窸窣聲。
“沙利納斯小姐!”
“穆勒先生,請你小聲一點好嗎?你這樣會吵到我的鄰居,而且我昨天晚上工作到很晚,所以早上起晚了。”
“這個我知道。不過……”我說:“如果你是真心為你的鄰居著想,就應該早點開門,那樣就不會吵到他們了。發生嚴重的事情了。”
“這樣太突然了!請事先約好了再來找我。”
“沒有那種時間。如果你不能馬上澄清一些事,可能就會請你去紐約市警察局說明清楚了。”
“這是在威脅我嗎?”
“隨便你怎麽想。但我是為你好,讓你有機會趕快消除我的疑慮,快開門吧!”
一聲歎息聲後,門鎖被打開了。可喜的是這回沒有上鎖鏈,所以門可以完全打開。喬蒂的身上穿著發光的布料做的睡袍。
“請進吧!”她說,並讓我進入室內。
當我背後的門一關起來,她立刻背向我,說:“要到客廳坐嗎?”
“不用,這裏就可以了。”我說著,便坐在門廳的沙發上。
喬蒂則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她的臉上雖然沒有上妝,但是仍然十分美麗。畢竟她還年輕。
“有什麽事嗎?”
“昨天晚上你在哪裏?”我問。
“昨天晚上?”
“晚上停電的時候,從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的兩個小時二十分裏,你在哪裏?”
“怎麽了嗎?沒頭沒腦地就這麽問。”喬蒂嘴角露出笑意地反問我。
我說:“喬蒂小姐,我現在問你的問題,和重大的殺人案有關,請不要用看待美琪戲院舞台上的脫衣舞的態度來回答我。因為一個處理不好,你可能就會被逮捕收押了。”
“啊,好可怕唷!”喬蒂說。
“如果那樣的話,記者們一定會很開心。請不要讓事情變成那樣。”
“那我應該怎麽辦?”
“請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我要回答什麽呢?”
“停電的時候你在哪裏?”
“在這裏。在這裏和在珍·弗朗肯的家。”
“珍·弗朗肯?她住在哪一間?也在這一層樓嗎?”
“對,三四〇一號室。”
“三四〇一號室嗎?有誰可以證明這件事?”
“珍本人,因為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一直嗎?”
“是的,幾乎是一直在一起。停電的時候,外麵的風雨非常大,她好像覺得很害怕,又擔心我,所以來我家看看。因為我說我沒事,所以沒有多久她就回去自己的家了。可是等了一陣子,電力都沒有恢複的跡象,我也覺得害怕了,便想去珍的家,所以走到門外。而珍好像也正要來我家,所以我們在走廊上就碰麵了,接著我們就一起去了她家。在電燈再度亮起來以前,我們兩個人一直在一起。”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可以更清楚地說出時間嗎?”
“我不太記得。你去問珍好嗎?問她比問我更準確吧?”
“她現在在家裏嗎?”
“應該是吧!”
我站起來,想走到走廊上。
喬蒂也站起來,並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不能告訴我嗎?”
我轉身,低頭看著喬蒂,她不像是在演戲的樣子。
“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被殺死了。”我說。
“啊!”
喬蒂發出訝異的驚呼聲,好像受到打擊一般,先是呆住了,隔了一會兒,她的嘴唇開始發抖,眼淚流過臉頰,身體慢慢地彎曲,整個人倒坐在沙發上哭泣起來。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麽真的可以說是超完美的表演。可是,看不出這是事先準備好的動作。
她抬頭,仰著滿是淚水的臉頰看著我,問:“什麽時候?他是什麽時候被殺死的?”
“昨天晚上停電的時候。”
接著,喬蒂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牆壁。我覺得我好像被動地在陪她做戲劇的排演。
“他是怎麽死的?”
“被槍殺死的,子彈貫穿了他的心髒。”
喬蒂又呆住不語了。一陣子後,她喃喃自語的說:“到底是……”
“你想問到底是誰殺死他的吧?”我說:“我也在為這個問題煩惱。”
我對喬蒂表示會再回來這裏後,便朝三四〇一號室走去。敲了門,又叫了名字後,珍·弗朗肯終於來應門。我說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人,拿出警察證件給她看之後,便開始和她談話。
珍是喬蒂的朋友,自從喬蒂住進這棟公寓大樓後,就和喬蒂開始往來。她不是劇場或演藝界的人,所以和喬蒂完全沒有利害關係。她很清楚地記得昨天晚上見到喬蒂,和喬蒂在一起的時間。
她說八點半以後開始停電。我也知道這一點,她確實記得很清楚。在黑暗的房子裏待了三十分鍾後,因為一直沒有恢複電力,她漸漸覺得害怕起來,便想去喬蒂家,看看喬蒂的情形。她說那時正好九點。
到了沙利納斯家後,她站在門口與喬蒂講了大約一分鍾的話。因為喬蒂叫她先看看情況,於是她就回到自己的家裏。那個時間齊格飛還好端端地在他自己一樓的辦公室裏。
但是,回到自己的家裏後,電還是沒有來,所以九點十五分時,她再度走出自己的家,來到走廊,準備去喬蒂家。而喬蒂也在那個時候來到走廊,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說她很害怕,所以她便和喬蒂抱在一起,回到她家。在十點五十分電燈再度亮起來以前,她們一直一起待在弗朗肯家的客廳裏。這是珍的證詞,她非常確定自己說的話沒錯。
九點五分的時候,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還在一樓的辦公室裏和妻子通電話,但是十點的時候,他的妻子再度打電話到辦公室,那時電話就沒有人接了。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在九點五分到十點之間被槍殺的。
另一方麵,九點的時候,喬蒂在她位於三十四樓的家裏,九點十五分時出現在三十四樓的走廊上,接下來就一直和珍一起待在三十四樓。也就是說,喬蒂從珍的麵前消失的時間,隻有九點到九點十五的十五分鍾。
九點五分的時候,齊格飛還活著,所以,九點到九點五分之間的五分鍾,是沒有問題的。因此,扣掉這五分鍾,有問題的時間就縮短成隻有十分鍾了。也就是說,喬蒂從珍的麵前消失的十五分鍾裏,有問題的時間是從九點五分到九點十五分之間的短短十分鍾。
經過之後的確認,中央公園高塔的電梯在停電時的兩個小時二十分鍾裏,確實是停止不動的。中央公園高塔沒有緊急事故用的備用電池裝備,電梯廂裏甚至還有等待消防人員來解救的住戶。在那樣的情況下,喬蒂根本沒有辦法在十分鍾內往返三十四樓到一樓。以女人的腳力來說,要來回那麽多層樓的樓梯,至少要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所以喬蒂應該與這樁命案無關。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懷疑喬蒂·沙利納斯是殺害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凶手。
第七章中央公園講義
1
並排的樹木上滿是黃葉,秋天已經降臨中央公園,我和潔在大都會美術館後麵的步道上。
這裏雖然是承載著巨大高樓層建築的曼哈頓島,但是在距離車水馬龍的街道不遠處,竟然也有這種安靜的地方。
成排並列的樹林隔離了喧囂的機械文明所產生的噪音。盡管側耳傾聽時,還是可以聽到為數眾多的汽油引擎發出來的、像凶猛的肉食動物橫衝直撞時的聲音,可是隻要走在葉子已經變成黃色或褐色的樹木之間,感受那吹拂過烏龜池塘水麵的微風,就會讓人仿佛身在亙古不變的大自然裏,心情非常舒暢。
“傑米,你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嗎?”走在我旁邊的潔一邊踩著東大道(Eastdrive)上滿滿的落葉,一邊問我。
“不是。不過,我很清楚這曼哈頓島的曆史。”我回答。
“那麽,你對這個公園的曆史也很清楚嗎?”潔問。
我點頭表示回答,我自認自己相當了解曼哈頓和中央公園,以前還做過數次的調查。
“以前暑假的時候,還做過為觀光客導覽的工作。”我說。
於是潔大聲拍了一下手,說:“太好了!如果要解開謎底,就需要這個公園的相關資料。雖然關於摩天樓和曼哈頓島的事,我已經做了相當的調查,可是一定不如你清楚。你能替我上一堂課嗎?”
“第一次造訪這裏的人,都以為這座被一棟又一棟的摩天樓包圍起來的大公園,是曼哈頓島上原本就有的自然景觀,其實不然。”
我開始述說了。
“噢!”潔一臉正經地點著頭。
“因為看起來很自然,所以讓人產生那樣的錯覺。其實並不是那樣的,這座公園是人造的。這座島原本的自然麵貌是既無章法又貧乏的。曼哈頓島的發展是荷蘭人從南端的下曼哈頓開始,逐漸往北開發的……”
“當時就建造了格子狀的道路嗎?”潔插嘴問。
“是的。當時有一個計劃叫‘紐約計劃’,在那個計劃裏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這座島上鋪設出像地圖上的格子般的道路。可是,那時以斜線的方向發展的百老匯已經存在了,為了不破壞下曼哈頓的格子狀街道,才會出現熨鬥大廈那樣的建築。還有,當曼哈頓的格子狀街道成形的時候,這座公園連一個影子也沒有。”
“在曼哈頓鋪設格子狀馬路的都市計劃,被稱為‘紐約計劃’,是嗎?”潔很謹慎地發問。
我對他點點頭,接著說:“是的。但是在‘紐約計劃’裏,並沒有建造一座大公園的計劃。”
“‘紐約計劃’是什麽時候開始實施的?”
“一八一一年。”
“一八一一年呀!那是十九世紀初的時代。”潔說。
“是的。從那時起,經過了大約四十年,也就是一八五〇的時候,新聞工作者兼詩人威廉·卡倫·布賴恩特,在紐約郵報上刊載了‘中央公園構想’的報導。他認為正在持續急速發展的這個都市,需要有一個讓市民休息的場所,如果放任建築物無止盡的發展,我們將失去擁有讓市民休息場所的機會。”
“嗯!真是真知灼見。”
“確實是。這個大公園的構想,獲得當時著名的知識分子華盛頓·亞文格、喬治·班柯羅夫等作家的大力支持,逐漸發展成一個大活動。然後,布賴恩特又去市政府當局運作,要市政府停止持續往北延伸,留下一片廣大的公園用地,也就是當時四十二街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島的中央地帶。”
“那要花很多錢吧?”
“一點也不,隻要在地圖上畫出延伸線就可以了。因為當時那一帶還是一片荒蕪,也不屬於任何人所有,就算有人住在那裏,住的也大多是低所得者任意搭建的小屋。那裏處處有沼澤和濕地,也到處都看得到垃圾,是一個既不幹淨又危險的地方,感覺上根本就不是適合市民休憩的場所。”
“原來如此。”
“比較起來,‘紐約計劃’就困難多了,要在人家的院子裏開馬路,根本就像在賭命,市政府負責道路建設的人員,好幾次被住戶拿槍威脅。並不是隻有太平洋岸那邊的西部,才有為了土地而拿槍相向的事。”
“如果晚一點再進行收購公園用地的事,說不定就會發生戰爭了。”
“沒錯。一八五〇年代,如果想取得廣大的公園用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尋找偏僻一點的地點。”
“對好萊塢而言,他們就少了一部拍成西部電影的題材了。”潔說。
我點頭,繼續說:“是的。總之,當時的市政府當局在確保這塊公園用地後,便懸賞兩千美金,征求這個市民公園的設計案。最後獲得這項獎金的,是由園林設計師弗來迪利克·洛·歐姆斯狄德,與卡爾法特·弗克斯共同提出的設計案,而整頓這片廣大公園用地的工人以這裏的失業愛爾蘭係移民為主,當時動用了三千名工人和四百匹馬,來進行整地作業。”
“是什麽時候開始進行公園的工程?”
“一八五七年。當時運來了可以鋪出數千平方公裏,或是三十八立方公裏的泥土。不僅用泥土填平地麵,沼澤地區也進行了排水的工程,又種植了無數的樹木,此外還修路、造橋,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你現在所看到的公園基礎。”
“工程時間很長吧?”
“花了十六年的時間。為了這個公園而新做的水道,長達十二英裏以上,而下水管則長達六十英裏以上。”
“嘩!”
“比建設一個市街更費工夫。歐姆斯狄德和弗克斯是十九世紀非常受歡迎的‘大自然模型師’,他們采用將人工性的要素與自然般的景觀相融和的造園法,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最接近大自然、沒有經過設計的岩石堆。不過,這並不是他們堆放的岩石堆,而是這裏本來就是岩石堆。這個公園不但腹地廣闊,四季的風景也有豐富的變化性,並不是管理單位容易掌控的地方。”
“嗯,這裏有很多岩石堆。”潔一邊遠眺一邊說。
“對。他們沒有把這裏做成平坦的綠地廣場。當然,這和當時還沒有發明炸藥也有相當的關係。把黑色火藥埋進岩石堆,將岩石炸成碎石的工程,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炸藥是一八六六年發明的。公園完成的時候是……?”
“一八七三年。”
“那麽,建造這個公園的後期,應該有用到炸藥吧!”潔說。
“潔,你很在意年份喔!”我說。
“嗯,因為我有預感,覺得這是這個事件的重點。”
“為什麽?”我問。
“為什麽嗎?我現在沒有辦法說明,因為沒有理論和依據。”
“哦?”
“人類並不是在有理論和依據的情況下發現DNA的。陸地移動的學說、萊特兄弟對飛行的想法、發現電流等等,也都不是在有理論或依據的情況下被發現的,而是先有直覺,才發展出理論和依據的。傑米,你知道愛迪生是什麽時候發明電燈的嗎?”
“不知道。”
“是一八七九年。也就是說先有這座公園,六年後,愛迪生才發明電燈。”
“公園是白天來的地方,不需要電燈。”
“電氣普及到一般家庭,是一八九〇年代的事。在這之前很久,這座人工造成的自然公園就已經完成了。好了,傑米,這是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關於這個東西,請你為我做一下介紹。”
我們來到埃及方尖碑下。潔走在前麵,我往豎立著方尖碑的圓形廣場走去,踏上短短的石階。
“這是埃及政府贈送的。”我開始說了,“為了感謝美國在開通世紀大工程蘇伊士運河時的貢獻,工程的總監督決定將這支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送給美國。”
“蘇伊士運河開通是一八六九年的事嗎?”潔抬頭,一邊看雄偉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一邊問。
“應該是吧!不過,當時的美國政府好像並不喜歡這項禮物。”我說。
“為什麽?因為搬運起來很麻煩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這支方尖碑的重量大約是一百九十三噸,底座的重量是五十噸,所以當時確實想拒絕這個禮物。後來是聽說原本是一對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中的另外一支已經送到倫敦,並且被豎立起來了,才連忙決定接受。”
潔聽了之後,忍不住露出微笑,說:“這種行為讓我聯想到大賣場裏的家庭主婦們。”
“稍微猶豫的話,好東西就會被人拿走了。就這樣,‘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終於來到了曼哈頓島。當時動用了許多馬匹來拉,足足四個月才把‘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運送到這裏。那時一天隻能前進一百尺,速度慢得驚人。”
“和克麗奧佩特拉的時代一樣。⒀”
譯注⒀:克麗奧佩特拉Cleopatra,西元前六九年—前三十年的埃及女皇,是曆代最具魅力的女性之一。
“萬一把‘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弄壞了,將會變成國際問題,所以不得不謹慎。一八八一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在一萬名紐約市民的見證下,公園還進行了一場隆重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落成儀式。”
“一八八一年嗎?那是公園完成後八年的事。”
“是的。當時的曼哈頓還沒有任何一棟比‘克麗奧佩特拉之針’更高的摩天樓。”
“紐約的第一棟摩天樓是一八九〇年蓋好的世界日報的世界大樓。‘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這個名字,是那個時候才有的嗎?”
“不是,那是從埃及時代就有的稱呼,所以在倫敦的另外一支方尖碑,也叫做‘克麗奧佩特拉之針’。”
“是克麗奧佩特拉建造的嗎?”
“和她沒有關係,這個名稱和埃及有很多叫做‘克麗奧佩特拉浴池’的地方一樣,和克麗奧佩特拉其實沒有關係。據說這兩支方尖碑原本是圖特摩斯三世⒁建在哈裏奧波裏斯城的東西,那是紀元前十五世紀的事情。但是紀元前十二年左右,兩支方尖碑被羅馬人移到亞曆山卓,那是克麗奧佩特拉死亡二十年後的事情。被豎立在亞曆山卓的凱撒種廟正麵的兩支方尖碑,原本就是被移動過的。”
譯注⒁:ThutmoseⅢ,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最以尚武著稱的法老,西元前一四七九年—前一四二五年在位。
“嗯。方尖碑是圖特摩斯三世命人製作的,這一點應該是事實吧?”
“因為方尖碑上有圖特摩斯三世的人麵獅身雕像,所以應該沒有錯。”
“方尖碑上麵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嗎?寫了些什麽?”
“你不是會讀象形文字嗎?”
潔攤開雙手,說:“我隻是會發音而已。”
“如你所看到的,經過歲月的風化,雕刻在塔上的文字早已磨損到無法閱讀了。而且,後來的拉姆西斯二世好像又在上麵加了一些文字。能夠看清楚的文字,大概隻有‘從四角錐發出來的光芒,照亮了哈裏奧波裏斯城’這樣的內容。”
“底部好像壓著什麽東西?”潔指著方尖碑的底部說。
“那是螃蟹,兩隻青銅做的螃蟹,是羅馬人時代就有的東西。那好像敘述了羅馬帝國的第一代皇帝奧古斯都將方尖碑移到亞曆山卓的理由,所以也有人說是奧古斯都大帝把方尖碑移到亞曆山卓的。不過,我認為應該不是那樣,如果是的話,應該會有更清楚的紀錄。”
潔抬頭又看了好一會兒“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之後,才說:“OK,傑米,這邊可以了,到下一個地方吧!”
於是我們從豎立著“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的廣場往下,再順著東大道往南走,橫過中央公園的市區道路有四條,第七十九街是其中的一條。
我們要走過與第七十九街交叉的路口時,潔說:“從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找到的紙上,用象形文字寫的是時代廣場、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畢士達露台、席勒、貝多芬、費茲·格林·哈萊克、沃爾特·史考特爵士、莎士比亞、蓋普史托橋、獅子大道,和齊格飛。”
“沒錯。”
繼續往前走,來到可以看到大湖(TheLake)的地方。丹麥市民團體贈送的人魚雕像就凸出於水麵,坐在大岩石上。
“所有放置雕像的地點全部都在東大道的路邊,也就是說,都是在公園東側。不過,被稱為‘文學小徑’的林蔭道,大體上可以說是位於中央公園的中央,但還是稍微偏東邊的。因此,如果走東大道南下到林蔭道的話,就必須要從這裏往畢士達露台的方向右轉。”
潔一邊說,一邊向右轉,走進小徑。
“接著往林蔭道走。這個公園的雕像群在公園的東側,那是畢士達露台吧?傑米,那個露台是什麽時候完成的?”潔指著畢士達噴水池(BathesdaFountain)和上麵的女神像說。
“一九〇二年。不過,噴水池上有翅膀的女神像‘AngelofWater’,據說是一八四二年做的。”
“那麽久以前嗎?”潔訝異地說。
“嗯。不過,這一點已經不可考了。因為有關這座女神像的詳細紀錄已經遺失,也找不到與女神像有關的人。”
看來,我們的中央公園,有一天會像龐貝城的街角一樣,成為曆史學家們調查的對象。我們來到噴水池邊,繞著水池,走了半圈。
“這個水池露台很棒。”潔說。
“嗯。這裏是中央公園的中心場所。看公園完成時的紀錄照片時,大概都會看到這個地方。照片裏有很多撐著遮陽傘、穿著長裙的婦女們,在這裏散步。”
“那裏有連拱廊(arcade)。”
潔回頭看時,看到一個抱著吉他在演奏,嬉皮風的年輕人。“鑽過連拱廊,就是林蔭道的起點。這條步道,就像曼哈頓島上的百老匯,是斜向的路。”潔說。
我們離開水池邊,往連拱廊的方向走。
連拱廊的上麵就是東大道,觀光馬車晃晃悠悠地在上麵走著。
進入連拱廊的時候,年輕人所唱的反戰歌曲傳入了我們的耳朵。歌聲碰到宛如隧道的拱廊牆壁,產生了回音。
在華麗的回音與歌聲中,我清楚地聽到站在我旁邊的潔低聲批評越戰是蠢事。
“你說越戰是蠢事?”我進一步問:“那你是那些人的同伴嗎?就是強調性解放與沉溺於毒品中的那些人?”
潔笑了,說:“我完全不認同毒品。那種暫時麻痹頭腦的麻藥,是不好的代替品,不是能真正解決問題的藥物。但越戰本身就是一件蠢事。看到古巴了吧?最後反而助長了共產主義。太平洋戰爭後,如果英國把泰國變成了殖民地,那裏也會被赤化。正因為沒有變成英國的殖民地,所以泰國是一個沒有共產主義的國家。
“其實不要管別的國家的事就好了。假平等就像麻痹頭腦的麻藥一樣,是不好、不安定的代替品,壓力有時隻會助長蔓延。美國為什麽會有獨立戰爭?和越共有什麽不同?其實隻要給他們經濟援助,不要插手管事,就沒事了。滾石不生苔……”
潔不再說下去,歎了一口氣。
我們的腳步穿過陰暗的拱廊,走上石階。
“一定要站在最矮的位置上看事情。如此一來,想要看清前方的情況,就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情了。”上完階梯時,潔繼續這麽說。
“那是席勒像,然後再過去是貝多芬像。”
我們朝著潔的手指指的方向走去,然後繞著席勒像的周圍走著。
“沒有寫明這座像是什麽時候擺在這裏的。傑米,你知道是什麽時候嗎?”潔問。
“不知道。不過,聽說是和貝多芬像同一個時期。”
“那麽,我們去看貝多芬像吧!”
潔快速地往貝多芬像走去。因為塑像在欄杆裏麵,所以他便跨過欄杆,走進草地,蹲在塑像的底座邊,仔細地觀察著。
“看到了。”他說:“寫在這裏。是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二日擺放的。”說完,他站起來,往我這邊走。
“那麽,席勒像也是一八八四年了。”我說:“這兩座塑像是紐約的德裔移民組織贈送的。他們兩個人都是世界性知名的人物,是德國人的驕傲。我想他們也會很高興自己的塑像被擺在這個公園裏吧!”
“嗯。”
潔跨出欄杆,到欄杆外後,又回頭看了音樂界的巨人一眼,才走回林蔭道上。看他的樣子,好像要繼續往南走,所以我也跟著走。
我邊走邊做說明:“紐約是世界各國移民的大熔爐,各國的移民都想把本國的英雄像送到這裏來。丹麥裔的婦女團體送的,是鼎鼎大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正在閱讀自己的童話<醜小鴨>的塑像;大湖旁邊的美人魚像也一樣。新英格蘭裔的移民送給這個公園的,是朝聖者的銅像。”
“人人都想誇耀自己的故鄉。”
“不錯。不過有趣的是,當時歐姆斯狄德和弗克斯並不想在公園裏放置銅像類的東西。”
“哦?為什麽呢?”潔看著我問。
“因為沒有紀錄,所以我不知道正確的原因。不過,大概是不喜歡各國裔的移民組織,把這裏當成宣揚自己故鄉的宣傳場所吧!而且,偶像這種東西經常會被戰爭利用。隻是,當這裏接受了莎士比亞像後,就不能拒絕德國裔送的貝多芬像,或席勒的像。也因此,這類的贈送根本就沒完沒了。英國保守派的莎士比亞和沃爾特·史考特爵士來了,國粹主義者就送來費茲·格林·哈萊克;德國裔的貝多芬來了,丹麥的安徒生和美人魚當然也可以來。”
“被拿來當作國家的宣傳品,或許他們本人也不勝其煩吧!”
“我也這麽想。國粹主義的想法是不好的。你看,現在還有誰會讀費茲·格林·哈萊克的詩呢?”
潔低著頭,靜靜地沉思著。
“怎麽了?潔,莫非你是費茲·格林·哈萊克的崇拜者?”
潔抬頭看我,說:“約翰·藍儂比較好吧!”說完,他先是抬頭看著眼前的費茲·格林·哈萊克像,然後視線往下降,閱讀嵌在塑像底座的金屬製導覽板。
“費茲·格林·哈萊克像,一八七七年五月十五日設置。而這邊的史考特爵士是……”
潔接著往史考特爵士像前走去。
“一八七二年……那莎士比亞先生呢?”
潔很快走向大文豪的塑像。
“一樣是一八七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設置……”
接著,他低下頭,雙手抱胸地沉思著。
“潔,還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嗎?那張紙上提到的地點,我們都看過了。”我說。
潔抬起頭,看著我的臉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傑米,中央公園裏最有名的銅像是哪一個?”
我想了想,回答道:“應該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像和美人魚像吧!然後是安徒生像。”
潔點點頭,說:“是嗎?我們剛剛所走的路,就是一般來這裏的人會走的散步路線。在東大道上的散步者,應該都會照著我們剛才的路線走吧!寫在那張便條紙上的那些塑像,都在這條路線上,為什麽你說的那三個受歡迎的塑像,卻沒有被寫進那張紙裏呢?”
我沒有辦法馬上回答潔的問題。雖然我不像潔那樣,覺得這是個問題,可是卻覺得這一定有什麽正當的理由,隻是一時想不出是什麽。
“要不要回頭看看?”潔說著,便轉身快步走回林蔭道上。
我隨後走到他旁邊,和他並肩走。
走到中途的時候,潔突然偏離林蔭道,往右邊的“保護水域”(ConservatoryWater)走去。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塑像,就在這個“保護水域”的水池的附近。
來到經常舉辦模型船比賽的這個水池池畔後,我們便沿著西側的路往北走。安徒生像就在我們的左手邊,這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塑像,有好幾個孩子坐在安徒生塑像的膝蓋,或膝蓋上的書上玩。
“潔,我知道了,因為時代不一樣。”我說。我想起原因了。
於是,我走到這個塑像的金屬板前麵,看著解說的內容。
“看,就在這裏,這就是答案。這座安徒生像是丹麥裔的婦女團體贈送的,於一九五六年在此落成。一九五六年是另一個新的時代了,離貝多芬像或莎士比亞像落成的時間更近一百年。”
“嗯。”
潔“嗯”了一聲,又將雙手交抱在胸前,然後喃喃自語般說:“奧森·達爾馬吉從中央公園高塔摔下來死亡的時間,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
“對。”我說。
“那時公園裏還沒有安徒生像。因為不存在,所以不會出現在奧森·達爾馬吉留下來的紙上。”
“就是那個意思。”我用力點頭說。
“你的意思是,安徒生像是達爾馬吉死後三十五年,才出現在這裏的?”
“沒錯,所以說這就不矛盾了。”
“很好,我們現在去看愛麗絲夢遊仙境像吧!”潔說著,邁出步伐。
愛麗絲夢遊仙境像也是孩子們喜歡的塑像。愛麗絲坐在巨大的蘑菇上,瘋狂的帽子商人和一直拿著懷表的兔子站在她的旁邊,許多小朋友混在帽子商人和兔子之間玩。
我麵對解說的金屬板,看著板上的內容。
“潔,這裏有記載。這個塑像也一樣,是一九五九年落成的,時間是安徒生像落成後的三年。因為丹麥的童話巨人坐落在那邊,英國人便抬出路易斯·卡洛爾小說中有名的主角們與巨人對抗。”
“哈哈哈。”潔覺得很有趣似的。
“這也很像去大賣場搶購商品的女士們的作風。總之,這個塑像落成時,達爾馬吉已經死亡三十八年。這個塑像的名氣雖然很大,但是畢竟時代不對,所以沒有出現在那張紙上並不奇怪。”
“是呀!”潔深有同感似的說。
又站了一會兒,潔說:“最後去美人魚像的地方吧!”
我們走回東大道,往大湖岸邊走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卻在那邊等待我們。當我看過美人魚像解說板上的文字後,我無語了。
“這是一九一六年,丹麥裔的美國市民在此設置的?那時是達爾馬吉死亡‘前五年’……”
我呆住了,站在我旁邊的潔也安靜地看著由黑色金屬雕塑出來的人魚公主。我們看著人魚和大湖湖麵。
“這,怎麽會這樣?”我說。
潔點頭,接著說:“傑米,這就奇怪了。這個人魚像的位置,與便條紙上的路線,是完全符合的。我們可以說安徒生像或愛麗絲像除了時代不對外,位置也略偏於那個路線上,所以沒有被達爾馬吉寫進那張紙上。可是這個人魚像的位置,完全是在沿著東大道兩旁的地方,所以應該是會被寫上去的,至少,我們可以說寫上去並不奇怪。”
“是的。”我點頭說。因為我也是這麽認為。
“那麽,是因為不夠受歡迎,所以沒有寫上去嗎?顯然不是那樣,對吧?這個人魚公主的塑像現在很受歡迎,但是剛剛落成的時候,比現在更受大家的歡迎。聽說當時紐約人為了欣賞美人魚的塑像,簡直就是蜂擁而至。”
“沒錯。這一點我也聽說過。”我同意地說。
“達爾馬吉是什麽時候寫下那張便條紙的?是他死亡的那一年嗎?還是更早之前?如果是更早的話,頂多隻是前一年吧?所以說,如果不是一九二一年,就是一九二〇年,不是嗎?”
“嗯,應該是吧!”我同意,點頭說。
“既然如此,這個人魚塑像是當時已經存在的雕塑品。而且在當時,中央公園大湖岸邊的人魚塑像是最受歡迎的塑像,儼然像是個大明星,也有很多有關她的照片。美國人喜歡人魚,與人魚公主相較之下,莎士比亞、貝多芬可以說是完全失去光芒。可是,深受注意的人魚塑像,為什麽沒有寫進便條紙裏?”
“說得也是。”我說,然後搖頭表示不解。“不知道為什麽。”
看潔雙手抱胸地站著,我便問他:“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隻能說,或許我們搞錯隱藏在那張便條紙背後的某個‘規則性’。”
“搞錯了?”
“對,搞錯了。”
“哪裏錯了?怎麽錯了?”
“這裏也錯,那裏也錯了。說不定是全部都錯了。”
“全部都錯了?怎麽說呢?”
“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去思考這個‘規則性’。我們剛才是從大都會美術館往南走對吧,傑米?”
“對。”
“可是一路走來,並沒有看到‘時代廣場’不是嗎?‘時代廣場’在公園的外麵,還要更往南走的地方。”
“嗯,是的。”
“公園裏也沒有‘獅子大道’。”
“對,確實沒有。”
“因此,或許那張便條紙上所暗示的地方,並不是中央公園。”
“不是中央公園?”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是的。”
“除了中央公園裏麵,哪裏還有‘克麗奧佩特拉之針’、‘莎士比亞’?”
“唔,這確實很難想像。”
“根本是無法想像,那是不可能的。”
“傑米,我隻是多做另一個方向的思考而已呀!我並沒有說我現在的想法是正確的,所以兩種可能性部有。說不定換一個方向思考,就可以說明現在無法解釋的事情,而且可以完整地解開謎底。”
“完整地解開?那要怎麽做?”
“先來想為什麽人魚塑像沒有出現在便條紙上。”
“好,要怎麽想?”
“如果那張便條紙是一九一六年以前寫的話呢?這麽一來,便條紙上沒有出現人魚像就不奇怪了,因為那時候人魚像還沒有被塑造出來。”潔這麽說。
我想了想才說:“你的意思是,那張便條紙在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待了五年以上的時間?”
“這隻是一個推理的過程,並不是完全的結論……”
“不可能的,照你這樣說的話就不對了。”我很肯定地說。
“哦?為什麽呢?”潔很感興趣似的問。
“因為人魚塑像來到公園的一九一六年,正好是喬蒂·沙利納斯成名的那一年。那年因為主演‘威尼斯戰役’的女主角伊瑪·布隆戴爾自殺了,所以進行了女主角的試演甄選。那對沙利納斯小姐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機會,最後她脫穎而出,從此展開她的大明星之路。在這之前,沙利納斯小姐隻是一個跑龍套的小演員,根本沒有發揮自己的機會,所以那時的沙利納斯小姐,還沒有殺死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的理由。”
“沒錯。”潔說,並且很明確地點頭。
“原本我們就不知道用象形文字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麽東西。”
“確實是那樣沒錯。”潔同意地說。
“所以你說的那種情形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不過可以猜想的是,有人為了某個原因,所以想要殺死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對嗎?”
“嗯。”
“沙利納斯小姐說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是她殺死的。不管她說的這句話是不是真的,她確實有希望齊格飛先生死掉的理由。如果是那樣的話,會是達爾馬吉嗎?有某個人受到他的指示,為了沙利納斯小姐而想殺死齊格飛先生,有這種可能嗎?”
“這是有可能性的想法。”潔點頭說:“或許達爾馬吉受到了某人的指使。”
“或許。總之,潔,就是那樣,一九一六年以前,沙利納斯小姐對齊格飛先生還不會產生殺意。那時的她,一定一心希望齊格飛能幫助自己登上舞台。對還隻是小演員的她來說,齊格飛先生如果死亡,隻會給她帶來麻煩。”
“沒錯。”潔說。他仍然將雙手交抱在胸前。
我繼續說明我的想法,並試著藉此機會整理名伶坐上明星之椅的曆史。
“她開始了她的成功之路後,又在一九二一年時因為潘特羅·桑多利奇的死,獲得了自由。如果潘特羅·桑多利奇沒有死,她最後大概會以桑多利奇夫人的身分,過完最後的人生,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演藝界留名。”
“嗯。”
“桑多利奇非常照顧她,隻要是他的要求,沙利納斯小姐就不會拒絕吧!桑多利奇先生死了,接下來齊格飛先生也死了,再也沒有人能夠壓住她的頭了。從此她的自由度愈來愈大,很快就成為今日的大明星,這是沙利納斯小姐一路走來的過程。”
“你說得沒錯,傑米,你說得沒有錯。”潔頻頻點頭說。
“不知道是誰想殺死齊格飛。但是,如果真如沙利納斯小姐所言,確實有幽靈的話,這個幽靈幫助喬蒂成為舞台上的巨星,而且不願意讓自己以外的其他男人搶走喬蒂……”
“嗯,然後呢?”潔看著我的臉說。
“如果我是幽靈,而且瘋狂的愛著沙利納斯小姐的話,首先要殺死的人,就是伊瑪,因為她是沙利納斯小姐的阻礙。接著,想讓沙利納斯小姐成為巨星的話,第二個目標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而不是齊格飛先生。因為當初和沙利納多小姐接觸最密切人是桑多利奇先生,不是齊格飛先生。還有,沙利納斯小姐會因為感激之情,而考慮到要以身相許的人,也是桑多利奇先生。”
“嗯。”
“我認為她和齊格飛先生的關係應該是比較冷淡的。所以,站在幽靈的立場來說,並沒有殺死齊格飛先生的必要。可是,因為齊格飛想減少沙利納斯小姐的表演,所以才有了想殺死他的理由。”
“嗯。”
“因此,雖然不知道那張便條紙到底是誰寫給誰的,但如果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以前,也就是桑多利奇死亡以前寫的,那麽最後的文字應該是‘桑多利奇’不是嗎,潔?”
“傑米,你說得極具理論性,很有說服力。”
潔表示了解地慢慢點了頭,他喜歡這種條理分明的說明。
“還有,如果那張便條紙是唆使某人殺害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東西,那麽,那張紙如果不是在桑多利奇先生死亡後、齊格飛先生被殺前的那段時間內寫的,就說不通了。結論就是,那張紙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間寫的。”
“太棒了!”潔說。
“所以應該是在那一個月之內的時間寫的。潔,你讚成嗎?”我問。
潔用力地點頭,說:“太棒了,我非常讚成。這才是完整的推論。除了這個結論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結論了。”
“很高興你認同。”我說。
但是,潔露出抱歉的表情,看著我。
“可是,傑米,你還是做了讓我感到為難的事。”他帶著苦笑說。
“什麽?”
“你把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推到我的鼻子前麵了。”
“你指的是什麽?”
“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間,那座人魚塑像已經在這裏了。”
“對呀!”我說。我感到頭痛了。“的確是那樣沒錯!可惡!為什麽會這樣?”
接著,我們兩個人默默地並肩站著。從東側吹拂過大湖的風,冷冷地飄過我們的臉。
“被忽略掉了吧!”我不得不自找台階下。
“忽略掉那麽有名的塑像?卻把已經沒有人想理的詩人塑像寫上去?”潔說:“如果有你這麽好的公園導遊的說明,人魚塑像一定可以成為中央公園最受歡迎的人氣景點第一名或第二名吧?”
我嘖了一聲。出現這麽難解的問題,讓我心裏很不痛快。
“是呀!確實所有的紐約人都知道那個人魚塑像。不行了,這樣我就找不到答案了。你能解釋是為什麽嗎?”
“也不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的方法,隻是太困難了。現在能說的就是,這是解決這件事的最大線索。雖然很難,可是隻要解決了這一點,就會露出事件真相的曙光了。沒錯,傑米,那樣就可以見到曙光了。一定會那樣的,我保證。我們現在並不是碰壁,而是終於探查到重要的線索。開始了!所有事情都是從現在開始。”潔說,而且很愉快似的拍著我的手臂。
可是,我隻能有氣無力地含糊回應他。我不像潔,沒有那麽積極的想法。
“有一件事情很重要。”潔說。
“什麽事?”我有點不耐煩地回應。
“摩擦紋痕呀!子彈的摩擦紋痕。殺死齊格飛的子彈的實物或照片,是否還在紐約市警察局裏呢?威薩斯本教授說要請警察局裏的熟人幫忙找找看,應該已經知道結果了吧?前麵的動物園附近有公共電話,我們何不打通電話問問看?”潔說著。
他率先回到東大道上,然後開始往南走。
2
從電話亭出來後,潔說:“威薩斯本教授說,他現在正在前往紐約市警察局的路上,叫我們一個小時半以後在麥克道格街的馬櫻丹咖啡館會合,他會在那裏告訴我們結果。”
“嗯。那麽我們現在就去嗎?”我說。
“還有五分就四點了。我們應該可以在五點半以前到達馬櫻丹咖啡館。”潔說著,然後邁開步伐向前走。我追上去。
“沙利納斯小姐的槍是什麽槍?”我問。
“魯格P08手槍。”
“魯格手槍呀!那是德國製的槍。那支槍被分析過了嗎?”
“好像有。紐約市警察局好像詳細分析過槍身的製作膛線,也做了發射實驗,所以已經有好幾發上麵有摩擦紋痕的子彈。”
“那麽?”
“射穿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身體的子彈,好像不見了。”
“果然是那樣呀!”我說。
“嗯。”
“果然如我預測的。畢竟是四十八年前的案子了,如果證物還在,那也很奇怪。”
潔點頭說:“嗯。”
“如果還在的話,那顆子彈一定可以成為博物館的陳列品。不知道是哪個吊兒郎當的警察搞丟的。一九二一年是戴著絲絨禮帽的卓別林,活躍於銀幕上的時代。”
“當初誤以為是卓別林而射中特馬士·引士(ThomasInce)的子彈,也遺失不見了。”潔說。
“據說凶手有可能是美國報業钜子赫斯特。”我說。
“社會正義與言論道德有問題的赫斯特?”
“發揚社會之惡和不受言論道德規範的赫斯特。沒錯,就是那個赫斯特。潔,你知道得很多嘛!”
“我還知道他的情婦是紐約的舞娘。”
“她的名字是瑪莉安·戴維斯。是赫斯特利用肮髒的政治、壓力、箝製性言論和誇張的新聞賺來的金錢,力捧成大明星的女人。聽說當年有一位記者報導瑪莉安是一個沒有演技的女演員,不久之後,那位記者就消失在新聞圈。而好色的卓別林喜歡上她……所以才引發赫斯特誤殺特馬士的事件。總之,這個事件也是一團迷霧,子彈不見了,就讓人更一籌莫展了。反正,這個事件原本就是無法結案的事情,有沒有子彈都一樣。聽說當時子彈陷進齊格飛背後的牆壁了?”
潔邊走邊沉思,但是聽到我的問題後,他點了一個頭,才說:“是的。”
“照片呢?有子彈的照片嗎?”
“沒有。照片也遺失了。”潔說著,搖了搖頭。
“那就沒有辦法了。想找到沙利納斯小姐殺死齊格飛的證據,根本是不可能的。”
“還是有希望的。”潔說。
“怎麽說?”
“聽說當時負責這個案件的刑警現在還活著。我已經找人調查他目前的住址,對方答應今天會給我回覆。還有,威薩斯本教授好像會直接去紐約市警察局拜訪。”
“四十八年前是三十歲的刑警,現在應該已經七十八歲了。這個時代的人活到這種年紀是可能的。”我說。
“嗯。如果能夠找到他就太好了,我非常想問他一些問題。如果他個人還保管著子彈的照片,那就更好了。”
潔抬高視線,凝視著前方的樹叢。
“想問他問題?”我問。
“對,非常想。”
潔回答時,突然有一陣風從大池塘(ThePond)的方向吹過來,從樹叢中卷起已經變成黃色的樹葉,撒落在我們的肩膀上。落葉在我們的腳邊發出相當大的沙沙聲,在我們身後的女人們的驚呼聲,傳入了我們的耳中。
“你是說他個人保管了子彈的照片?”
“對。”
“哦?那樣的照片可以證明沙利納斯小姐殺人嗎?你好像希望沙利納斯小姐是殺人凶手。”我說。
於是潔露出訝異的表情看著我,然後說:“我完全沒有想過這種事。就算我是沙利納斯小姐最瘋狂的支持者,或對美國絕對忠誠的美國人,也是要找到真相才能對她有幫助。”
“是嗎?”
“當然是。發生大地震的時候,把眼睛閉起來有用嗎?那種時候更應該張大眼睛看,才能逃過從上麵掉下來的梁柱。”
“那是四十八年前發生的地震,現在梁柱才要掉下來嗎?”我說。
“你覺得亞當·卡裏耶夫斯基是怎麽一回事?”潔說。
我想了想,才說:“你的意思是他被梁柱打到了?”
“紐約是老房子了,而且事件也還沒有終結。”
“老房子?中央公園高塔是一九一〇年落成。當時倫敦和巴黎還有許多十八世紀時建築的樓房。”
“可是,沒有中央公園高塔這麽高吧?”潔指著從樹梢上頭露出來的高樓大廈說。
“說得也是。不過,那是因為當時還沒有鋼鐵建築的關係。”我說。
“確實沒有中央公園高塔這麽高。但是不管怎麽說,中央公園高塔這棟摩天樓,已經是建築物的骨董品了。或許高樓裏麵有許多層的某些部分已經老朽,隨時都可能發生梁柱掉下來的情況,但是大家都不知道這種情形。”
我默默地聽著潔說,並且思考了一下子,才說:“潔,你認為這個事件的原因,和這棟建築物有關嗎?”
“這棟大樓已經讓人忘記它原本可怕的麵貌了。過去建造這麽高的大樓的人,現在又在哪裏呢?而且還不是隻有一、兩棟而已。一間間房子緊密相連在一起的大樓,就像一座奇怪的大城鎮。”
“大城鎮?”
“對。帝國大廈的頂樓,有著誰也不會去使用的電梯。電梯的上麵原本是飛艇的碇泊塔,但是在建造的過程中發生問題,便被棄置了。後來有人試著將那裏改造成別的設備,結果還是失敗了。後來又有人用塗料把頂樓的牆壁封起來,變成奇怪的細長模樣,在經曆數十年時間的緩慢變化之後,已經沒有人記得哪裏藏著什麽奇怪的裝置。摩天樓這種東西,是非常奇特的機器群體。”
“機器群體?”
“這是勒·柯比意⒂說的話。他說過‘房子是為了讓人住的機器’這樣的話。摩天樓是空中的城鎮,是住著很多人的巨大機器,在這個龐大的機器裏麵,有很多黑暗的角落,那些角落裏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東西。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也沒有人有把握。雖然說那個東西也是人製造出來的,但是製造那個東西的人,恐怕早已在墳墓裏沉睡了。除了這個城市會有這樣的神秘事件之外,還有哪個城市會有呢?”潔看著我的臉說。
譯注⒂:LeCorbusier,法國現代建築大師。
他的視線慢慢回到前方,繼續說道:“嗯,沒錯。毫無疑問的,原因正是出在這樣的建築物身上,它是所有問題的根本。”
我無言地聽他說,覺得或許就是那樣。
“根據教授的說法,卡裏耶夫斯基醫生死亡的事件,好像也有奇怪之處。”
“奇怪之處?怎麽樣的奇怪?”
“我還沒有詳細問他,不想隨便把自己猜測的事情說出來。關於這件事,不如我們等一下直接問教授吧!”
“潔,這件事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件。電梯廳的前麵不是有金屬做的柵欄鐵門嗎?柵欄鐵門上還有上鎖。”
“沒錯。”潔點頭說。
“因此,命案現場一帶很像監獄裏的大通鋪,大家和樂地住在籠子裏。”
“哦?大家很和樂嗎?”
因為潔這麽問,我隻好慎重地想過之後,才說:“好吧!我收回‘和樂地’這幾個字。總之,那裏就像籠子。也就是說,在那個金屬籠子裏,住著三個家庭。按照你說話的方式,你大概會說那裏是‘三條小巷’吧!”
潔邊點頭邊回答我:“那裏確實就是那樣呀,傑米!”
“那裏原本有四家。從西側——哈德遜河那側說起,北邊是三四〇一號室的亞當·卡裏耶夫斯基醫生家。那個房子的原本住戶是一位叫做珍·弗朗肯的女子,但是她已經死了,所以隻有她的丈夫亞當·卡裏耶夫斯基住在那裏。”
“嗯。”
“三四〇一號室的南邊,就是是三四〇二號室。這間是卡蓮·布拉克夫婦的家。”
“布拉克夫婦嗎?”
“是的。再說東側,從北到南是三四〇三號室和三四〇四號室。這兩間房子都被沙利納斯小姐買下了,是她的住家。”
“東側是沙利納斯家,西側是卡裏耶夫斯基家和布拉克家,對吧?”潔說。
我點頭。
“這麽說來,那三家人可以說是住在同一個籠子裏——也就是監獄大通鋪的囚犯同伴,是嗎?”
“是的,”潔點頭說。
“而卡裏耶夫斯基先生被槍殺的時間是……”
“十月六號下午四點四十四分左右。”
“沒錯,是六號下午的四點四十四分左右。現在我們來想想看,那時有誰在那個籠子裏?”
“很好,就實際地做一個統計吧!”潔說。
“首先當然是受害人卡裏耶夫斯基。他獨居在〇一號室,他的妻子已經早他一步離開人世了。”
“嗯。”
“再來就是〇二號室的卡蓮·布拉克。當時她的丈夫出去散步,隻有她一人在家。她丈夫回來的時間是……”
“我問過了,是下午五點十分左右。”潔說。
“也就是亞當·卡裏耶夫斯基死後三十分鍾。那時沙利納斯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不管是菲利浦,還是麗莎·瑪利,甚至是我,都在森林小丘的墓園,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葬禮。”
“是呀!”
“因此,四點四十分,在那個籠子裏的人,隻有遇害者亞當·卡裏耶夫斯基,和卡蓮·布拉克。好了,各位,凶手是誰呢?”
“是呀!會是誰呢?”潔笑著說。
“這個問題簡單到讓人討厭吧?答案往往在非常簡單的公式裏。”
“是嗎?”潔說。
“‘被偷走的信’⒃在哪裏?因為覺得這樣的問題太愚蠢,所以大家根本想都不願意想,結果讓找到答案的機會擦身而過,答案便永遠隱藏在黑暗之中。各位紳士淑女,一加一是多少呢?是沉默,因為沒有人回答。潔,你也一樣。沒有人願意擔任回答‘是二’的角色。”
譯注⒃:ThePurloinedLetter,為美國詩人小說家愛倫坡的一篇小說。
“這個說法我讚成。傑米。”
“在上了鎖、沒有別人可以進入的籠子裏,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被殺害了,那麽凶手除了另外一個人——也就是卡蓮·布拉克外,沒有別人了。”
“這個我就不讚成了,外麵還有其他人擁有鐵門的鑰匙吧?”
我沒有點頭,說:“潔,你知道卡蓮說了什麽嗎?她說她看到門的外麵有骷髏,穿著衣服的骷髏。那個精心打扮的骷髏,在鐵門的外麵從左邊移動身體到右邊,而且沒有半點聲響。”
“她有說骷髏穿透過欄杆嗎?”
“當然說了,要不然骷髏跑到哪裏去了?根本是胡說八道!她為什麽要編造那麽離譜的謊話呢?因為她就是凶手,她想把犯罪的行為推給穿著燕尾服的骷髏。”
“如果你是她的話,你會怎麽做呢,傑米?會把殺人的犯罪行為推給更正常一點的家夥嗎?”
“穿著燕尾服的骷髏不夠正常嗎?”
“誰會相信她說的話?又不是恐怖電影。”
“所以,你認為卡蓮·布拉克不是凶手?”
“對。”潔點頭說。
“所以你認為,凶手應該是手中持有鐵門鑰匙的人囉?”
“對。”潔點頭說。
“真的嗎?那麽,凶手是菲利浦·沙利納斯嗎?可是,他也在參加葬禮的人群當中,進行葬禮的時候,他一分鍾也沒有消失。而且,葬禮的會場在東河那邊,離沙利納斯家相當遠。”
“你能保證絕對不是他?”
“我能保證,因為他根本辦不到。”
“他一定很感激你。好吧,那麽我順便問一下,你覺得麗莎·瑪利也不是凶手?”
“嗯,她也沒有從葬禮的會場中消失過。”
“你也是?”
“我?對,我當然也是,因為我一直看著他們。多疑的你是不是接著要說,那麽,你們三個人是共犯?”
“嗯。如果我說了,你會怎麽回答?”
“有很多人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葬禮,他們都看到我們三個人了。”
“嗯。”潔點頭說。
“這樣可以了嗎,潔?而且,菲利浦為什麽要殺死老醫生呢?對他有什麽好處?對我和麗莎·瑪利也一樣沒有好處啊。”
“還有一個人擁有鐵門的鑰匙。”
“你是說卡蓮·布拉克的丈夫嗎?他散步回來後才……”
“沒有那種必要。說他去散步的人是他的妻子,證人也隻有他的妻子一個人。除了已經死掉、不會開口說話的死人外,籠子裏隻有布拉克夫婦兩個人。”
“你說得沒錯,所以殺死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的人,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那麽,動機何在?布拉克夫婦殺死卡裏耶夫斯基的動機是什麽?”
“那種事情誰知道!”
“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他們和菲利浦有什麽不一樣?難道他們兩家交惡嗎?”
“沒有,甚至可以說他們的交情很不錯。有一個醫生當鄰居,是多麽方便的事。布拉克夫婦頭痛和感冒時,好像常受到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的照顧。”
“所以殺死了醫生,萬一感冒的時候就麻煩了。”
“警方正在調查這個命案吧?想找出誰會有殺人動機。”
“他們想找出更強而有力的理由。”
“卡蓮·布拉克說的話很奇怪,她說她從門上的窺視洞看到幽靈從門外的走廊上經過。”我說。
於是潔看著我,以緩慢的語氣,說了一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他說:“你沒有看到嗎?傑米。”
“什麽?這是什麽意思?”我很訝異地反問。
“骷髏幽靈呀!沙利納斯小姐過世時,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我瞬間愣住了。
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那樣。沙利納斯小姐蒙主召喚的那一瞬間,我在窗邊看到了一樣的幽靈,身體是半透明的,頭部是骷髏模樣的幽靈。那個影像還很清楚地映在我的腦子裏。那個奇怪的幽靈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沙利納斯小姐躺臥的房間。
潔攤了攤右手,撇撇嘴角,露出得意的樣子。我一句話也沒得說。
可不是嗎?我也看到了。我看到的幽靈和卡蓮說的幽靈,根本是同一個幽靈。
第八章不可能的證明
1
我和潔兩個人,一坐定馬櫻丹咖啡館的老位置,就看到洛伊·威薩斯本教授抱著手提包急急忙忙地進來。
“嗨,各位,讓你們久等了。”
他大概經常在講台上對學生說這樣的台詞。
“教授,我們也是剛到而已。你看,我們的拿鐵咖啡一口也還沒有喝。”潔說。
“這個好喝嗎?”教授一邊拉椅子坐下,一邊問。
“好喝。”我說。
“那麽,服務生,我也要一杯一樣的。”教授對剛剛才轉身過去的服務生說。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主意,“對不起,下次吧!今天我什麽也不要,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等一下還有課要上。”
然後,他很快地打開他的手提包。
“教授也常來這家咖啡館嗎?這裏很棒吧?可以從窗戶看出去,看到後院、枯樹,和已經成為骨董品的摩天樓。”我說。
但教授隻是看了我一眼。
“啊,算了。有什麽線索嗎?負責齊格飛命案的刑警呢?”
“還活著嗎?”
“沒有得到他已經死亡的報告,他現在應該住在皇後區的法拉盛一帶。這是他的住址影本。”
教授從手提包拿出一張影印紙,放在桌子上。我和潔幾乎是頭碰在一起地看著那張影印紙。
“在法拉盛呀?”我說。
“在皇後區大橋(QueensboroBridge)的另外一邊。他的名字是塞米爾·穆勒,在職的時候好像相當幹練,是禁酒法時代的英雄,解決了不少難纏的案子,可以說是重案課裏的傳奇人物。”
“他現在幾歲了?”
“還不到八十吧!這是他的出生日期,一八九〇年十月,現在住湯森小路(Townsenddrive)一五〇號,靠近與墨爾本大道(MelbourneAvenue)交叉處,在哈利斯高中附近。”
“原來是那一帶呀!”潔說。
“那裏你很熟嗎?”教授抬起頭問潔。
“不是,隻是有熟人住在那邊,所以我去過幾次。那裏住著不少中國人的大家族。”
“聽說穆勒先生目前是獨居的。”
“那很令人擔心耶!他太太先過世了嗎?”我問。
“不是,聽說他一直沒有結婚。”
“聰明的決定。”潔說。
“我做不出那種聰明的決定。”威薩斯本教授說:“我怕寂寞。一想到回到離地麵三十四層高卻一個人也沒有的家裏,我就覺得害怕。”
“紐約市警察局裏還有齊格飛命案當時的物品或證據嗎?”潔問。
“什麽也沒有。”教授搖頭說:“紐約市警察局裏沒有任何與那個命案有關的物件。”
我和潔一起點點頭,這原本就在我們的預料當中。
“紐約市警察局和蘇活區那家有名的起司蛋糕店一樣,非常重視新鮮度,過期的東西全部都要丟掉,就算是有價值的東西也一樣。那裏的東西通常隻和現在正在進行的案件有關。”
“穆勒先生可不可能個人保留著和齊格飛命案有關的東西呢?”潔問。
“通常不可能有那樣的情形。”教授立即說。
“那是不被允許的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想一定有這種規定吧!如果警察可以收藏自己辦過的案子的證物,那就不得了了。”
“可以去找他嗎?”潔又問。
“你要去找穆勒先生?那是你的自由啊!”
“那麽,我等一下就去找他。”
“你要帶這個去嗎?”教授說著,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塑膠袋。
“這是什麽?”
“從喬蒂的魯格槍裏發射出來的子彈。這是進行實驗時留下來的東西,我向紐約市警察局要了一顆,子彈上麵有很清楚的摩擦紋痕。”
“太好了!”
“你喜歡嗎?有了這個東西,再固執的人也會和你見麵吧!不過,聽說他是很強悍的人,曾經和拿著機關槍的人對峙過,所以我不敢保證他是怎麽樣的人。”
“難道他會拿機關槍打我嗎?”
“我不去哦!”
“總之,教授,通過齊格飛身體的那顆子彈已經不見了,也沒有留下照片,所以,根本就無法證明那顆子彈是由沙利納斯小姐的魯格槍射擊出來的,對吧?”我問。
教授點頭了。“是的。”教授說:“所以,這樣的子彈即使有再多顆,也是無用之物。”
“還有其他消息嗎?”
“當然有。知道射擊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的槍了,那是一把叫做提拉茲·凱特曼的槍。”
“提拉茲·凱特曼?沒有聽說過。那是怎麽樣的槍?”
於是潔便說:“你知道柯爾特公司製造的決鬥者型轉輪槍嗎?”
“懷特,厄普⒄用的槍嗎?”
譯注⒄:WyattEarp,美國西部傳奇執法警長。
“對,就是那一型的手槍。是西部開拓時代末期的槍,好像是四五口徑,一八七三年製造的東西。”
“一八七三年?那是骨董槍了!”
“沒錯。確實是骨董槍,所以很快就調查清楚了。還有子彈。”
“骨董槍也能殺人嗎?”
“留在醫生體內的是一顆四五口徑的子彈。因為是從非常近的距離開槍的,所以……”
“從非常近的距離開槍的?”潔進一步地問。
“所以衣服上有火藥的煙煤。”
“煙煤是從轉輪噴出去的嗎?”
“轉輪?這就不知道了。因為是近距離的射擊。不過,不管怎麽說,子彈沒有貫穿身體,而且有百分之三十的火藥被人從彈殼裏抽出了……”
“火藥被抽出了?”
“室內射擊俱樂部的手槍通常都會那樣處理。還有,火藥是潮濕的,可能是長期掛在牆壁上當裝飾的關係,因為下雨而受潮了。不過,還能射出子彈真是不可思議。”
“濕氣……有這種可能嗎?”
“現在已經沒有人在使用那種槍了。不過,如果是手槍迷的話,就會把那樣的槍擦得亮晶晶的,掛在牆壁上當裝飾。”
“掛在牆壁上的槍?”
“是的。如果是手槍迷的話,或許會把自己喜歡的槍掛在牆壁上每天看。六連發手槍的轉輪部分和槍身上,會有刺青般的細致裝飾紋。我去紐約市警察局時,他們給我看了照片。”
“漂亮嗎?”
“那不是我有興趣的東西。不過,該怎麽說呢……這個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覺得刺青很漂亮嗎?所以會在自己的身體上刺青,每天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身體。”
“從十九世紀起就掛在牆壁上當裝飾?”潔問。
教授攤開雙手,說:“也不是不可能吧?那可能是曾祖父使用過的槍。”
“不是沙利納斯小姐的槍嗎?”潔問。
“我和麗莎·瑪利、菲利浦一起整理過沙利納斯小姐的家了。那個房子裏隻有一把槍,所以我認為不是。”
“隻射擊了一顆子彈?”
“對付老先生,一顆子彈就很夠了。”
“還有調查到其他的事情嗎?”
“沒有了。在醫生的死亡現場裏,找不到被認為是凶器的手槍,所以應該是被凶手帶走了。”
“關於凶手是從哪裏來的這一點,警方有做說明嗎?”
“從哪裏來的?你是問凶手是曼哈頓島的人,還是外麵的人嗎?這點我也不清楚,警方好像也沒有任何線索。”
“不。我的意思是,命案的現場就像一個上了鎖的鐵欄杆籠子,凶手是怎麽進入籠子裏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不過卡裏耶夫斯基家、布拉克家和沙利納斯家,都有那個鐵門的鑰匙,或許某個人的鑰匙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人複製了,這是有可能的。”
“複製嗎?是啊,傑米。”潔看著我說。
“噢,複製啊!”我聲音幹澀地說:“確實有那樣的方法。”
“那是警方的看法嗎?”潔問。
“是的。”
“那麽,關於卡蓮·布拉克從窺視孔看到的幽靈呢?警方有什麽說法?”
“紐約市警察局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這一點。”
“卡蓮·布拉克或她的丈夫,會不會和醫生之間有過什麽爭執?”
聽到我這麽問,教授立刻瞪大了眼睛,問我:“你說什麽?你在懷疑布拉克夫婦嗎?”
“這也是一種可能性吧?”
“絕對不可能。”教授很肯定地說:“我見過他們,他們不是那種人。他們是集溫和、誠懇、合群這幾種美德於身上的人,即使是天地逆轉了,他們也不可能殺人。像他們那樣的人怎麽會殺死鄰居呢?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要胡說八道!我非常了解他們。
“而且他們兩家的交情很好,一直互相幫忙,即使是親感,也不見得可以相處得那樣好。醫生死了,最悲傷、最困擾的,恐怕就是他們了。如果布拉克夫婦有嫌疑的話,那我覺得你的嫌疑更大。好了,夠了嗎?我非走不可了。如果能見到穆勒先生,請把你們談話的內容告訴我。”
教授說完,站了起來。
2
我和潔一起搭地下鐵到二十一街,從地下鐵的階梯上來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暗暗的道路那邊,有一家店麵看起來很幹淨的麵包店。潔走去買了一條法國麵包、一瓶紅酒,說是要當今天的晚餐。
很快就找到墨爾本大道了,因為隻要順著哈利斯高中的指標走就行了。
“傑米,這是一位叫湯森·哈利斯的人物開辦的學校,他原本是紐約市的教育局長。你知道他嗎?”走在圍繞著校園的鐵絲網旁邊時,潔說。
“我知道,因為我是日本通。大部分的紐約人應該不知道吧!倒是很多日本人非常熟悉他。”
潔點頭說:“所有的曆史教科書上都有記載他的事,日本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吧!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從日本回到美國後,在紐約開辦了高中。因為有錢人擔心勞動階層的人受了高等教育之後,會降低勞動的意願,因此反對市政府利用稅金讓低所得者受教育,於是他便動用自己私人的錢財,強行開辦了讓窮人子弟就讀的免費中學。從前的紐約和英國沒有兩樣。”
“是的。”
“不過,你所知道的哈利斯的故事,是他的愛情故事吧?”
我很訝異地看潔,說:“是呀!你真了解。”
“是關於阿吉的事吧?”
“嗯,湯森·哈利斯以第一代日本總領事的身分,前往日本一個叫下田的沿海城鎮赴任,在那裏認識了阿吉,並與她相戀。哈利斯住在充滿異國風情的日本房子裏,決定在卸任的時候帶阿吉回美國,但是哈利斯生病了,他必須回到紐約。然而,在當時保守的風氣下,他如果帶著一個外國人一起回美國,他的地位恐怕就有危險,更何況他又生病了,隻能留下將來一定會回來帶阿吉去美國的承諾,自己回到紐約。可憐的阿吉相信他的承諾,癡癡地一直等他回來,沒想到在下田港的淚眼道別,竟是他們永遠分離的開始。”
“我覺得這是以‘蝴蝶夫人’為藍本的故事。”潔冷冷地說。
“哦?”
“有一出戲叫‘外國人阿吉’,是相當有名的戲曲,所以也曾經在這裏公演過幾次。你是在戲劇界工作的人,一定知道這出戲。”
“哈利斯的故事實際上不是那樣嗎?”
“應該不是。哈利斯對女人沒有興趣。但是,當時的日本人害怕像哈利斯那樣高大、膚色又與日本人不一樣的外國人,覺得外國人是赤鬼,擔心下田的女性們都會被哈利斯強暴。”
“嘿,你在開玩笑吧?”我笑著說:“哈利斯是教育家唷!”
“那時,下田的官廳裏有一位叫森山多吉郎的官員,找來了藝妓阿吉,拜托她去當一年哈利斯的情婦。啊,話當然不會講得這麽白吧?應該說是請她去照顧哈利斯的生活。因為哈利斯單身。”
“是官員拜托的?”
“對。事實上那是有酬勞的工作。對你來說,當時官員所說的話,一定像笑話一樣可笑。那時官員是這樣拜托阿吉的:‘阿吉,希望你去當哈利斯的情婦,那樣的話,可以拯救下田的女人,不,是所有日本的女人,甚至我們的國家。’”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真的嗎?難道哈利斯會強暴所有下田的女人?”
“不,傑米,是所有日本的女人。”
“太誇張了吧!一個哈利斯哪有那麽大的本事?”
“官廳以十幾萬美金的報酬拚命拜托阿吉答應。對當時的日本人來說,美國人像是可怕的怪物。因為實在太害怕了,就算有官員的強力拜托,阿吉還是不願意當哈利斯的情人,甚至連當他的傭人都不願意。於是官員隻好找上阿吉的情人鬆鶴,答應給從事船木工的鬆鶴數萬美金,還允許他在腰間佩刀,成為一名武士。於是鬆鶴便去找阿吉,表明自己願意等阿吉一年,希望阿吉答應。後來,阿吉在哈利斯身邊不到三天就被開除了,因為哈利斯知道其中的內情,最後阿吉就回到鬆鶴的身邊。”
“哦。”
“這就是真相。才三天,根本沒有談戀愛的時間。”
“沒錯。”
“可是,由於世人的冷漠眼光,以及日本人特殊的宗教觀念,人們認為阿吉的體內已經有怪物的血,變成一個汙穢的人了,所以阿吉受到非常可憐的差別對待。當然也有人嫉妒她得到那麽多的金錢。雖然後來阿吉與鬆鶴在橫濱重逢,兩個人也結婚了,但最後還是以離婚收場,沒有好的結局。離婚後的阿吉獨自開了料理店,卻漸漸沉溺於酒精之中,散盡了那筆酬勞之後,過著借貸生活的日子。後來她也生病了,於是在五十歲左右時,在稻生澤川投河自殺。那條河也被稱為‘阿吉淵’。”
“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沒錯。現實是非常沒有意思的東西,所以哈利斯和阿吉之間根本沒有愛情,他和阿吉的人生也沒有什麽關係。”
很快就找到湯森小路了,我們轉彎,走進湯森小路。這條鋪著石板、給人陳舊感的道路上,立著很像洋蔥的玻璃燈罩街燈,這是老街上常看到的造型。這條路上的街燈稀稀疏疏的,散發出寂寞的光芒。用鑄鐵與木板做的長椅子,以每三個街燈就有一張的比例,被擺設在路旁。
常在黑白風景明信片上看到的小路出現在我們眼前。這也是一條像卓別林電影裏某一個定格的畫麵,一位提著籃子的貧窮少女向前跑的小路。這是看不出從湯森·哈利斯的時代到現在有什麽改變的一條路。我開始想像名留日本史的哈利斯,從遙遠的東方國度回到這裏的理由。
小路的左右兩側排列著現在已經很少看到的小房子,其中很多房子都沒有車庫。房舍用地的邊緣有金屬欄杆或漆成白色的木板柵欄,欄裏種植著樹木,從樹上掉下來的落葉幾乎覆蓋了大半的石頭路麵。豎立在路旁的燈光,朦朧地照著腳邊的落葉,在黑色的地基石頭上,形成等間隔的黃色光塊。
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走在這樣的路上時,或許心裏會有不安的感覺,但現在是和朋友一起行走,所以我低聲吹著口哨向前行。我想起卓別林的電影,突然覺得很想笑。
已經走到鋪著石頭路麵的盡頭了,但是當我注意到這一點時,才發現已經超過我們的目標了。因為太陽已經下山了,所以看不清楚寫在路邊的門牌號碼。
“傑米,在這裏。”潔對我招手說。
接著他爬上四、五個石階,站在一間房子的門前,拍打門環。門環發出叩叩叩的聲音,但是門裏麵卻靜悄悄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從門旁邊的小窗戶,可以看到門裏麵有光亮,像燭光一樣昏黃而微弱的光。
“沒有門牌。不過,這裏就是一五〇號,不會錯的。”潔說。
“不在嗎?”
我才這麽說,就聽到一個聲音說道:“要找塞米爾嗎?”
雖然聽到聲音,但是因為周圍很暗,所以一時不知道那聲音是從哪裏來的。我和潔走下石階,往左右張望,終於看到前方的長椅子上,有一個正緩緩坐起來的人影。因為他是隨意躺在長椅上的,所以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那裏有人;而且那裏又位在兩個街燈之間,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他出去了,有什麽事嗎?”那個男人說。
雖然是在黑暗中,但是仍然可以看到男人有一頭白發,並戴著像是老花眼鏡般的眼鏡。
“想找穆勒先生說說話。”我說。
於是他便說:“這個我也知道,我是問為了什麽事要找他?”
“想請教他一九二一年和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命案有關的事情。”
結果,男人又把上半身靠在左手邊的椅子扶手上,躺了下去。
“他不在家。”男人冷冷地說。
“愈來愈冷了。”潔站在我後麵說。
“嗯,趁著還沒有感冒,趕快回去吧!”老人說。
“知道這是什麽嗎?”
潔的右手上拿著一個東西,可是太暗了,連我都看不清楚那是什麽。
“是從一九二一年喬蒂·沙利納斯小姐所擁有的手槍——魯格P08,所射擊出來的子彈,上麵有很清楚的摩擦紋痕。”
老人聽到潔這麽說,驀地起身,坐起來。
“你好,塞米爾·穆勒先生。我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禦手洗潔,旁邊這位是劇作家傑米·連登。”
潔繞到老人的麵前,半強迫似的和老人握手。老人則像用搶的一樣,拿走潔手上的塑膠袋,舉到高處,對著光亮的地方看。接著,他站起來,朝街燈的方向走了兩、三步,這時我才看清楚他是一個又瘦又高的人。
“你在哪裏拿到這個的?”他的視線回到我們的身上,然後問我們。他臉上的老花眼鏡,因為街燈的反射而射出光線。
“是紐約市警察局給的。這是他們做射擊實驗的子彈,用的就是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槍。”
“我看到報紙,知道喬蒂已經死了。”
“是的。她臨終前,我們都在她的身邊,也參加了她的葬禮。”
老人無言地站了半晌後,才說:“你們好像不是記者。”
“我們不是。”
“那把槍在哪裏找到的?”
“沙利納斯小姐家的歐洲家具裏。”
“在她過世以前,一直都是放在那裏的嗎?”
“是的。”
“關於那個東西,喬蒂說了什麽嗎?”
“你是說關於槍嗎?”
“對。”
“穆勒先生,關於這一點是必須保密的。”潔說。
於是老人舉起右手,像趕蒼蠅一樣地揮動著。
“這個我當然了解,事情真相一定會把整個美國搞得天翻地覆。放心吧!我根本不想再和新聞記者打交道。”
“你能把這件事藏在心底?”
“你是喬蒂的親人嗎?”老人問。
“是親近的朋友。你能守住這個秘密嗎?”
“當然可以。不管別人怎麽拜托,我也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她承認了,是她扣扳機的。她說她想在斷氣以前,把所有的事情說出來。”
“是她開槍的?”
“是的。”
“對準齊格飛的心髒開槍?”
潔這次沒有回答,隻是點頭。於是老人歎了氣,低著頭,也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說:“但是,那時曼哈頓停電了,電梯根本不能動,又有證人可以證明喬蒂那個時候一直和她在三十四樓……這些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和喬蒂在一起的人是珍·弗朗肯?”
“沒錯。所以,那個時候喬蒂根本不可能去一樓,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
“是的。”
“關於這一點,喬蒂怎麽解釋?”
“她沒有解釋,反而叫我解開這個謎。”
老人再一次沉默地呆立著。不久,他開口問:“那麽,你解開了嗎?”
潔搖搖頭,說:“在我挑戰這個謎題以前,必須先確認射死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槍,是否真的是當時沙利納斯小姐所擁有的魯格P08手槍。否則,這就不是值得挑戰的大謎題了。”
於是退休刑警緩緩地點了頭。
“的確。如果是另外一支槍,就不是什麽難解的大謎題了。”他說。
潔表示同意地說:“沒有錯,那樣就不算是什麽特別的謎題了,而是在一樓的某一個人,開槍殺死了齊格飛。可是,沒有人能夠完全相信沙利納斯小姐臨終前說的那番話,大家都認為她是一時精神錯亂,所以說了那種不合邏輯的話。”
黑暗中,潔好像一直在觀察那個手腕高明的退休刑警的表情。
“喬蒂臨終前有感覺到痛苦嗎?”年老的退休刑警問。
“沒有,她像睡著一樣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看見老人在黑暗中點了頭。
“穆勒先生,你也那麽想嗎?你也認為那些話是沙利納斯小姐臨終前精神錯亂的胡言亂語嗎?”
塞米爾·穆勒又不說話了。但是,我注意到他非常輕微地搖了一下頭。
“不。”過了一會兒後,他才低聲說:“你來這裏,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問題嗎?”
“是的。”
接著,老人便說:“變冷了,到我的屋子裏吧!”
“好主意。”
於是老人便往他的房子走去。我們跟在後麵。上了石階,他拿出鑰匙打開玄關門,也打開電燈。
“進來吧!”
他說著,便逕自走進屋裏,經過客廳後還一直往裏麵走,進入廚房裏。
“我來煮咖啡。請坐吧!”
於是他拿出三個琺琅杯放在餐桌上,然後他脫掉外套,把外套掛在牆壁的鉤子上。
我們坐在餐桌附屬的椅子上。在廚房的燈光下,看得出這個老人的相貌堂堂,可以說是相當英俊。高高的鼻子,銀色發亮的白發,瘦削的雙頰上有道深深的皺紋。他應該已經八十歲了,但是腰仍然很直,下巴沒有贅肉,看起來一副老當益壯的樣子。
餐桌旁邊小圓桌上的咖啡機裏,好像已經放進咖啡了。老人打開咖啡機的開關,此時,機器下麵的一顆橘色小燈亮了起來。
“這位是連登先生嗎?”他一邊坐下,一邊看著我問。
“是的。”
“你是喬蒂的夥伴嗎?”
“我們都是和舞台表演有關的人,但是地位相差幾萬裏。”
“還有這位,你叫什麽?”
“禦手洗。”
“噢,禦手洗先生,你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嗎?”
“是助理教授。”
“哦?是嗎?看起來很年輕呀!一定是位優秀的人才吧!剛才失禮了。因為偶爾會有一些沒禮貌的記者貿然跑來問我從前的事情,他們像餐桌旁邊趕也趕不完的蒼蠅一樣。大家都不肯同情一個退休的老兵。”
他打開餐桌上的台燈開關,把裝在塑膠袋裏的子彈拿到燈下,然後慢慢抽開餐桌的抽屜,拿出裏麵的大型放大鏡。接著,他從袋子裏拿出子彈,把子彈放在手掌中,摘下鼻子上的眼鏡,把放大鏡放在眼睛前麵,看著子彈的表麵。就這樣看了一陣子後,他把放大鏡和子彈一起放在餐桌上,麵對著潔,問著和子彈完全無關的事情。
“你怎麽知道我是塞米爾·穆勒?”
他一邊說,一邊抓起剛才放在桌子上的老花眼鏡重新戴上。
潔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說:“你穿著外套,但胸口的鈕扣是鬆開的。天氣明明很冷呀!還有,左胸的地方有點鼓鼓的,好像隨時可以拔槍出來似的。”
老人對潔的說詞沒有什麽反應,隻是轉身麵對咖啡機,拔出咖啡壺,把咖啡倒進我們的琺琅杯裏。接著,他從懷裏拿出手槍,放在桌子上。
“你真的隻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員嗎?其實我也很討厭腰或背後戴著槍。”
“你現在還有佩槍的必要嗎?”
“不能說沒有。”
他的回答讓我和潔無話可說。
“很多人恨我。而且沒有這個東西的話,總覺得左邊的身體太輕了,不舒服。你的專長是什麽?”
“還沒有正式的名稱。但可以說是發生生物學。”潔說。
“生物學?”老人很訝異地說:“和犯罪一點關係也沒有嘛!”
“絕對不是沒有。”潔說:“RNA決定氨基酸排列的順序,和搜查官從圖書館借資料出來的順序是非常相似的。以人類為首的生物,有著讓人吃驚的相似之處,那是有規則性的。”
“我很想聽聽到底是什麽規則性。”
“有必要的話,我會說的。但是,現在我想請你先解決我的疑問。那顆子彈和射進齊格飛先生身體內的子彈,是不是從同一支手槍射擊出來的?我所有的疑問都從這個問題開始。這個問題如果沒有解決,就無法決定接下來該怎麽做。”
老人慢慢地點著頭,並以尖銳的眼神看著潔,他臉上銀白色的眉頭緊蹙,表情十分嚴肅。他的表情仿佛一個演技絕佳的演員。
“我知道。我當然非常了解這種情況。”他說。
“太好了。穆勒先生。”潔接著說:“你能判斷出是不是同一支手槍射擊出來的嗎?”
老人慢慢點了頭,然後說:“我能。”
“現在就能嗎?”
“對,現在就能。”
潔露出懷疑的表情說:“你的判斷即使在法院裏也具有可信度嗎?”
老人笑了,“如果必須上法院的話。”他接著說:“可是,現在就要上法院嗎?”
“不,我隻是舉例說明。”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過,我已經知道那是不是同一支手槍射擊出來的了。”
“你用什麽方法判斷的?請告訴我。”
“我當然會告訴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前刑警說。
“條件?”
“是的。”
“我們沒有新聞界的朋友,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不過,她的兒子菲利浦會想要知道吧……”
“她認養的兒子嗎?”前刑警問。
“他的情人麗莎·瑪利或許也會想知道。”我說:“不過,在此同時,他們也不會想知道。如果你不希望讓他們知道的話,我們絕對會依照你的希望守口如瓶的。”我說。
潔接著說:“這顆子彈的摩擦紋痕,如果和殺死齊格飛先生的子彈一樣,你有什麽想法?會覺得意外嗎?”
老人聞言笑了,說:“我會覺得意外嗎?我一直認為殺死齊格飛的人就是喬蒂,所以當年曾經逼問過她,可惜她一直沒有露出狐狸尾巴。”
我們同時點了點頭。
“不過,隻要是相信神存在的人,為了死後能進入神的國度,臨死之前說的話,都是老實話,不管是國王還是強暴犯都一樣。”
“沙利納斯小姐早就有覺悟,想在死前說出自己做過的事情了。”
可是,老人慢慢搖著頭,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其實不管結果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所以就讓媒體……”
“媒體不算在內。”
“如果你希望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去沙利納斯小姐家。”
老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已經四十八年了……還是算了吧!”
“為什麽?”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話,我會和你們一起去,但是現在我不想去了。那個案件是我的惡夢,我不想再和它有關連,更不想因為它而在站在媒體的前麵。”
“可是,你現在不去的話,或許再也看不到她的房子了。”我說。
“為什麽?”
“麗莎·瑪利和菲利浦正想賣掉那間房子,連家具一起賣掉。好像已經有人出高價要買了,好像也有人想把喬蒂的房子做成喬蒂紀念館。他們好像想賣掉房子,然後結婚,搬到紐澤西的大房子。”
“真的嗎?”潔問。
“你沒有聽說嗎?”
“我今天才第一次聽到。”
“聽說是像城堡一樣的大房子,在紐澤西那邊。從大門的柱子那邊,到房子的玄關口,得開車或騎車才走得到。他們沒有告訴你嗎?賣房子的事情好像進行得差不多了。”
“時代變了呀!”前刑警說:“不過,我還是不想改變我的想法,我已經非常厭煩這個案件了,沒有比這個案子讓我更加喪氣的事了。雖然已經過了四十八年,我還是忘不了這個案子。當時我還年輕力壯,沒日沒夜地想方設法,想要解決這個案子。就算黑道抱著機關槍站在我麵前,我也不會覺得害怕,可是這個案子卻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我完全抓不到頭緒。所以,就算現在去了喬蒂的家又能怎麽樣?隻會更覺得自己愚蠢罷了,我知道我一定會那樣。”
“那麽,你的條件是什麽?”
“現在和我一起喝湯,那樣的話,我就告訴你怎麽判斷兩顆子彈上麵的摩擦紋痕是不是一樣。”
老人的話讓潔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便沉默了。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要在外麵嗎?”老人說。
“不知道。”潔說。
“因為我不想走進這個廚房,自己一個人喝湯,我已經厭煩隻有一個人的餐桌。你們來得正好,看起來不像是我會討厭的人。”
“對不起呀!穆勒先生。”我插嘴說道。
“什麽事?”
“你以前很受女性歡迎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接著便笑了,還露出了牙齒。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的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說:“要怎麽說呢……我忘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為什麽沒有結婚呢?如果你想結婚的話,一定可以娶到大美女的。我是劇作家,我可以了解你的魅力。你是非常吸引女性的男人。”
“我一直住在這裏——法拉盛的湯森小路,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四十年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我搖頭說。
“助理教授,你呢?”
潔點頭,說:“大概知道吧!”
“你說說看。”
“因為這裏是路的盡頭,車子不會進到這裏來;就算進來這裏了,車速也不會很快。還有住在這一帶的,大多是中國人的家庭,也大多是低所得者,所以白天的時候,這裏應該有很多小孩子吧?”
“對。”前刑警點頭說。
“那樣的話,暴力集團的人就比較不可能開車進來,拿著機關槍對這間房子掃射。”
“不錯,助理教授,你說得完全沒錯。而且這間房子的外麵還有石階,車子也很難衝撞上來。”
“你從事的職業還真是辛苦呀!”我說。
“是很辛苦沒錯。現在雖然已經好多了,但戰爭前確實活得提心吊膽。能夠活到現在,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尤其我曾經是被狙擊的目標。像這樣的我,如果有妻子、兒女的話,誰也不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我怎麽可以自己製造弱點,讓敵人有傷害我的機會呢?”
我們了解他所說的,所以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所以你不能結婚嗎?”我說:“一定有很多女性為了不能和你一起生活,而過著掉眼淚的日子。”
“我有不少戀愛的經驗,也曾經和好幾位女性在中央公園散步過。”
“果然如此。”
“我經常坐在長椅上,想著不知道她們現在怎麽樣了?希望她們能過著兒孫圍繞的幸福日子。”
我們無言地點了頭。
“確實有女人想和我結婚,和我一起過生活,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了,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你們願意和我一起喝湯嗎?”
“那麽,也請你和我們共享這個麵包和紅酒。”潔說著,並把剛才買的麵包和紅酒放在桌子上。
“啊,不錯嘛!”老人說。
“是為了想和你一起吃而帶來的,這些東西正是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潔說。
3
老人的湯很可口,潔買的便宜紅酒也不壞。吃喝完畢,我把餐具拿到水槽,泡在水槽裏。
回到位置上時,餐桌上隻剩下用來喝紅酒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潔帶來的魯格手槍的子彈。槍則被老人收進餐桌的抽屜裏。
“好了,穆勒先生,請你告訴我吧!那顆子彈和殺死齊格飛先生的槍所發射出來的子彈,是不是一樣的?”潔迫不及待地說。
“你好像很急嘛!”穆勒說。
“確認了這一點以後,就可以慢慢來了。”潔說:“我們現在還沒有辦法開始。”
“等一下。”老人說。
他拉開抽屜,站了起來,走到隔壁房間,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過了相當久的時間後,他拿著一個好像裝著煙草、有西班牙風裝飾的木箱子,回到我們的麵前。
他動作緩慢地坐回椅子上,打開放在桌子上的木箱蓋子。箱子裏麵沒有煙草,隻有一個對摺的褐色信封。他拿出信封,將它攤開,接著把信封口對著桌麵,一顆子彈滾落在桌子上,發出聲音。
“子彈?穆勒先生,難道這是……”潔勉強壓抑著激動的聲音說。
老人拉開抽屜,拿出放大鏡,若無其事地說:“打穿弗來迪利克·齊格飛身體的子彈。是我從他背後的牆壁挖出來的。”
“你拿到這個東西了?真是不敢相信!”潔非常興奮地說。
“反正早晚會被丟棄,所以我就把它收藏起來了。不過,這當然是在紐約市警察局的同仁不知道的情況下拿走的。用這個看吧!”老人說。他拿起子彈,和放大鏡一起遞給潔。
“你不看嗎?”
“我已經不用看了,子彈上的摩擦紋痕是一樣的,我剛才就已經知道了。你們用放大鏡看,就知道那種感覺了。”
“是一樣的?”潔發出驚訝的聲音,看著我的臉。
“一樣的?”我也說了和潔相同的話。
以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終於被確認了嗎?
“如果是事實,那就不得了了。”
“是嗎?”
“你不用看也知道嗎?”潔一邊拿起放大鏡,一邊問。
老人搖著頭說:“沒有必要看。因為子彈上麵的摩擦紋痕,早就印在我的腦子裏了。這兩顆子彈上麵的磨擦紋痕是完全一致的,其中還有無數特征,不需要用顯微鏡我也很清楚。德國製的這種帕拉貝倫彈表麵平滑,磨擦出來的紋路非常端整。”
潔把放大鏡放在眼睛前,把兩顆子彈放在手掌中,仔細地觀看著。
看了一會兒,他慢慢抬起頭,有點不敢置信地說:“是一致的……”
“一致的?真的嗎?”我說:“兩顆子彈真的一點區別也沒有嗎?”
“不可能一點區別也沒有,因為新的那顆顏色比較漂亮。”老人說。
“沒錯。新的那顆子彈上的摩擦紋痕還會發光,但是除此之外,紋路完全是一樣的。”潔看著我,低聲說著:“傑米,這該怎麽解釋?實在是不得了了,真的是一致的!”
我不自覺地搖了頭,說:“不可能的。”
潔再一次把放大鏡放在眼前,仔細地觀看兩顆子彈。
“確實是一樣的,傑米!線紋完全一致。無須紐約市警察局犯罪研究中心的顯微鏡檢查也可以。”
“喂,喂,不要說這種可怕的話,那樣一來,會搞得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我的勳章也會被沒收。我是相信你才給你看的。”
“非常感謝你讓我看,穆勒先生。現在我們終於能站在起跑線上了。傑米,你也看看吧!”
潔說著,把放大鏡和兩顆子彈放到我的麵前。
“如沙利納斯小姐說的,四十八年前開槍射殺齊格飛先生的人,果然是沙利納斯小姐。”
“是一致的嗎……”我邊看邊說:“這代表什麽意思呢?”
“威薩斯本教授必須從第五大道的一端,倒立著走到另一端。”潔說:“他這麽說過吧?”
“真可怕。”年老的前刑警小聲地說著:“美國表演史上最偉大的舞台女伶竟然是殺人凶手!對她的崇拜者而言,這樣的消息所帶來的打擊,無異於世界末日吧!我要感謝槍是在沙利納斯家裏找到的,而且讓我看到了這個。那時我根本無法拿到可以去沙利納斯家搜索的搜索票,也不能追根究底地調查她。不過做為一個紐約市的市民,這確實是我不想知道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長年的懸案終於有結果了?”
老人無言了,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這的確也是其中一種想法。不過,這才是謎題的開始吧?不是嗎?”
“對,正如你所說的。”潔點頭說。
我也同意老人的這個說法。現在我們要麵對的,是更大、更困難的謎題。
“在停電的時候,她是怎麽到達一樓,將這顆子彈射進齊格飛的心髒的呢?”穆勒說。
換我和潔沉默了。
“這是開始沒錯,但卻是絕望的開始。”老人說。
“紋路果然是完全一致的。”我插嘴道:“真的是相同的槍。這確實是一大懸疑,世界上有人能夠解開這個謎嗎?”
“走樓梯來回的話,要一個小時才辦得到。”老人說。
“恐怕需要更多時間吧!停電的時候,樓梯間裏一片漆黑,連腳下都看不到,上下的時候就會需要更多時間。”我說:“我實驗過。我讀大學時是登山社的一員,平常接受訓練過的男人,來回三十四樓到一樓的話,最快需要三十五分鍾。但如果是在黑暗中的話,就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至於平常沒有受過訓練的男人,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沒有受過訓練的女性,一定要兩個小時才辦得到,而且回到三十四樓時,一定會汗流浹背,氣喘到說不出話。”
我們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陣子,老人打破沉默:“你們為什麽到了今天還在調查這件事?”
潔以緩慢的語氣回答:“因為沙利納斯小姐說了,她希望我接受她的挑戰。本來我是沒有那種意願的,但後來還是答應她了。沙利納斯小姐好像也很想了解這個槍擊命案之謎。”
“她想了解這個槍擊命案之謎?這是什麽意思?不就是她開的槍嗎?”
潔對這個疑問點了點頭,“是她開槍的沒錯。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去一樓殺人的。”
“真的嗎?她是一個演員,說那種話該不會是在演戲吧?她是不是抬頭看著天空,說:神呀!那天晚上我的身體到底是怎麽去到一樓的?她是不是這樣演給你們看的?”
潔搖頭說:“她說那樣的話時,不是在演戲。”
“嗯。”我點頭同意潔的說法。
“對她而言,這是一件謎般的案件,整個事件就是一個大謎團。”
“沒錯。對紐約市警察局來說也是一樣的。”
“對她來說,那是很特別的經驗。第一次出現類似的情形,是在一九一六年,那年她因為幽靈而被帶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她記得自己身在水池裏的小船上,和幽靈說了些話,然後又被帶回家。但是,從水庫湖到她住的三十四樓,是一段相當長的距離,卻沒有任何人在這段路的路上看到她。關於這件事,你知道嗎?”
前刑警點了點頭,他想起來了,“幽靈第二次出現的時間,是五年以後的一九二一年。幽靈在那五年內參加了第一次歐洲大戰。這一次,沙利納斯小姐又被帶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同樣的,這一次也沒有任何人看到她。那裏是曼哈頓的中央,應該會有人看到她才對。更奇怪的是時間不對,那個時間太短了,根本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來回中央公園的水庫湖與她的住家。”
“科幻小說裏常出現的……那個叫什麽?”
“Teleport還是Warp?就是瞬間性的空間轉移。”
“對。”
“她自己好像是這麽相信的。幽靈不是人,所以可以幫助她做瞬間性的空間移動。”
“因為魔力的關係,所以她能夠在那樣短的時間移動自己的位置?”
“是的,那是魔法,是幽靈的力量。”
“什麽魔法!如果她真的那麽想,那她就是瘋了。”老人說。
潔點頭說:“可是,當時的紐約市警察局也認為她瘋了嗎?”
“嗯,是的。”厲害的前刑警說:“你相信嗎?”
“知道她的想法的人,直到現在都這麽認為,畢竟那是腦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的說法。不過,粉碎這個妄想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這兩顆子彈。這兩個小小的金屬,完全地粉碎了我們的常識。看到了吧?透過這個透鏡,我們的自信變成了粉末,被吹散了。”
潔兩手各拿一顆子彈,讓我們交互相看,並且以挑戰性的口吻接著說:“無能的我們已經無路可退了。現在我們都知道,這個謎已經不能用妄想性的說法來解釋了。沙利納斯小姐確實地移動了她自己的身體,那是物理性的肉體移動,而不是靈魂的移動。如果不能明確地了解這一點,就不能解釋這兩顆子彈的摩擦紋痕為什麽是一致的。”
“惡夢要開始了。”聽到潔像台詞般的話之後,前刑警低聲說,還搖了搖頭。“沒想到事隔四十八年後的現在,又要開始頭痛了。早知道應該把子彈丟掉的。”
“不隻子彈呀,穆勒先生!還有她確實去過中央公園的證據,如今也還在。”
“哦?證據是什麽?”
“氧化鋯,附著在沙利納斯的長睡衣上的氧化鋯。”
“啊!氧化鋯!沒錯。那是土壤裏的礦石,從北卡羅來納州的州境運到中央公園的泥土裏,含有著氧化鋯,確實有這麽一回事。”老人回憶地說。
對他來說,這個事件似乎真的是一個特別的案子。
“是的,穆勒先生。當時的曼哈頓島上,隻有中央公園有那種泥土。此外,睡衣上還有酢漿草的纖維、黑莓果實的果皮和汁液,這些也是中央公園裏才有的東西。”潔說。
“是那樣沒錯,我想起來了,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還調查了浮在水庫湖上的小船,因為喬蒂說自己在深夜的時候去過那裏。”
“結果呢?”
老人推開手,說:“我不記得了。大概是因為沒有什麽特別發現吧!紐約市警察局被她一個人耍得團團轉。不知道她死的時候,你們對她的說法有什麽感想,但是當時紐約市警察局的人都覺得她在說謊。畢竟是演員,所以當時她表現得相當驕傲強橫,我們都認為她在說謊。不過,和你談過這番話之後,我想她或許沒有說謊。”
“穆勒先生,我們把各自調查到的事情,互相講給對方聽好嗎?說不定會有什麽新的發現。有些事情如果不是當事者,是不會了解的。”
老人警戒似的保持沉默,隔了一會兒後,才說:“四十八年後的現在,再來討論那個案子?”
“是的。”
“你剛才說‘如果不是當事者,是不會了解的……’有那種事嗎?已經是那麽久以前的事了。”
“當然有,而且還非常多。摩天樓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是從梅莉莎·貝卡的死亡開始的吧?”
老人抬起頭,好像在回憶什麽似的。
“對,沒錯。她是一個金發的舞娘,當時是死在浴室裏的。”
“那也是你負責的案件嗎?”
“是的。那一連串的事件,都是我負責處理的。”
“有什麽可疑之處嗎?”
老人搖搖頭,“你是說梅莉莎的死嗎?沒有。那時槍沉在浴缸底,在她的腰部附近。”老人指著自己的腰骨一帶說。
“當時浴室內的情形呢?”
“很整齊,完全沒有混亂,也沒有東西被破壞或不見。不過,浴室裏沒有替換的內衣或衣服。”
“如果她是自殺的,那就沒有不自然之處。”
“對。”
“手上有煙煤嗎?”
“有,在右手的手指上。還有,當時浴室是從裏麵鎖起來的,所以很明顯是自己開槍自殺的。”
“那是什麽樣的槍?”
老人又抬頭看著天花板想,然後搖頭說:“不記得了,隻記得是轉輪式的手槍。”
“轉輪式,是‘提拉茲·凱特曼’嗎?”
“提拉茲,凱特曼?不,不是那樣的槍。”
“隻有一發子彈嗎?從槍管發射出來的,隻有一發子彈嗎?”
“隻有一發,牆壁和天花板都很幹淨。”
“地板呢?”
“地板也一樣。”
“她是哪裏的舞娘?”
“棉花田俱樂部的舞娘。”
“棉花田俱樂部?現在叫什麽?”
“現在已經沒有了。當時位於百老匯裏。”
“那個俱樂部也是齊格飛所擁有的嗎?”
“和他沒有關係。”
“和潘特羅呢?”
“桑多利奇嗎?他被殺死了,和他也沒有關係。”
“她的年紀是不是比較大一點?”
“她是已經超過三十歲了。”
“接下來的伊瑪·布隆戴爾和瑪格麗特·艾爾格呢?”
“她們的年紀嗎?都是二十幾歲,大概是二十出頭吧!”
“伊瑪是死在客廳的?”
老人點頭,說:“是的。那年我去看伊瑪和瑪格麗特的屍體時,簡直就像重複看了同一場戲一樣,她們的房間擺設也幾乎一模一樣。類似的地毯上,放了類似的家具,她們穿著類似的衣服,就躺在家具旁邊,而她們身體的上方則掛了相同的小型枝狀吊燈。”
“射擊太陽穴而死的?”
“對,兩個人的傷口都是太陽穴。”老人按著右邊的太陽穴說。
“是右側嗎?”
“右側吧?嗯,是右側沒錯。”
“瑪格麗特呢?”
“一樣,也是右側的這裏。”老人又按著相同的地方說:“她們兩個人的打扮非常相似,都穿著跳查爾斯頓舞、長度很長的禮服,下擺長到腳踝附近。而且,頭上用發夾夾著小帽子,斜斜地戴著,她們的樣子好像剛剛才從舞台上下來一樣。還有,她們的身材也很相似,都是豐滿而高大,是非常適合站在舞台上的體型。”
潔一邊聽,一邊點了兩、三次頭。
“她們兩個人一個和桑多利奇有關,一個和齊格飛有關。”
這次輪到老人點頭了,“沒錯。”
“手有沾上煙煤嗎?”
“有,在右手的指甲上。”
“還有別的特征嗎?”
“兩者天花板上的吊燈當時都是亮著的,而且都是開在最亮時的狀態。伊瑪被發現死亡時是在深夜,所以燈亮著是很自然的情況。可是,瑪格麗特是在白天的時候被發現的,所以燈亮著這件事,就讓人覺得奇怪了。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因為瑪格麗特死亡的時間也是晚上,隻是沒有馬上被人發現而已。”
“為什麽伊瑪可以很快就被發現呢?”
“因為有鄰居聽到槍聲。聽到槍聲的鄰居通知了管理員,管理員又馬上聯絡我。而瑪格麗特死亡的時候,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她們兩個人的死亡時間呢?”
“我想是差不多的時刻,兩個人都倒在百合花型的枝狀吊燈下……”
“百合花型的枝狀吊燈?”
“對。那時流行這種吊燈款式,就是用玻璃做出百合花束形狀的燈具。她們兩個人的客廳裏都有那樣的燈。聽說是拿下原本的燈具後,才換上百合花型的枝狀吊燈的。”
“在同一家店買的嗎?”
“或許吧!”
“她們兩個倒下來的角度呢?”
“很像。在百合花型枝狀吊燈的正下方,臉麵對著牆壁,身體斜斜躺在地上。”
老人用手在餐桌上顯示角度。
“頭在哪裏?”
“在牆壁那邊,麵對著入口的方向。兩個人都是那樣。槍就落在身體的這一帶,也是兩個人都一樣。槍也是同型的,都是英國製的恩菲爾德,而且都用絲襪包起來。”
“包在絲襪裏……?”
“因為絲襪被熔化了,所以槍身露了出來。”
“為什麽要包在絲襪裏呢?”
“這一點我也覺得奇怪。不過,當時也有別的案子有這樣的情況,大概是不想弄髒手,所以拿個什麽東西包起來。如果要在包起來的情況下使用槍,那就隻能用絲襪了。”
“那樣不容易扣扳機吧?”
“是不容易。可是對當時的女性而言,那是一種嗜好的表現吧!畢竟在那個時候,絲襪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給人高級又優雅的感覺。高貴的淑女是不會直接用手去拿槍那種粗魯的東西的。”
“擁有槍是淑女的嗜好嗎?那一定會沾上煙煤的。”
“淑女雖然擁有槍,但一般是不會開槍的。”
“伊瑪和瑪格麗特親近嗎?”
“沒聽說過她們是親近的朋友。而且,她們應該不是同時期的鄰居,是伊瑪死了以後,瑪格麗特才搬進去的。”
“你能畫出現場的圖嗎?”潔說。
“我怎麽會畫那種東西?”老人馬上說:“當時是黑幫分子最活躍的時期,看到被槍殺的屍體可以說是家常便飯,不可能一一畫下被槍殺的屍體狀態。”
“子彈是一發嗎?”
“進入頭部的是一發。”
潔沉默片刻後,說:“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牆壁上也有一發子彈,在靠近地板的牆角處。”
“牆壁嗎……”潔雙手抱胸地說:“這是發生在哪一個命案的情形?”
“兩個命案都有這種情形。”老人說。
“兩個都有?”潔盯著老人看,並且這樣反問:“兩個命案的牆角都有子彈?”
“對。”
“在什麽樣的位置上?我是說子彈和女性屍體之間的位置關係。”
“在頭的方向。站在腳的地方,往身體方向稍微偏右延伸的地方。”
“兩個人都一樣嗎?”
“兩個人都一樣。幾乎在同一個位置上,所以我很訝異。”
“這確實令人很訝異。”潔也這麽說。
“好了,助理教授,對於上麵我所說的,你有什麽看法嗎?”
“雖然得好好想過之後,才能分析得更清楚一點,不過現在我有好幾種看法。”
“請說吧!”
“我現在能說的,就是梅莉莎·貝卡的死亡,和這些命案應該是沒有關係的。隻是她的自殺事件很偶然地和這些命案混在一起,讓這些命案變成難以解決的懸案。”
“哦?你是這麽想的?”
“我是這麽想的。”
“理由是什麽?”
“因為隻有她的性質不一樣。她是自殺的。”
“性質?什麽性質?”
“男人很難理解這一點,因為外表看起來都一樣。但是,她和伊瑪與瑪格麗特有很大的不同。”
“到底是什麽不同?”
“年齡,梅莉莎已經超過三十歲了,而伊瑪和瑪格麗特卻都隻有二十出頭。對從事演藝事業的女性來說,年齡是非常關鍵性的差異。梅莉莎已經‘要結束’了。”
“可是,到了四十歲還在跳的,也大有人在啊!”
“那樣的女性住的房子不一樣吧?梅莉莎是擔任過舞台主角的表演者。你說的那種女性隻住得起廉價的公寓。”
“嗯,確實,”
“另外,她是舞娘,不是演員,和桑多利奇先生或齊格飛先生、美琪戲院等,都沒有關係。也就是說,她對喬蒂·沙利納斯不具任何威脅。”
“不具任何威脅?……所以你的意思是……”
潔點頭,說道:“沒錯。即使是從四十八年後的今日看,這也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在這一連串事件的背後都有一個規則性,那就是——隻要變成那個特定的人物的障礙,就會‘被除掉’。”
“那個特定的人物,也就是喬蒂·沙利納斯?”
“總之看起來是那樣。”
“總之?事實不是那樣嗎?”
“我覺得隻針對喬蒂·沙利納斯的利害關係去推理的話,會看不清事情,而誤判事實。”
“嗯,確實會那樣。所以……”
“所以就無法解開這個謎。”
“隻要喬蒂愈來愈知名,我們就無法放手調查。”
“是的。”
“對喬蒂·沙利納斯而言,梅莉莎根本不是什麽障礙,是嗎?”
“是的。即使梅莉莎是棉花田俱樂部舞台上的大明星,對沙利納斯小姐也不會造成任何的威脅,因為她和美琪戲院一點關係也沒有。”
“嗯。我記得伊瑪·布隆戴爾說過,她和梅莉莎是朋友。”
“沒錯。但是,伊瑪和喬蒂·沙利納斯應該不是朋友。”
“嗯,因為伊瑪和梅莉莎是同一個領域的。我明白了,梅莉莎是因為感傷年華老去,舞蹈的生活要結束了,所以自殺……”老人低著頭,喃喃說著。
潔默默地點了頭,
“那麽,伊瑪和瑪格麗特的死,並不是單純的自殺囉?是他殺嗎?”
潔慢慢地搖著頭,說:“現在隻能說,用絲襪包起來的話,就不會在槍上留下指紋。”
“不會在槍上留下指紋的方法很多,隻要戴上手套就可以了。”前刑警說。
潔搖頭了,“不是的,我說的是伊瑪或瑪格麗特的指紋。如果是自殺的話,她們的指紋一定會出現在槍上麵。”
“原來如此,如果用絲襪包起來,我們即使沒有找到自殺者的指紋,也不會覺得奇怪了,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是的。”
“也就是說,她們並沒有拿著槍囉?”
“如果她們沒有拿槍,那她們就不是自殺的。”
老人靜靜地想了一會兒,才說:“因為有梅莉莎的事件在前,所以我們都被這個事件影響了,是嗎?嗯。可是,她們從櫃子裏拿出用絲襪包好的手槍,並隔著絲襪扣扳機自殺的可能性,事實上也是存在的吧?”
潔點頭,說:“是有那種可能性。但是,她們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公寓大樓,還有相同的百合花束枝狀吊燈下,相同以絲襪包起來的手槍自殺。如果這些條件全部都一樣的話,自殺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許多。”
“可是,事實上的確發生了。”
“那個枝狀吊燈的開關,是怎麽樣的構造?”
“開關在牆壁上,但是燈的下麵好像還有繩子,要調整燈的亮度時,必須拉動那條繩子,燈的亮度分成三階段。這種設計很受女性歡迎。”
“她們兩個人死的時候,燈光都是開到最亮的。”
“是的。”
“也就是說,她們兩個人都站在枝狀吊燈下,拉了三次繩子?”
“是的。”
“然後她們就死了。這又多了一個一致性的條件,她們自殺的可能性也又再往下降低了一些。而這兩個人的命案相隔五年,那就更不可能是自殺案件了。完全不認識的兩個人,從來沒有交談過,那為什麽死的時候會出現完全相同的情形呢?”
“可是,事實就是那樣。”
“因此,我認為他殺的可能性,比自殺的可能性更大。”
“相同的條件愈多,他殺的可能性就愈大?”
“是的。每多出一個一致性的條件,就提高一分他殺的可能。”
“為什麽?”
“對年輕的女性來說,做同樣的裝扮並沒有什麽不自然之處。可是,除了同樣的裝扮外,其他的條件也都一樣,甚至兩個都是在外出剛回到家的情況下死的,不是嗎?”
“嗯,應該是的。”
“連死亡的時刻也差不多是一致的。當時是晚上沒有錯吧?還有,同樣死在客廳的迷你枝狀吊燈下,這表示她們當時都正在開燈,不是嗎?”
老人沒有回答,他沉思著。
“在開燈的時候自殺?而且兩個人都一樣?如果要自殺的話,應該像梅莉莎那樣,選在更寂靜的時候自殺。”
“等一下,等一下。你剛才說開燈?”老人抬頭說。
“開燈的時候要拉繩子吧?”潔說。
“嗯。”
“在要開燈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可能采取了相同的姿勢。”
聽到潔這麽說時,老人瞪大了雙眼。
“相同的姿勢?”
“是的。因為必須要拉三次繩子,所以擺出那個姿勢的時間就比較長。”
“你的意思是,在這種情況下,開槍的人就比較容易瞄準目標了,是嗎?”
“這是一種可能性。”
“等一下。她們的太陽穴上有煙煤,表示是在相當近的距離之下開槍的。如果這是他殺,那麽凶手必定是站在女人的身邊才有可能。這和姿勢無關吧?”
“沒錯。”潔點頭承認這一點。
“所以你的推理是行不通的!還有,槍為什麽要放在絲襪裏呢?如果是他殺的話,凶手要怎麽殺人?那個房間相當於密室,窗戶打不開,門上也有牢固的鎖,現場又是在相當高的半空中,那是在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樓高的密室呀!”
“是三十四樓和三十六樓,和梅莉莎沒有關係。”
“是三十四樓和三十六樓沒錯。可是不管怎麽說,從傷口看來,那絕對是近距離開槍的結果。兩位女性的太陽穴皮膚上都有槍的煙煤,關於這一點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潔一邊聽老人說,一邊點頭。
“那麽,如果凶手殺了人以後就躲在屋子裏,等管理員把鎖打開以後,再乘機離開屋子呢?那也不可能。因為管理員在屋子裏打電話給我,在我到達現場以前,他一直都待在屋子裏沒有離開,我們一到現場,就立即展開搜索。我可以肯定當時那兩個房子裏,並沒有任何人躲在其中。”
潔又點了頭,然後好像要結束這個話題似的,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紙。說:“你記得這個嗎?”潔攤開那張紙,放在桌子上,那是用鋼筆寫的象形文字的便條紙。
老人伸出右手,拿起那張紙,把鼻子上的老花眼鏡往下挪,看著那張紙。然後,他大聲地說:“啊!這個!這是我發現的。”
他抬起眼睛,沒有透過眼鏡看著潔,說:“是從死掉的建築師的口袋裏找到的!我想起來了!他摔落在馬路上,身體被埋在玻璃碎片之中,全身都是傷,那樣子真是慘。人體變成肉塊的樣子,真的讓人很不舒服。我不想再想起那個可怕的事件了。你是在哪裏找到這張紙的?”
“沙利納斯小姐從警察那裏拿到的,她一直把這張紙放在自己的家裏,保管得很好。”
“喬蒂?是嗎?警察局裏有很多她的戲迷。那個建築師叫什麽名字……”
“奧森·達爾馬吉。”
“奧森·達爾馬吉!對、對,就是這個名字。一個對埃及文化非常著迷的男人,我曾經去他住的地方,和他談過話。當時和我一起去的夥伴是約翰·李韋恩。那個男人家中的牆壁上貼滿了埃及的舊紙,那種紙叫什麽……”
“莎草紙嗎?”
“對,莎草紙。那些紙上都有畫,有坐在椅子上的女王、動物頭人身的怪物……都是那一類的畫。那些畫都裱在框裏,掛滿了牆壁。他家的椅子和桌子不是金色的,就是黑色的,非常有埃及風格。擺在架子上的則是金字塔或埃及神殿之類的模型,這點我就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連那棟中央公園高塔,也很有埃及風……”
“哦?你和達爾馬吉先生說過話嗎?你還記得你們說了什麽嗎?”
“這個……我們好像說了很多,但是我不記得了。”
“他有解說這張紙上的象形文字嗎?”
老人搖搖頭,說:“沒有,這張紙是在和他談過話以後才發現的,而且我和他見麵時,完全沒有談到相象形文字有關的話題。我發現了這張紙以後,曾經拿著紙去拜訪好幾個熟悉埃及文化的人,但當時幾乎沒有人看得懂埃及文字。”
“這就是那些象形文字的內容。你看看,看過之後告訴我你有什麽想法?”
於是潔拿出另外一張紙,放在桌子上給老人看。
“時代廣場?克麗奧佩特拉之針?”
老人念出紙上的英文,抬頭看著潔。
“對,還有畢士達露台、席拉像、貝多芬像、費茲·格林·哈萊克像等等。”
“中央公園裏的景觀塑像群?”
“是的。你現在有什麽想法?”
老人搖搖頭,說:“沒有。這張紙上寫的就是那些嗎……?你能確定?”
“我確定。”潔很有自信地說。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寫上這些公園裏的塑像名字呢?而且,為什麽要用埃及文字寫?有什麽意義嗎……”
“如果有意義,那大概是在標示路的順序或位置吧?而且標示的地方不是西大道,而是東大道。按照塑像的地點在東大道上前進。不過,這張紙上第一個出現的地點是時代廣場,這就很奇怪了。”
“是呀!”
“你和達爾馬吉說話的時候,有談到中央公園嗎?”
老人看著半空中,想了半晌,仍然搖頭,說:“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提到吧!”
“是嗎?”潔有點失望地說。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老人說。
“什麽事?”
“紙上沒有寫愛麗絲夢遊仙境,也沒有寫人魚公主和安徒生,”
“沒錯。”
“從以前開始,年輕女孩們會談論的,大概就是那三個塑像吧?根本沒有人知道費茲·格林·哈萊克是誰。”
“是的。”潔點頭說:“啊,因為那三個塑像是後來才增加進來的吧!”
“沒錯。這樣就能了解為什麽紙上沒有寫那三個塑像了。”我從旁插嘴說:“安徒生像是一九五六年完成的。”
“嗯,就是那個時候。”實際就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男人說。
“愛麗絲夢遊仙境塑像是一九五九年完成的。”
“是的。”
“達爾馬吉死亡那一年是一九二一年。他死的時候,中央公園裏還沒有這兩座塑像,所以當然不會出現在這張用象形文字寫的便條紙上。”
“是這樣的嗎?就算是吧!可是,人魚公主像是舊的塑像吧?”老人說。
我點了頭,說:“這一點就是令人無法理解的謎了。人魚公主像是一九一六年就擺放在大湖畔的塑像,早在達爾馬吉死亡以前就在這個公園裏了。”
“而且還非常受歡迎。”老人雙手抱胸地說。
“是的,”我同意。
“那麽,他為什麽沒有把人魚公主像寫在紙上?”
“我不知道。”我很幹脆地說。
“助理教授,你呢?有什麽看法?”
潔無言地點了兩、三次頭,才說:“我是有一個想法。”
“哦?是嗎?”我說。
“啊,我還沒有告訴你嗎?有一個方法可以說明這個謎題,不過我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
“到底是什麽?”我問。
老人以眼神表達他的疑惑。
潔看著我說:“因為你以奧森·達爾馬吉死亡那年當基準點,所以這個問題才會是個謎。如果把基準點設定在人魚公主還沒有出現在公園裏的一九一六年以前,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不是謎了。”
“一九一六年以前?把基準點放在更早以前?這樣對那一連串的事件,有什麽意義嗎?”
“傑米,你問得很好,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任何假設都可以提出來,但如果是對事件沒有意義的假設,那就不必了。”
“你假設的基準點到底是什麽時候?”
“例如中央公園高塔這座摩天樓落成那一年,那是一九一〇年。如果以這一年當做基準點的話,那麽便條紙上沒有寫人魚公主,就沒有什麽奇怪之處了。”
我沉默了,然後暗自在心裏檢視潔的想法。
“確實。中央公園高塔落成那一年,人魚公主還沒有來公園。”
“沒錯吧?”潔說。
“那麽,你的意思是這張用象形文字寫的便條紙,是一九一〇年寫的?而奧森一直保管著這樣的一張紙?”
“這是一種可能性。”
“不可能。”老人很肯定地說:“我很清楚記得當我從口袋裏找到這張紙時的情形。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覺得它好像是上個星期才寫的。”
“噢。”我說。
“現在這張紙看起來很舊,不過我是在一九二一年就看過它了,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沒錯。”
“如果是一九一〇年就寫好的,那麽我發現它的時候,就是離寫好十年以後的事。”
“沒錯,如你說的。”
於是老人搖頭,“所以絕對不是一九一〇年就寫好的。我發現這張紙的時候,不管是紙張還是墨水的痕跡,都給人還很新的感覺。當時我的印象是這是幾天前寫的東西,我很清楚地記得這一點。”
我轉頭看潔。潔露出相當困惑的表情,這是因為出現了他意想不到的證詞的關係吧!
“你確定?”潔問。
“絕對確定。”老人肯定地說:“筆跡或墨水是不是新的,應該是第一眼看到就可以感覺到的事情吧?至少十年前寫的和最近才寫的,是很容易就可以區別得出來的事情,不是嗎?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那時看到的,絕對不是十年前就寫好的一張紙。因為我還記得看到它的當時,腦子裏有‘啊!新的便條紙,是最近才寫的東西’的想法。這一點是絕對沒有錯的。”
潔雙手抱胸,陷入苦思當中。老人突如其來的這段證言,好像給他帶來極大的困擾。
他沉默了半晌後,終於放棄似的提了別的問題:“是嗎?”然後接著問:“你和達爾馬吉的談話中,還有什麽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
“那時的談話中,讓我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就是我問他建築師為什麽要在那麽高、沒有人看得見的摩天樓樓頂上放一些裝飾品,安置像是維納斯的雕刻之類的東西時,他所回答的話。”
“他說了什麽?”
“他說,總有一天紐約的計程車或巴士,都會變成像裝著小型螺旋槳的飛行船在空中飛,那是紐約市的市民就可以看到摩天樓樓頂的風景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認真。”
“嗯。”潔點頭說。
“我以前就對為什麽要精心美化摩天樓樓頂這件事感到很奇怪,所以乘機問他這個問題。總不可能是給烏鴉看的吧!結果奧森給我這樣的回答,他說紐約的建築師都像少年夢想家,永遠朝著未來而努力。”
“朝著未來努力嗎?的確是的。那麽,你的問題得到答案了。”潔說。
“是得到答案了。但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計程車還是在地麵上行走。”老人說,並且聳肩笑了。“真的是愚蠢的夢想,建築師的預測失敗了。最後那些雕塑的作品,都成了建築師個人的東西。”
“建築師個人的東西?這是什麽意思?”潔追問道。
“在巴士或計程車能在空中飛行以前,蓋在半空中的那些裝飾,全都是建築師個人的所有物。奧森說過這種意思的話。他說在市民可以在天空飛行以前,摩天樓的樓頂精心製造出來的藝術殿堂,是建築師個人獨占的樂園……咦?怎麽了?”
我轉頭看潔,他好像失神了般地看著半空中,一副在深思什麽事情的模樣。然後他突然站起來,微微往前傾,在狹窄的廚房裏來回踱步。
“他怎麽了?”老人訝異地問我。
但是我也不了解潔為什麽會這樣,所以隻能搖搖頭。
“他說是‘建築師個人的樂園’?是嗎?原來是那樣嗎?”
接著他轉頭看我,像在叫喊一樣地說:“明白了!傑米,我明白了。不,是我或許明白了。我現在明白的事情雖然不夠完整,但至少明白了其中的一部分。隻要再等等,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完全了解了。至少已經解開了這個謎的某一部分。”
然後,他走到穆勒的前麵,握著穆勒的手,說:“謝謝你,穆勒先生。因為你,我才能掌握到這個重點。今天晚上絕對不是絕望的開始,我辦得到的,我一定能解開這個謎。”
接著他又對我說:“傑米,走吧!夜已經深了,再不走的話,就太打擾穆勒先生了。而且,我也想獨自好好地想一想,穆勒先生一定也一樣吧!這次的事件或許和我們想的不一樣,而是更加讓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潔說完,又恍神似的發呆了一會兒,然後回神對老人說:“穆勒先生,我真的非常感謝你。今天晚上打擾了,你煮的湯真的很好喝。”
“已經夠了嗎?”老人問。
“夠了,我們要告辭了。”潔說完,便轉身朝門口走去,
“喂,別忘了你的東西,這張紙!”老人大聲地說。
“送給你吧!那原本就是你找到的。”已經走遠的潔說。
“我不要,請你拿走吧!還有這顆子彈也一樣,請你兩顆都拿走吧!因為對我來說,子彈已經沒有用了。我不想再看到它,看到隻會讓我難過而已。”
於是潔回頭,走回廚房,問:“你不想看了?那麽,你不想知道結果嗎?不想知道這個大案子是怎麽一回事嗎?”
“你的意思是,我有查清楚這個案子的義務是嗎?因為我原本是刑警?我不這麽想。我已經無所謂了,因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如果你喜歡我煮的湯,歡迎你再度光臨。”老人說。
第九章沙利納斯家的幽靈
1
接近湯森·哈利斯高中的校門附近時,我忽然想起外國人阿吉的事。正確地說,我是在想,當下田的官員把阿吉當土產一樣送給哈利斯時,哈利斯當時是什麽樣的心情。
雖然這是個通俗的故事,但是前往東方神秘的國度增廣見聞,是任何美國人都會感興趣的事。我也見過阿吉的照片,她可以算得上是美女。做為一個藝妓,經常有機會出席當地權貴的酒宴,所以這位阿吉應該是一位有魅力的女性。
但是,即使收到了這樣的美女當作禮物,當他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有情人的時候,他還能毫不在乎地接受這個女人嗎?他不希望別的男人因此仇恨自己,應該也不會接受硬被拆散而送到自己麵前的女人吧!萬一他真的喜歡上一個雖然整天待在領事館裏,心卻在領事館外的情人身邊的女人,那就是在自討苦吃,隻會讓自己更痛苦而已!當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地說隻是玩玩而已,可是畢竟很難那樣說服自己,所以讓她回到她的情人身邊,才是聰明的做法。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完全沒有發現到潔走得很慢,已經落後我許多。發現到這一點後,我趕緊回頭,走向他,並問:“收到阿吉這個禮物時,哈利斯會有什麽樣的心情呢?”
突然被問這樣的問題,潔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說:“什麽?你說誰?”
“阿吉呀!那個日本女人阿吉。”
“誰?”他說。
“下田的官員送給哈利斯的禮物呀!”我說,並且用手指著旁邊的高中。
潔的意識這才被喚回來,就好像已經飛到火星的靈魂趕緊飛回紐約一樣。
“阿吉?下田的阿吉?咦?為什麽突然提到阿吉?”他說。
“因為正好經過哈利斯高中。”我說。
於是潔回答我:“我現在沒有時間想這個。現在要想的事情是五十年前的曼哈頓,不是一百年前的日本。”
“我想,從日本來的你,一定有一些想法。”
“什麽想法?”
“看到被當作禮物送來的阿吉時,哈利斯會有什麽樣的心情。”
“啊,我很了解。”潔說。
“什麽樣的心情?”
“給我女人還不如給我牛奶。”
“牛奶?”
“對。因為牛奶能夠快速地緩和胃酸的濃度。我們都知道哈利斯有胃潰瘍的毛病,所以比起女人,他更需要牛奶。當時的日本人是不怎麽喝牛奶的,這一點讓他很訝異。”
“哦?真的嗎?”我說。
“真的。傑米,這件事在日本很有名。你住在哪裏?”
“唔?啊!我住在五十街。”
“那麽,我們在四十二街的車站分手吧!我想獨自一個人慢慢想。”潔很快說。
“看來隻好這樣了。我好像打擾到你了。”
“我現在要想的事情不是阿吉或哈利斯,而是和沙利納斯小姐事件有關的事情。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啊!”
潔突然叫了一聲,並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著天空,所以我也跟著抬頭看天空。從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黑色天空中,降下了一滴、一滴的水珠。
“是雨。”我說。
“下雨了,不快點走的話,就會淋濕了。”我大聲地說。
因為我住的公寓就在地下鐵五十街的出口,所以隻要馬上進入地下鐵車站的話,就不怕淋濕了。
“潔,快一點。”我叫道。
但是潔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他的腳好像被釘在地上一樣,整個人也好像被凍僵了般,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怎麽了?潔。”
我本來已經往地下鐵的方向跑了,但是看到潔這個樣子,隻好轉身向右往回跑。雨滴開始打在我的肩膀和頭上。
“你想得重感冒嗎?”
我說這句話時,潔說了一句我想像不到的話:“你說沙利納斯小姐的房子要賣掉了?”
“我是說了。”我點頭說。
“有很多人想買嗎?”
“嗯,可以這麽說。”我說。
“現在誰在那個房子裏?”
“麗莎·瑪利可能會在那裏吧!她在那裏整理家具,有些家具要賣掉,有些要留下來。她說要拍照給家具收購業者,還要做清單。”
“不得了了!”潔說。
“什麽事?”
“麗莎·瑪利很想要賣掉那裏嗎?”
“唔……是吧!”
“傑米,你一點也不會打擾我,我需要你的幫忙。”
“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
“你好像說過你有槍,是嗎?”
“嗯。是斯普林菲爾德(Springfield)的自動步槍。怎麽了?”
“我們現在就繞去你家拿吧!”
“好呀!我正好有很好的咖啡……”
“現在沒有時間喝咖啡!趕快拿著槍去沙利納斯小姐家。快!現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為什麽這麽突然……”
“因為麗莎或許會有危險,不快點不行了。”
潔馬上快步往地下鐵的樓梯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好像又想到什麽似的看著我的臉。
“‘拒絕之門’!你有那個走廊的欄杆鐵門的鑰匙嗎?”
“我沒有。菲利浦或麗莎·瑪利才有。我沒有房子的鑰匙。”
“嘖!那麽,我們繞到菲利浦住的地方吧!他住的地方和你的公寓很近吧?”
“走路就可以到。可是為什麽要鑰匙呢?麗莎·瑪利在屋子裏呀!”
“我知道。但是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帶著鑰匙比較安心,因為那可是能不能拯救麗莎的關鍵。”
“喂,喂,事情有那麽嚴重嗎?”我說。
“有,有那麽嚴重。傑米,去找公共電話,找到電話以後,打給菲利浦。叫他帶著鑰匙,趕快去中央公園高塔。”潔非常匆忙地說。
2
麗莎·瑪利在喬蒂·沙利納斯寢室裏,正在拍攝靠著窗戶放置的北歐家具。就在閃光燈亮起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叫聲也同時響起。麗莎·瑪利往後跌了個四腳朝天,因為她看到窗戶上的怪物。
麗莎記得非常清楚,那正是沙利納斯小姐臨終時出現在窗邊的怪物。怪物的頭有一半已經變成骸骨,剩下的一半是臉。但即使是臉,那也不像是人類的臉。怪物有肉的那一邊的臉上,眼睛睜得老大,正在注視著室內的自己。
麗莎·瑪利雙手掩著臉,拉長了聲音尖叫之後,慢慢冷靜下來,再看一次窗戶。怪物已經不見了,隻看到對麵摩天樓群的燈光。
是幽靈!幽靈又出現了。麗莎·瑪利這麽想。她的身體抖個不停,雖然幽靈已經消失了,但是她的顫抖與恐懼卻愈來愈嚴重。因為剛才她所看到的絕對不是幻影,而是她已經看過兩次、確實存在的東西。之所以認定他是幽靈的理由,就是他的身體是透明的。因為透過他的胸部一帶,可以看到對麵摩天樓的燈光。
揮之不去的恐懼感不斷在體內擴張,無限高漲。麗莎因為恐慌而哭泣了一陣子。藉著流淚的發泄,她的情緒稍微鎮定了一些。心理的壓力可以隨著眼淚慢慢減輕,這種減壓的方法是她早就知道、也曾經有的經驗。
夜深了,實在不適合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做這樣的事情。那個就是沙利納斯小姐死前所說的幽靈嗎?是她口中所說的,在她的人生中給她幫助,死後會在黃泉之路相會的幽靈嗎?
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在自己的眼中,他隻是一個惡靈,但沙利納斯小姐卻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俊美的人了。這是多麽諷刺的差別!幽靈都是長那個樣子的吧?想到這裏,另一種恐怖感襲上心頭。幽靈說不一定還在這附近飄蕩著!快點去和沙利納斯小姐碰麵吧!不要再來這裏了!麗莎在恐懼之中這樣祈禱著。
她聽到沙沙的雨聲。她的情緒在雨聲之中稍微平靜了一點。她想,為了自己,為了菲利浦,要打起精神才可以。振奮起精神後,她的手慢慢地離開臉上,在胸口畫了十字,然後從皮包裏拿出手帕,擦掉眼角與臉頰上的淚水。
我不能輸,麗莎這麽想著。自己必須努力籌錢,才能快點搬到紐澤西的房子。到時就可以和菲利浦過著兩個人的生活,接下來一切就會順利了,一定會那樣的。指揮園丁整理花圃、清除池塘水麵上的垃圾、清潔池水等等,都是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將來可以在大池塘上泛舟,讓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擁有快樂的童年。孩子們可以邀請朋友來家裏玩,這麽一來,孩子們就可以和同伴們相處得更愉快。
啊,真想快點開始大房子那邊的工作,麗莎想著。但是,在開始那邊的工作之前,必須先處理完這邊的事情。等家整理好了,就要辦一個派對,邀請朋友到大房子來玩。到時也可以招待朋友組成的樂團來表演,辦一個戶外派對,晚上的時候還可以把整個派對移到大廳,進行一場化裝舞會。她已經想好要怎麽裝扮自己,也找到麵具了。
期待那一天已經很久了。為了那一天,麗莎日夜跟著沙利納斯小姐,盡心照顧她,完全犧牲了自己的生活。回想起來,截至今日為止,她從來沒有從沙利納斯小姐那裏得到一丁點的好處。她像女傭般被沙利納斯小姐使喚著,讓朋友們都很同情她。不過,那樣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可以為自己而活了。長時間的忍耐,終於換到了今日的幸福,以後就可以過著輕鬆、愜意的生活了。
她坐在地板上,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菲利浦,讓他來這裏陪伴自己。可是菲利浦說過今天晚上有事情,所以大概不能來吧!既然不能來,那就沒有辦法了,不過至少可以打個電話給他,把剛才自己看到的事情說給他聽。說說話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也是好的。她想打起精神,趕快處理完這裏的工作,想趕快離開這個住著幽靈、讓人心裏發毛的公寓;離開這個讓自己過著女傭生活,讓自己有著屈辱回憶的地方。
她雙手環抱住自己的上半身,用力克製不停發抖的身體,可是一直沒辦法平撫下來。連環抱著身體的雙手,也加入了發抖的行列,和身體一起不停地發抖,簡直就像來到北極一樣。莫非是氣溫有變化?還是肚子餓了?自己是誰?在這裏做什麽……這一類的思考功能已經消失了。這是因為過度的恐慌而造成的嗎?自己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事情?以後會怎麽樣?她完全搞不清楚了。她隻是發抖,隻是害怕。
應該要回去了嗎?這個蓋在半空中的房子裏,充滿了各種人的憤怒、怨恨,這裏已經不是普通的房子,或許不應該在晚上的時候來這個地方。可是,實在有太多要收拾的東西了,而且又有很多事情不能假手他人。什麽東西要留,什麽東西要丟,都要逐一判斷,還要列表出來。這些事情如果慢慢做的話,大概要花上半年的時間。
麗莎手拿著照相機,慢慢地從地板上站起來。上半身的發抖狀況跟隨著身體的動作,往下移動到膝蓋,使得她的膝蓋也開始發抖了。床還在原位沒有移動,她想挪動身體到床上坐,便慢慢地轉動身體。但是才轉到一半,抬起頭的時候,尖叫聲便從她的嘴巴裏迸了出來。
房間的角落裏站著一個死人,那是已經腐爛、發臭的死人。他的皮膚、肌肉都已經腐爛、剝落了,要很仔細很仔細地看,才可以看出這個腐爛、發臭的東西曾經是人類。
接著她還了解到一件事,眼前的死人就是她看過的、窗邊那個容貌怪異的惡靈。惡靈已經移動到室內,並且像古怪的前衛雕塑作品,悄然地站在房間的角落。
麗莎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慘叫的聲音無法控製地從她的嘴巴裏脫口而出。她連想讓聲音停下來的能力也沒有,她的身體像一具隻能持續發出尖叫聲的機器。
怪物的模樣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日光燈的白色光芒下,連細微的部分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站在房間裏的現在,怪物的身體也沒有停止發臭與腐爛。麗莎聞到臭味了,那是埋在泥土深處、在棺木中悄悄腐爛的屍體所發出來的臭味。死人從棺木裏蘇醒,並來到這個房間裏。因為無聲無息,所以直到近在眼前她才發現。
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這麽醜的東西呢?為什麽這麽醜的東西會站在自己的麵前呢?這個醜怪的東西出現在這裏的意義和理由是什麽?麗莎完全不能了解,她甚至無法想像造物的神創造了花和樹木,竟然也創造了這樣的怪物。
怪物的右半邊臉像骨骼標本一樣,隻看得到頭蓋骨,那是帶著淡淡肉色和暗灰色球狀的顏麵骨頭,上麵沒有肉。但是好像有著皮膚的顏麵骨頭上,附著像肉一樣的粉紅色斑點,那些斑點是正在腐爛的肉的色澤,讓人聯想到地球儀上浮在大海上的黑色陸塊。
非常薄的皮膚覆蓋著頭蓋骨,皮膚薄膜的下麵是蜿蜒起伏的血管,那些血管像攀附在石頭上的細細樹根,緊緊地抓著頭蓋骨。眼睛的部位看起來就像突然裂開的黑暗洞穴,洞穴深處有圓圓的眼球。因為沒有眼瞼的關係,所以可以看到黑洞中的眼球。或許那隻是一顆玻璃珠,因為它一動也不動。
沒有頭發的頭頂因為黏液而濕答答的,還發出油亮的光澤,那種光澤很像人體解剖時所看到的內髒光澤。有肉的左半邊臉上布滿了非常細的皺紋,表麵很像亂捏成一團後,再攤開來的暗灰色紙張。布滿皺紋的左半邊瞼上,也是到處都有一塊一塊的黑色斑點,所以無法判斷出嘴唇或鼻子的位置。
頭部左半邊像塗累黏土的骨骼標本,看起來非常淒慘。不隻臉如此,死人的身上的衣服也和皮膚或肉一樣,破破爛爛的無一處完好。他身上像黑色燕尾服般的服裝,已經看不出原形,像破布條一樣掛在他的身上,胸口的襯衫也到處是破洞。那原本應該是一件白色的襯衫吧?但現在已經腐朽又肮髒,變成黑色的了。那副模樣相當奇怪,就像一張破爛的舊報紙。
麗莎·瑪利一秒鍾也沒有停下來地尖叫。除了尖叫之外,她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能想,她沒有辦法平靜下來。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了,她無法理解自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連想像這是個惡夢的能力也失去了,隻能夠發瘋似的尖叫。
走廊那邊的門是鎖著的,電梯廳通往房子的走道上的鐵門好好地上鎖了,窗戶也是緊閉的,這個怪物到底是怎麽進入這個房間裏的呢?
怪物臉上像裂縫般的嘴唇慢慢地張開了。意識逐漸消失的麗莎茫然地看著那個裂縫。怪物張開的嘴巴裏,有好幾顆黑色的牙齒,牙齒後的喉嚨深處發出嘎嘎嘎、像機器發出來的刺耳聲音。那隻是聲音,沒有語言意思的聲音。因為麗莎的尖叫實在太大聲,所以就算是怪物發出來的,是有語言意思的聲音,也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怪物慢慢舉起右手,他右手握著一個銀色發光的金屬物體。死人張開嘴巴,又說了什麽,但他的聲音仍然被麗莎的尖叫聲掩蓋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
一個轟然巨響之後,麗莎的尖叫聲突然消失了。她的身體往後彈起,腰部撞到了床,整個身體再反彈起來,往前飛出,最後撞落在地板上。麗莎趴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房間裏變得一片死寂,黏稠的血液從麗莎的身體下流出來,慢慢地在鋪著木板的地板上擴散開來。
死人走到麗莎的身體附近,低頭看著麗莎,接著他再度舉起右手,拿好槍,準備在麗莎的背部開第二槍。就在這個時候,搖晃鐵門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呼喊的聲音。
“麗莎!”一個男人的聲音喊道:“你沒事的話,就快回答一聲!”
接著響起好像把鑰匙插入鎖孔中,急著要打開門的動作所造成的聲響。
幽靈倒退幾步,慢慢地離開了屍體。
沒多久,門鎖被打開了。
麗莎!不斷叫喚麗莎名字的男人聲音此起彼落,腳步聲也在屋內到處響著。寢室的門開了,三個男人蜂擁而入。
“麗莎!”
一看到倒在地上的麗莎·瑪利,菲利浦馬上大聲叫喚,很快地跪在她的身邊,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慢慢來!”潔說。
我也很快地跪在菲利浦的身邊。麗莎·瑪利已經昏迷,失去意識了。她身上的罩衫和對襟毛衣沾滿了血,而且還在繼續擴散當中。
“潔,快想點辦法!”菲利浦叫道。
“OK。菲利浦,動作輕一點,先讓她躺在地上,臉朝上,然後拍打她的胸部。可惡!傷口是在左邊嗎?”
潔說著,然後左右拉開麗莎·瑪利身上的對襟毛衣,再依次解開罩衫上方的鈕扣,染滿了鮮血的胸罩出現在我們的麵前。
“菲利浦,我撐著她的背,你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鬆開胸罩的鉤子。傑米,你去叫救護車。電話在那邊,叫救護車盡快趕來。因為剛剛才中槍,爭取時間的話或許還有救。”
得到潔的指示,我立刻飛奔到電話前,撥打九一一。
“麗莎,麗莎,振作一點!張開眼睛!”菲利浦叫著。
“還好,乳房擋住了子彈!幸好麗莎的胸部夠大。還有,凶器如果是故障的骨董槍的話,或許就有救了。很好,掐住了,子彈差一點點就射進心髒裏了。菲利浦,這個房子裏有小鉗子嗎?”潔大謦地說。
此時,麗莎也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小鉗子?什麽小鉗子?”菲利浦慌慌張張地說。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裏?快去找!現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但是,菲利浦要衝出房間時,潔又叫住他。
“菲利浦,你離開房間時要特別小心,因為不知道房間外麵有什麽。傑米,把槍借給他。”
於是我把斯普林菲爾德槍放在床上。此時有人來接電話了,所以我很快地報了這裏的住址,並日說有一個女子剛剛受到槍擊,要求立刻派救護車來。
“菲利浦,你負責保護這個房間。現在我們的武器隻有你手上的那把槍,如果敵人帶著槍進來這裏的話,麗莎就完了。”菲利浦往隔壁的房間走去時,潔這麽喊著。
我聽到菲利浦應答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後,菲利浦抱著急救箱回來。他蹲下來,把整個急救箱倒翻過來,讓箱子裏的東西散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找小鉗子,但是沒有看到。
“糟糕,沒有小鉗子!”菲利浦近乎絕望地叫著。
潔一手按著麗莎的傷口,一手幫忙找小鉗子。
“沒有嗎?”潔問。
“這是什麽急救箱呀!除了紗布和消毒藥水以外,什麽也沒有!”
“啊!被幽靈拿走了吧!”
“你說什麽?”
“沒辦法了。菲利浦,用筷子。這個屋子的吧台那裏有筷子吧?快去拿過來。”
菲利浦站起來,拿著槍又飛奔出去了。
潔轉向對我說:“傑米,你過來幫忙。用紗布沾消毒藥水。快!”
我連忙照著潔說的方法做。潔接過沾了消毒藥水的紗布後,很快地用紗布清潔麗莎身上傷口的周圍。我看著麗莎,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被血染紅了。潔的手指所按壓的那一帶,有一個像小洞一樣的傷口,血不斷地從傷口冒出來。
菲利浦拿著黑色的日本筷子回來了。
“很好,菲利浦。現在你來按著這裏。”潔說。
菲利浦用右手按著麗莎的乳房。此時麗莎恢複了,她大聲慘叫,並且激烈地掙紮。
“麗莎,麗莎,是我。不要亂動,我們正在幫你治療。”
“傑米,你來壓著麗莎的肩膀。用力!不過,要注意那邊的門,萬一歹徒跑進來了,你要負責應戰!”潔叫道,
“怎麽會有歹徒進來?窗戶是緊閉著的,房門和走廊上的鐵門也都鎖得好好的。”
“那麽,對麗莎開槍的人是誰?”潔問。
我回答不出來。
潔拿著筷子,強行插入還在冒血的傷口洞。麗莎大聲叫痛,並且用力地掙紮著。
“麗莎,麗莎!拜托,你一定要忍耐,不要亂動。”菲利浦叫道。
但是,他的叫聲進不了麗莎的耳朵。麗莎像是失去控製了一樣地叫著,兩隻沒有被壓住的腳,拚命地亂踢。
“再一下子就好了。傑米,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動不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叫道。
我根本無法直視滿身是血、又哭叫個不停的麗莎。潔強行把筷子刺入傷口,像噴泉一樣的血,從左邊胸部的傷口噴出來。
但是,很快的,潔的筷子從傷口內夾到什麽東西,慢慢地伸出來。那是滿布血跡的一顆子彈。他隨意地把子彈放在地上,拿起紗布,很靈巧地擦拭傷口。
麗莎的叫聲變小了,接著叫聲變成細微的哭泣聲。
“子彈已經取出來,傷勢暫時穩定了,接下來就是要止血。救護車馬上就會來了嗎?”潔問我。
“啊,對方說會馬上來。”我回答。
“潔,麗莎有救嗎?”菲利浦滿臉憂慮地問。
“嗯,她已經沒事了。子彈沒有打進肺部。”潔點頭說著:“如我所想的,那果然是骨董槍,子彈比較大,沒有太深入身體裏麵。”
“是嗎?”
“否則子彈就沒有這麽容易取出來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把槍大概和殺死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的槍一樣,是提拉茲·凱特曼槍。”
“可是醫生死了,麗莎能獲救嗎?”
“菲利浦,這要感謝麗莎有豐滿的胸部。”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沒有豐滿的胸部的話,就會死嗎?”
“有可能。還有,她的情形和醫生當時的情形也不太一樣,這是有點距離的射擊。”
“你怎麽知道?”
“從麗莎身上的衣服看出來的。因為是有點距離的射擊,所以麗莎的衣服上沒有目視得到的煙煤。另外,那把槍是骨董槍,火藥已經變質了。”
“再加上有豐滿的胸部……”我說。
“真的是那樣嗎?”菲利浦打斷我的話,“真的有那種事嗎?”
“還有,子彈稍微偏離心髒,這是雙重的幸運。”
“啊!感謝神的保佑。”菲利浦蹲跪下來,親吻還在呻吟著的麗莎。
“菲利浦,麗莎是什麽血型?”潔問。
“O型。”
“你呢?”
“一樣,我也是0型。”
“很好,等一下救護車來了,你就跟著救護車去吧!可能需要輸血。不過,你沒有肝炎吧?”
“沒有。怎麽了嗎?”
“之前我們說過了。沙利納斯小姐的肝癌,有可能是輸血時被傳染到肝炎的病毒所引起的。”
“是嗎?什麽時候被傳染的?”
“這裏不是曾經發生過歹徒入侵的事件嗎?那時沙利納斯小姐被抓去當人質,還受了重傷,結果有大量的戲迷輸血給她,大概是那個時候被傳染的吧。”
“是嗎……”菲利浦低聲說。
“所以你也要小心。傑米,她已經沒事了。你留意那扇門,槍擊麗莎的壞蛋或許還在屋子裏。”
不過門已經不會打開了。至少在我們的警戒下,歹徒不會開門進來,我們隻會讓醫護人員進來。
醫護人員來了以後,他們利落地把麗莎放在擔架上。潔走過去,很快地把麗莎的狀況告訴他們。
麗莎要被抬走時,菲利浦按照潔的指示,跟麗莎一起去醫院。暴風雨過去了,房子裏隻剩下我和潔,空氣靜得十分詭異,地板上有麗莎·瑪利的血,和被血液染成暗紅色的子彈。水花飛濺的沙沙雨聲,好像蘇醒了一樣,又在我們的耳邊響起。
“果然如此。潔,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我深感佩服地說。
“什麽?”
“找菲利浦一起來的事呀!如果隻有我們兩個人來,沒有鑰匙,根本進不來,那樣的話,麗莎現在已經死在我們的眼前了。”
潔默默地點頭。
“剛才你說要感謝麗莎有豐滿的胸部,可是我覺得麗莎和菲利浦最幸運的一件事,是因為有你。”
“還有要感謝我很習慣吃日本食物。如果我不擅長使用筷子的話,就無法拿出那顆子彈了。”
“所以說,如果有人中彈,又沒有小鉗子的話,就趕快去找一個日本人。不過,到底是怎麽一同事?在這個層層上鎖的房子裏,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那個歹徒是誰?從哪裏來的?跑到哪裏去了?”
“傑米,借我槍。”潔說:“我要巡視一下這個房子,你跟我來吧!”
於是我們便在屋子裏巡視了一遢,可是沒有看到任何人影,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也沒有隱藏式的門。至少在我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範圍裏,這個屋子裏沒有任何異狀。
“沒有人呀……”巡視一遍,回到客廳的吧台旁邊後,我一邊放鬆肩膀,一邊說道。
潔往安藤忠雄設計的玻璃陽台走去,我也跟著走過去。
走到整片都是玻璃的牆壁前,看著在三十四樓的半空中飛舞的白色細雨。對麵是被雨水模糊的摩天樓群燈光,和黑暗的中央公園長方形空間。
“呼,戰爭終於結束了吧?”我說。
我終於可以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額頭、脖子上的汗水,以及剛才在外麵淋到的雨水。進入這個房子以來的一連串緊張心情,一秒鍾也沒有被放下來過。
“麗莎為什麽會遭受攻擊呢?到底是誰想攻擊她?”我問。
潔從剛才就一直站在玻璃前麵,看著窗外的雨,一句話也不說。
聽到我的話後,他慢慢地轉身,麵向著我說:“傑米,戰爭還沒有結束。”
“你說什麽?”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停止擦汗的動作。
“現在才要開始。”
“現在才要開始?戰爭嗎?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長達五十三年的故事,終於接近尾聲了。傑米,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一起去?去哪裏?”
“遙遠的黑暗那一邊的最後一章——解決篇。”潔說。
“我去得了那裏嗎?”
“因為是你,我才會邀請你一起去。”他說。
“不是我就不行嗎?為什麽?因為如果我死了,也不會有女人為我感到哀傷嗎?”
“有人會為了沒有好劇本而感到悲傷吧?”
“嗯……不過,那裏到底是哪裏?”
“總之,對你或對我而言,這都是一趟危險之旅。”
“那麽……你說的地方,是那個嗎?像沙利納斯小姐在一瞬間從這裏到一樓、莫名其妙地被載到中央公園的水庫湖那樣的……”
潔點點頭,然後說:“嗯,那裏是地獄的第一街。傑米,你準備好了嗎?”
第十章幻想的空中巴士
1
“我需要大的手電筒。”潔突然這麽說。
“我們要去的地方很暗嗎?”我問。
“嗯,因為那裏是冥界。”潔說:“那裏是死人的國度。我有筆型的手電筒,但是那個太小了,我需要亮度更大的照明器材。”
“剛才麗莎被槍擊的房間裏或許會有。”我說:“要去拿嗎?”
潔點頭。於是我們回到地上滿是血跡的房間。
我一邊伸手到架子上拿手電筒,一邊問:“那裏是幽靈的國度嗎?”
潔表情嚴肅地點頭,說:“怎麽了?傑米,你不敢去嗎?”
我想了想,點頭回答:“是呀!幽靈的身體是半透明的,而且還會在半空中飛呢!我投降。就算有槍,我們也不是幽靈的對手,因為子彈會穿過他的身體,我們怎麽和他對抗呢?”
可是潔搖搖頭,說:“有那種幽靈嗎?我們的對手不會在半空中飛,身體也不是透明的。”
“你能保證嗎?”我問。
“當然。不過,根本就不需要保證。”潔拿起手電筒,以十分輕鬆的口氣說著。
接著,他向右轉,試著點亮手中的手電筒,檢驗手電筒的亮度。
然而事情並非如我們想像中的那麽樂觀。那時我和潔一樣,也是背對著玻璃窗,所以完全沒有發現身體半透明、頭部有一半已經變成骨頭的怪物,正在窗戶外麵,注意看著我們的舉動。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如果那時我回頭看的話,一定會嚇得腿軟,嚇得拒絕潔提議的這趟冒險吧!
走出房間,穿過客廳,來到安藤設計的玻璃露台。我抬頭看,小雨仍然不停地打在玻璃露台的天花板上,上麵的天空無星、無月,一片漆黑。
潔走到像走廊一樣的縱長形玻璃露台的南端,抬頭看著天花板。他打開手電筒,照著天花板,仔細查看小角落。我站在他的旁邊,也抬頭看他手中的手電筒所照的地方。往裏麵推開的縱長形窗戶緊閉著,雨打不進來。
潔手中手電筒的光芒慢慢地往下移動,沿著縱走的金屬閂上下閃動,照亮玻璃箱角落的金屬部分,還把臉靠過去看。
仔細查看之後,他看到玻璃的內側有一個地方濕了。
“你在做什麽?”我問。
“我在想這個玻璃箱是不是壞掉了。”潔說。
我笑了,“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潔說。
“如果這個玻璃箱壞掉了,那麽我們就會從半空中掉下去。”
潔打斷我的話,並命令我:“傑米,拿椅子來給我好嗎?吧台旁邊的圓凳子最好。那個比較高。”
於是,我去吧台那邊拿來圓凳子。潔立刻站到凳子的上麵。
“你在做什麽?”
“傑米,你不覺得這個閂有點彎曲嗎?”他指著眼前的閂說。
我也看著那個閂。乍看之下,並不覺得那個閂有什麽奇怪之處,但是在潔的提醒下,我仔細觀察那個閂。果然,細長的金屬杆的中央,確實有向左邊的方向稍微凸起的形狀。
不過,我還是不覺得這樣的凸起有什麽奇怪之處。我覺得這是常有的事情。任何施工都會有些缺陷,隻要不造成使用上的困擾就好了。隻是正中央的地方有點歪曲,並不影響使用的功能。
“這個閂確實有點彎曲,但是使用上應該沒有問題吧!”
“是嗎?你能把它關起來嗎?”潔說。
於是我便試著關關看。雖然有點卡卡的,但還是可以閂起來。
“你不覺得奇怪嗎?”潔問我。
“沒問題呀!雖然有點卡卡的,但是無損閂的功能,沒有壞掉呀!”我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扇窗戶是開著的。”潔說。
“開著的?”
“對。這個窗戶的室內這一邊有點濕。因為窗戶被往上打開過,雨水跑進來的關係。現在這裏還是濕的,可見打開窗戶是沒有多久之前的事。”
“但是,現在已經關起來了。”
“是關起來了。”
“是麗莎打開的吧!”我說。
“或許是……”他說著,然後拉緊夾克的下擺,扣緊拉鏈,把拉鏈拉高到領口後,又說:“但,也或許不是。傑米,打開閂。”
他命令著,我也照著做了。
接著,他便用力推開占了壁麵中央三分之一大的窗戶。他以和地板的接點為支撐點,往上麵的方向推開窗戶,天花板上便出現了一道裂縫。雨水立刻打進室內,也打到我的臉上,潮濕的冷空氣同時侵入室內。
“喂,潔,你該不會要……”
“傑米,你也把你的上衣拉緊,外麵的雨很冷。”
在已經嚇呆的我還來不及反應以前,他已經伸直了背,用手抓住天花板的角,然後用力讓身體往上挺,將頭伸進天花板上打開的縫隙裏。
“喂,伸得進去嗎?”我問。
“伸得進去。”他一邊進行接下來的動作,一邊大聲回答我,
然後,他以左腳踩在閂上、右腳頂著玻璃的方式,支撐著雙腳,努力地往上蹭,終於爬出玻璃天花板外。這種事情光是用想的,我就會懷疑潔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更何況還在這種下著冷雨的夜晚裏做這種事。
我抬頭看,潔已經出現在濕漉漉的玻璃天花板的另一邊了。他趴在玻璃天花板上,慢慢轉動身體,轉到縫隙這邊時,對著我招手。
“潔,你的腦子沒有問題嗎?”我叫道:“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你上來就知道了。你也上來吧!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我也要上去?”
“對,你也要上來。”
我根本沒有想過潔會要求我和他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非常害怕。我努力想編出什麽理由拒絕潔的這個要求。玻璃天花板上全是雨水,一定非常滑吧!而且,那裏還是距離地麵三十四層樓高的地方。他一定神誌不清了。
“把你的斯普林菲爾德槍收進口袋裏,拉鏈拉起來。兩手都空出來,抓著我的手。快!”
潔根本不讓我有找藉口的機會。
沒辦法,我隻好也踩在椅子上,拉著潔的手,努力的把頭伸進那個縫隙之中。接著,我像潔那樣,右腳頂住玻璃,左腳撐著閂的金屬杆,雙腳慢慢辛苦地往上蹭,好不容易才爬出玻璃天花板外。可是在爬的過程當中,我十分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聽潔的話。
趴在濕漉漉的玻璃上麵時,我覺得好像連手背都被水淹沒了。大片的玻璃板上,因為雨水而顯得十分滑溜。從上空降下的雨霧不斷落在我的肩膀和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高了的關係,來到外麵後,黑暗之中的風聲顯得特別大。冷風吹著我的脖子,我覺得愈來愈冷了。這完全不是我平日想像得到的事情。這裏是曼哈頓的摩天樓上方,不是一般人會來的地方。
“潔,你到底想做什麽?”因為寒冷和憤怒,我的聲音在發抖。“為什麽要來這麽可怕的地方?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裏不是朋友家的屋頂呀!你忘記潘特羅·桑多利奇的頭發生什麽事了嗎?我們的頭也會變成那樣呀!”
“我的腦子很清楚,也沒有喝醉。”潔說著,並把我們剛才出來的縫隙關起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
他好像很習慣人家這樣責問他了,便自己先做了解釋。
“潔,萬一現在有人在裏麵,把閂的金屬杆閂緊的話……”我非常害怕地問。
“那就沒有回到人類世界的方法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很幹脆地說著。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恐懼到達最高點,忍不住尖叫出聲:“快打開那個縫隙!”
可是潔卻說:“如果裏麵有人留意門窗的動靜的話,那麽現在是關是開,其實是一樣的。”
我想想,潔這話說得沒錯,隻好閉嘴了。確實,現在就先把它關起來的話,裏麵的人反而不會特地閂上金屬杆。隻好抱著這樣的希望想了。
潔在玻璃板上慢慢走著。他靠著牆,留意著腳下的情況。走到南端的牆壁角落後,他再度趴下來,戰戰兢兢地看著下麵。我也戒慎恐懼地往他的旁邊靠近。
“很高吧?”我問。
於是潔回頭看我,說:“我知道這裏很高。但是,我是在看別的東西。”
“什麽?什麽別的東西?”
他沒有回答我,卻從口袋裏拿出手電筒,打開燈光,照著不斷被小雨濡濕的黑色石頭牆壁。燈光在牆壁上來來回回照著。
“有了!”他說。
“有什麽?”
“踏腳處。”
潔說著,把手電筒收回口袋裏,然後把左手伸進牆壁上部的帶狀裝飾溝縫中,接著像是要把身體垂下去似的,慢慢移動自己的下半身。我嚇得快昏倒了。
接著,潔的腰部突然滑過被雨水打濕的玻璃角,他的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中了。
我嚇得大叫:“潔!”
“幹什麽?”整個身體垂在半空中的潔,竟然還這樣回答我。我嚇得直冒冷汗了。
我再看一眼,發現他的左腳已經踩在窗戶與窗戶中間的希臘風石柱的凹縫上,身體的重量也慢慢地移到左腳上了。接著,他的右腳緩緩地移過去,用右手抓緊牆壁下方的獅子嘴巴後,鬆開了左手。潔的身體慢慢往下移動。
“潔,我們非待在這種地方不可嗎?”我還是大聲地責問他。
我想快點回到溫暖的室內。
“你想步上桑多利奇的後塵嗎?我全身都濕透了,不想奉陪了!”
“傑米,你認命吧!這件事情非我們去做不可。”潔說。
“我們?你說我們?”我瞪大了眼睛說。
“對,我們。”潔說。
“反正你要小心一點!”我死心了,隻好這麽說。
“我知道。”
從玻璃的邊緣往下看,通過潔身體旁邊的雨滴,好像被眼下的地麵吸進去一樣地迅速落下。不過,雨滴大概也要花上一點時間,才能到達地麵吧!畢竟這裏是三十四樓的高空。
走在潮濕的石頭路麵的行人,像針一般渺小,再加上此時是黑夜,所以幾乎是看不見的。在路麵上緩緩流動的車輛,因為動作較明顯的關係,勉強可以看得清楚。
潔右腳的腳趾踩著窗簷,將體重慢慢移到右腳上後,原本踩在石柱凹縫的左腳,便沿著石柱的縱向溝往下探,最後踏在狹窄的窗簷上。我覺得他的手心一定都是汗了。
“啊!你真是一個瘋子!你不要命了嗎?我可不想參加你的葬禮!”我叫道。
“那是你的自由。”潔說。
“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人!你這種人竟然還能活到現在!我不陪你了!你可不要叫我跟你做同樣的事情!”我絕望地喊著。
“傑米,你仔細看我的動作,接下來就輪到你了。”潔抓著牆壁上的獅子嘴巴,在屋簷上慢慢移動,這麽說著。
我大約有二十秒鍾因為驚訝而說不出話來。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我?”
“是啊!你。”潔不耐煩地說。
“我不可能!”我大聲地說。
此時此刻,我很後悔自己是男人。如是我是女人的話,就可以哭著逃回室內了,但男人不能用這一招。
“傑米,你馬上就能明白了。你也試試看,就知道不是你看到的那麽可怕。”潔說。
“不要開玩笑!你看下麵!我又不是馬戲團的團員。”
“但你是登山社的不是嗎?把這裏想成馬特霍恩峰(Matterhorn)吧!”
“我沒有爬過那裏!”
“難道你總是爬相同的一座山嗎?”潔說。
聽他這麽說,我才驚覺自己好像真的是那樣。通常登山家總是會挑戰沒有攀爬過的山,結束一個挑戰之後,就會繼續下一個挑戰。
“我又沒有叫你走鋼索,隻有叫你做你能做的事情。馬特霍恩峰比這裏更高呢!”
“這是什麽話!就好像媽媽會說的話一樣,不要去紐約!諾維奇(Norsich)是好地方,比紐約好多了。”
“什麽?那是哪裏?”
“諾維奇,是康乃狄克州的小城。雖然沒有什麽人知道那裏,但是那裏有古老的劇場,對演戲的人來說,能夠在那裏演戲,是人生無上的光榮。在秋天滿月的日子裏,商店銜的老板們會集合在一起,在那裏演莎士比亞的戲劇。別小看他們,他們的戲是很前衛的,在他們戲裏,哈姆雷特是女人。你一定無法想像,為那種小城市的居民寫的劇本,變成當地報紙上的鉛字之後,曾經給了我聽有的滿足感。啊,我為什麽不乖乖聽我媽的話就好了?那樣就不必麵對現在的危險了!我真是個蠢蛋!來紐約做什麽?”
“盡管後悔吧!傑米,你想整個晚上都待在這裏嗎?”
“你剛才說馬特霍恩峰?那裏沒有這麽可怕的懸崖。這裏是垂直的牆壁,馬特霍恩峰不是。”
“往下看的話,都是一樣的。”潔冷冷地說。
“喂,潔,明天不行嗎?至少找一個沒有下雨的日子。”
“一定要下雨天的晚上才行。今天這樣的晚上才安全。好了,輪到你了。”
潔的左右手各靠著一頭獅子嘴巴,站在窗戶外麵隻有那一丁點的凸出處。他的腳下有無數的窗戶。和數量多得超乎尋常的窗戶比起來,貼著牆壁站立的潔雖然顯得十分渺小,但也讓人感覺到他魯莽的行為與瘋狂的舉動之下,那股不畏懼鬼神的不遜精神。
我覺得人類是不可以做這種事的,因為這是鴿子或老鷹等在空中飛的動物,才能做的事情。而且就算是它們,也不能飛到這麽高的地方吧!
“小心點。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麽說‘因為是你,我才會邀請你一起去’了吧?”
確實明白了。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心情跟他抬杠。既然覺悟到根本逃不了這一關,我隻好看著牆壁的上方或窗戶的上麵,找找看有沒有帶狀的橫條裝飾物。
“那裏有凹縫吧?”潔說。
如他所說的,我看到像凹縫的地方了,便試著把手伸出去摸摸看。
“這個嗎?有了。”
“左手伸進去那個凹縫,抓緊,然後身體再慢慢下來。”
“知道了。右手呢?”我說。
“右手也一樣,先抓住柱子上的裝飾。身體下來了以後,左腳往左邊的柱子移動,找到柱子中間的踏腳處之後,穩穩站好。”
雖然我是真的生氣了,卻還是照著他說的做了。當我的身體從玻璃箱上滑下來,站在離地麵三十四樓高的屋簷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想誇獎自己的心髒竟然這麽有力。
“很好。現在,用左腳的腳趾去找石柱中間的凹縫。”
我舉起左腳,慢慢照著潔的指示做。
“真的有那樣的凹縫嗎?”
“再往下一點點,柱子後麵的四英寸下麵,正好有一個踏腳處。先用腳趾滑過去找。慢慢來。”
“你剛才不是叫我快點來嗎?”我吼道。
我努力發揮我的攀岩經驗。大學時期,我曾經在室內的人造岩壁上練習過好幾次攀岩。水泥做的人工岩壁上的手攀處和踏腳處,和這棟摩天樓牆壁上的縫隙一樣窄小,那時我反覆地練習用手指抓手攀處,上上下下岩壁好幾次。老實說,沒有做過那種訓練的人,根本無法在冷冷的雨夜裏,攀附在摩天樓最高處的牆壁上。
但是,訓練的時候,身體是係著繩索的,萬一失敗掉下來,還有繩索的保護,可以吊在半空中;安全著地之後,還可以和同伴聊天。但這裏不行,一旦失敗,就是被送到殯儀館的命運。
“有了。”我說。鞋尖碰到潔說的踏腳處了,我的身體終於穩住了。
“好,然後把身體的重量挪過去……”
我慢慢把身體的重量移到左腳上,這才擺脫垂在半空的狀態,我的心情也獲得百倍的安心感。
“輕鬆多了吧,傑米?不過還是要謹慎一點,潮濕的石頭是很滑的。多花點時間慢慢過來沒關係。萬一你掉下去了,我可沒有救你的辦法。”
“所以你自己去就好了呀!”我又大聲說。
“跨過來!”
“不要撞壞了,那可是奧森·達爾馬吉的貴重骨董!”
潔的指示一個接一個。
“很好,傑米,就是那樣。接著鬆開右手,找尋牆壁下方的獅子頭。”
“獅子頭?這回是獅子頭嗎?”我說。
“對,獅子的頭。”
“隨便什麽都好,這裏沒有任何可以遮避的地方嗎?沒有不會被雨水濡濕的踏腳處嗎?”
“動作慢一點沒關係,花多少時間在這個步驟上都可以。要小心。”
“找到了!找到獅子頭了。”
“我沒說錯吧?”潔說。
“總之又不是你的頭。牆壁上還有什麽東西?”
“現在,把右手伸進獅子的嘴巴裏,然後抓住。”
“抓住?抓住什麽?”
“把手伸進獅子的嘴巴裏。傑米,獅子的嘴巴裏有把手。”
“把手?”
我依言把手伸進獅子的嘴巴裏,用手指摸索著裏麵。獅子的嘴巴裏有高高低低的構造,當我的手指往下彎曲時,果然碰觸到附著在嘴巴深處、像把手一樣的東西。
“真的有把手!你怎麽知道這裏麵有把手?”
“輕鬆多了吧?抓緊把手之後,就可以鬆開左手了。慢慢來。”
“喂,我問你,你怎麽知道這裏有這種機關?”
“推理的。”他說。
我不說話了。真的很難相信。但是,現在除了相信他說的之外,還能怎麽樣呢?
“這裏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呢?接下來都是這樣慢慢來就可以了嗎?”
“這隻是單純的登山。”潔說。
“你的意思是,後麵還有更可怕的嗎?”我很害怕地說。
“這要看情況。”潔說。
“看情況?你說的情況是什麽情況?”
“你先到我這邊來再說吧!”
潔的話雖然讓我感到不耐煩,但是已經來到這裏,根本無法後退了,所以我隻好慢慢地接近他,走到他的旁邊。那裏是寬不到十公分的潮濕石簷。站在那裏時,即使腳尖頂著牆壁,腳後跟的部分也會懸在半空中。但如果是窗戶上麵的窗簷,則可以勉強讓整個腳掌都貼在上麵。
“傑米,你已經明白了吧?把手伸進獅子的嘴巴裏,就可以抓牢了。所有的獅子嘴巴裏都有把手。”潔一邊說,一邊又慢慢往前進,幫我探路。
我的身體來到窗戶前,如他所指示的,我把兩手伸到頭上,左右各抓著一頭獅子的嘴巴,窗戶左右兩邊的獅子嘴巴裏都有把手。
通常我是不會站在這種危險的地方,更別說要在這種地方走動了。其實隻要把手伸進排列在屋簷下的獅子嘴巴裏,牢牢握住把手,就可以安心地站在牆壁上這淺淺的凸出處了。
但重點是,必須忘記自己的腳是踩在什麽樣的地方,否則怎麽樣也擺脫不了恐懼的感覺。
“傑米,走吧。就像這樣抓著獅子的嘴巴,一步步走過來。”
潔示範給我看,他依序抓著獅子的嘴巴,在石子的凸出處上走著,往南邊的方向前進。
經過窗戶後,就像抱住希臘石柱般地繞過石柱。當他的身體來到獅子頭的下方後,就放開原先的獅子嘴巴,去抓下一個獅子嘴巴,然後再抱下一根石柱。
他就這樣一直前進到離我有點距離了,才回頭叫:“傑米,你也過來呀!小心點,不要看下麵。”
這時,突然吹來一陣風,雨霧像無數的白粉包圍著我的身體。往下一看,我的腳下是無數的窗戶所形成的摩天樓絕壁,遙遠的地麵是一條像細繩子般蜿蜒的馬路。雨水在黑暗中瘋狂地亂舞,隔了一段時間後,才會落到遙遠的地麵上。
一直盯著下麵看的結果,那種身在高處的感覺消失了,恐懼像麻醉劑般,麻痹了我的腦子,我覺得我好像要被吸進地底一樣。遙遠的地麵道路,像長長走廊盡頭的牆壁。
下定決心不再看向下麵之後,我也慢慢地開始橫向移動。雨水滑過我伸出去的腳上,仿佛行走在河流的淺灘。潮濕的鞋子變得愈來愈重,冷冷的雨不斷打在我的衣領上,風也不時拂過我的背脊。我覺得好冷,我的指尖發生了讓我感到害怕的變化,因為指尖的感覺愈來愈遲鈍了,抓著獅子嘴巴的手感覺怪怪的。如果此時是在地麵上,那這樣的變化不算什麽,但現在是在高空上,所以意義大不相同,一個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條,而且還會死得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看來還要花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走得到轉角的地方。潔已經在轉角的地方等我了。
要越過凸出的石柱並不容易,我花了相當多的時間,終於到達東麵的南端,追上潔。
“如果沒有獅子嘴巴裏的把手,根本走不到這裏。”我說。
“是走不到。”潔點頭同意我的話,並說:“我們走到這裏,就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情。”
“啊?這是什麽意思?”我說。
風微微吹著,但是吹過我們的身邊時,聲音卻顯得相當大聲。
“傑米,我們剛剛從‘反方向’走了那張象形文字便條紙上的路。”潔說。
我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因為我還是不明白潔的意思。
“象形文字的便條紙?什麽意思?”
“傑米,你回頭看看後麵。”
我依言回頭看。
“還是不明白嗎?”
我把頭轉回來,看著潔,搖頭說:“不明白。”
“你的手現在抓著什麽?”
我看看自己的雙手,然後說:“牆壁上的獅子裝飾。”
“沒錯,是獅子。那你再轉頭看一次後麵。”
於是我再一次轉頭看後麵。
“是排列得很整齊的獅子吧?”
他說得沒錯。牆壁的中央有許多獅頭的雕像,獅頭像凸出於牆壁上,所以很容易就看得到。從我站立的位置看過去,排列得很整齊的獅頭像,相當壯觀。
“明白了嗎,傑米?”
潔的詢問聲再度響起,我沉默了。
我可以感覺到這個壯觀的景觀一定有著什麽意義,努力思考的話,一定可以想出那個意義到底是什麽,可是我的腦子好像硬化了,沒有辦法轉動。
“我們剛才走過的路,是一條大道。”
我的腦袋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回頭看著潔。但我還是說不出話。
大道?
“獅子大道呀,傑米!這裏就是獅子大道。”
“原來如此!”我在內心裏喊著,全身像被電到一樣僵硬起來。
這裏就是獅子大道?在這麽高的半空中?而且是寬不到十英寸的“大道”?
“這一層樓被獅頭像繞了一圈。這裏就是建築這棟摩天樓的男人的散步道。為了方便散步,所以在牆壁上安置把手。這層樓的上麵還有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潔說。
“大概還會有更多我們想像不到、讓我們吃驚的東西。”
我驚訝得腦筋一片空白。
2
“傑米,來這邊。”潔說著,便在建築物南麵的牆壁上,橫行著向西走,走到中央地帶。
潔身後的遠方是哈德遜河的水麵,水麵在雨夜裏閃爍著灰色的光芒。從我的位置看過去,貼在深夜的摩天樓高樓層牆壁上的潔的渺小身影,透著一股古怪的感覺。
不過,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也一樣古怪吧!靠著裝飾在牆壁上的獅頭像,我默默地跟著潔前進。南麵牆壁上的獅頭像也排列得很整齊,所以隻要不低頭看、不害怕、不緊張的話,我們的行動其實是安全的。
此時我已經習慣在這樣的高度上行動,不再那麽害怕了。把這裏想成是山峰上的岩壁就習慣多了。我好不容易可以這麽想,隻能這樣自我安慰。
“接下來要爬這個。”來到南麵牆壁的中央時,潔指著眼前的牆壁,滿不在乎地說道。
“爬這個?”我吃驚地說。
裝飾在牆壁上的,是蛇腹般的圖紋。那樣的圖紋以縱向裝飾在牆壁的中央部分,寬大約四英尺,使用的石材和周圍的不一樣,顏色比較白。
抬頭往上看,發現這條帶狀的壁麵裝飾往上延伸,一直到半空中。不過,話說是半空中,其實大約隻有幾碼的高度而已,因為牆壁到那裏就結束了。這棟中央公園高塔的北側和南側是呈現階梯狀、往上縮小麵積的構造。煙雨飄落下來,灑在我完全沒有遮掩的臉上。
“要怎麽爬上去?”我很不安地問。這個牆壁上又沒有獅頭像。
“這裏有梯子呀!你看這個!你把手伸進縫隙裏看看,裏麵也有把手構造。”
我來到潔的旁邊,照著他說的做,果然如他所說的。
“然後把鞋尖踩進縫隙裏。你看,這不就像梯子了嗎?這個牆壁就是為了讓人能夠輕易地往上爬,所以才做成這樣的。”
“讓人能夠輕易地往上爬?”我不假思索地反駁,“誰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往上爬?”
我終於激動起來了。
“你往下看,在地麵上行走的人,能知道你是人還是熊嗎?你太小了,小到他們根本看不到。”
於是潔看著我,冷冷的雨水讓他皺著眉,不過黑夜中仍然可以看到他白白的牙齒。
他說:“是嗎?”
我便說:“當然!什麽散步道?太可笑了!誰會在這種地方散步?老鼠嗎?隻要是腦筋正常的家夥,誰也不會想在這裏散步吧!因為隻要一步沒有踩好,身體就會像縐紗襯衣一樣,變得扁扁的。那樣好玩嗎?”
“老鼠中如果有所謂的智慧型……”
“有智慧的老鼠會乖乖地坐在房間的凳子上,不會亂動。”我說。
“那麽,我們是不懂規矩的老鼠。”
“所以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跑到這種地方來散步嗎?算了,我已無話可說了。”
“總之,如果沒有這個梯子的話,這條繞著牆壁的獅子大道,就變得沒有意義了。你不想上去看看嗎?”
“我隻想回到屋子裏。上麵難道有餐廳嗎?有可以喝肯德基州產的波旁酒的漂亮酒吧嗎?”
“要不要上去找找看?”潔說,然後就手腳並用地開始爬他所說的梯子。
好不容易習慣在隻有十英寸寬的大道上橫著走了,現在又要開始新的冒險。看到他爬的樣子,我的腳發抖了,這當然和冷雨也有關係。我隻能說他是個不要命的家夥!
“你竟然能活到現在!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叫道:“要死的話,拜托你自己去就好了!不過,潔,你不覺得奇怪嗎?”我一邊在潔的鞋子下麵往上爬,一邊問。
從剛才開始,我就覺得我被潔騙了。
“什麽?”
“你剛才說這裏是散步道?”
“對,我是那麽說了。怎麽了?”
“不可能有人在吃完早餐或晚餐後,來這裏散步吧!”
“為什麽?”
“這棟摩天樓的窗戶,除了一樓以外,最多隻能打開七英寸的寬度,沒有一扇是例外的。”
“嗯。”
“那麽,誰能在早餐之後來這裏散步呢?有誰能夠利用到這一條散步道?”
“你不是說老鼠嗎,傑米?”
他的回答真讓人生氣。
“你說老鼠吃飽了以後,會來這裏散步?”我說:“別說笑了!”
我們一前一後地爬著石梯。危險的地方通常不適合開玩笑,但是潔的玩笑話能讓我們心情放鬆,讓我們身處冷冷的風雨中,不會一味地隻是緊張。
爬完梯子後,應該就是寬敞的樓頂了。
中央公園高塔的形狀像一個大大胖胖的倒立“T”字,最上麵的是鍾樓。因為它有三種高度,所以每一個高度上麵,都有一個樓頂。
此時我們所攀爬的梯子的終點,正是其中的一個樓頂——南側最低的樓頂。
潔先到達了那個樓頂。在他下麵的我,好像感覺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接著,我也到達可以看到樓頂的位置了,也就是說,我的眼睛已經到達樓頂的圍牆邊緣上。
“啊?”
因為看到奇怪的景象,所以我忍不住啊了一聲。
那裏是一片開闊的草地,雜草叢生,一副原始草原的風貌。草原裏豎著幾根細鐵棒,草原深處看得到水麵,那是一個小池塘。
我爬上梯子,越過樓頂的圍牆邊緣,站在草原裏。雖然是夜晚時刻,仍然可以看到煙雨落在水麵上時所形成的無數漣漪。
“如我所想的,這裏果然很了不起。”潔說。
我環視著四周。茂盛的野草不僅掩埋了我的腳,高度甚至到達我的胸口、我的背。
“傑米,來這裏。這就是小徑。”
依著潔說的話看去,果然看到一條被腳踩出來的細細小路。
那不是石子路,而是被雨水濡濕的泥地。
“這是什麽?”我非常吃驚地問:“這麽高的樓頂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
“這是大湖,然後那是蓋普史托橋。”潔說,然後踩著小徑前進。
我走在他的後麵,潮濕的草拂過我的前胸和後背。
“蓋普史托橋。”潔指著橋說。
“是模型嗎?”我問。
潔點頭,說:“對,所以這條橋不是用來走的,而是用來看的。傑米,這裏是危險地帶,你的斯普林菲爾德槍借我。”
我把槍拿給他後,他隨即把槍收進右邊的口袋裏,然後撥開雜草,繼續往前走。
“看吧!傑米,那是莎士比亞像。”
潔指著被埋在雜草堆中,高度隻到我們腹部的銅像說。
“莎士比亞像?”
“沒錯,很可愛吧?是複製版。沃爾特·史考特爵士像在那邊,沃爾特·史考特爵士像的對麵是費茲·格林·哈萊克的銅像。”潔好像在介紹自家庭院般解說著。
“這些都是做出來的?”
“當然是做出來的。”他說。
“你早就知道了嗎?”
“我猜到的。”潔點頭說。
“這棟摩天樓完成時,就有這些了吧?”
“不。”潔搖頭說。
“簡直像巴比倫的空中庭園……”我吸了一口氣,喃喃說著。
潔點了點頭,說:“沒錯。你完全正確。”
我看著在黑夜中被悄然的雨霧不停侵襲的空中庭園。
這裏有草原,也有水池,可是沒有園丁整理,所以呈現出原始、雜亂的風貌,好像被暴風雨吹襲過一樣,高高的雜草亂七八糟地倒向一邊。
這種風景很像郊外某個人煙罕至的空地,不過在這個風景的背後,卻是燈火明亮的摩天樓群。
“貝多芬的銅像在那裏,席勒的像應該也在這裏的某個地方。傑米,你剛才說錯了,這棟建築物剛完成時,還沒有這片草原,這裏是後來才做的。”
“大家知道嗎?”我問。
但是他搖頭,回答我:“誰也不知道。”
“隔壁的大樓呢……?”我看著隔壁的建築物說。
“附近沒有可以清楚俯視這個地方的高樓層建築物。這裏是一個秘密樂園,是私人的王國。”
“誰的?”我反射性地提問。
“建造者的。誰也來不了這裏,這裏是脫離我們的世界,被封印起來的私人空間。所以說,我們是這裏的第一號訪客。就如你剛才說的,這棟建築物的窗戶都隻能開啟七英寸的寬度,所以誰也不能來這裏。”
他這麽一說,我的腦袋反而更加混亂了。
“既然誰也不能來這裏,那這個樂園是怎麽被做出來的?是誰?是烏鴉嗎?而且,這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有什麽用意?”
“烏鴉或老鼠的樂園嗎……?嗯,就某種意義來說,確實是那樣。”潔說:“傑米,這裏是中央公園,是中央公園的模型。至於有什麽用意?這個嘛……或許現在已經沒有什麽用意了。如今曼哈頓島上的中央公園,已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地方了。但是,在一九一〇年時,中央公園可以說是世紀性的新建築,因為要用人工創造一個龐大的自然景觀,絕對是一種夢想性的計劃。所以,他要在這裏建造一座小的中央公園,並以這個夢想的公園名字,做為這棟大樓的名字。”
“中央公園高塔?”
“對。雖然建築物不在中央公園周圍的馬路上……”
“嗯,這裏離中央公園確實有點距離。”
“距離一個街區。因為把中央公園構造性地放入這棟建築物裏,所以用‘中央公園高塔’做為這棟建築物的名字。”
“構造性地放入?那麽,要建造這棟大樓的時候,就有這個計劃了嗎?”
“恐怕是的。在這棟大樓的建築設計圖上就有了。威薩斯本教授不是說過了嗎?這棟大樓的梁柱超乎尋常的粗,樓頂的圍牆也做得比一般大樓的樓頂圍牆高,這是因為要承載泥土的關係。樓頂變重了,梁柱隻好加粗,較高的圍牆則是為了阻止泥土流失。這棟摩天樓在樓頂重現‘紐約計劃’,以人工完成了大自然的景觀。”
“重現紐約計劃?”
“對。一種中庭的建築模式。”
“中庭?”
“你知道IBM大樓吧?在用玻璃圍起來的空間裏,種了一座人造竹林。”
“嗯,我聽說過。”
“那就是紐約。在高度的人工文明裏,以人力創造出自然。這或許是一種自大的表現,但這也是科學這種東西的普遍特質。這種建築模式便是這種思想的紀念碑,是具有未來性的。”
“是誰會有這種想法?”
“當然是建築家,這是建築家的想法。聽了那位老刑警的話後,我就知道了。在建築家的想法裏,建築物是長壽的,是要為‘未來的人們’服務的。”
我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不是為了給烏鴉看,而是為了給將來在天空裏飛行的空中巴士看,所以把中央公園和曼哈頓島的一部分放在這裏。這裏就是縮小版的中央公園和曼哈頓島,這裏是‘最前線’。”
我站在煙雨之中的文學小徑上,思考著潔說的話。
“你說在這棟摩天樓的建築設計圖裏,已經把這裏畫進去了?”
“對。”
“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
於是潔手指著背後,說:“因為這裏沒有人魚公主的塑像。”
我沉默了。
不過,想了想後,我又有了別的疑惑。
“慢著,潔。這棟大樓蓋好的時候,應該有很多人來過這裏吧!鍾樓的那一層樓是大樓完成好幾年以後,才被封起來的。在鍾樓被封起來以前,隻要是住在這棟大樓的人,誰也可以來這裏吧?不,不隻住戶會來,住戶以外的人也可以來這裏觀光,不是嗎?”
“沒錯。”潔說。
“這裏是後來封起來的,首先是因為危險,所以把從鍾樓旁邊到樓頂的出入口堵住了。”
“對。”
“就算房子裏的窗戶可以大開、這裏可以自由出入,也因為這裏容易變成自殺的地點,所以才把出入口堵住,讓一般人來不了這裏。”
“嗯。”
“但是仍然可以利用大時鍾的鍾麵開口,順著長針走到這裏來。可是,後來發生了可怕的潘特羅·桑多利奇命案。”
潔無言地點了頭。
“因為那個命案,這裏的大時鍾被拆除,時鍾鍾麵上的數字全沒有了,鍾麵上的小洞也一起被填補起來,大時鍾便從這裏消失了。這麽一來,誰也沒有辦法來到這裏。”
“這就是曆史呀!因為桑多利奇命案,這裏完全被封閉了。那是一九二一年的事。”潔說。
我點頭同意。
“所以,在鍾樓的出入口被封閉前,應該有很多人可以來這個樓頂,那時候這裏有這樣的……”
“沒有。”
潔打斷我的話,並接著說。
“這個庭園是鍾樓的出入口被封閉了以後,才開始建造的,因此沒有人來過這裏。有誰會走大時鍾的長針來這裏?”
我無言以對,心想他說得或許有道理。
“所以誰也沒有見過鍾樓後麵的這個地方。開始建造這裏的時間點,應該是發生桑多利奇命案、大時鍾被拆除、這裏完全被封閉了以後。”
我沒有說話,可是又覺得這樣太說不通了。
“既然被封閉了,那要怎麽建造這裏?”我說:“誰能來這裏打造這個庭園?”
“這確實是一個大難題。”潔說:“這裏是中央公園的模型。但是,構成這個模型的種種元素,卻和真正的中央公園一樣。例如土壤,這裏的土壤也是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州境、含有氧化鋯的泥土。這裏生長的植物,應該也有酢漿草、黑刺莓,應該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
“酢漿草和黑刺莓……”
“也有木莓和許多種香草。而蘑菇之類會自己生長的植物,這裏一定少不了。”
“酢漿草是……?”
“是像三葉草的植物,開黃色的小花,含有豐富的維他命?”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記得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長睡衣上,不是沾著什麽植物的汁液嗎?”
“沒錯,傑米,你過來這裏一下。”潔麵向有露台那邊的牆說。
“等一下,潔。你剛才說,我們是逆向走了象形文字便條紙上所標示的路。”
“沒錯,傑米。”
“那張便條紙上所指示的,到底是什麽?”
“路的順序。通過這個露台,到那邊,再下那個梯子,然後到獅子大道的指示。”
“到獅子大道?”我說。
“對。”
“給誰的指示?然後要去哪裏?最終目的地是哪裏?”
“不用說也知道吧!沿著獅子大道可以到達的那個房子。”潔說。
“沿著獅子大道可以到達的房子……?喬蒂·沙利納斯家嗎?”
“不是。她不可能成為目標。如果是她家的話,她怎麽可能活到不久之前呢?”
“那麽是誰?”
“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家吧?那裏也在獅子大道的順路上。”
“弗來迪利克……?可是,他應該是死在一樓的辦公室裏,不是在三十四樓呀!”
“沒錯。但他在三十四樓也有房子,隻是住在房子裏的人不是他,而是瑪格麗特·艾爾格。”
我覺得很驚訝。
“那張紙是殺死瑪格麗特·艾爾格的指示?”
“我想是的。”
他說完了,但我還是不了解。
“你不是說這是條散步道嗎?”
潔隻是點頭。
“為了殺人的散步道?胡說!不可能有這種事!”我說。
“為什麽不可能?”
“太胡扯了。誰會走這樣一條連老鼠都討厭的散步道?不論喜歡與否,這都是一條危險的路。”
潔不說話。
“姑且不管路的危險性,問題是走這條路有沒有意義。因為就算走了這條路,到時候還是進不去房子裏,不是嗎?因為窗戶無法全開,結果隻能在窗外徘徊。那樣要怎麽殺死瑪格麗特呢?”
潔點頭,說:“太多謎了。”
接著,他默默地走到盡頭,靠著牆壁,才又說:“可是,我們不是一個一個解開了嗎,傑米?”
說完,他又開始往上爬。
“還要爬嗎?”我受不了地說。
“我們已經接近事件的核心了,剛剛都隻是序章而已。你已經做好覺悟了嗎,傑米?”
我無言了。
“這個牆壁上已經準備好梯子了,這裏有一條縱向的白色石子。這裏不像剛才那麽危險,就算掉下來,也隻會掉在這個樓頂上,不會死的。不過,可能會有另一種危險,所以等一下到了那裏以後,希望你盡量不要出聲。”
潔說著,並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後,才慢慢地爬上梯子。
此時,雷光乍閃,然後是低沉的雷鳴。
“看吧,傑米!這就是畢士達露台。”
我因為潔的聲音而抬頭看。
潔的身體並不是在我的正上方,而是有點偏左,所以我能看到梯子上麵有左右兩條路。梯子的正上方有屋簷,梯子在接近屋簷的地方左右分開。
我往右移動,走右邊的路,爬到可以俯視屋簷的位置,看到了屋簷是從牆壁凸出,大約可以站一個人的空間。
但現實上,那裏是無法站人的,因為那裏有一個水池模型。
積滿水的水池中央,有一具有翅膀的女神像。女神站在兩張疊在一起的圓桌子上,不斷有水從女神的腳下噴出來,水流過兩張疊起來的圓桌子。
這是噴水池的構造,忠實地複製了原作的樣貌。
“這是利用U字管的原理,讓水從上流下來的噴水構造吧!”潔說。
他在位於牆壁中央的這個空中露台的另外一邊。
“畢士達露台嗎……?竟然在牆壁的中央做了這個東西。”
我很感動地說著。這是我喜歡的構造。
“明明沒有人能看到這些的……這不算是敗筆,因為這是獻給神的禮物。”
“嗯,如果從空中經過這裏,一定會感到很興奮。”潔指著半空中說。
我也抬頭看著煙雨不斷的黑夜天空,想像巨大的飛艇浮在半空中的情形——許多人擠在飛艇下方的窗戶前,欣賞達爾馬吉的作品的情形。
那是從中央公園出發,飛往紐澤西州的空中巴土——是還沒有被實現的夢幻巴士。
3
一爬完梯子,就可以看到樓頂圍牆上排列著無數尖頂的柱子。
“這是方尖碑。”潔一邊摸著柱子,一邊說。
“也就是那張便條紙上所寫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嗎?”我問。
潔點頭,接著說:“就是這個。這樣的柱子圍繞著三十五樓和三十六樓的牆壁,形成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
“這也是散步道嗎?”我問。
“我是這麽認為的。所以三十五樓、三十六樓的牆壁或柱子的某處,應該有類似把手的東西。”
於是潔從小方尖碑之間爬上了樓頂,我也隨後站上樓頂。
果然這裏也是一片寬闊的草原,草原的另一邊有一個相當大的水池。
我不覺得這裏是水池模型,應該是一座真實的水池吧!水池的後麵是灌木林。
先上來的潔稍微往旁邊退了一下,讓我有一個比較寬的空間。接著,因為潔蹲坐下來,所以我也跟著蹲下,似乎非得跟著這樣做不行。
從蹲坐下來的姿勢望向草叢,可以看到黑暗水麵上的無數漣漪不斷往外擴張,最後變成水波後消失。這些漣漪是由雨勢逐漸變大,並持續落下的雨滴所造成的。
“你明白了嗎?潔米,那是什麽?”潔伸出右手,指著水麵問我。
“真令人吃驚!這裏竟然有這麽大的水池。水池大到可以在上麵泛舟了。帶小孩子來這裏的話,一定很好玩。”我說。
“這就是水庫湖。而我們現在所蹲的地方,就是大草坪(TheGreatLawn)。不過在這個地方,‘大’就要省略了。”
剛才潔還要我說話的時候小聲一點,但他自己卻毫不在意,以平常的音量說話。這是因為愈來愈大的雨勢拍打在草叢上的聲音變大了,沙沙沙的雨聲幾乎讓我們聽不到別的聲音,所以他也就不再擔心說話的音量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大聲點說話,我們就聽不到彼此的聲音,更何況不時還有閃電之後響起的雷鳴聲。
“雨愈來愈大了。”我轉頭看著周圍說。
“嗯。這樣我們就愈來愈安全了。”潔說:“不過,現在還不是可以放心的時候。好了,傑米,現在你已經明白了吧?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去過的中央公園水庫湖,其實是這裏,而不是下麵那個水庫湖。”
雖然我已經有這種預感了,但是聽到潔明白地說出來,還是感到訝異。
“幽靈帶她去的公園,其實是這裏嗎?”
“是的。載著沙利納斯小姐的小船,就是那個吧!”
潔指著遠處的水麵上。
“那艘小船……”
“現在大概已經腐朽了吧!不過,當時一定是新的。”
我又語塞了,隻好注視著那艘接近半沉沒的小船。
“誰也不會發現的中央公園秘密住所……原來如此!原來是在這裏……”我喃喃地說。
潔也點點頭,說:“所以他們來回中央公園與沙利納斯小姐的家時,完全沒有人看到他們。”
“所以當時這個水池已經完成了?”我問潔。
“完成了。鍾樓的安全出入口被封閉了以後,沒有人會從鍾麵冒著生命的危險,經過長針走來這裏,所以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有道理。”
我接受潔的這個說法。
“不隻湖,四周的草地當時也逐漸形成了。從中央公園運來大量的泥土堆積在這裏,還采來無數的植物種植在上麵。我想他應該很用心地從中央公園找來各種草木,然後栽種在這裏,所以沙利納斯小姐的長睡衣上有黑刺莓的果皮或汁液,和酢漿草的纖維。”
“是嗎……當然還有氧化鋯……”
我拍了一下膝蓋,表示了解。
諸多的謎題果然在此一個一個地解開了。
“傑米,你看草叢中間,有許多地方豎著鐵棒吧?”
“嗯。剛才下麵的樓頂也有這樣的鐵棒……”
“在那些鐵棒上放置小小的燭火,就成了篝火。”
“篝火?”
“這些鐵棒現在已經生鏽、腐蝕了……沙利納斯小姐不是說過嗎?當他在幽靈劃動的小船上醒來時,周圍的草地裏有點點的篝火光芒。這是幽靈為了招待她,而特地安排的‘舞台’。”
“為了製造氣氛嗎?”
“或許吧,可能連音樂都準備好了。”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幽靈做的囉?”
潔點點頭,然後接著說:“看得到那邊嗎?那裏原本是鍾樓。”
“嗯,是鍾樓的背後。那裏豎立著一盞像街燈一樣的燈光。”
“令人討厭的燈光。”潔說。
“看起來好像是鍾樓的背後在發光。”
“那個鍾樓前麵的空地,大概就是時代廣場。”潔若無其事地說。
“什麽!”我震驚地看著潔。但是周圍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象形文字便條紙上所寫的時代廣場,和百老匯的時代廣場無關,而是這個鍾樓前麵的廣場。”
我驚訝得呆住了。是這樣的嗎?
“是嗎?那麽,那裏就是起點囉?象形文字便條紙所指示的路線起點?”
“嗯。”潔點頭說。
“等等,潔。”
我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
“幽靈是怎麽把沙利納斯小姐帶到這裏來的?他是怎麽把她帶到那個水池的呢?當時鍾樓旁邊的安全出入口,已經被封閉了吧?”
於是潔轉頭看我,說:“他讓沙利納斯小姐睡著之後,把她扛在肩膀上,帶她來這裏。”
“什麽?那……”
“沒錯,他是從鍾麵上走長針過來的。”
“扛著沙利納斯小姐走長針過來?”我問。
潔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是的。”
“那多危險呀!”我忍不住大聲地說。
“他應該已經很熟練了吧!雖然是連老鼠也會害怕的危險散步道,但是他卻每天來來回回地走著。或許他是一個天生就沒有懼高症的男人。”
我情不自禁地盯著潔看,很想對他說,你也一樣吧!
“還有,那時他還年輕,所以體力很好。”
潔雖然這麽說,但是我搖了搖頭,說:“真是太愚蠢了!掉下去的話怎麽辦?沙利納斯小姐是百老匯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呀!”
我的腦海裏浮現男人扛著穿著睡衣的昏迷女子,在巨大鍾麵的長針上行走的模樣。
在月光下,他左手按著肩膀上女子的身體,右手握著鍾麵上的小把手,腳底下是高聳的大樓牆壁,地麵上的行人比螞蟻還要小。
夜晚的微風輕拂女子身上的薄睡衣,男人橫走在僅僅數英寸寬的橋上——光是用想的就令人毛骨悚然。
我搖搖頭,甩掉腦海裏的畫麵。
“他應該很有信心吧!因為他必須在晚上十點十五分到十一點十五分這一個小時之內,完成那樣的事情。”潔說。
“那樣的事情?你說的是把沙利納斯小姐帶來這裏,再帶回去這件事?”我問。
潔點頭,繼續說:“對。因為能夠放心地在大時鍾鍾麵的長針上行走的時間,隻有每個小時的十五分到十六分之間的一分鍾。”
“噢!神呀!”我驚歎地喊道。
“所以,一九一六年的那個晚上,十點十五分的時候,幽靈扛著沙利納斯小姐來這裏,十一點十五分的時候,再把她扛回去。幽靈來回走的路,就是鍾麵上的長針所形成的橋。”
這是多可怕的事呀!隻有驚訝兩個字能形容我的心情。這是多麽難以置信的秘密!想不到這裏隱藏了如此天大的秘密,四十八年來完全不被人知的秘密。
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的那兩個晚上,這裏悄悄地進行了讓人完全不敢相信的事情。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也幻想不出來的事情。
電光閃爍,四周瞬間亮得仿佛白晝,因為雨水而漣漪不斷的水麵,也在那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很快的,雷聲轟然,震動著空氣。雷聲愈來愈大,好像就近在咫尺——
“傑米,換個地方吧!”
潔以極為堅定的口氣說,並率先開始移動身體。
他撥開草叢,往水池的旁邊走去。他彎著上半身,沿著岸邊,慢慢接近鍾樓的位置,也慢慢接近隻有一盞孤零零街燈的時代廣場。
在街燈的光芒下,鍾樓後麵的牆壁一覽無遺。街燈的光芒與夜雨美化了這片三層樓高的牆壁,讓這片牆變得格外雄偉。
街燈從牆腳反射上去,在牆下幻化出金色的光芒,光彩奪目,氣氛莊嚴。
這到底是什麽?我開始思考著。
眼前的景觀是我預想不到的。我看到光輝燦爛的牆壁對麵,有一個巨大的機器,機器的上麵排列著好幾個油燈形狀的東西。我蹲在草叢,仔細看著那些東西,猜測那到底是什麽。
這個時候又下了一道閃電,鍾樓後麵的巨大牆壁在仿佛正午光線的閃光裏躍入眼中,金色耀眼、壯闊無比。我回神過來,發現潔站在我的身邊,然後他的腰部下沉,雙手用力往前伸。
我正想問他在做什麽時,低沉的轟隆聲突然從天而降,震動了黑夜樓頂的所有空氣。就在那一瞬間,四周的草都變明亮了,但是,當雷鳴結束的時候,四周也同時陷入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
那真的是雷鳴嗎?我有點懷疑。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疑惑,因為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呀!但是,幾秒鍾之後我就明白了,因為街燈的光芒消失了。
潔蹲在我的旁邊。我嗅到雨裏有一點點火藥的味道。
“怎麽了?你做了什麽事?”我問潔。
“這樣就安全了,我們繼續前進吧!”
潔語氣堅定地說,然後撥開草叢往前走。
“你做了什麽事?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我朝著他的背後問,並趕快起身,隨後跟進。
“我把燈打滅了。因為亮光對我們不太方便。”
潔低聲說,然後加快腳步,像小跑步似的往前推進。
他彎著腰,朝著時代廣場的石子路麵前進,到了目的地後,便背貼著鍾樓後麵的牆壁。我覺得我好像在看戰爭電影。
潔站定了以後,便對著我舉起左手,用力揮動,要我趕快過去。雖然很緊張,我仍然學他的樣子,朝他的方向前進。
鍾樓背後的牆壁上沒有門之類的東西。我背靠著牆,抬頭看牆的上方,可是因為四周已經沒有燈光了,所以我什麽也看不到。
潔指著前方看起來很沉重的機器,然後他靠近那個機器,一邊以手指觸摸機器上看起來像活塞般大小的金屬臂,一邊留意著右手邊的拐角處。
“這是什麽?是什麽機器?”
我看著眼前的那個機器,小聲地問。
那個機器看起來很古老,但上麵有許多有光澤的部分。那些是電鍍的零件嗎?還是黃銅做的金色零件呢?看起來像電燈泡,但是靠近一點看,就會知道那是一些銅製的圓管。
鑄造物的本身是沉重的,上麵有多處漆著紅色或綠色油漆的地方,看起來很漂亮,有古老時代精美機器的特征。
“噓——”
潔出聲要我小心,並且很謹慎地注意著對麵。可是,那裏並沒有任何人的跡象。
“這是蒸汽機。”他小聲地告訴我,“不過,應該已經不能動了。”
“什麽東西的蒸汽機?”我又問。
但是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不要離太遠。”
潔隻簡短地拋下這句話,便慢慢地繞到機器的另外一邊。
一往右手邊繞進去,就會發現那邊有一個屋簷,屋簷下麵好像是雨水打不到的空間。我好像已經有一整年沒有見到幹燥的場所一樣,強烈地被那裏吸引著。
“你在找什麽?”我靠近他的背後,小聲地問。
“幽靈。”他也小聲地回答。
潔並沒有輕率地跑進屋簷下的那塊地方。他先謹慎地觀察,才很快地跑到屋簷下,來到對麵的樓頂邊。確認過背後的情形後,他又把身體貼近牆壁。
潔已經離開我的前方了,所以我一往前踏進,就可以看到屋簷下的地方。那裏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堆積著好像要用來鋪地麵的管子,和許多好像是綁管子用的金屬零件。
那裏還散亂地擺著雜誌和破舊的書籍,肮髒的帆布像床單似的揉成一團,被丟棄在角落裏。但是,那裏並沒有任何人影。
潔把手槍和手電筒放在一起,用雙手握著它們。
他並沒有打開手電筒的燈光。隻見他握著槍和手電筒的雙手左右擺動,嘴唇做出“打開”的唇型,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朝他的槍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裏隻有一扇簡陋的木門。門是關閉著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之後,便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扇門。一走進屋簷下,身體馬上脫離了雨水的侵襲,感覺到無法形容的舒暢。
天空又出現一道閃電,我腳下的垃圾和發黑的牆壁,在電光中一清二楚地映入我的視線裏。我的身體也本能地對這道光產生反應。完全沒有意識的,我的身體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
應該馬上就會有雷鳴的聲音吧!
潔又激烈地揮動手槍,好像正在給我什麽指示。莫非是要我在雷聲響起的時候打開門?剛才他對著街燈開槍時,就是用這一招。那樣的話,就不會被敵人發現到吧!
知道了。我擺好姿勢,慢慢地將手伸出去握住門把,等待雷鳴來臨。
我在雷聲響起的時候推開門。同一時間,潔打開手電筒的開關,以肩膀撞門,用最快的速度進入門內,然後迅速以手電筒的光掃視室內的各個角落。
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簡陋而肮髒的床,發黑的床單上是肮髒的毛毯和被子,像衣服的布塊也被隨意地擺著,但那些布塊全是破的。這裏好像是以地下道為家的流浪漢居所。
不過,這裏也有不像流浪漢的居所之處。牆壁上並排著三座書架,中間那一座塞滿了書。書架的下麵堆放著幾個像是工具箱的木箱子,地上有大概是忘了收進箱子裏的鑿子和鐵鎚。
左手的角落有一張非常小的、像寫字桌一樣的桌子,旁邊是附屬於這張桌子的椅子,桌子上有一盞舊式的台燈。房間裏沒有燈光。
這個像獨立的囚房般的房間實在太小了,放了床和桌子之後,這個空間就客滿了,幾乎沒有可以走動的空間。
潔一邊避開地上的東西,一邊繼續往裏麵走。我跟著他的腳步前進。他伸出頭,探看門內的情形,拿著槍和手電筒的手往前伸出,眼睛注視著天花板,左右掃視。
沒有人,哪裏也沒有人。
可是,情緒稍微放鬆的潔突然又緊張起來了,因為左手邊的牆壁上有一扇門。
他拿好槍,關掉手電筒的燈光,靠著牆壁移動,然後嘴巴靠在我的耳朵旁邊,壓低聲音說:“打開!馬上打開。”
於是我便冷不防地打開門,而潔也在那一瞬間打開手電筒的燈光,擺好開槍的姿勢,踏入門內。
可是,這裏也一樣沒有人。
牆角堆放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地上有幾個金屬製的大桶子,桶子的前麵有一台手推車。
潔再度探頭查看正前方的門後。他終於放心了,也放下拿著手槍的手。
“沒有人……”他說。
我聽他說話的語氣,覺得他好像有點失望的樣子。不過,我倒是真的放心了。我們的武器不夠,因此我一點也不想發生槍戰之類的事情。
“啊!”他突然說:“不可以離開門口,萬一門被堵住就麻煩了。”潔邊說邊走到門的附近。
“這房間好髒,而且又黑。”我指著牆壁說:“這裏是做什麽用的?”
“煤炭的儲藏室。”潔說。
“煤炭?”我說:“可是,這裏根本沒有什麽煤炭呀!”
“用完了吧!你看那邊,那裏不是還有一點點嗎?”潔用手電筒指著地上的一個角落說。那裏確實有幾個像黑色石頭的東西。
“這是什麽?”
我一邊摸著牆邊的家具,一邊問。
“是門。你打開看看吧!”潔說,
於是我打開往兩旁開殷的門。門裏麵吊著幾件像晚禮服般的男性西服,但是衣服很舊了,設計的款式也很陳舊,看起來好像是博物館裏的陳列品。
“這是幽靈的西服。”潔說。
“他的華服嗎?這裏也有晚宴的活動?不過,這些衣服的款式都已經過時了。”
“衣櫥也很老舊不是嗎?因為全部都是一九一六年以前的製品。”他說。
“你怎麽知道?”
“因為一九一六年以後,就沒有辦法運這麽大的東西來這裏了。”
“這是什麽瓶子?”
我拿起放在衣櫥旁的木箱子上的小瓶子,木箱子上共有三個瓶子。
“我聞到味道了。”我說:“還不壞。是吃的東西嗎?”
“是調味醬。”
“調味醬?”我非常訝異地說。
“你太大聲了,傑米。對,那是吃沙拉用的調味醬。”潔小聲地說。
“一九一六年製的嗎?”我說。
潔聞言忍不住笑了,並說:“是六九年製的。”
“這附近哪裏有賣沙拉調味醬?是從哪裏拿來的?”
“從沙利納斯家的廚房拿來的。旁邊的瓶子或管子裏裝的應該是藥吧!”
“藥……”
“擦傷口的藥或感冒藥,因為這個箱子是急救箱。”
我愣住了,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調味醬、感冒藥、煤炭?”
“傑米,你記得嗎?這棟大樓的運貨電梯的電梯廂前麵,有一條非常窄的溝,對吧?”
我記得,所以點了點頭。
“那是為了放板子用的溝。把數張板子疊上去,然後把煤炭運到這裏來。”潔說。
“運煤炭?”
“對,用那個手推車。”
“為什麽要運煤炭上來?”
“為什麽?”潔笑了,說:“你想想看,這棟大樓是什麽時候完成的吧!是一九一〇年唷,那時是非常需要煤炭的時代。”
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問:“那些煤炭是拿來做什麽用的?”
“那個年代做什麽都需要煤炭。”
“我們現在已經不需要煤炭了嗎?”
“至少這裏的煤炭時代已經結束了。”
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空氣流動還是什麽原因,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臭味,並覺得那股臭味愈來愈強烈,臭得讓人待不下去。
雖然我喜歡沒有雨的空間,也很慶幸自己現在不會淋到雨,可是那個臭味實在讓人太難忍受了。於是我退到後麵,打開兩扇窗的窗口,雨絲便乘勢飛了進來。
“這是什麽?這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我問。
“這裏原本是鍾樓的管理員室。”潔邊說邊走到外麵。
“原本?”我追問著說。
“而且也是樓頂的出入口。這裏原本設在室內的一側,是負責時鍾的管理或維修,以及檢查馬達、上油、調整時間的工作人員的辦公室。但是為了堵住出入口,所以就做了那座牆壁,管理員室就和煤炭室並在一起。”
“煤炭室和衣櫥……”
“對,衣櫥、桌子、椅子是一起的。”
“為什麽會這樣?”
“這大概是幽靈的意思。電梯的馬達部分設在室內的那一側,所以這裏就沒有用途了。”
“現在有人住在這裏嗎?看得出來這裏有人生活。”
“沒錯,是有人住在這裏。”潔說。
“誰?”
潔看了雨勢一眼,然後說:“魯賓遜·克魯索吧!”
接著,他繞著蒸汽機往左前進。可是,我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麽?你說的是誰?”我追問。
潔走到鍾樓的後麵,站在那一座高大的牆前麵。我走過去,站在他的身邊。
矗立在我麵前的牆壁異常高大。正因為異常高大,所以站在它的前麵時,看不到上空的煙雨,而牆壁上也沒有窗戶。
我忍不住屏息讚歎,並不是因為它的高大,而是因為在潔的手電筒燈光下、浮現在牆上光輝燦爛的東西。
我明白這座牆沒有窗戶的原因了,是為了不破壞牆壁上的藝術。那是由白色的牆壁和輝煌的金色光澤所構成的藝術。
金色的光澤是浮雕,看起來好像是用金箔貼在木板或金屬板上的浮雕,是巨大的人物像。牆壁不是平的,而是有許多雄偉的凹凸物。
左右兩邊向眼前這邊突出,牆壁中央是兩個手捧在胸前的年輕女性,麵對麵地擺出祈禱的姿勢。雕像的部分連細微的地方都做得很仔細,裙子的皺褶更是栩栩如生。
不隻兩位年輕女性的雕像有金色的裝飾,牆壁上的各個地方也有金色的裝飾。
四枚巨大的圓盤高高地貼在牆壁上,中央則黏著許多金色的齒輪。齒輪的上麵有椰子樹般的裝飾圖案,齒輪的下麵則是金色的鏈條。
浮雕上有好幾條鏈條,鏈條的下擺左右搖晃,讓人覺得這是女性們優雅的長裙。
這些浮雕的上方是往左右兩方延伸的黃金腰帶,腰帶的上麵有動物圖案的裝飾,都是精細的雕刻。
但是,以女性像為首的這個浮雕實在太巨大了,所以想要全覽整個浮雕,必須離開牆壁一點距離才行。不過那樣的話,就必須踏進水池裏了。
潔的手電筒燈光照著浮雕,從上往下,慢慢地移動,嘴裏還喃喃地說:“很美麗的作品。”
這個浮雕壁畫其實才剛完成不久,和充滿惡臭的房間非常格格不入。
“那些齒輪是從鍾樓拿來的吧!街燈是為了在夜間欣賞這幅壁畫而設置的,這種壁畫是不怕風吹雨打的。”潔說。
“啊!”我出聲叫道。
因為我看到喬蒂·沙利納斯站在前麵凸出的白牆壁陰影下。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屋簷,所以那裏沒有雨。她穿著敞胸的長禮服,清瘦的身軀完全看不到皺紋的肌膚,美得令人歎息,就連妝容也是完美無瑕。
“沙利納斯小姐……”
我這樣喃喃低語的時候,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響。
“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嗎?”
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裏來的,因為好像是和雨一起從天上降下來的一樣,我便抬頭看天空,可是天空裏什麽也沒有。
沒有經過太多思考,我的身體在黑暗中轉身,一看,一艘小船在水池上慢慢朝我們前進。
船上的人影慢慢站起來,那是一個非常瘦的人。
閃電又起,瞬間的白光籠罩著那個人的全身。
是個男人,他的身上纏繞著破布,顏麵上隻有一半有肌肉,另一半是骨頭,黑暗洞穴般的眼窩深處,是顆像玻璃珠一樣的眼球。
現在,他的眼球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們看。
終章最後一場表演
潔往逐漸接近的小船走去。
可怕的怪人說:“退下,我不需要幫忙。”
可能是雷雨的關係吧!怪人大聲說著。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敵意。
怪人搭乘的小船靠到石岸邊了。他不慌不忙地彎著腰,從不穩定的小船上移動到石子地麵。
因為潔開槍打壞了街燈,周圍十分昏暗,因此怪人的裝扮和容貌到底如何,我們並不是那麽清楚。但是閃電一來,怪人的麵貌就會在那一瞬間完全暴露出來。
全身濕透的他,除了用怪物兩個字來稱呼之外,實在找不到其他的字眼了。
他的右半邊臉是覆著一層粉紅色皮膚的頭骨,頭頂上的頭發也沒有了一大半,剩下的稀疏頭發長到垂肩。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詭異,因為從上到下都是細長破布條的組合,再加上全身濕淋淋的,說他的樣子像人,還不如說他是一株奇形怪狀的大型植物。
醫學界有“生物反應”這個詞。我突然這麽說是有原因的,因為從這個怪物的樣子看來,他不僅外表古怪,而且從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種“生物反應”,也就是說,我無法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人類或動物的氣息。或許幽靈就是像這樣,是沒有能量或體溫的靈體。
他在轟隆的雷聲中慢慢走下船,來到石子地麵。
等轟然的雷聲結束後,他才開口說:“不需要以槍迎接。不如我們握個手吧!”
潔聽了他的話後,默默地點了頭。
怪人的聲音相當嘶啞,但是他講話的速度很慢,所以並不難聽清楚。
“不過,我也不是非常歡迎你們來這裏。”
“謝謝你,幽靈先生。”潔說:“我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助理教授,我叫禦手洗潔。這邊這位是傑米·連登,是一位劇作家。”
“我沒有名字。”怪人說。
“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奧森·達爾馬吉先生。”
潔的這番話,讓我目瞪口呆。
“達爾馬吉先生?……這是達爾馬吉先生?”我喃喃地說:“他還活著嗎?”
“我不是鬼。”怪人說。
看來他也是一個幽默的人。
“那麽,一九二一年從高樓摔下來的建築家是?……”
我沒有把話說完就陷入沉默之中。
潔說話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誰。達爾馬吉先生,那個人是誰呢?”
“隻要知道我是達爾馬吉就夠了吧!”
“那可不行。因為知道那個人是誰,也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之一。請告訴我們那個人的名字。因為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
“你真的不知道嗎,助理教授?”
“很遺憾。”
“那你還能來到這裏?”
潔慢慢地點了頭,然後同意地說:“你說對了。”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我想我應該已經知道大半的內情了。”
於是怪人吃驚地說:“你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呀!但是,你為什麽還要來這裏?隻是因為單純的好奇心嗎?”
潔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是為了我們的共同朋友的遺願。”
“我們的共同朋友?包括我嗎?”
“當然包括你,達爾馬吉先生。”
“你說的共同朋友是誰?”
“喬蒂·沙利納斯小姐。”
“喬蒂,喬蒂嗎……”
怪人低聲念著。
短暫的沉默後,才又開口說:“喬蒂說了什麽嗎?”
“我和她打賭了。”潔說。
“打賭?”
“沙利納斯小姐當然沒有那麽說,但意思就是那樣。她問我能不能解開謎底。她說,從一九一六年以來,這棟中央公園高塔發生了數次像謎一樣的奇怪事件。你能解開這些謎嗎?”
“嗯。”
“當時我的回答是,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解不開的謎。於是她便要求我挑戰她所說的謎。”
幽靈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他問:“喬蒂本身有答案嗎?”
潔搖搖頭,說:“沒有。”
“她想得到答案嗎?”
潔還是搖頭,然後說:“沒有,她說她隻要知道這是幽靈做的就好了,她並不想要別的答案。”
怪人又沉默了,但他內心裏的思潮好像正處於洶湧澎湃之中。
“她說當她蒙主寵召的時候,幽靈一定會來迎接她,帶她一起走上黃泉之路。”
“那麽,為什麽你對她所說的答案不滿意?”幽靈好像責問似的說。
“你說這是為什麽呢?”潔說。
“因為你是科學家嗎?”
“這也是原因。但是,沙利納斯小姐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呢?”
怪人不說話了。
“她雖然說她不要答案,可是,你不覺得她其實是想在黃泉的國度質問你嗎?”
怪人還是沉默著。
“沒有人能夠滿足謎永遠是謎這種事。人類因為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所以才會造出摩天樓。你也是這樣,才建造了這棟大樓。不是嗎?”
但是怪人沒有回答這個疑問。
他說:“好了,現在你已經來到這裏了,接下來你想做什麽事?”
“我想確認自己所想的事情到底正確不正確。”
“你是說你已經解開謎團了,來這裏是為了確認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確?”
“是的,我的確是為此而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目的。”
“你想從我這裏確認?”
“因為這是我和沙利納斯小姐的約定。”
“向我確認答案?”怪人又說了一次。
他好像深思一樣地低下頭,閉起一隻眼睛。
已經完全骨頭化的另外半邊臉的眼睛,其實隻是一顆玻璃珠。我是慢慢才看清楚這種情形的。
“因為隻有你知道全部的事情。”潔說。
“你想成為英雄嗎?”怪人問:“想開記者會嗎?”
潔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那麽報紙的標題大概會是:摩天樓的魯賓遜·克魯索!在被封閉的大樓生活了五十年!”
“那一定會是今年最大的新聞吧!”
可是潔搖搖頭,說:“但是我拒絕與媒體打交道。”
潔的話讓我感到吃驚,因為前刑警塞米爾·穆勒也說過相同的話。
“我不會召開記者會,也不會接受任何采訪。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來這裏的目的隻是為了確認自己的推理。向你求證之後,我會把真相一直放在心裏。我想他也是一樣的。”潔摸著我的肩膀說。
“永遠嗎?你會把你求證到的事實帶進墳墓裏嗎?”
“你希望這樣嗎?”
“不……”幽靈搖搖頭說。
搖過頭後,幽靈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到這個世紀末就可以了。我最多隻能想像這個世紀結束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吧!對我來說,二十一世紀是太過遙遠的未來,像是我無法想像的別的行星的世界。不過,你們大概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吧!當新的世紀來臨時,你們想怎麽樣就隨你們的自由了。”
“我答應你。”潔說:“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新世紀召開記者會,但是,在這個世紀裏,我一定會針對你的事情保持沉默。”
“到了未來的世紀,人們應該已經忘了我,也對我的事毫無記憶,不會有討厭的記者追問我的事情。關於我的事情,人們隻會當聽故事一樣聽過就算了,會當作事實上不存在的幽靈故事,或……”
怪人又沉默了。
“或……?”潔說。
怪人似乎已不想再說下去了,但在潔的促使下,他說:“或是獻給喬蒂·沙利納斯的一生的可憐笑話。”
“大樓發生爆炸事件時,從樓上摔下去的人是誰?”
潔非常直接地提出他剛才問過的問題。
“你不是已經解開所有的謎了嗎?”怪人慢慢說道。
“推理沒有辦法推理出人的姓名。”
“他是我當時的助理,米夏爾·波拿姆·布裏歐洛弗。”怪人以建築師的口氣說。
“米夏爾·波拿姆·布裏歐洛弗……他是哪裏人?”
“他是德國與俄國的混血兒。我在西班牙認識他之後,他就和我一起來美國。”
“他和你是同一所大學建築係的學生嗎?”
“他是我的學弟,學的是機械工程,也是能力非常好的製圖家,一直住在我的家裏,靠自己的努力學習,是非常用功的人。他也是我工作上的夥伴,我很依賴他,所以讓他住在我三十四樓的房子裏,我自己也在樓頂上埋首設計。”
“你讓他用了你的名字嗎?”
“我的臉變成這樣,根本無法出現在人前,所以對別人而言,他就是奧森·達爾馬吉。”
“你的傷是第一次大戰造成的嗎?”
怪人慢慢地點了頭。
“是可怕的壕溝戰造成的。那是考驗人體忍耐程度的可怕地獄,就像整人的體力測驗一樣,必須在壕溝裏待上幾個月。躲在壕溝裏時,不僅整天與糞尿為伍,天氣又冷得讓人直打顫,遇到每天下雨的日子,腰部以下幾乎完全泡在雨水中,腳也就凍傷了。
“還有,一旦開戰,炮彈會連日轟炸壕溝的四周,想躲也躲不了。像玩俄羅斯輪盤的遊戲一樣,在壕溝裏的士兵不管是移動的,還是靜止不動的,都有可能被炸到,隻是不知道誰會先被炸到而已。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壕溝裏祈禱戰爭能在自己被炸死以前結束。”
此時又是一道雷電打下,光芒像敵軍的炮彈一樣落在怪人的臉上,四周隨即轟隆作響。閃電的光芒和轟隆的雷聲之間的距離變短了。
“在那種情況下,人類簡直就要發瘋了。有人鼓膜受傷了,有人失明了,有人因為過度害怕而整天發抖,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彈嚇症。有一天,終於我也遇到炮彈在我麵前炸開的意外。當我醒來時,我躺在野戰醫院的帳篷下。”
“你得救了。”
“雖然我九死一生般地獲救了,可是我的右半邊臉部的肌肉,也全不見了。”
雨勢開始轉強了。
“不隻臉上的肌肉,我的眼睛也不見了,還失去了嗅覺,頸椎也受傷了,隻有味覺還在。幸好味覺還在,才讓我免於誤食腐敗食物的危險,也因此活了下來。”
“有骨折嗎?”
“全身到處都有骨折。我的身體甚至裂開,可以看到內髒。但是,隨著治療的時間,那些傷最後都治愈了。外傷是容易好的,戰爭結束的時候,我也能走路了。”
潔一邊點頭,一邊默默地聽著。
“可是,我還有無法治愈的傷,這才是真正的痛苦。戰爭結束後的巴黎,有許多專門為因為戰爭而顏麵受傷的人製作皮革麵具的工坊,顏麵受傷的人會在那裏製作麵具。我也一樣。回到美國後,我就來到紐約。”
“實在是慘痛的勝利呀!”
“外麵的馬路上,因為慶祝戰勝而熱鬧喧騰,但我卻悄悄地在黑暗中回到家裏。我根本無心慶祝戰勝,”
“沙利納斯小姐說她第二次在這個水池旁邊見到幽靈的時候,幽靈戴著和以前不一樣的麵具,就是這個緣故嗎?”
“是的。第一次戴麵具是想隱藏自己的真麵目,第二次是為了隱藏臉上的傷痕。可是,這是怎麽隱藏也隱藏不了的傷……”
怪人低下頭,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
“我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說我變堅強了,也可以說我變軟弱了。沒有在壕溝內經曆過炮彈連續轟炸的人,是無法了解這種感覺的,誰也不能理解。於是在我的內心裏,喬蒂·沙利納斯變成唯一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事情都失去了意義。我對別的事情失去感覺,也不去想別的事情。喬蒂·沙利納斯變成唯一存在我心中的事物,我隻有她了。”
怪人抬起頭,雨水不停打在他已經沒有肌肉的臉上。
“我不懊惱、後悔,也不會祈求原諒,更不會把所有的事情歸罪到戰爭頭上,我隻是要說出來而已。總之,我變成隻會出現在米夏爾的麵前、不會讓其他人看到的人。原本我就不喜歡社交活動,所以不僅紐約人不知道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的真麵目,世界上也沒有人知道。”
“因為已經有米夏爾先生幫你應付外麵世界的事了,所以你就可以下定決心讓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裏嗎?”潔說。
怪人輕輕點了頭,說:“是,可以說是的。”
“你把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了。”
“不是,而是在那個世界的我已經死了。我在這個世界感到無上的喜悅,是高興到可以跳起來般的喜悅。我不需要再麵對任何人了,也不必為了愚蠢的問題而煩惱,因為沒有人記得我。我已經從人類的世界消失,變成遊魂了。這是值得讓我感到喜悅的事情!”
“我可以理解。”潔說。
“因此,我也決定要為守護喬蒂·沙利納斯而活。雖然那裏是被我唾棄的世界,可是我要讓她在那個世界裏成為巨星。這是我的願望,也是我繼續活在這個地方的意義。我是死人,所以不管我殺死多少人,都不會被判罪。”
“為了清除喬蒂·沙利納斯的障礙而殺人……”
“是的。”
“你覺得你找到殺人的價值了嗎?”潔毫不客氣地問。
這是非常直接的問題。
“因為喬蒂是值得我那麽做的女演員。她是五十年難得一見的演員。”
潔不說話了。
他的沉默是否意味著他難以認同呢?
“她確實是了不起的演員。但是,你應該還有別的工作吧?按照中央公園高塔當初的設計圖,完成這棟大樓的工作。”
“我所決定的事情用不著你的同意。況且,我也沒有輕忽你所說的工作。為了喬蒂而燃燒我的生命,比在那個愚蠢的歐洲戰爭浪費生命有價值得多。”
潔沉默片刻後,好像死心了似的,提出另外的問題。
“你不想回到另外一個世界嗎?”
“不想。”怪人嗤之以鼻地說。
“生病了也不想?”
“不想。”
“但如果有人汙蔑了喬蒂·沙利納斯的尊嚴呢?”
於是怪人不說話了,他的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布利歐洛弗先生應該為你留了一條發生緊急狀況時,可以回到另一個世界的路。畢竟生活在外麵世界的建築師助手,膽識並沒有建築師那麽大。”
“慢著慢著,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我連忙插嘴問。
我就好像高中生突然跑到大學去聽課一樣,他們所說的話,我有一半以上都聽不懂。
“傑米,你記得潘特羅·桑多利奇的命案吧?鍾樓命案。”潔問。
我當然記得那個命案。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發生的命案。我當然記得。”我說。
“發生那個命案之後,大時鍾便被拆掉了,鍾樓上就沒有時鍾了。這個也記得吧?”
“當然記得。”
“大時鍾的鍾麵原本是從中央公園高塔的內部通往樓頂的唯一通路,因為時鍾被拆除,這條通路等於被封死了。”
“沒錯。所以呢?”
“時鍾被拆除的時候,達爾馬吉先生正好在這個樓頂上工作。”
“噢……”我感到震驚,但也明白了。
“因為那個工作,達爾馬吉先生被留在這個世界,真正的孤立了。不,對達爾馬吉先生來說或許不算孤立,但他確實因此失去了回到人類世界的方法。他在人類世界的外圍,過著有風、有雨、有天空也有太陽,卻永遠也不會有訪客的生活。這個空間可以說是被封印起來的空間。除非他變成了鳥,否則他已經沒有回到人類社會的方法了。”
“是嗎……”
“可是,我卻因此感到無比的歡喜。”
怪人再度開口。
“一直以來,我就非常厭惡人類社會,我完全嫌棄那個社會。生活在世俗的日子,讓我非常痛苦。這邊的世界有舒適的散步道,也可以輕易地看到俗人的世界。生活在這裏一點困難也沒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回去那個世界。”
“啊,像魯賓遜·克魯索嗎……”我歎了口氣,喃喃說著。
“對,他是被漂流到這個孤島上了。這裏是人類最新的科學發明,是遠離地麵、接近天空盡頭的奇妙小島。但是最開始的時候,達爾馬吉先生是有保障的,因為這個小島有中繼站,那個中繼站就是位於獅子大道途中、米夏爾·布裏歐洛弗住的地方。他不僅替達爾馬吉先生處理留在人類社會的事情,應該也為達爾馬吉先生張羅食物和飲用水。玻璃窗的空隙雖然隻有七英寸,但已經足夠傳送麵包、肉類、紙張、書籍、墨水等生活用品了。”
“嗯,沒錯。利用窗戶的空隙。”我說。
“所以,即使住在孤島上,達爾馬吉先生的生活也不成問題。對經曆過愚蠢戰爭的人而言,那樣的孤島生活應該是舒適的。達爾馬吉先生,你在淋雨,要不要稍微靠牆一點?”
我們慢慢地移動身體時,閃電與雷鳴又從天而降。
“我在這裏過得很好。”奧森·達爾馬吉靠著牆壁,低聲說著。
“在我們來這裏之前,是嗎?”潔開玩笑似的說。
可是達爾馬吉沒有回答。
“世界大戰、壕溝戰、炮彈、摩天樓上的孤島……這些全部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是最新的科學產物。”我說。
“說得不錯。傑米,你完全沒有說錯。”潔無限感慨似的說:“達爾馬吉先生因為新的科學產物而受傷,同時也因為新的科學產物得到讓自己安居的環境。可是,沒想到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意外的事情?什麽事?”
“大樓發生爆炸的事情,布裏歐洛弗先生在這次的爆炸之中喪生了。”
“對呀!”
我想起來了。
“那果然是一樁意外吧?布裏歐洛弗的死,並不是達爾馬吉先生造成的。”
“不是他造成的。”潔搖頭說。
“但是,達爾馬吉先生卻因為這個事件,真正孤立了吧?他沒辦法獲得食物了,怎麽辦呢?還有,那個爆炸事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完全想不通。”
“那個爆炸事件嗎……”潔反覆我說的話。
我繼續說。
“那不是恐怖份子製造的爆炸事件。當時大樓裏沒有任何火藥,或會引起爆炸的物品,每一間房內也沒有任何燃燒過的痕跡,或燒焦的遺跡。總之,就是沒有燃燒過的跡象,不是嗎?還有,屋子裏的擺設櫃內的人偶或玻璃物品,也沒有裂痕或損壞的痕跡。既然如此,為什麽大樓絕大多數的玻璃都破碎了?隻有爆炸事件才會發生這種現象吧?當時隻有一、二樓的少數窗戶沒有破損。”
“這是個大難題。”潔說:“這是建築學上的巨大謎題,這個謎非常值得被解開。你不覺得嗎,達爾馬吉先生?”
然而建築師依舊沉默不語。
潔便說:“發生那樣的爆炸事件,是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那個奇怪的爆炸事件發生的時間是潘特羅·桑多利奇死亡的五天後。”
我點頭,說:“沒錯。桑多利奇在鍾樓被殺的日子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然後呢?”
“另一個要件就是颶風。發生爆炸事件的那個晚上,強大的颶風登陸曼哈頓島,那個颶風是紐約氣象史上最大的一個。就是這兩個要素,關係著那個爆炸事件。”潔說。
然後建築師也終於開口了。
“這棟大樓有可以承受時速兩百英裏颶風的安全設計,包括窗戶在內,都可以承受這種風力。那次的颶風的確很可怕,最大風速曾飆到每小時一百五十英裏,但還是不足以撼動這棟大樓。”
“可是我認為摩天樓這種東西,在人類的曆史中是很新的產品,所以隱藏著很多我們還無法了解的危險。”潔說。
建築師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先輕輕點了頭,才說:“你因此得到解答了嗎?”
“我得到了一個假設的答案。”潔說:“一九五一年好像有一篇報導,說颶風把佛羅裏達州的山丘上一間房子的屋頂吹跑了。那間房子雖然有點老了,但是那個屋頂非常的大,沒想到竟然還會被吹跑,所以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那間房子的窗戶是開著的嗎?”怪人問。
潔搖了頭,說:“不管是窗戶還是門,都是完全緊閉的狀態。隻是,那個屋頂的安裝方式是從上而下釘住的。”
“那種安裝方式沒有柱子做保護,牢固度不是很夠。你說那裏的窗戶是完全緊閉的?”
“是緊閉的。不過,在房子前麵的馬路上,有一盞老舊的街燈,當時街燈也被強風吹斷了。”
“嗯。”
“被吹斷的街燈可能撞到了那間房子的玻璃窗。”
“原來如此,所以玻璃破了嗎?”
“沒錯。風就從破掉的玻璃窗侵入室內。”
怪人默默地點了頭,
“雖然這是很難讓人相信的事情,但是,你們可以把一九二一年發生的大樓玻璃窗碎裂的事件,想成是老屋的屋頂被吹跑的事件的擴大版。遇到強烈的颶風來襲時,迎風麵的房子通常都會緊閉門窗,那樣風才不會夾帶雨水侵入室內。這棟大樓的窗戶就算完全打開,也隻能打開七英寸寬的縫隙,所以基本上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那天晚上很不巧的,這棟大樓的某一麵牆壁上有一個敞開的大洞。那是一個直徑四英尺、沒有門,也沒有窗戶可以關閉的大洞。這個敞開的大洞正好位於迎風麵,所以風便從那裏侵入大樓。”
“四英尺的大洞?在迎風麵上?這棟大樓有那樣的地方嗎?”我問。
“當然有呀!傑米,你忘了嗎?那就是拆掉大時鍾時所形成的大洞呀!鍾麵中央貫穿時鍾長針和短針的芯棒被拆除掉後,芯棒的洞並沒有立刻堵起來,所以變成一個敞開的大洞。”
我想了想後,才說:“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所以呢?”
“一九二一年的那個年代,人們還不是很了解這種事情的危險性,而且這棟大樓一向又有很高的私密性。一棟完全密閉的大樓,突然在迎風麵的牆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大量的空氣一旦從那裏侵入大樓,整棟大樓就會變成巨大的氣球。
“這棟大樓裏,每一間麵對走廊的門下縫隙都相當大,風會迅速地灌進每間公寓裏。在這種情況下,建築物的內部會產生約一·六倍風速的壓力,再加上風通過洞穴時,建築物本身會因為平衡發生變化,而劇烈地振動起來,就像長笛的送風孔那樣。當震動變大、變強時,包圍著大樓的表麵玻璃,就會進入容易破裂的狀態。”
我沒話說了,而雨聲好像也沉寂了。
剛才突然變大的雨勢,終於平靜下來了。
“這麽說的話,窗玻璃破裂的原因,是因此而引起的嗎?”我說:“那是一種自然的現象?”
“確實很難相信吧,傑米?摩天樓原本就是一種異常的建築物,當然會發生異常之事。那個洞如果是在底層的一樓,因為前麵有各種障礙物,吹進建築物內的風壓就會比較弱。可是,當時敞開的大洞位於三十八樓,而一九二一年時,這棟摩天樓的周圍還沒有和它差不多高度的障礙物可以為它擋風,因此鍾樓上的大洞因為龐大的風壓,灌進了大量的空氣。
“如同我剛才說的那樣,洞穴變成巨大的笛子,注入孔變成震源,產生了強烈的震動。這個震動會傳達到已經變成大氣球的建築物整體,當震幅達到最大的那一瞬間,強風還不斷持續注入建築物,建築物的表麵玻璃就會在那一刹那‘砰’!”
因為實在太驚訝了,我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隻好保持沉默。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
“這時,布裏歐洛弗先生正巧靠在窗邊,所以不幸摔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之後,才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真是令人難以相信呀!所以說,颶風來的時候,千萬不可以開窗戶。”
“絕對不要開。話說回來,私密性高的大樓建築,最好不要設計可以大開的窗戶。”
“不過,反過來的話,如果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那會怎麽樣?”我問。
於是潔笑著點頭回答:“那就沒有問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吧?”
“一般的民宅也會那樣嗎?”
“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隻是發生那種爆炸的機率低很多。以日本來說,台風來的時候,就會把玻璃窗外的另一扇專用窗關起來,那種做法也不錯。但,美國這個國家沒有那種習慣。”
“旋轉門也……”
“對,旋轉門也是一種安全上的設計。一樓的旋轉門不會讓門處於完全敞開的狀況,所以是安全的。”
“原來如此,我知道窗玻璃大量破裂的原因了,但我還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布裏歐洛弗死了,不能再供應食物給達爾馬吉先生,達爾馬吉先生也失去回到人類社會的方法了。助手死了,就不能再送食物給他了,不是嗎?”
“是。”
潔點頭回答我的問題。
“那麽,達爾馬吉先生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沒有食物就會餓死。”潔說。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都會餓死吧?不是嗎?”
“不是。”潔說:“住在這裏的話,就能活下去。”
“為什麽?”
“先說飲用水的部分。因為這裏是摩天樓,水管的水上不了高的樓層,所以通常會用抽水機把水打到最上麵的水塔,然後再往下輸送到各個樓層的各個住戶。這是你知道的事情吧?”
“嗯,這個我知道。”
“所以,隻要用鑽孔器,在摩天樓上麵的水塔上打一個小洞,就可以解決飲用水的問題。”
我了解了。
“沒錯,隻要布裏歐洛弗曾經給他鑽孔器,就可以解決飲用水的問題。”潔接著說:“至於電,他可以用盜電的方式取得電力,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因為下麵住著太多住戶了,不會被發現的。”
“是嗎?好吧,那麽用電的問題算是也解決了。但,最重要的是食物的問題吧?隻有水和電是無法活下去的。食物的問題怎麽解決?就算有再多的水,沒有吃的東西的話,還是活不下去的。”
“到處都有食物。”
“在哪裏?”
“在這裏,在這個樓頂上。”潔用右手畫了一圈,指著水池的四周說。
“這裏?”
“這裏可以說是一個農場。中央公園裏有的植物,這裏也都有。”
“有那些植物又怎麽樣?草能吃嗎?”
“傑米,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中央公園裏自然生長的野草,大多是可食性的。美國人吃的食物對身體其實並不是很好,像漢堡、熱狗、可口可樂、嗆辣紅椒等等都是。相較之下,這裏能吃的食物健康多了。”
“這裏有什麽是能吃的?”我很訝異地問。
“多得是。有各種的菇菌類和山莓、黑莓等野莓類,泡茶用的香草也不缺,還有酢漿草等。雖然我沒有吃過酢漿草,但是聽說這種草像檸檬一樣酸甜。”
怪人開口了,“還有鴕鳥草、金漆樹、大葉玉簪、香蔥、紅葉傘、款冬花莖、牛蒡等等;也有金錢薄荷、水芹、西洋菜和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沒錯。”潔一邊點頭,一邊開心地說:“中央公園裏的植物,這裏大多也有,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食用的。隻要拌上調味醬,就可以每天都吃到最好、最天然的沙拉。”
“啊!那個調味醬……就是這麽一回事嗎?”我說。
“你終於懂了嗎?”
“原來如此!如果這裏也有魚的話,那他的確過著和魯賓遜·克魯索一樣的生活。”我理解地說:“不過,飛機或直升機竟然沒有發現這裏。”
“他們為什麽會發現?大樓的樓頂有水池或樹木,並不是稀奇的事情呀!”
或許是吧!我也隻好點頭了。
隻要沒有看到有人生活在其中,或許就不會覺得異常了。還有,就算發現有人生活在其中,隻要看不到那個人的臉的話,大概也同樣不會覺得奇怪。
我開始覺得,隻要是有太陽的地方,人類就可以活下去。
“我真的很吃驚,人類好像隻要有陽光,不管吃什麽都可以活。”
潔顯然不同意我的說法。
他搖搖頭說:“不,傑米,就算沒有陽光,人類也活得下去。這裏是巨大的螞蟻窩,從這個蟻窩頂到我們腳底下的深處,就是螞蟻們生活的地方,這個地方是潮濕的。曼哈頓就像一具設備過多的巨大維生機器,每天生產營養的食物,供給住在這個岩石島上的民眾使用。
“但是我調查過了,所以我知道仰賴這個大機器生產出來的養分的人,並非隻有合法的居民。因為維生機器生產過剩,所以也能養活合法居民以外的人。有些人因為無法在地麵上生活,隻好把自己藏在地底下,但他們的生活裏也有電、有暖氣,而且還都是免費的。他們盜用地麵世界過剩的資源,不被地麵世界的人發現。我們的腦子所想像不到的地方,住著各式各樣的人。”
“噢!”
潔說的話雖然讓我感到震驚,但也能理解他所說的事情。
因為這裏有高聳入雲的摩天樓,島中心還有以人工創造的原始大自然,並聚集了全世界的財富,無數遊民光靠著股票買賣,就能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
然而,這裏是被原始欲望吞噬的罪惡之城索多瑪和蛾摩拉⒅?還是終於完成的巴別塔⒆?這裏是既美好、又無視道德地沉溺於欲望的先進都市。
譯注⒅:這兩座位於巴勒斯坦旁邊的古代城市,據《聖經》創世紀記載,該城因居民邪惡、墮落、罪惡深重而被憤怒的神毀滅。
譯注⒆:據《聖經》創世紀記載,是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像索多瑪城一樣的犯罪行為,也隱藏在這個巨大的維生裝置背後嗎?”
“沒錯,例如殺人的行為。就像凶惡的犯罪行為必定會隱藏在和平寧靜的村子裏一樣,該被譴責的惡行也躲在生產過剩的維生裝置的陰影下。”
“你是在說我吧?”
怪人第一次以帶著敵意的語氣說話。
“不,我說的是驅使你行動的惡德。”潔說。
“你在說客套話嗎?”怪人說。
“為什麽?難道你對自己的正義感沒有信心嗎?”
“我不需要正義感。喬蒂·沙利納斯擁有讓我為她奉獻一生的天賦,而且她是個美麗的女性,這樣就夠了。”怪人說。
“這座牆壁上的浮雕真的是傑作。”
潔突然轉變話題。
“你把你漫長的孤獨時間,都用在樓頂的這幅浮雕上了嗎?”
“是的。”怪人點頭說。
“齒輪是從鍾樓拿來的嗎?”
“對。”
“你這麽辛苦,就是為了按照當初的設計圖,完成這棟大樓。現在,你終於漂亮地完成了,而且是憑你一人之力完成的。你的這個工作足以和維也納的建築師奧圖·華格納(OttoWagner)匹敵了,”
“你知道華格納?”怪人訝異地說。
“我當然知道,而且去過維也納欣賞他的建築之美。位於維也納河畔左岸林客·維納查雷(LinkeWienzeile)路的租賃公寓、郵政儲金銀行、卡路斯普拉茲(Karlsplatz)車站……”
“嗯。”
“你的這個作品讓我想到他的亞姆·休泰荷夫(KircheamSteinhof)教堂,那是一座位於郊外的精神病院裏的教堂,也是他晚年的作品。”
“你還真了解他呢。我也去過維也納,拜訪每個華格納設計的現存作品,每一個作品都是傑作。有人認為我是高迪的崇拜者,其實不然。喜歡高迪的人是米夏爾,不是我。能夠震撼我的靈魂的人,除了維也納的奧圖·華格納之外,沒有別人了。”
“華格納早期的作品和高迪一樣,都受到新藝術風的影響,但是亞姆·休泰荷夫教堂的繪畫就和以前的不一樣了,作品在他的崇拜者中非常有名。他的許多崇拜者每年都會去維也納看他的作品。
“你的這個作品也非常棒。如果隻考慮高樓層建築物的話,你的這個作品或許已經淩駕在他之上了。如果一直被封閉在這裏,那就誰也看不到了。”
“我不是舞台演員,不需要觀眾。”
“那你做這個是給誰看的?”
“為了給誰看?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創作的東西。這個作品前天才剛剛完成,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欣賞它了。”
“所以說,你是為誰而做的?”
“創作本身就是一種祈禱。我的作品是為了獻給偉大的存在者而創作的,不是為了個人性的某一個人。華格納一定也是這樣的吧!他的不朽作品,是為了獻給永遠存在彼方的偉大存在者而創作的。”
“是神嗎?”潔問。
但建築師卻不發一語。
“不是嗎?我覺得華格納是為了獻給神而創作的。”
“神沒有庇護我。”怪人說。
“那麽,是獻給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嗎?”
於是建築師緩緩地點了頭,說:“她是永遠存在的。美國人一定不會忘記她的名字吧!”
“但是,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可以成為全美國人的偶像,是你一手促成的呀!”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我會覺得非常光榮。”他徐徐地說。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四日,如果伊瑪·布隆戴爾不是在那一天死亡,沙利納斯小姐就不一定能夠拿到成為巨星的車票。另外,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潘特羅·桑多利奇如果沒有死,沙利納斯小姐或許會在婚後離開舞台,成為一個單純的家庭主婦。同年的九月二十七日,當時正在走紅的明星瑪格麗特·艾爾格如果沒有被殺死,沙利納斯小姐的時代或許會因為她而結束。還有,十月三日,百老匯的大人物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如果沒有死,沙利納斯小姐的發展勢必受到致命性的限製,她的名字或許就會被人們逐漸淡忘。”
潔說這些話的時候,幽靈一直盯著潔看,卻什麽也沒有說。
“那些人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沒有你,就沒有偉大的女演員喬蒂·沙利納斯。”
“我不後悔。”怪人說。
“是戰爭讓你變成這樣的嗎?殺人不眨眼、冷血的幽靈。”
“不論有沒有戰爭、我的臉有沒有被毀容,我都會那麽做,我一定會那麽做。就算我不是我——不,就算我有來生,如果來生的世界裏有喬蒂·沙利納斯,我還是會做那些事情,因為我的使命就是做那些事情。”
潔聽到了這番話後,便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說:“殺人的使命?”
“將永恒的靈魂灌注給喬蒂·沙利納斯是我的天命,殺人隻不過是完成這個天命的手段。如果除了殺人以外還有別的辦法,請你告訴我。除了殺人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怪人靜下來,用隻剩下一邊的獨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潔。
接著又說:“隻有她是有價值的人。被我從這個世界消滅掉的人,都是無聊、俗氣的人物,都是像垃圾一樣的廢物,是應該消失在曆史的泡沫中。
“你也知道伊瑪·布隆戴爾的事吧?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吧?她是隻想利用和男人上床,得到舞台上的好角色的妓女,從來不想如何演好一個角色,一點表演藝術者的風骨也沒有的女人。她的表演不僅沒有說服力,連一句台詞也說不好。
“至於潘特羅·桑多利奇,他和布隆戴爾一樣,也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俗物,他利用自己製作人的身分和許多等著上台演出的女演員睡覺,我怎麽可以讓這種人成為喬蒂的丈夫呢?我絕對不允許。”
“如果沙利納斯小姐必須和某一個人上床的話,你會允許她和桑多利奇上床吧?”
於是怪人沉默了。
“沙利納斯小姐也是那樣的女演員,她也和她的競爭對手一樣,做了相同的事情,自己上了桑多和奇的床。”
“不,那是不一樣的。”
“是嗎?”
“瑪格麗特·艾爾格更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是一無可取的脫衣舞娘,隻會跳豔舞的低能兒。她每次在舞台上說的話都不一樣,因為她從來記不住台詞。那麽笨的女人怎麽有資格在舞台上與喬蒂分庭抗禮呢?我不允許,所以把她消滅掉了。至於弗來迪利克·齊格飛,他竟然想帶著低級的酒女,把百老匯變成妓女街。就算我沒有動手,早晚也會有人送他進地獄。”
“你是怎麽把桑多利奇那樣的大男人綁在桌子上的,而且還帶進鍾樓裏?他沒有掙紮嗎?”
“我在走廊從他的背後下藥,用吸入性麻醉劑哥羅芳讓他昏迷,然後把他帶到樓頂,用電線把他綁在桌子上。”
潔點頭,說:“果然是建築師的細膩手法。”
“對。如果用繩子,用力掙紮繩子可能就會鬆掉,那樣就麻煩了,所以不能用繩子。如果桑多利奇的身體能動的話,就不能用那種方式殺他了。”
潔好像很無奈似的搖搖頭,說:“聽說你在綁他的時候,就好像在做電磁石一樣,綁在他身上的電線就像纏繞在電磁石上的鐵絲,一圈一圈地非常紮實。而且,為了讓頭能直直地伸出去,還用木板做了一個處刑台,用木頭螺絲將處刑台拴在桌子的邊緣。這是為了讓桑多利奇的頭可以放在處刑台上所做的準備。此外,還準備了一把很長的刃,用螺絲釘和螺絲帽把刃固定長針上,然後一分鍾、一分鍾,慢慢砍下桑多利奇的頭部。他所受到的恐懼與折磨有多大,你能想像嗎?我不認為那是人類做得出來的事情。”
“你想說我像惡魔一樣嗎?嘿嘿。”
建築師第一次笑了。
他的笑讓我看到他僅存的幾顆黑牙。
“你不知道戰爭是怎麽一回事吧?看我的頭吧!人類的臉變成這樣的過程中,會經曆過怎麽樣的恐懼和痛苦呢?失去了臉部肌肉後的苦,你怎麽樣也想像不出來吧?不隻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是他人真正想像不到的事情。”
潔目不轉睛地看著失去理性的建築師。
又是一道閃電與雷鳴。
怪人過了一會兒後,接著說:“你愛怎麽說是你的事情。但是桑多利奇所感受到的恐懼,還不到我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桑多利奇的處刑,從開始到結束,不過是五分鍾的事情!”
“可是你還活著。”
“死了還比較好吧!”
“就算是那樣,送你去戰場,讓你在壕溝戰中受傷的人,並不是桑多利奇。”
“他犯的罪比送我去戰場還可惡。”怪人馬上大聲地反駁:“他蹂躪喬蒂·沙利納斯的神聖肉體,無視喬蒂的天賦,要喬蒂退出舞台,成為他個人的家庭保姆。”
“你認為桑多利奇先生不夠尊重沙利納斯小姐的天賦,這就是你的理解嗎?”
“對,因為我一直在觀察他們。一天又一天,毫無間斷的觀察。潘特羅·桑多利奇年紀愈來愈大後,人也變得愈來愈自大,太自以為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沒有好好對待喬蒂那樣的天才。”
“可是,當時的沙利納斯小姐確實接受了桑多利奇的安排,不是嗎?”
“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被肮髒的政治手段控製了。”
“你敢說你沒有嫉妒之心嗎?”潔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我當然敢說!”怪人生氣似的,斬釘截鐵地說:“他為了個人的虛榮心,輕忽不世出的才華。我對他的行徑感到義憤填膺。我對他隻有這種感覺,沒有別的。”
潔住口了。
他默默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需要神。但是,既有的神卻得不到你的認同,因此你給自己創造了一個神——女神喬蒂·沙利納斯。你為這位女神奉獻一切,這座浮雕便是宗教性的浮雕。你需要另外一個神。”
“這是什麽意思?”
“你的行為就像自己放火,又自己滅火的消防人員。”
“你是來和我辯論的嗎?”怪人問。
潔又沉默了片刻,經過思考後,才說:“不是。”
“那麽,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件事了。總之,你看錯了。”
“我看錯什麽?”
潔說,臉上還浮出某種冷笑的表情。
“看錯了喬蒂的才華。她確實是擁有出類拔萃的天賦,誰也比不上她。但是,這樣的她卻和一大堆庸俗的女演員一起競爭,就算她能超越其中幾個,到頭來她的名字還是不能留在美國藝術史裏。我覺得她有世上稀有的才華,不應該因為運氣不好而遭到埋沒,所以我一定要一一替她鏟除身邊的爛泥。她的成功,是因為她自己本身的能力。”
“布裏歐洛弗先生口袋裏的那張象形文字便條紙是什麽東西?”潔突然改變話題。
“那是一張紀錄。”
“是你自己寫的?”
“對。”
“那麽,為什麽會在布裏歐洛弗先生的口袋裏?”
“你已經明白那張紙上寫的東西了吧?”
“當然。時代廣場、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畢士達露台、席勒、貝多芬、費茲·格林·哈萊克……然後最後是獅子大道和齊格飛。那張紙上記錄著從這裏的時代廣場,到齊格飛家的順序。但是,紙上所寫的地點並不是曼哈頓島上實際的地方,而是這棟大樓外壁上的散步道的順序。”
“你不知道那張紙為什麽會在布裏歐洛弗的口袋?聰明如你,應該是知道的吧?”怪人帶著嘲弄的語氣說。
潔點了點頭,才說:“我當然做了猜測。那張紙上記錄的,並不是殺死齊格飛的路線,而是殺死當時住在齊格飛的房子裏的瑪格麗特·艾爾格的路線。布裏歐洛弗的摔死事件,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十日發生的。當時大時鍾已經從鍾樓上拆除,你已經被完全封閉在這裏了。
“你拿著這張用一般人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寫的紀錄,通過獅子大道,來到住在自己房子裏的布裏歐洛弗窗口,從玻璃窗的縫隙把紀錄遞給他。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我猜測你是因為要殺死瑪格麗特·艾爾格,所以把自己的路線告訴他,要他預先做好不在場證明。總之是為了讓布裏歐洛弗不會被懷疑。”
“你錯了。”
怪人搖搖頭,斷然地說。
“是米夏爾自己想知道怎麽去齊格飛家的路線。那是大時鍾還沒有被拆除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用象形文字,把從我現在住的地方,到齊格飛家的路線寫下來給他。他也能讀象形文字。摩天樓樓頂上的中央公園模型那時已經大致完成,而齊格飛那時通常都待在三四〇五室,和他當時的情婦在一起。”
“布裏歐洛弗先生為什麽要知道這條路線?”
“齊格飛這個人做了很多壞事,米夏爾好像被他騙得很慘,所以對他有很強烈的不滿。不過,最後米夏爾並沒有殺死齊格飛。”
“所以沙利納斯小姐便親自殺死了齊格飛,是嗎?”潔說。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動手了。我被孤立在這裏,無法進入大樓的內部,米夏爾又死了,所以隻好讓喬蒂動手。但喬蒂隻能說是幫我殺死齊格飛的助手。”幽靈說。
“就是這個!”
我插嘴說。
“到底是怎麽辦到的?齊格飛被槍擊的事件是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深夜發生的,他的死亡時刻是晚上九點五分到十點五十分之間,這些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可是當天晚上有颶風登陸,曼哈頓幾乎全島停電,停電的時間從晚上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沙利納斯小姐從珍·卡裏耶夫斯基麵前消失的時間,隻有九點到九點十五分那短短的十五分鍾。對吧,潔?”
“對,就是那樣。”
“九點五分時齊格飛還活著,並和他的太太通了電話。”
“嗯。”
潔表示同意。
“對吧?因此,如果沙利納斯小姐是殺死齊格飛的凶手,就表示她必須在九點五分到十五分的短短十分鍾內,殺死齊格飛。是這樣吧?”
“是的,傑米。你說得完全正確。”
“可是從三十四樓到一樓,是相當長的距離,而且珍·卡裏耶夫斯基也一直和沙利納斯小姐待在三十四樓,那時又停電,電梯不能動,要在十分鍾內來回三十四樓與一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更不可能在那個時間內見到齊格飛,並開槍打死他。這是連奧運的選手也辦不到的事情。”
“怎麽樣?助理教授,你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嗎?”幽靈問潔。
“沙利納斯小姐的說法是,你使用魔法把她的身體帶到一樓。至於我,我當然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因為你確實有方法把她送到一樓,你也隻有那個方法可用。”潔說。
“哦?那是什麽方法,你說說看。”幽靈說。
“想想中央公園高塔興建的年代就可以知道了,人魚像也是一樣的。要解開這個事件裏的一連串謎題,關鍵就是‘年代數字’。”潔看著幽靈說。
幽靈隻是靜靜聽著,沒有回話。
“關於哪裏才是世界最早的高樓層建築的說法,原本眾說紛紜,但最後大家都同意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HomeInsuranceBuilding)。這是一八八四年完成,十層樓高的現代建築;其次是普立茲的紐約世界報大樓(NewYorkWorldBuilding),十八層樓。接著是在芝加哥,二十二樓層高的共濟會教堂(MasonicTemple)。
“可以實現高樓層的建築夢想,是鋼鐵被發明以後的事。鋼鐵被發明以前的鍛鐵太脆弱,做為高樓層建築的建材很容易發生危險,所以使用鍛鐵的樓房,最多隻能蓋到五樓。鋼鐵被發明後,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便在很快的時間內被完成。
“不過,高樓層的成立條件,不是隻有鋼鐵這個因素,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住在最高樓的人,或來這裏通勤上班的人,不管是要去上班,還是下班要回家,或是出去吃飯、買東西,都必須上下長長的樓梯,一天恐怕要來回好幾次。如果隻是八樓,盡管累,或許還能忍受,可是如果是十八層樓、二十二層樓,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除了鋼鐵這個條件外,還要有在鋼鐵發明以前就有的‘電梯’,和可以使電梯活動的‘電’來配合,才能滿足成立高樓層的條件。但是,愛迪生發明的白熱燈泡普及到一般社會大眾的時間是一八八八年左右,也就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落成四、五年後的事情。東西發明的時間雖然早,但是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有可能成為大眾化的製品。而且,其間還要經曆發電所的搭建,供電公司的成立,鋪設送電線路的基礎設施,以及與弧光燈⒇長期競爭的時代。
譯注⒇:在兩個導體的間隙中使電弧連續發光的燈具。
“當時弧光燈已經進入一般的商店與家庭,再加上瓦斯公司的抗衡,使得白熱燈泡在愛迪生發明好幾年後,才慢慢普及到一般家庭。所以在高樓層裏工作的人,經常要利用窗邊的自然光或台燈來工作。而初創的一流企業的辦公室,都把工作地方安排在窗邊,讓辦公室像一列長長的電車;牙醫診所的天窗也總是開得很大,就是為了讓陽光可以射進患者的嘴巴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電梯。沒有電的話,電梯就不能動,因此大樓內部就不會有電梯;而沒有電梯的話,大樓就不會誕生了。
“我注意到一件驚人的事實。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將他發明的升降梯,安裝在紐約世界博覽會,初次展現於世人麵前的時間,是一八五三年。四年後的一八五七年,歐提司公司製造的第一部電梯,終於被安裝在紐約的大樓裏。高樓層建築的開始,其實是始於這個時候。因為有了電梯已經實用化的背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才開始計劃、興建。然而,當時電梯的動力是什麽呢?傑米,你知道嗎?”
“不知道。”
“就是那個吧!”
潔指著我們背後的龐大物體。
“那個龐大又漂亮的鑄造物。雖然我不知道排列在上麵的那些東西是什麽,但是看到下麵的活塞,就知道那個機器是什麽機器了。有活塞,又有運送煤炭的專用電梯,所以那個機器一定是蒸汽機吧?我沒有說錯吧?”
“你沒有說錯,完全正確。”怪人點頭說。
“電梯剛被發明的時候,是靠蒸氣發動的,所以早期有安裝電梯的大樓,通常屋頂上都設有蒸汽機房和煤炭室。送電的線路鋪設完善之後,蒸汽機和煤炭室才功成身退。但是,電梯發明很久以後,送電係統才慢慢完善起來。
“早期的電力路線設備因為非常不穩定,一天停電好幾次是家常便飯,為了保險起見,盡管已經有電力供應了,高樓層建築物的電梯還是少不了蒸汽機。好不容易到了一九一〇年代,電的供應才趨於穩定,即使沒有蒸汽機的幫助,電梯也可以正常地運作。這棟中央公園高塔完成時,電的供應已經穩定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準備了蒸汽機。”
“原來如此。所以你在停電的那個晚上,啟動這個蒸汽機。而和這個蒸汽機相連的電梯是……”
“工作人員專用,也兼搬運煤炭用的電梯。所以他去喬蒂房間的窗口,指示喬蒂立刻帶著魯格槍,去搭搬運煤炭用的電梯。而那部電梯正要去一樓。”
我用力歎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呀!我明白了。
“原來是利用蒸汽機。那麽,即使是停電的時候,電梯也可以使用。”
“就是那樣。”潔繼續說:“喬蒂還說過,她在暴風雨中聽到幽靈的呐喊。”
“那是蒸汽機的聲音嗎?”我終於懂了。
潔點點頭,說:“那應該是蒸氣的壓力吐出來時的聲音吧!”
“不隻電梯,以前很多東西都要靠蒸汽機來發動。例如可以開閉的橋的動力、輪船的動力,不用說當然還有發動列車的動力等等。可以說馬路上到處都有需要用到蒸汽機的地方。大的公共設施裏更是有各式蒸汽機,有大也有小,而且外觀都做得很精致,這個也是吧?”
“沒錯。”
“我喜歡蒸汽機,蒸汽機是很人性化的機械。”
“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著說,生怕錯過發問的機會。
“搭乘用蒸汽機發動的電梯殺死齊格飛,這個我懂了。確實,那樣的話,即使在停電的時候,也可以在十分鍾內去一樓殺人,再回到自己的住處。但我還是有不了解的地方,一九一六年的梅莉莎·貝卡之死……”
“那個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怪人說。
“啊,是的。對不起,那個事件純粹是自殺。但是,後來的伊瑪·布隆戴爾之死和一九二一年的瑪格麗特·艾爾格之死,是怎麽一回事呢?這兩個人是怎麽死的?從這裏往下到南麵的牆壁,經過三十四樓的獅子大道,可以到瑪格麗特的窗外;經過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的話,可以到伊瑪房子的窗外,這個我都可以明白。但是再怎麽說,人都是在窗戶外麵,要怎麽近距離開槍呢?她們兩個人的太陽穴周圍都有煙煤,所以是在非常近的距離下開槍的。那是怎麽辦到的?”
“助理教授,你說呢?”
“這個可以從近代史中找到答案。”潔說:“是不是用了壕溝戰中的發明,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器呢?在手槍上稍微加工就行了吧?”
怪人嘿嘿地笑了,但是很快就靜默下來。顯然是潔又說對了。
“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器是什麽?”
“是當時的一種創意商品。通常進行壕溝戰的時候,是這樣拿著槍,把頭和槍露出壕溝的上麵攻擊敵人,這個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我說。
“可是,這樣是很危險的。把頭部暴露在敵人的眼前,隨時都可能被敵人的子彈或炮彈擊中臉或頭部,或是被炮彈的碎片打到。所以當時就想出了把身體完全藏在壕溝裏,隻有槍露出來,也能進行攻擊的突破性工具。”
“那是什麽?有那麽好的東西嗎?”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各種創意與發明競爭的時代。那是一次劃時代性的戰爭,改變了戰爭原有的樣貌。以前的戰爭是英雄騎馬馳騁戰場,單挑決一雌雄的時代,贏的人就是勝利者,就是英雄。但是,進入壕溝戰的時候,戰爭就變成愚蠢的消耗戰,兩軍對峙的時間拉長了。因此,坦克車被發明出來,戰場上開始使用毒氣,機關槍也出現了,還有變裝的隱形部隊。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裝置槍,不過是戰時眾多發明中的一個。”
“那到底是怎麽樣的東西?”
“把槍安裝在這種長形箱子的上麵,把金屬棒或繩子係住扳機的地方,再把金屬棒或繩子延伸到下麵。下麵也有一個和上麵一樣的扳機,把這兩個扳機連係在一起,隻要扣動下麵的扳機時,上麵的扳機也會被牽動,槍裏麵的子彈就可以發射出去了。而下麵的扳機的地方有潛望鏡,透過潛望鏡,可以看到上麵的槍炮對準的目標,進而進行攻擊。因為身體在壕溝裏,所以可以躲過敵人槍彈的直擊,比較安全。”
聽了潔的說明,我感到很新奇。
“那樣的東西好用嗎?”
“那樣的東西尺寸太大了,缺乏機動性,扳機又變得很緊,還經常故障,所以很快就被棄置了,還是直接拿槍攻擊比較容易。”怪人說。
“但你把這個點子應用到自製的手槍上嗎?用到恩菲爾德No.2Mk1上?”
我又不懂了。
“什麽?在壕溝的上麵用手槍對敵?”
“不是那樣的,傑米。隻要透過七英寸的窗戶縫隙,把槍伸進室內,那麽即使人是在窗外的散步道上,也可以對室內的受害者做近距離的開槍。”
“是那樣嗎?”
“隻要利用機械手就夠了。這個比壕溝戰時用的東西更簡單,也不需要用到潛望鏡。”
“隻靠肉眼射擊?”
“是的。伊瑪或瑪格麗特都一樣,她們從外麵回來時,習慣在客廳的枝狀吊燈下切換燈的亮度,這是她們的樂趣。”
“怎麽切換?”
“打開牆壁上的開關後,就走到百合花形狀的吊燈下麵拉繩子,打開電燈。”
“然後呢?”
“每拉動一下,吊燈上的百合花就會亮起一部分,不會一次就全亮。那是一種可以製造朦朧氣氛的燈具,可以在比較暗的燈光下,放一張自己喜歡的唱片,然後拉開窗簾,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窗外摩天樓的燈光。”
“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了。
“這是住在曼哈頓摩天樓裏的住戶的特權。女性們都會喜歡那種氣氛吧!”
“嗯。”
“利用她們的動作和姿勢,來決定開槍的時間。當她們從外麵回來,走進客廳,站在吊燈下麵後,會因為要切換燈光的亮度,而拉動好幾次繩子,此時就是伺機開槍的時候。”
“嗯。”
“拉動繩子的那一瞬間,就是扣動扳機的時間。因為要等目標停止動作,才能開槍,所以在窗外的獅子大道上的狙擊者,必須辛苦地等待。”
“是嗎?”
“因為,如果窗戶沒有先打開的話,再怎麽等待也無法開槍。”
“對呀!”
“因為窗外的狙擊者不能從外麵打開窗戶,所以他隻好背著機械手,經過散步道,數次來回窗外,尋找適當的位置,和把槍伸進室內的機會。為了避免徒勞無功,所以必須選擇室內的人會打開窗戶的季節下手。住在三十四樓的人,絕對想不到三十四樓的窗外竟然會有人,所以在夏季裏連續幾天的好天氣時,通常都會打開窗戶。”
“我明白了。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時間是八月十四日吧?而瑪格麗特·艾爾格是九月,都是夏末,天氣熱的時候。”
“就是那樣。”
“可是,絲襪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有受害者本身的指紋留在槍把上的問題。”
“沒錯。用絲襪把槍完全包起來,就沒有所謂指紋的問題了。開槍,再鬆開遠距離發射的工具,把槍留在室內死者的旁邊,就可以了。”
“嗯,窗簾或許是關閉起來的,但是隻要有一點點的縫隙就夠了。因為狙擊者是靠在窗戶上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想要下手的對象的動態……”
我一邊說,一邊慢慢放鬆本來有些無法釋懷的心態。
這個問題稍微想過之後,就能了解了。
“但是,慢著,潔,我還有無法理解的問題。”
“什麽?”
“就是受害者的手指上有煙煤這件事。這應該是用手拿著手槍,並扣動扳機才有的特征呀!”
“沒錯。就是因為手上有煙煤,所以有才辦法騙過大家。大家雖然覺得這個命案很可疑,可是因為死者的手指上有煙煤,所以接受了死者是自殺的說法。”
“那麽,煙煤是怎麽沾上去的?”
“狙擊者先用機械手把槍放在地上的死者手邊,在放開槍之前,又扣動了一次扳機,開了一槍。這也就是靠近地板的牆角處,為什麽會有另一顆子彈的原因。不管是伊瑪·布隆戴爾,還是瑪格麗特·艾爾格的命案裏,現場的牆角都有這麽一顆莫名其妙的子彈。”
聽著潔的解釋,我歎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二一年,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六件連續殺人事件——不,其中有一件是自殺的,還有一件是意外事件,所以是四件連續殺人事件——的真相終於大白了。
我恍惚地聽著雷鳴的聲音。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竟然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那麽不可思議的事件的來龍去脈,又完全了解到事件的真相。
怪人向前走,走過我們因為警戒而僵硬的身體旁邊,走到剛才潔所說的蒸汽機前麵。他彎腰,打開機器下麵的一個小門,嘩啦嘩啦地從裏麵拖出一個長長的、木製的器具。
“這就是那個機械手,也就是類似的遠隔發射器,已經壞掉了。我本來想把它燒了,但是,為了表達我對你精采推理的敬意,我想把它送給你。”
“啊!這個太棒了!”潔非常驚喜地說。
得到了寶貴的證物確實值得欣喜,但是對潔來說,得到這類特別的器具,才是更高興的事。他就是這種人。
“好長!像蛇一樣。”我說。
那支遠隔發射器原本是折疊起來的,打開來後就顯得更長了。
“像這樣把手伸進去嗎?”潔問。
“對,用皮帶固定住,要牢一點。扳機在相當深的地方。”
“已經深到手肘了。”
“因為那樣才比較穩。下一個世紀你們要不要公開這個事件,要不要把這個東西陳列在犯罪博物館裏,都隨你們高興了。”他以充滿美國人氣度的語氣說。
這樣的氣度是來自他對我們的同理心呢?還是因為承認自己就是擾亂世人五十年,計劃出完美殺人事件的元凶之後,心情終於得到解脫了呢?我不知道。
“但是,請不要以為我是很樂觀的人。我是經過一番掙紮才能說出這番話的。”怪人側目看著一直在欣賞機械手的潔說。
然後,他拿出不知從哪裏來的火柴棒,把火柴棒點著之後丟進機器裏,再把門關起來。
“不必擔心,裏麵都是一些沒有價值的紙張或沒有用的破爛物品。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那支機械手。”幽靈說:“我長期患有憂鬱症。不過,我的身體還很靈活,也沒有什麽嚴重的病痛……”
“你需要藥物嗎?”潔問。
“用不著。我隻是想說,我並不需要樂觀的心情。”
怪人身體靠著牆,雙手環抱在胸前。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姿勢。
潔把那支機械手,橫放在腳旁的牆角。
“剛才你說我做的事情是漫長的孤獨工作,可是我一點也不孤獨。月亮會映在水麵上,風吹來的時候,月影搖曳,就像舞蹈中的芭蕾舞伶。
“草原會經常隨風沙沙作響,像在演奏華爾滋。而我的眼睛隻要稍微轉動,就可以看到星雲,但星雲不在天上,而是在我的腳下。我的腳下有遼闊無邊的星雲,我相信,我的身體有一天也會變成發光中的星雲中的一顆星,飄到那邊去。
“但是,我的心現在什麽感覺也沒有,沒有痛,沒有喜悅,沒有想法。你知道為什麽我會變成這樣嗎?”
潔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說;“不知道。”
“因為喬蒂死了,聲音從這個世界裏消失了。這個世界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色彩,隻有永遠的夜還繼續存在著。充滿音樂與閃耀著光輝的草原也消失了,隻剩下成堆的枯葉。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喬蒂死了。
“喬蒂曾經住在我的腳下,住在我所創作的作品之中,所以我是幸福的。不論有多少厄運加諸在我身上,我都沒有鬆開我手中的幸福。我和她一起進入夢鄉,一起迎接黎明,盡管隻是在簡陋床上的短暫假寐,我也隨時擁抱著她。”
“她也是這麽說的,她說她隨時都和幽靈在一起。”
當潔這麽說時,幽靈看著地麵,點了點頭。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句話比任何藥更能治愈我,也更能給我最大的救贖。家父以前對我說過一些話。少年的時候,我對他說我的腳很痛,他告訴我,那是因為腳在成長,成長會帶來疼痛。心也一樣,有一天你會感覺到強烈的心痛,當心痛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時,那就是你的心有了很大的成長的證明。用不著害怕,用不著覺得難為情。
“當我成人以後,我的心經常感到疼痛。我在愚蠢的戰場上想起父親說的那些話,努力地克服了強烈的心痛。我也和我的同伴一起問神,這些痛苦、這些愚蠢的事情,真的能帶給我成長嗎?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樣。我父親的話並沒有錯,他隻是不了解近代的戰爭,把整個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動員了那麽龐大的物資與金錢,讓那麽多人互相殘殺的近代戰爭。”
幽靈看著落到水池裏的雨水,慢慢地搖搖頭,繼續說。
“那不是成長會有的痛,那是用大量的嗎啡埋藏的意識底層的惡夢,是毫無意義的大量死亡,和名譽、勇氣、信念全然無關,人類在毒氣與機關槍麵前,像蟲一樣脆弱,隻剩下等待死亡的恐懼。我們沒有得到任何教訓,也沒有任何人因此而成長。我有許多被封印起來的痛苦記憶,那些封印改變了我,徹頭徹尾地改變了我。助理教授,你一定知道佛洛伊德的夢的原理吧?”
“嗯。”潔點頭。
“以前我從精神分析醫生那裏聽到一些說法。他們說,精神醫生一旦習慣與精神患者談話,他們就會變得不會做夢。我也不會做夢,但我和精神醫生的理由不一樣。我是因為被封印在潛在意識下的惡夢一旦被解放,就會有危險。”
怪人說到這裏便停止了。
他沉默了好長一陣子。
在他沉默的時間裏,我看到了兩道閃電,聽到了兩次雷鳴。怪人終於又開口了。
“我會聽雨的聲音,聽一整天,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隻是聽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水聲變成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隻鳥展翅飛翔,飛向以前見過的記憶中的海洋。不久,又聽到了遠處的海潮聲,反覆起伏的波浪聲,讓我的心飛得更遠。可是,灰色的風擋住了我的去路,讓我看不到海。但我還是要聽,要聽遠方海洋的聲音。我要聽漫漫長夜裏在我的內心中漂蕩、顫動的聲音。”
“這是?”我問。
於是怪人低下頭,說:“這首詩應該很像詹姆斯·喬埃斯(JamesJoyce)的詩,是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的詩。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首詩了。我想忘了這首詩,但現在腦子裏又出現這首詩的句子。”
我點頭。
原來幽靈也是一個難得的詩人。很多建築師同時也是詩人。
“因為有被封印的記憶,周圍的記憶就像長了翅膀,想要展翅飛翔。這是非常奇妙的經驗。那些記憶會飛到讓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想大部分的人都無法想像那樣的情形吧!為什麽要展翅飛翔呢?因為要指示出被埋藏的記憶所在。”
潔一直沉默著,隻是時而點點頭。
“這是一段辛苦的飛翔。但是,能夠讓我活得這麽久的人不是家父,而是喬蒂。然而,我還是什麽也不能做。我雖然是喬蒂的守護神,卻在她的性命有危險時束手無策。一九二一年以後,我就隻是靈魂,我隻能看著現實的情形。我沒有實體,隻是沒有生命的靈魂,因為我去不了喬蒂的世界,所以我隻能用祈禱來守護她。”
幽靈說到這裏,暫時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
“可是,就算去得了喬蒂的世界,我大概也不會去吧!如果我還年輕,而且相貌堂堂,那我大概會去。可是,我已經變成配不上喬蒂的男人了。隨著鍾樓被封閉起來,我也接受了這種命運的安排。我認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說完這段話之後,怪人又沉默了。
於是潔問他:“為什麽?為什麽你覺得你的選擇是對的?”
“剛才你也說過,喬蒂和我在一起,是吧?”
“是的。雖然她一直沒有結婚,卻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因為你一直在她的心裏。”
怪人抬起頭,迎著從天而降的雨,走到雨中,讓整張臉沐浴在深夜的雨中。
接著,他張開他的雙手,大聲地說:“啊!我多麽高興呀!我是不信神的,但是現在,我願意相信神的存在,因為我得到回報了!”
“你剛才說沙利納斯小姐的生命有危險時……?”我不知不覺地喃喃念著。
“是的。”怪人說:“她的生命曾經發生危險!”
“你說的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發生的,瘋狂的戲迷闖入沙利納斯家的事件嗎?”潔說。
“是的。那時瘋狂的歹徒跑進喬蒂家裏,把喬蒂當作人質,占領喬蒂家兩天。紐約市警察局和剛成立的特種部隊,都到沙利納斯家房門前的走廊上待命,和歹徒一邊對峙,一邊談判。雖然歹徒隻有一個,但他宣稱要和喬蒂一起死,所以警方的特種部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特種部隊缺乏對付這種事件的經驗,生怕美國最重要的女演員被殺死,所以一籌莫展。”
“聽說FBI也來了,是嗎?”我問。
“沒錯。因為那是一個大事件,引起了極大的騷動。但那時的我卻什麽也不能做。我受不了幽靈擁有萬能力量的說法!我隻能趁著夜晚的時候,在黑暗的窗外忐忑地偷看窗戶裏麵的情形。我以為喬蒂在那個時候一定對我感到很失望,所以剛才助理教授說的話救了我,也讓我感到吃驚。”
“你在窗戶外麵?在獅子大道上?”
“隻有晚上的時候。我悄悄地在窗戶的外麵偷看裏麵的情形。像膽小的女孩子,一點力量也沒有。”
“在那麽大的騷動下,竟然沒有被發現!”我低聲說。
“我隻能說我很幸運。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抱著可能被發現的覺悟了。”幽靈說。
“那時的特種部隊沒有使用閃光彈嗎?”
潔突然問了這個奇怪的問題。
“閃光彈?”我說。
“對,會讓人的眼睛張不開的閃光彈。歹徒為了隱藏自己的行跡,晚上的時候會把室內的燈全部關掉吧?如果閃光彈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已經習慣黑暗的歹徒一定會在刹那間失去視力,警方就可以乘機闖入室內,製伏歹徒了。”
聽了潔的說明後,怪人點頭說:“當然有用閃光彈,而且用了好幾發。好像是FBI的主意。那確實是非常強烈的光,連在外麵的我也暫時失去了視力,喬蒂也因此受到嚴重的傷。”
潔和我都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後來有許多紐約人為了受傷的喬蒂,自願捐血給喬蒂。”我說。
“警方使用閃光彈的時候,你在窗口附近嗎?”潔問怪人。
“當然在。”他回答。
“就是這個!”潔大聲說:“傑米,這就是你看到的,站在窗邊的幽靈。”
“你說什麽?……啊!”
即使是粗心大意的我,這時也想起來了,還有一個重大的謎還沒有解開。和這個事件有關的謎實在太多了,我竟然一時忘了這麽重大的事情。
沒錯。喬蒂斷氣的時候,我確實看到窗外站著容貌怪異的鬼魂。
那個鬼魂有一半的臉是骨頭,身體是透明的,可以從他腹部一帶,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後摩天樓的燈光,所以我才認為那是鬼魂——但我還是不了解那是怎麽一回事?
“你是說——那不是鬼魂?”我問。
潔搖搖頭,“不是,那是一種化學的現象。”
“化學的?怎麽說?”
“雖然那是很難令人相信的偶然事件,但確實發生了。秘密就藏在沙利納斯小姐的戲迷送給她的彩繪玻璃上。”
“彩繪玻璃?”
“你是從那個窗戶看到那個鬼魂的吧?”
“那麽,那個戲迷是歹徒……”
潔笑著搖頭說:“不是,那位戲迷完全沒有惡意。沙利納斯小姐說那片彩繪玻璃是抗菌玻璃。這是戲迷的一番心意吧!抗菌玻璃經常會用到銀,因為銀有殺菌力。”
“哦?是嗎?”
“人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一點了,做法就是在玻璃的表麵上塗上薄薄的銀。以前醫院或療養院常使用這種玻璃,教會和寺院建築也會用這種玻璃。但是銀遇到鹽分,就會與鹽分結合,變成氯化銀。曼哈頓是一座島,打開窗戶的時候,隨時會有海風吹進室內,時間一長就變成那樣了。不過,也或許是送彩繪玻璃的戲迷就住在海邊。”
“唔,然後呢?”
“抹著氯化銀的玻璃板,是早期拍照時的材料。”
“啊!”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出人意料之外的秘密,是我怎麽想也不會想到的事情。
“也就是說,那片玻璃是——”
“對,那是一種感光板。像早期的正片,能夠感受強烈的光。我認為幽靈的外貌被淺淺地定著在那片玻璃上了。我想應該是閃光彈的強光閃起時,達爾馬吉先生正好在那片窗戶附近。夠亮的閃光,和玻璃表麵上形成薄膜的氯化銀,諸多因素很湊巧地重疊在一起,造成了窗戶外的鬼魂。”
“竟然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我驚歎地說。
“窗戶上有我的鬼魂的形貌?”怪人也很驚訝。
“是的。你不知道嗎?”潔說。
“經常能在窗戶上看到嗎?”
“不會。隻有在突然有強光的一瞬間會看到,玻璃上會浮現鬼魂的影像。”
“哼。”怪人嗤之以鼻地說:“我可不喜歡。”
“你都是從彩繪玻璃的地方窺視沙利納斯小姐家的嗎?”
怪人點點頭,說:“對。因為躲在有圖案的彩繪玻璃後麵,比較不會被發現。”
“好了,全部確認完畢了。”潔說。
“不,不!”我急著說:“還有亞當·卡裏耶夫斯基醫生被殺,和麗莎·瑪利受傷的事件,那又是怎麽一回事?”
“傑米,我以為我說到這邊,你應該就明白了。達爾馬吉先生回到人類世界的路,因為拆掉大時鍾而被封閉了四十八年。但是,在一九六九年的今年,他很偶然地得到重返人類世界的路。”
我默默想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地驚叫了一聲“啊!”
“那是奇跡。根本不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是安藤忠雄的玻璃露台嗎?”
潔點頭說:“沒錯。因為安藤先生與眾不同的創意和紐約州現有的建築法規的關係,玻璃露台一定要有窗戶才行。安藤先生為了不破壞玻璃露台的玻璃箱特征,又想避免窗戶太大造成失足的危險,所以把玻璃露台的開口設計在天花板的位置。就這樣造就了達爾馬吉先生回到人類世界的路。那個開口正好在獅子大道的中央。”
我歎氣了。我終於了解這個重大事件最深處的構造。
“竟然是這樣的。竟然會有這種事!”
我默默地想著。我以前未曾見過這種事,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
“那麽,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的死,是因為他沒有診斷出沙利納斯小姐的癌症嗎?”
“那個醫生太疏忽了。他看顧的人是美國最偉大的財產呀!他卻一點自覺也沒有。每個星期都做健康檢查,竟然沒有檢查出肝癌,他到底在檢查什麽?”幽靈說。
的確,他說得沒錯。
“因為想知道是不是有癌症,所以才會頻繁地讓醫生做身體檢查。那個醫生不夠用功。”
潔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在苦笑。我覺得他這樣有點不禮貌,此時是不應該笑的。
“如果沙利納斯小姐違規停車,那麽,開違規單子給她的交通警察,也會成為你處以死刑的對象嗎?”
怪人聞言,馬上反駁:“我不會那麽做,因為違規罰單不會影響喬蒂的生命。”
或許不應該有一條返回人類世界的路。此時我忍不住這麽想。
可是,正因為有這條路,才能解開為什麽走廊旁的鐵門明明是關閉著的,而卡裏耶夫斯基卻在家裏被殺死之謎。因為凶手如果是從玻璃露台進入沙利納斯家,那麽根本無須經過那扇金屬鐵門,就可以進入卡裏耶夫斯基家殺人。
“如果你認為沙利納斯小姐的死,是卡裏耶夫斯基醫生造成的。那麽在這種想法之下,醫生這種工作真的很危險。”潔帶著諷刺的語氣說。
“卡裏耶夫斯基醫生當然要負責。要知道,他照顧的並不是一般病人,而是美國的國有財產。”
“把自己的健康問題委托給卡裏耶夫斯基一個人的喬蒂本人,也應該負起識人不清的責任吧?”
“這裏不是法院,我不想在這裏討論責任歸屬的問題。”幽靈說。
“那麽,麗莎·瑪利呢?”
潔不理會幽靈說的,繼續問道。
“她想賣掉沙利納斯家和喬蒂的遺物,每一分錢都不想放過,為的就是想和自己的男人搬到新居去。她太虛榮了,我完全無法從她的行為裏,看到具遠見性的思考。她應該被譴責。”
潔聽了,又稍稍歎了氣。
“我知道這裏不是法院,可是,她並沒有把沙利納斯小姐的遺物賣給二手商店,她希望把沙利納斯家變成博物館。這對沙利納斯小姐而言,未必是壞事情呀!”
“你對這件事知道多少?誰知道這裏會不會變成博物館?而且,哪一個博物館會設在三十四樓?買家或許會賤賣房子,然後在科尼島⑴上蓋一間俗氣的蠟像館,然後把喬蒂的遺物陳列在裏麵。庸俗的人腦,隻會想什麽才是對自己有利的事情。”
譯注⑴:ConeyIsland,美國紐約的娛樂區,瀕臨大西洋。原為一海島,河道淤塞後變為長島的一部分,現為美國最著名的娛樂公園之一。
“難道什麽都不做最好嗎?什麽都別碰,讓三四〇三室成為一間空屋?”
“那個女孩的任務就是管理那間房子,不是嗎?喬蒂應該是這麽希望的。”
潔轉頭看我。
也難怪,潔對這件事情確實不是很了解。
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實說,我覺得幽靈的想法是有幾分道理的,因為沙利納斯小姐確實希望她的房子能維持原貌,這是麗莎也知道的事情。
我無言地對潔點了一個頭。
潔好像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上輸了。幽靈確實非常了解喬蒂的事情,也明白喬蒂的想法。
“我已經把麗莎·瑪利身上的子彈拿出來了,她不會死了。我這樣做,會成為你執行死刑的對象嗎?”
幽靈一直盯著潔看,然後說:“是嗎?不,我要感謝你。”
“哦?”
潔好像很意外的樣子。
“因為你幫了我。你知道為什麽嗎?如果喬蒂還活著,一定會做和你相同的事情。”
潔點頭。
“你知道吧?我是因為喬蒂,所以氣那個女孩。喬蒂信任她,經常受到她的照顧。所以,就算那個女孩違背了她的遺願,她也不會要那個女孩的命。我已經處罰過她,這樣就可以了。”
接著,怪人又走到雨中。
“我們說了這麽久,你一定覺得無聊吧?”
“不,我很興奮。”潔說。
聽到潔這麽說,怪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笑聲。
“是嗎?可是我感到無聊,覺得應該落幕了。”
“你要怎麽做?”潔說。
我知道潔緊張起來了。
“不要擔心。不是因為你們來,我才有這個決定的。這是我早就決定好的事情。”
“你要自殺?”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們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自殺嗎?”
“我有這把提拉茲·凱特曼。”
怪人從懷裏拿出手槍,拿槍對著我們。
“你們應該知道吧?這把槍雖然是骨董,但是還能發射子彈。請不要讓我開槍,我已經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已經夠了。而且,你們也沒有傷害喬蒂。既然你們來到這裏了,我就讓你們看點好東西吧!不過,不要再靠近我。”
怪人語氣嚴厲地說,並且慢慢往後退,離開浮雕後蹲下來,拔起牆壁上的一塊磚。
他把磚塊放在地上,然後從拔出磚塊所形成的洞穴裏,拿出一張陳舊的照片。他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槍口一直對著我們。
怪人把照片遞到潔的麵前。
潔拿著照片,對著附近摩天樓的燈光,仔細地看著。
我站在他的旁邊,和他一起看那張濕掉的照片。那是喬蒂·沙利納斯年輕時的照片,她的身旁站著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士。
“這是我和喬蒂唯一的一張合照,在後台拍的。好了,還給我吧……”
潔把照片遞出去,奧森·達爾馬吉立刻很慎重地把照片藏進胸前的口袋裏,從外表完全看不出痕跡。但他的手就按在那個放照片的地方,好像是在確保照片安然無事地藏妥了。
“喬蒂不知道和她一起合照的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幽靈,大概以為隻是一個一般的戲迷吧!我會在黃泉向她坦白的。如果你是紳士的話,請不要阻擋我。憂鬱症讓我活得很痛苦,你是知道的吧?”
潔點頭,說:“雖然我沒有經驗,但是……”
“死,是我現在的解脫。你知道奧圖·華格納的妻子的事嗎?”
“知道。”潔說。
“她的名字叫露易絲·修提非爾,比奧圖小十八歲,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死亡。她死了以後,奧圖的日記全部都變成寫給愛妻的信,信末則以‘愛你的奧圖’做為結束。”
“你也有那樣的東西嗎?”
“我當然也寫了。四十八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寫信給她。”
“我對你寫的信很感興趣,可以讓我看嗎?”
“那大概可以成為下一個世紀的博物館主題吧!”
怪人自嘲地說,並且笑了。
“我相信你不會像麗莎·瑪利那樣不守信用。水池那邊的假山上,有一個石頭做的燭台,我寫的日記全部在那個燭台上,房間和走廊的鑰匙也在那裏。我走了以後,如果那些東西還在那裏,那你想看就看吧!”
“如果還在……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怪人沒有回答,他先是仰首看著天空,然後又低頭看地麵。
“喬蒂的遺願之一。”
因為不懂他的意思,所以我們隻能呆呆地站著。
“再見了!兩位,謝謝你們來這裏,還耐著性子陪我說了這麽多話。謝謝了。我已經有五十年沒有和人說話了,和你們說話讓我覺得很愉快。你們辛辛苦苦來到這裏,我沒有什麽可以送給你們的。不過,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看到一場表演。”
幽靈說完,仍舊舉槍對著我們,但他的身體卻持續向後退,慢慢接近鍾樓旁邊的樓頂圍牆。
“是你的死亡表演嗎?”潔大聲問。
“不是,當然不是那種無聊的節目。你們就待在那裏好好地看表演吧!那是喬蒂年輕時的表演,雖然短暫,卻能完全展現她的才華。可惜這次我不能看了。不過,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那是她在美琪戲院的舞台上的表演。”
怪人的身體已經靠到樓頂圍牆邊了。
“我現在要去喬蒂的身邊了。你們是紳士,我相信你們一定會遵守約定。”
“請等一下。”潔說:“你忘了我剛才說的報紙標題嗎?”
怪人不說話了,隻是靜靜地站著。
“如果你從這裏跳下去的話,用不著我們開記者會,報紙上就會有那樣的標題了。”
閃電從天而降,今晚最響亮的雷鳴隨之轟然響起。
“如果我們不開記者會更正——不,就算開了也一樣,記者們都會編寫出低級無聊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會被散布到全世界,專門寫八卦的小道報紙為了報紙的銷路,還會加油添醋,極盡煽情之能事。最後,周刊雜誌還會為了大撈一筆,將這些無中生有的故事編輯成書來賣。
“說不定還會拍成電影。那是戴著麵具掩飾隻剩下半邊臉、並披著廉價黑鬥篷的怪人,卻深深愛戀著美麗女明星的不正常愛情故事。或許你不在意被說成那樣,但是喬蒂呢?喬蒂還會有尊嚴嗎?這個秘密能夠保全到下一個世紀嗎?”潔毫不留情地說。
曾經是建築師的怪人因此呆住了。
看來潔已經在千鈞一發之際,保住了怪人的性命。
“名伶喬蒂·沙利納斯雖然死了,卻還是會被人嘲笑,無聊的人們會把她的故事拿來當消遣。”
“你們不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嗎?”怪人無力地說。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阻止!可是,如果你從這裏跳下去,就算我們嚴守和你的約定,別人也會想盡辦法編出你的故事。”潔很嚴肅地說:“就算是總統,也阻止不了散布謠言者。”
“一定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吧?”
“你不自殺的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情。但是,如果你執意要死,那麽……”
“不可能的。我一天也不想多活,再也受不了這個愚蠢的世界了!”怪人粗暴地說。
但潔隻是站著,陷入思考當中。
想了很久以後,潔好像想不出什麽話可以說似的,才苦澀地說:“如果有鐵鏟的話,我會在水池畔找一個泥土比較厚的地方,做為你的葬身之處!”
“那樣嗎……”
怪人一邊說,一邊慢慢地彎腰,蹲在被雨水打濕的石子地上。
“對岸的假山那裏泥土比較厚,又可以看到水池。你們真的很好,在我無聊的人生裏,第一次感覺到人類的溫情。謝謝你們了。”
怪人不再多說什麽,他用嘴巴咬住槍口,很幹脆地扣動扳機。槍聲出乎意料的低沉。
血從後腦噴出,幽靈仰躺在雨中,雨水很快地衝洗從他的後腦噴出來的血。他的後腦上有一個大洞,不用確認也知道他死了,
毫不留戀地結束自己生命的模樣,像頹然枯萎的植物,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個人再度讓我覺得他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活過似的。
“第一次感覺到人類的溫情嗎……這是因為你從來不去尋找的關係。”潔低聲說著。
就在這一瞬間,天空突然像白晝一樣大亮,轟隆的雷聲籠罩大地,我腳下的地板也在震動,我們大叫著趴在濕濕的石子地上。
對岸的假山那裏冒出巨大的火柱,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火柱愈燒愈高。烈火狂燒,火花亂跳,許多燃燒中的碎片混著雨水,滑落到水池裏。
火焰裏有一柱白色的煙冉冉上升,不知道為什麽,我們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我坐在地上問。
“如果能按照我的希望進行露易絲的喪禮,我要在神殿為她進行儀式。我要升起五千英尺高的煙柱,演奏可以打動天空的音樂……”潔說。
“什麽?這是什麽?”
“華格納的妻子死亡的時候,他所寫的日記的一小段。剛才的閃電把避雷針打掉了。燭台和避雷針是連在一起的,放在燭台的幽靈日記,也因為剛才的閃電而毀了。那裏大概也有一些以前留下來的汽油、子彈吧!日記和香水容器一起被破壞掉了,所以雨水中有香味。幽靈崇拜華格納,所以這也是模仿華格納的行為吧!傑米,最後我們還是看不到幽靈的日記,幽靈把日記帶到天國給喬蒂·沙利納斯了。也好,反正我們也已經聽到他所說的事情了。”
潔一邊看著水池對岸燃燒中的火焰,一邊慢慢站起來。此時,我們旁邊的蒸汽機的活塞開始動了起來,我們聽到了音樂的聲音,並排在蒸汽機上麵的小管子,一個個噴出白色的蒸氣。
“這是笛子嗎……”潔說:“蒸氣通過笛子,發出聲音,變成旋律。”
那是好像在哪裏聽過、相當輕快的旋律。
“啊!好像管風琴的聲音。”
我默默聽著音樂。旋律雖然耳熟,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麽曲子。
“這旋律到底是……”我說。
“我知道,傑米。”在我旁邊的潔說:“是‘印地安之花’。”
“對呀!”我拍了一下膝蓋。
“印地安之花”是喬蒂·沙利納斯一九二一年在百老匯演出的劇目,非常受歡迎。
“以前什麽都要靠蒸氣……確實,連樂器也可以運用到蒸氣的動力。他將蒸汽機起動,為我們安排了這段節目之後,才自殺的。”
潔說這些話的時候,喬蒂·沙利納斯的影像從牆壁的浮雕下麵顯現出來。
在對岸的火光照耀下,年輕時的喬蒂·沙利納斯在露台、時代廣場的石地上,不停地來來回回轉動著。
喬蒂·沙利納斯在帶著香味的雨水舞台上表演,這一幕真的很精彩。這段表演是幽靈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和潔佇立在雨中,靜靜地欣賞喬蒂·沙利納斯的表演。
不久,好像電池快沒有電了似的,影像裏的喬蒂愈轉愈慢,最後終於不動了。對岸的火焰好像配合影像裏的喬蒂一樣,火光也漸漸變小、消失了。
周圍又恢複到隻聽到雨聲的黑暗。街燈因為剛剛被潔一槍射壞了,所以這個世界的光線,隻剩下旁邊別棟的摩天樓窗口的燈光。
我們不想動,也不想開口說話,就那樣靜止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我發現了一件事,才開口說:“雷停了……”
“嗯,隻有下雨的聲音了。”潔也說:“表演也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水聲變成展翅飛翔的聲音了,是嗎……”我說。
雖然四周很暗,但我還是看得到潔點頭。
“四十八年來解不開的命案之謎,今天張開翅膀飛走了。”
“一邊聽著海的聲音,一邊飛向灰色記憶之海。”
“你背得真熟。”潔說。
“我也喜歡詹姆斯·喬埃斯。”我說。
“幽靈和我們一樣,也是人呀!”潔說。
我同意地點頭。讓大家感到害怕的幽靈,其實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
跟他談過話之後,更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紳士風範的人。他比我們更愛文學,更懂得體貼人心,是一個擁有溫柔感性,深具魅力的人。
他和我們不同之處,就是他經曆過戰爭。
“是戰爭呀……”
我下意識地脫口說出。
“世界大戰的時候,為了進行大量的屠殺,而發展出許多先進的科學,但人類的心畢竟還不能接受那樣的事情,所以性格被扭曲了。那樣的戰爭記憶,嚴重地傷害了幽靈。他把那樣的記憶埋藏在內心最深處,而且希望回到沙利納斯小姐所在的世界。但是……”
我回頭看著雨中的幽靈屍體,心裏想著——但是,沒有肌肉的臉,不允許他回到現實的世界。
“找鐵鏟吧!傑米。”潔非常殺風景地說。
他走到牆壁旁邊,用雙手拿起橫放在地上的機械手,一邊端詳那支機械手,一邊說:“我們也該埋葬他的戰爭了。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等一下我們要走那條獅子大道回去。快一點吧!我想快點回去喝一杯熱咖啡。”
紐約摩天樓史年表
一八一一年
發表“紐約計劃”,在曼哈頓進行格子狀的都市道路計劃,並於這一年開始執行。
一八五〇年
媒體工作者兼詩人威廉·卡倫·布賴恩特在《紐約郵報》上,鼓吹建立一座給市民使用的開放空間。
一八五三年
紐約舉行了第二次世界博覽會。有人認為建於四十二街,為了世界博覽會而蓋的拉丁塔,是世界上第一棟摩天樓。
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發明的電梯首次出現在世人麵前。這部電梯就安裝在拉丁塔裏。
一八五七年
歐提司賣出第一部電梯,紐約的大樓開始有電梯。
因為以鋼鐵為骨架的建築結構被開發出來,大樓開始高樓層化。
布賴恩特鼓吹的大公園——中央公園開始進行整地工程。獲選的是弗來迪利克·洛·歐姆斯狄德與卡爾法特·弗克斯兩人共同設計的作品。
一八五九年
公園內放了席勒的塑像。一九五一年時,這座塑像移放到貝多芬像的附近。
一八六六年
阿弗雷德·諾貝爾發明炸藥。
一八六九年
為了感謝美國幫忙開通蘇伊士運河,埃及決定把圖特三世的方尖碑——一般稱為“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送給美國。
一八七二年
中央公園裏有了沃爾特·史考特爵士像、莎士比亞像。
一八七三年
經過十六年的歲月,耗資一千四百萬美金建設的中央公園終於全部完成。
一八七七年
中央公園內的費茲·格林·哈萊克像落成。
一八七九年
愛迪生發明白熱燈泡。
一八八一年
“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終於移進公園內,二月二十二日進行了揭幕儀式。
一八八二年
愛迪生成立電力公司。這是愛迪生聯合電力公司(ConEdison)的前身。
一八八四年
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落成。這是世界上第一棟高樓層建築,以前的大樓最多是五樓,家庭保險大樓的高度,是以前大樓的兩倍。
倫敦發生開膛手傑克事件。
因為鋼鐵鑄造技術的發展,建築骨架的結構有了重大的進步,建築高樓層房子的條件更趨完備。
一八九〇年
普立茲的紐約世界報大樓在紐約落成。這棟有十八層樓,九十四公尺高的建築物維持了兩年世界第一高樓的紀錄。
一八九二年
芝加哥共濟會教堂落成。這棟二十二層樓高的房子立刻取代普立茲的紐約世界報大樓,成為世界最高的大樓。但是,此後芝加哥因為高樓化而土地價格下滑,不動產業抱怨連連,隻好規定大樓的高度不能超過四十公尺,所以十一樓以上的建築物便從芝加哥消失了。沒有了芝加哥這個競爭對手後,紐約獨霸摩天樓長達九十年。
【第一次高樓層化的時代】
一九〇二年
中央公園內,“畢士達露台”落成。
一九〇三年
熨鬥大廈落成。這棟以鋼鐵結構完成的二十二層樓大廈有九十公尺高,維持了五年的世界第一。
一九〇四年
曼哈頓第一條地下鐵通車。
一九〇八年
曼哈頓的一群生意人拜訪巴塞隆納的高迪,委托他設計一棟大飯店。高迪的設計案雖然比後來的克萊斯勒大廈更高,但是他的案子卻沒有實現。勝家大廈(SingerBuilding)落成。四十一樓,一百八十六公尺高,是熨鬥大廈的兩倍,立刻成為世界最高的大樓。但是,勝家大廈的這項光榮隻維持了一年。
一九〇九年
大都會人壽保險大樓落成。這棟模仿麵對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塔樓的建築物,有五十層樓高,比勝家大廈高二十七公尺,馬上搶到世界第一的寶座。
一九一〇年
中央公園高塔落成。三十八層樓。
一九二二年
伍爾沃斯大樓(WoolworthBuilding)落成。兩百四十一公尺高,是伍爾沃斯百貨的總部。建築師凱斯·吉柏特(CassGilbert)在希望大樓能達到宣傳效果的大老板法蘭克·伍爾沃斯要求下,采用了莊嚴的教堂般的歌德式建築,所完成的大樓。
伍爾沃斯大樓比大都會人壽保險大樓高了二十八公尺。不管是外觀還是高度,它都當了十六年的世界第一。
一九一四年
六月二十八日的塞拉耶佛事件,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一九一五年
合理大樓(TheEquitableBuilding)落成。這是一棟占地五十公尺乘以九十公尺,三十六層樓建築,一百六十五公尺高的建築。它的巨大牆壁所造成的陰影,讓紐約市民產生危機。為了防止過度建造的高樓層建築傷害到都市的呼吸,終於引起“城市規劃法”的討論。
一九一六年
發布了世界第一個高樓層建築規製法案“城市規劃法”。規定建築物的牆壁,不可以超出從麵對著的馬路中央,以一定的角度劃出去的斜線。
這是用在紐約的大樓的特有的退縮設計(setback)。但是,這個限製隻和建築占地的四分之一部分有關,沒有實際上的高度限製。
人魚像進駐中央公園。
七月三十一日,梅莉莎·貝卡死於家中。
八月十四日,伊瑪·布隆戴爾死於家中。
一九一七年
四月六日,美國對德國宣戰。
一九一八年
日本政府出兵西伯利亞。
十一月十一日,德國向協約國求和,簽下停戰協定。
一九二〇年
國際聯盟成立。
一九二一年
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MiesvanderRobe)發表了一個完全用玻璃帷幕建蓋的大樓建築案。但是,這個提案並沒有被實現。
九月五日,潘特羅·桑多利奇死於鍾樓。
九月十日,奧森·達爾馬吉死亡。
九月二十七日,瑪格麗特·艾爾格死於家中。
十月三日,弗來迪利克·齊格飛死亡。
【第二次高樓層化的時代,和裝飾藝術樣式的時代】
一九二五年
巴黎世界博覽會。這次博覽會所呈現的裝飾藝術設計,得到美國建築師們的共鳴,從此,裝飾藝術的設計在美國大流行。
從二〇年代後期到三〇年代初期,曼哈頓街頭出現了許多裝飾藝術風格的大樓建築。
一九二九年
舊曼哈頓銀行大樓落成,現在稱為華爾街四十號大樓。它有七十一層樓,兩百八十二公尺高,高度超過了伍爾沃斯大樓,坐上世界第一的寶座。
一九三〇年
建築師威廉·凡艾倫(WilliamVanAlen)設計的克萊斯勒大廈落成。
這棟大樓原本的設計是七十七層樓,兩百八十二公尺高,但是在建造的過程中,因為比舊曼哈頓銀行大樓低了六十公分,所以在頂樓加上一座尖塔,全高變成三百一十九公尺,比下了曼哈頓銀行,也比艾菲爾鐵塔高,成為世界最高的建築。
一九三一年
帝國大廈落成。由謝裏夫·藍柏·哈蒙建築事務所(Shreeve,Lamb,andHarmon)設計完成。最初設計的高度是三百二十公尺。
但是,因為和附近建造中的克萊斯勒大廈的塔尖隻有六十公分的差距,所以在頂樓蓋了全高六十公尺的飛艇碇泊塔。全棟大樓完成時的高度是三百八十一公尺,確定取得了世界第一的寶座。
在一九七四年世界貿易中心(WorldTradeCenter)落成前,帝國大廈以世界最高之名,在曼哈頓稱霸三十四年。
【現代建築的時代】
一九四一年
爆發珍珠港事件,開始了太平洋戰爭。
一九四五年
太平洋戰爭結束。
一九五一年
二月四日到五日,發生喬蒂·沙利納斯的瘋狂戲迷闖入沙利納斯家,挾持喬蒂的事件。
一九五二年
聯合國總部大樓落成。建築師哈裏森(WallaceHarrison)的設計團隊,反應了代表那個時代的主張,把聯合國總部設計成箱形的大樓。
一九五六年
中央公園內設置了安徒生塑像。
一九五八年
西格蘭姆大樓(SeagramBuilding)落成。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與飛利普·強生(PhilipJohnson)共同設計,以鋼鐵和玻璃為建材的直線性高樓建築,終於出現在曼哈頓。這棟大樓徹底排除裝飾性的設計,又有相當高的隱密性,簡單又原始的設計,帶給世人很大的衝擊。因為大樓隻用了全部建築用地的四分之一麵積,所以大樓前有一片無阻礙空間,這個空間也就成為市民活動的都市廣場。
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的名言“Lessismore”(少即是多)、“Godisinthedetails”(上帝就在細節裏),給紐約的建築界帶來大革命。
一九五九年
“愛麗絲夢遊仙境”塑像在中央公園內落成。
一九六一年
紐約市廢除“城市規劃法”的形態法規,鼓勵業者在大樓前增設廣場,進而建設出綠洲般的小公園;或在室內的大空間裏,創造出可以采到自然光的天井。
從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到六〇年代,用鋼鐵和玻璃組成,外型簡潔的高樓層建築,取代裝飾藝術風的建築,在曼哈頓大量出現。
越戰爆發。
一九六九年
十月三日,喬蒂·沙利納斯長眠。
十月六日,亞當·卡裏耶夫斯基醫生死於家中。
後記
我不是特別喜歡寫後記的人,但是,在寫這本《摩天樓的怪人》的過程中,我的周圍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偶發事情,又得到了許多人善意的支持,因此,我覺得我有必要在這本書的最後寫一些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摩天樓的怪人》是以《獅子大道》這個標題,在我的腦子裏醞釀的。有些讀者應該記得吧!我也有好幾次在網路的世界裏,以《獅子大道》這個標題,來討論我的這個作品。為了不被誤解為這是兩部作品,我要在此再一次說明,以這兩個標題發表的作品,其實是同一部。
這個作品曾經在東京創元社的推理專門誌《mysteries》上連載。當我把第一回合的內容,以e-mail傳給負責的編輯後,編輯很高興地以《摩天樓的怪人》的標題回信給我,我因此得到靈感,決定改變這個作品的標題。
其實我之前也想過要用《摩天樓的怪人》這個標題。因為如果要找一個明確的標題的話,《摩天樓的怪人》確實比《獅子大道》更適合。但是,《摩天樓的怪人》這個名字似乎太過直接地呼應這個作品的結構,而且好像是照著文字在作文,讓我覺得有點對不起讀者,因此抗拒使用《摩天樓的怪人》這個標題。
可是,另一方麵,我也覺得如果用《摩天樓的怪人》這個名字作為標題,那麽我就必須更挖空心思寫出更精采的內容。那樣一來,為了讓這個作品更有寬度,或許我能寫出更吸引人的情節。而透過一定的解說,也更能呈現曼哈頓這個地方的特色與魅力。
二〇〇三年四月,我去“東京車站藝廊”,參觀了在那裏舉辦的“安藤忠雄建築展”。因為這個展覽,《摩天樓的怪人》的寫作計劃,終於在我的心中成型。我在這個展覽會場,獲得了許多靈感,在安藤先生的諸多作品中,曼哈頓閣樓的創意,最吸引我的目光。我站在這個可以表現我的計劃的模型前,足足有三十分鍾之久。
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整個展覽看過一遍,然後再度回到這個有著一張玻璃片的大樓模型前麵。我反覆地、來回地看著這個模型,怎麽看都看不膩。在二〇年代的裝飾藝術風的高樓層建築上,插入一片從東洋飛來的水晶——我被呈現在我的構思裏的“詩”感動了。
我常有“心中的那首詩”從日語的世界來回一趟的感覺,也常有“詩跑到哪裏去了”的問題。這時我覺得詩像在空中飛翔的隼的鳥巢,被築在曼哈頓島的摩天樓上。許多影像不斷地飛過來,在我的腦袋四周盤旋。詩和推理是性格相容的組合,這種話我以前就說過很多次了。
這個高樓層閣樓的模型被放在展覽會場的走廊上。我坐在模型旁邊的椅子上,一邊看著模型,一邊思考。就這樣,我漸漸感覺到以前一直在構思,卻總覺得構思中的某些地方有不合情理之處的情節,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最後也有了答案。我的這個構思,就是二〇〇三年的四月午後,在外麵下著大雨的東京車站紅磚建築裏完成的。
從日本回到美國後,我完成了《螺絲人偶》(即將於今年年底出版),接下來的工作計劃,就是在東京創元社的《mysteries》雜誌上連載《獅子大道》。為了這個新作品,我認為我有必要走訪一趟曼哈頓,去那裏尋找寫作的材料。其實以前我也去過一次紐約,但是那時停留的時間短暫,隻能說是走馬看花地到過紐約。這一次,我在紐約停留了數日,並且好好地在中央公園內散步,也充分地欣賞了我所喜歡的建築物。
這一次紐約之行的取材成果,和在那裏思考的問題,很多都反映在這個作品裏。然而這次的取材之行,最讓我感到震撼的事情,就是我在時代廣場的美琪戲院看到的“歌劇魅影”舞台劇。
因為以前看過電影,所以早就很清楚“歌劇魅影”的故事情節了。但是看完舞台劇後,這出可以長期在舞台上演出的“歌劇魅影”,還是讓我感到非常的驚訝。這出戲不僅細膩地表現出細微的情節,也把不同於一般舞台的非安全性布景效果做得非常完美,讓我很感動。
在看“歌劇魅影”的舞台劇之前,我一直很擔心《獅子大道》的表現方法會類似“歌劇魅影”,那樣會讓我有自卑感。因為害怕受到“歌劇魅影”的影響,所以我希望《獅子大道》的任何一個部分,都可以給人不同於“歌劇魅影”的印象,我就是因為有這種逃避性的想法,所以一直抗拒使用《摩天樓的怪人》這個標題。
可是,在美琪戲院看看了“歌劇魅影”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我的作品與“歌劇魅影”相似的地方,其實隻有美麗的女演員與外貌醜陋的男子這種表層的部分,兩者的情節與背景的部分,根本完全不同。“歌劇魅影”要表現的是愛情故事,但我的故事想表現的,卻是二十世紀型的機械構造體,及那樣的機械裏出人意表的結構。所以就算我的作品與“歌劇魅影”有相似的部分,也可以堂堂地出現在讀者的麵前。
在二十世紀初是最新的機械,到了六九年左右,卻變成了骨董。以“這是當時劃時代創新的機器”,而想要將機器完全地保存起來的文明論思想,應該不會讓人聯想到“歌劇魅影”。忘了“歌劇魅影”的存在,全心展開自己的創作,或許再回頭看時,會意外地發現自己的作品和“歌劇魅影”有相似之處,但那樣正好可以期待這種“歌劇魅影”型的故事內容,可以產生誤導讀者的作用。
曼哈頓的建築曆史非常有意思,也是我一直很感興趣的東西。但是,當那些摩天樓實際就出現在自己眼前時,我心裏的感動不是筆墨能夠形容的。關於這一點,請容我在別的地方談論。另外,我在曼哈頓的那一段時間裏,還經曆了一件難得的事件,那就是“NewYorkBlackout”,也就是紐約曆史性的大停電。
非常偶然地來到紐約,又非常偶然地遇到大停電。大停電讓我覺得很驚奇。那時所有窗戶的燈光全消失了,每一棟大樓都像是高聳入雲的黑色長箱子,而走在那些長箱子腳下的經驗,也運用到這個作品裏,增加這個故事的謎樣氣氛。
為了幫助我完成這個作品,負責這個作品的編輯和安藤忠雄先生取得聯絡,請他同意讓我在作品中使用曼哈頓閣樓的創意。老實說我很擔心不被同意,沒想到安藤先生很爽快地同意了,並要我出書的時候送他一本當作紀念。
我在感謝安藤先生的好意之時,也應該以作者的立場,在此做嚴正的聲明——在我的作品中出現的玻璃露台,和安藤先生的閣樓,不僅在用途上有若幹差異,在力學的計算上恐怕也有很多不及格的地方。所以我的玻璃露台絕對不等同於安藤先生的閣樓。出現在我作品中的東西,是對建築外行的作家的妄想,不是安藤先生監督下的作品。我再一次嚴正的聲明——安藤先生與本書的內容,並沒有任何關係。
然後,我想說說這本書製作上的事情。這本書和一般的書有一點點的突破之處,那就是內文中插入很多3D的彩色插圖。這些圖多虧熟悉建築圖麵的電腦繪圖師友田星兒先生的幫忙,才得以完整地呈現出來。
我還從他細膩的製圖過程中,學到了很多事情。例如大樓的大時鍾通常短針在靠牆的那一邊,因為有橡皮墊圈之類的東西做阻隔,所以長針通常離牆壁比較遠。另外,在樓頂上堆積大量的泥土,會造成建築物構造上的危險,所以必須在設計階段時,就考慮到這一點,然後在結構上做相當程度的補強工作,並且一定要徹底執行等等。
還有一件事是我想說的。我在寫這本小說時,盡量以真實的曆史做基礎,目的就是希望能提供最基本的情報,給想到曼哈頓探訪的人。我文中提到的中央公園的曆史、摩天樓群的發展過程、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發明電梯的經緯、早期的建築師們、紐約市民認為公共交通工具有一天會在天上飛的想法等等,都是依據曆史資料,加入這個作品裏的。不過,這裏還是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小說裏提到的中央公園裏麵的塑像群中,有一座塑像是我虛構的。我在文中寫到——大湖的旁邊,沿著東大道的岩石上,有一座模仿哥本哈根公園的美人魚塑像。隻有這個塑像是虛構的。請各位去中央公園時,不要因為沒有看到這座塑像,而去詢問公園內的職員,塑像是不是被撤掉了。中央公園裏麵原本就沒有那樣的塑像。
我在寫這個作品時,承蒙住在紐約的小品作家竹內玲子小姐的特別關照,提供我紐約市內的咖啡館、餐廳的詳細資料,並告訴我同誌街在哪裏,那裏的氣氛如何等等;我也多次傳e-mail給她,請她幫我到中央公園,詢問設立貝多芬像的年月日等等事情。但是,她的詢問動作卻引來警方的注意,對她做了諸多查問,我要在此致上我的歉意,並且特地寫出她的名字,表示我的感謝之情。
講談社的森澤編輯,他提供了許多資料給我;負責這本書的井垣編輯也同樣盡力為我尋找資料。因為有這麽多人的支持,所以我敢很自負地說,這本《摩天樓的怪人》有著非常豐富的內容。我想對各位幫助我完成這本書的人,奉上我最真誠的謝意。
二〇〇五年九月十日
島田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