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必掛懷。”王言羽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神色漸轉凝重，緩緩道：“當年振遠鏢局慘案，武林同道無不扼腕。雖說世人都誤會凶手是嗜血老妖，但各派終究全力追凶，也算告慰了鏢局十餘位亡魂。如今十餘年過去，總鏢頭既已得報大仇，如今更雄踞一方，何不秉承武林正道的俠義仁心，造福中原武林？反在中原大事上從中作梗，害得這許多無辜性命白白斷送？”
    楊振南思緒翻湧，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老丈口中的，當真配得上二字麽？”他直起身子，目光漸冷，“當年若非正教中人苦苦相逼，嗜血老妖又何須托我們這間尋常鏢局護送異寶？若非正教中人貪圖寶物，那楚齊天又何必改容易裝，向我騙取鏢碼？他自作孽也就罷了，偏偏連累我鏢局上下十餘條人命！”
    見王言羽默然不語，他嗤笑一聲，搖頭道：“這世間何來真正的正邪之分？所謂正教，不過是一群披著仁義外衣的利欲之徒。他們滿口天下蒼生，可曾真正在意過一個尋常百姓的生死？老丈說他們追緝鏢局慘案的凶手，可他們的目的，究竟是為鏢局報仇，還是為搶奪天地異寶，老丈難道不明白麽？”
    “當年我眼睜睜看著妻兒在眼前慘死，卻無能為力。那種絕望與無助，諸位可能體會？失去他們母子的那些年，你們又怎知我楊振南是如何熬過每一個日夜？”
    童立忍不住插話：“可楊兄弟不是還活著嗎？”
    楊振南猛地瞪向他，厲聲道：“那是蒼天有眼！”他麵目略顯猙獰，“若非我兒僥幸存活，如今天下，又豈會這般太平？”說這話時，他眼中凶光畢露，與過去江湖人眼中的複人九全然不同。
    石室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楊振南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正邪之分，不過是成王敗寇的托詞。若真要論善惡，我倒要問問，那些因各派爭權奪利而家破人亡的平民百姓，他們的冤屈該向誰申訴？昔日正邪大戰，毒宮續魂峰左近四座村莊三百餘口人盡數被誅，連三歲稚子都未能幸免。事後正教中人輕描淡寫一句剿滅魔教餘孽，便將這累累血債一筆勾銷。”
    “邪魔外道殺人，至少坦蕩；正教君子害人，卻總要尋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說到底，都是為了各自利益。那些高高在上的各派掌教，何曾低頭看過腳下的白骨累累？他們爭權奪勢，明爭暗鬥，哪一樁不是用尋常人的性命鋪就？”
    “不錯，這次聚義山的衝突，確是由我神王殿一手策劃。我原想借晉一之手，將中原武林最大的偽君子，最卑劣的小人除去，沒曾想險些害晉一丟了性命。怪我神王殿調查不力，沒想到張天賜的實力竟是如此厲害。”
    “倘若各位因此瞧我不起，那我也無話可辯，我隻明白要成大事，一定要有人付出犧牲。我與晉一他娘天人兩隔，一家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這個仇，又豈是死了他楚齊天一人就能善了？張天賜這個賊人自詡名門正道，卻縱容門中師弟，幹盡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極惡事，莫說是我楊振南，換做天下任何一位有誌之士，都不會放過這個武林公敵！”
    楊振南說到這裏，眼睛隱隱泛紅，顯是憤恨至極。
    他沉默好一會兒，又忽然對王言羽抱拳道：“這些事我不想再說了。這次我來這裏隻有一個目的。我想將晉一接回神王殿療養，還請幾位行個方便。”
    一直沒有說話的王言羽於石洞內踱了兩步，道：“他神識受傷，需得有滋養神識的東西來輔助療養。”努了努下巴，看著楊晉一身下的木床，“這張床，乃是天底下僅剩的一塊養魂木製成。此木可滋養魂魄元神，長期躺臥或製成佩件隨身攜帶，都能緩慢壯大神識。當然，楊晉一的這種情況，在此處靜養躺臥最是妥當。我相信，隻消足夠時間，他康複也就指日可待。倘若與你不辭萬裏地回神王殿，恐惹他傷勢複發。”
    楊振南緊緊地攥著楊晉一的手，想了許久，終是歎道：“罷了，那就有勞幾位了。我在城中安排了人手照應，日後有事，就去西城義莊留個口信。我神王殿上上下下，敬恭差遣。王老俠義心腸，待我家小兒不薄，往後您老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便請盡管開口，姓楊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罷，起身作揖，要與幾人告辭。
    王言羽讓況重山出去送客，當二人即將走進通道時，王言羽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傳來，道：
    “楊總鏢頭，你今日痛斥正教偽善，句句在理。但老夫不得不提醒你——當你手握神王殿大權，以複仇之名行殺伐之事時，與那些你深惡痛絕的正道魁首，又有什麽分別？莫要等到有朝一日，你也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楊振南腳步放緩，對方繼續道：
    “權力這東西，就像陳年美酒，初嚐時隻覺醇厚，飲得多了，便再難清醒。老夫見過太多人，起初都是胸懷坦蕩、誌存高遠，可一旦嚐過號令群雄的滋味，就再難放下。待到權柄在手，當初的俠義之心，不知不覺間就被權謀算計所取代。你切記住，權欲如鳩，初嚐不覺，待毒入骨髓，便是回天乏術。老夫活了這把年紀，見過太多英雄豪傑，最終都敗給了自己心中的貪念。”
    楊振南麵色一沉，對王言羽的這番提醒不做回應，沒有任何停頓，徑直走上了通道，然而王言羽的聲音依舊清清楚楚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你以為這密室堅固，卻不知這世上最堅固的地方，從來都是自己築起的心牢。待到眾叛親離之日，莫說你要報仇雪恨，便是想尋回此刻這份為父之心，怕也是求而不得了。”
    “好自為之。”這四字王言羽說得極緩，每個字都似在空氣中凝結成霜，莫待他日鏡中相見，竟認不出自己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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