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心(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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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屏幽!
    離心(捉蟲)
    金桂去請衡氏時, 周清已經走到了正堂中,這幾日她眉心一直貼著花鈿, 將本就秀美的容貌襯得越發豔麗。
    衡氏甫一邁過門檻便怔愣住了, 不是說周清在京郊照顧謝崇,也染上天花了麽?為什麽她沒有毀容,甚至皮相比先前還要耀眼。
    也不知是何緣故, 對上女人平淡的目光, 衡氏不由自主的升起幾分心虛,難道痘痂的事情泄露出去了?不可能!謝崇陰狠毒辣堪比惡鬼, 若他知道自己與齊王勾結在一處, 肯定不會輕易放過, 如今還沒發作, 隻能說明她藏得很好。
    周清記性不錯, 但凡看過的東西無論是人是物, 都會牢牢記在腦海中。
    先前耿雲安受傷時,她曾上門探望,那時衡氏的神情雖憔悴, 但卻不像現在這般狼狽。如今才過了幾個月, 她好似蒼老了十幾歲, 雙頰凹陷、雙目紅腫, 滿頭鬢發亂七八糟, 顯然是沒有時間打理。
    “謝夫人,還請您幫我勸勸雲安吧, 那孩子把自己關進房間裏, 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他剛受過傷尚未恢複元氣,身體哪能熬得住?”衡氏捂著臉哭道。
    周清低垂眼簾, 怎麽也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明明她夥同齊王對謝崇下了殺手,此刻還有臉求到自己麵前,臉皮怕是厚比城牆,連錐子都刺不破。
    雲安性情雖靦腆,卻跟耿叔一樣正直良善,與他母親全無半分相似之處,還真是歹竹出了好筍。
    隔著衣裳輕撫著玉雁的輪廓,周清思索片刻,點頭道,“耿夫人,雲安的身體為重,自是不能耽擱,咱們這就過去吧。”
    說著,周清衝著金桂耳語幾句,後者將劉百戶、徐百戶等都給叫上了,一同坐馬車往耿家趕去。
    衡氏做了惡事難免心虛,呆在狹小逼仄的馬車內,她麵色忽青忽白,額間滲出細汗,時而舉目四顧,時而垂眸不語,這副模樣用“坐立難安”四字便能完全形容出來。
    眸光略微閃爍了一瞬,周清問,“耿夫人可知雲安為何會將自己鎖在房中,閉門不出?”
    衡氏麵皮狠狠扭曲,飛快搖頭,“我不清楚這孩子究竟是何種想法,耿家隻有這麽點骨血存留於世,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實在沒臉去見老爺了。”
    形容憔悴的婦人扯著嗓子幹嚎,麵上卻無半點淚痕,周清暗暗冷笑,卻沒有戳破,畢竟光打了衡氏的臉還不夠,必須讓耿雲安認清她的真麵目。對於一個失去丈夫的寡婦而言,獨子便相當於命根子,一旦母子倆離了心,對衡氏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
    到了耿家以後,劉、徐兩位百戶寸步不離的跟著周清,女人緩緩走到臥房門前,抬手試探著推了一下,門板不出意料的紋絲不動。
    “雲安,把門打開。”周清淡淡開口。
    衡氏滿臉愁容,“夫人,這孩子性子拗,就算您叫破嗓子,他也不會出來的。”
    周清並沒有接話,她轉頭看著劉百戶,準確的說,是看著侍衛腰間掛著的佩刀。
    “把門劈開。”
    劉百戶滿臉難色,“夫人,這、這不好吧?”
    “你要是想讓雲安渴死餓死在房中,大可以不照做,聽耿夫人說,他整整三日水米未進,就算是身強力壯的男子都熬不住,更何況雲安本就瘦弱。”周清反駁道。
    兩位百戶連帶著衡氏被堵得啞口無言,隻能按照吩咐行事。見高大侍衛將佩刀抽出來,周清往後退了幾步,哐哐地劈砍聲響起,隻見破舊門扇搖搖欲墜,已經堅持不住了。
    邁步走入房中,屋裏門窗掩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不止光線不足,氣味也稱不上好聞。女人略微疊眉,抬手將窗扇推開,瑩白雪光映了進來,倒是亮堂了許多。
    徐百戶抬手指著前方,周清循著看了一眼,發現形容枯槁的少年坐在床沿,衡氏將人抱在懷裏,痛哭流涕道,“雲安,你到底有什麽想不開的,非要如此折磨自己?你這樣對得起你爹嗎?對得起耿家嗎?”
    耿雲安目光空洞,仿佛沒有聽到母親的話,他木然抬頭,待看到站在麵前的女人時,麵色略略一變。
    感受到少年的不同,周清擺了擺手,道,“耿夫人,我有話想單獨跟雲安說,你們先去堂屋坐坐。”
    衡氏麵露猶豫,但看到兒子這副模樣,也許周氏勸上一勸會有用。
    等人離開後,女人搬了張圓凳坐在耿雲安麵前,狀似無意道,“家裏好像少了點東西,雲安是不是發現了?”
    即使上次被人擄走施虐,少年的意誌卻沒有被摧垮,但此刻他變得麻木不堪,與死物沒有任何區別,肯定是受了更大的刺激。除了衡氏與齊王勾結一事外,周清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耿叔的牌位現在正放在謝府,若你想要祭拜的話,自去便是,我也不會攔你。”周清抿了抿唇,纖白玉指按在了眉心的花鈿上,她問了一句,“你可知我為何要戴花鈿?先前指揮使無緣無故得了天花,我前去照看,也染了病,麵上留了疤痕,便以花鈿遮掩一二。”
    女人每說一個字,少年的身軀就會顫抖一下,他根本不敢與她對視,否則就會被無比深濃的羞愧給淹沒。
    周清往前走了一步,淺淡的蘭香在房中彌散,既清新又溫柔,隻可惜從她口中吐出的言辭卻鋒銳如刀,“你知道指揮使因何染上天花,也知道你娘做下的惡事,心中無法接受,便一直閉門不出是不是?”
    耿雲安滿臉痛苦,以手掩麵,低低嗚咽著,彷如受傷的小獸。
    “你心裏愧疚,你覺得羞恥,便將自己拘在房中,不思、不想、不念、不看,以為能從困境中脫逃,實際上卻毫無用處,不過懦夫行徑罷了!”就算嘴上說著如此刻薄的話,周清麵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越發耀眼。
    啜泣聲緩緩消失,少年突然跪在地上,衝著她磕頭,“謝嫂子,都是雲安不好,沒有攔住母親,讓她與虎謀皮、助紂為虐,險些害了你們夫妻,雲安唯有一死方能贖罪、”
    周清不由冷笑,“做錯了事情便想以死亡來逃避,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人活於世,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你若真愧疚的話,就該想法設法彌補自己的錯誤,而不是當個縮頭烏龜,令人不齒!”
    耿雲安雙目猩紅,啞聲反駁,“我不是懦夫,也不是縮頭烏龜!”
    早在見到周清的第一眼,他心底就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綺念,雖然眼前人早已成親,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就算如此,也不希望被她瞧扁。
    “是與不是,僅嘴上說說沒有任何用處,我拭目以待。”說罷,周清看都不看少年半眼,快步往外走。
    此刻衡氏正抻長了脖子往裏探看,女人出來時她嚇了一跳,呐呐說不出話來。
    “耿夫人,我勸也勸了,訓也訓了,是否有用全看雲安自己。”水眸略微一抬,她似是想到了什麽,笑著說,“您有所不知,先前將雲安擄去虐打的,正是齊王的人手。”
    掃見衡氏突變的麵色,周清心底湧起絲絲快意。耿喬對謝崇有恩,就算衡氏用痘痂害人性命,依舊不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讓她跟自己的兒子徹底離心,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中,也算是不錯的下場。
    腳下仿佛灌了鉛,衡氏根本邁不動步子。這會兒她耳邊嗡嗡響個不停,嘴裏也彌漫著一股澀意。
    雲安怎會是齊王害的呢?分明是謝崇招惹了那些仇家,才會帶累了她兒子,這一切與齊王無關,周氏在撒謊,她在騙自己!
    衡氏心亂如麻,深一腳淺一腳走進臥房,在看到麵色發青的少年時,她淚流滿麵。
    耿雲安站在母親麵前,嘶聲質問,“娘,我爹的牌位呢?”
    婦人眸光閃爍,心髒砰砰直跳,扯謊道,“前幾日家裏遭了老鼠,竟將牌位給啃沒了”
    “不是你將天花病人身上的痘痂磨成粉,抹在牌位上,送到謝大哥手中的嗎?”想起那夜他偷聽到的對話,母親親口承認,她已經將牌位交到指揮使手上,為了讓他中招,還特地用尖刀挑起無數木刺,一碰必會見血。
    衡氏心慌意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做下的事情竟會被雲安所知,她伸手去扯兒子的袖襟,卻見他後退一步,避開了她的動作。
    “謝嫂子說得對,您是我的生母,您做下的錯事自當由我來彌補,我不該這麽頹廢下去。”嘴上不住喃喃,耿雲安踉踉蹌蹌往外跑,衡氏本欲阻攔,卻根本攔不住他。
    轉眼又過了三日,這天謝一站在周清跟前,恭聲道,“夫人,雲安去了京郊的別莊,用旱苗法種了痘。”
    周清不由有些詫異,“好端端的去種痘作甚?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實在不妥。”
    “前段時間雲安見了指揮使一麵,他承認衡氏跟齊王勾結,就是為了給他謀一個好前程,這樣的路他不願走,索性便跟在痘醫身邊,跟他學習種痘的法門,若是能熬過去的話,想必日後也會成為救死扶傷的醫者。”謝一道。
    周清淡淡一笑,她就知道雲安是個好孩子,跟衡氏不同,永遠都不會陷入到汙濁的泥沼之中。
    “那衡氏呢?”
    “她聽說兒子染上天花,想要去京郊照顧,但雲安根本不願見她,衡氏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整日以淚洗麵。”謝一很清楚,衡氏之所以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完全是罪有應得,指揮使照顧他們母子這麽多年,換來的就是沾著痘痂粉末的牌位,如此算計,當真讓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