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世宗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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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您瞧,前方就是漢陽了。咱們一路奔波,也該先去此地休整一番了。之前聽聞袁忠就在此地,也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在那崎嶇蜿蜒、滿是坑窪的道路上,馬車一路顛簸前行。陳遠突然猛地勒住韁繩,讓馬車緩緩停下,而後伸出手,指著前方一個隱隱約約的方向,恭敬地對坐在車內的朱高煦說道。
    想當初,局勢錯綜複雜。起初,朱高燧等人扶持的李芳碩,勢力還勉強在開城苟延殘喘。然而,風雲突變,李芳遠帶領著軍隊氣勢洶洶地攻打而來。好在關鍵時刻,新城士兵出手相助,李芳遠的軍隊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地落荒而逃。
    那時,勝利的曙光已然在望,李芳碩的軍隊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們一路緊追不舍,對李芳遠的軍隊展開了瘋狂的追殺。李芳遠在這強大的攻勢下,毫無招架之力,無奈之下,隻能舍棄都城漢陽,帶著那些依然對他忠心耿耿的大臣和殘餘部隊,朝著北方一路節節敗退。
    現如今,漢陽已然成為了李芳碩的地盤。值得一提的是,漢陽的宮殿由於並未遭受太過嚴重的戰火摧殘,還算完整。於是,李芳碩便再次將漢陽定為自己當下的王宮,試圖在這裏重整旗鼓,鞏固自己的勢力。
    雖說李芳遠此次僥幸逃脫,並未喪命,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能就此高枕無憂。李芳碩等人在漢陽稍作停留,進行整頓之後,朱高燧便迫不及待地帶著手下,氣勢洶洶地朝著高麗東北之地追殺而去,誓要將李芳遠的勢力徹底鏟除。
    對於李芳碩,這些來自大明的眾人心裏可是一百個不放心,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他。所以,為了以防萬一,特意留了一部分人手在此地,以便更好地控製李芳碩。之前他們聽聞,留下負責此事的人是袁忠。畢竟袁忠可是袁珙的兒子,也是從北平一同過來的,眾人對他相對比較信任。不過,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現在袁忠應該已經被召回大明去了。以至於陳遠也不太清楚,此時此刻究竟是誰在漢陽負責管理大明留下來的這些人。
    朱高煦穩穩地坐在馬車當中,神色輕鬆,語氣隨意地說道:“那就先進城去,好好休整幾天時間吧。你瞧這小子,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說著,他微微低下頭,伸手輕輕扒拉了一下正躺在自己大腿上,一副暈頭晃腦模樣的朱瞻墨。
    此刻的朱瞻墨,臉色如同青菜一般難看,毫無血色。本來他以為坐船的時候暈船就已經夠難受了,哪曾想,坐馬車同樣是一種煎熬。這一路上,馬車仿佛就沒安穩過,道路崎嶇不平,車身搖搖晃晃,顛得厲害。朱瞻墨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快被顛移位了,甚至覺得自己的腦漿都快要被搖成漿糊了。他緊閉雙眼,有氣無力地癱在朱高煦的腿上,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對於朱高煦的這個提議,這次朱瞻墨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有氣無力地趴在朱高煦的腿上,微微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朱高煦看著兒子那副懨懨的可憐模樣,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中滿是心疼與無奈。
    高麗的路,實在是糟糕透頂。路麵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即便是在大城市裏,那些道路看起來也仿佛有十多年未曾修繕過,破敗不堪。這和新城那平坦整潔的水泥路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朱瞻墨自出生以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新城周邊活動,平日裏出門,走的都是寬闊平坦、一馬平川的大路。習慣了新城那種如鏡麵般平整的水泥路,驟然來到高麗這種破路上經受顛簸,朱瞻墨自然是叫苦不迭,身體根本承受不住。
    若不是身上帶著能緩解疲勞、穩固身體的青源丹,就這一路的折騰,朱瞻墨恐怕真的連骨架都要被搖散架了。
    其實,別說是朱瞻墨,就連朱高煦自己,也著實不喜歡乘坐馬車。在他看來,馬車不僅速度慢,而且顛簸得厲害,乘坐體驗實在算不上好。然而,高麗的現實條件擺在這兒,交通極為不便利,除了馬車,一時之間也實在沒有其他更好的出行方式。
    相對而言,朱高煦還是覺得直接騎馬更為舒適自在。騎馬不僅速度快,而且能夠更加靈活地穿梭在各種地形之間。可惜的是,此次出行還帶著年幼的孩子。朱瞻墨年紀尚小,身體還很稚嫩,根本扛不住騎馬帶來的疲憊。為了照顧兒子,朱高煦也隻能無奈地選擇乘坐馬車,陪著兒子一起忍受這顛簸之苦。
    “那行,師傅。眼下離漢陽城大概還有兩三個時辰的路程,您瞧,這天色已經不早了,再繼續趕路,怕是到時候摸黑進城,多有不便。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看附近有沒有能歇腳的村莊,先在那兒住一晚,等明日天亮了再前往漢陽,您覺得如何?”陳遠說著,從馬車上站起身來,雙手搭在額頭上方,像個了望員似的,朝著四周仔細眺望了一圈,隨後轉頭朝身後的朱高煦說道。
    “都行,你看著辦就行。”朱高煦靠在馬車的軟座上,語氣慵懶而隨意地應答了一聲。此刻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於行程安排並不想花費太多精力去思考。
    陳遠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沒有再多問什麽。他心裏明白,朱高煦向來不喜歡在這些瑣事上費神,既然將自己帶在身邊,就是希望他能妥善處理這些事務,不想被過多打擾。自己若是再多問,朱高煦肯定會厭煩。陳遠向來很識趣,也正是這份機靈和懂事,才讓他深受朱高煦的看中。
    陳遠重新坐回駕駛位,仔細辨別了一番,選了一條看起來相對平坦、狀況較好一些的道路,揮動手中的韁繩,輕輕吆喝一聲,馬車便緩緩朝著前方駛去。
    在天色微微擦黑,夜幕即將完全籠罩大地之前,陳遠終於在一片靜謐的田野邊,找到了一處寧靜的小村莊。村莊裏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些茅草屋,煙囪裏正嫋嫋升起炊煙
    “師傅,可算找到一個小村莊了。您先在這兒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問問看有沒有空著的房間,好讓您和墨少爺好好休息一晚。”將馬車穩穩地停靠在一處空曠的地方後,陳遠利落地跳下馬車,恭敬地對車內的朱高煦說道。
    一邊說著,陳遠一邊伸手擦了擦額頭沁出的虛汗。高麗這片地域,人口本就稀少,就連靠近漢陽城周邊的村莊數量也寥寥無幾。這一路找過來,陳遠心裏直犯嘀咕,本都以為今晚恐怕隻能在荒郊野外露宿街頭了,那滋味可不好受。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天黑之前,總算是讓自己發現了這個小村莊,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聽到陳遠離去時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朱高煦輕輕掀開馬車的簾子,探出頭朝外麵瞅了瞅。可不嘛,就在幾百米開外的地方,確實有一處規模不大的小型村莊。
    遠遠望去,整個村莊裏零零散散地分布著,總共也就十多間屋子。不過,其中有幾家的煙囪正冒著嫋嫋青煙,在傍晚的微風中緩緩飄散,顯然這些屋子裏都有人居住,給這略顯冷清的村莊增添了幾分煙火氣。
    既然確定村莊有人居住,朱高煦便沒了耐心等待,直接一把抱起朱瞻墨,邊下馬車邊說道:“我們也過去瞧瞧!”
    被朱高煦抱下馬車後,朱瞻墨輕輕拽了拽朱高煦的衣袖,帶著幾分撒嬌的語氣說道:“爹,放我下來嘛,我想自己走走。坐了這麽久馬車,暈暈乎乎的,走走路興許能舒服點。”
    朱高煦聽了,倒也沒有強求,臉上浮現出一抹輕笑,順從地將朱瞻墨放下。隨後,他加快腳步朝著村莊的方向走去。朱瞻墨則邁著他那兩條小短腿,在後麵一蹦一跳地緊緊跟著,嘴裏還不時嘟囔著:“等等我呀,爹。”
    待走近村莊,朱高煦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個村莊的破落與狹小。隻見不少房屋的牆壁都已坍塌,隻剩下殘垣斷壁,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窗戶也是破破爛爛的,玻璃碎了一地,隻剩下些歪歪扭扭的窗框。路邊隨意地扔著些破木頭,像是被人隨意丟棄的廢品,雜亂無章。地麵更是黑漆漆的,像是許久未曾清掃,布滿了灰塵與汙垢,看上去髒亂不堪。
    除此之外,剛剛靠近村莊,一股濃烈的惡臭便撲鼻而來,那味道混合著牲畜糞便、垃圾腐爛的氣息,令人作嘔。不過,對此朱高煦倒是早有心理準備。這一路上,他所經過的幾乎所有村莊和城市,或多或少都彌漫著這樣一股味道。
    在古代,人們並沒有環境管理方麵的意識,不僅僅是高麗這邊如此,即便是在大明,情況也相差無幾。也就各城市的中心區域,因為人口密集、管理相對嚴格,會相對幹淨一些。
    朱高煦不禁想起自己剛剛到達新城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新城還未完全發展起來,人們的衛生習慣也尚未養成。在路上,時常能看到有人毫無顧忌地在路邊,褲子一脫就開始拉屎,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後來,隨著新城逐漸繁榮,城衛兵加強了管理,製定了一係列的規章製度,對環境衛生進行整治,這種情況才好了許多,街道也變得整潔有序起來。
    “你們是什麽人?”村莊裏的眾人顯然早就聽到了村口馬車傳來的動靜。這不,還沒等陳遠主動上前敲門詢問,就已經有村民聞聲走了出來。隻是,他們看向朱高煦三人的眼神裏,充滿了警惕與戒備,仿佛在打量著潛在的危險。
    麵對這般警惕的目光,朱高煦三人倒也覺得情理之中。畢竟當下的高麗局勢一片混亂,猶如一盤散沙。除了李芳遠和李芳碩之間激烈的戰爭打得不可開交之外,還有許多心懷不軌、妄圖投機取巧的人趁機起兵作亂。整個高麗大地,四處烽火連天,百姓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在這樣的環境下,這個村莊裏的百姓要是還對他們這些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熱情相待,朱高煦反倒會心生懷疑,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走在最前麵的陳遠,趕忙恭敬地拱了拱手,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對著率先走出來的那位村民說道:“這位老丈,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旅人,正打算前往漢陽城。無奈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再趕路實在不便,所以想找個地方歇腳。不知您這裏可有多餘的房間,能讓我們借住一晚?我們定會支付相應的報酬。”
    那位率先出來的村民聽了陳遠的話,隻是皺著眉頭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扭頭朝著村子裏吆喝了一嗓子。就在陳遠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其餘村民也紛紛從各自的屋子當中走了出來。這個村子本就不大,總共也就幾千平方米的範圍,空間十分狹小,稍微有點風吹草動,聲音便能傳遍整個村子。所以,朱高煦估摸著,此刻整個村子的人應該都已經聚集到這兒了。隻見村民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小聲地交頭接耳,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們三人,仿佛在權衡著是否要接納這幾個外來者。
    細細數來,村民總共有三十多人。其中,女子占了十多個,還有幾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以及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而稱得上壯丁的男子,滿打滿算也就五個人。這五個壯丁,此刻手中都緊緊抓著一根扁擔,那架勢,仿佛隻要眼前這三人稍有異動,便會毫不猶豫地揮舞扁擔迎上去。就連女人們和孩子們,也都人手握著一個小棍子,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警惕,虎視眈眈地盯著朱高煦他們,神色裏帶著明顯的不善。
    不過,在聽到陳遠說明來意,並且看到朱高煦這邊總共就三個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子之後,村民們的神情明顯放鬆了不少。可即便如此,他們心中的戒備心並沒有完全消失,依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警惕。
    最先出來的那位老丈,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村角落當中倒是還有一處院子。隻是今日已經有幾個客人提前住下了,那院子還算寬敞,若是你們不介意的話,可以去那兒擠一擠。”
    朱高煦順著老丈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這村子本就不大,所謂的村角落,其實就是街尾。遠遠看去,那院子並不像老丈說的那般大。不過,院子裏倒確實有四間屋子,它們並排而立,每間屋子看起來麵積都不大,估計也就十多平米的樣子。此時,院子裏隱隱約約傳來一些交談聲,想必就是先前住進去的客人。朱高煦心想,有地方住總比露宿街頭強,便點頭表示同意。
    陳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道:“那還行,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另一夥客人呢,出來說句話唄。要是沒意見的話,咱們就擠一擠,相互也有個照應。”
    老丈見陳遠生得眉清目秀,舉止文雅,從他說話的語氣和用詞當中,聽起來也不像是心懷不軌的壞人,心中的擔憂便稍稍放下了一些。他轉頭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道:“金公子應該在屋裏照顧孩子,估計沒聽到咱們這邊的動靜。這樣吧,我先帶你們過去,大家當麵商量商量。”
    從一開始到現在,老丈一直使用的都是漢語。不過,朱高煦對此並沒有感到意外。畢竟,當下的高麗著實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套成熟且規範的語言體係,甚至連文字都尚未完善。在這種情況下,普通民眾平日裏交流基本都用漢語,不過也僅僅局限於日常交流而已。若是涉及到書寫,那就隻有高麗的貴族才有機會學習和接觸。
    老丈帶著朱高煦三人朝著街尾走去。其餘村民見朱高煦三人看起來並無惡意,便覺得沒什麽危險,漸漸地也就都散去,各自回到自己家中,村子裏又恢複了些許平靜。
    走在路上,老丈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略帶試探地對朱高煦問道:“老夫鬥膽猜測,幾位公子應該是從大明來的吧?”
    朱瞻墨一聽,立刻伸直了腦袋,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位老人,心中滿是疑惑,不明白對方究竟是怎麽看出來他們是大明人的。
    對此,朱高煦倒是覺得沒什麽好隱瞞的,坦然承認道:“不錯!我們正是來自大明。” 老丈聽聞,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隨後,他加快了腳步,帶著他們繼續朝街尾的院子走去。
    陳遠哈哈一笑,興致勃勃地說道:“你這個老頭倒是挺有眼光的嘛!快說說,你究竟是怎麽看出來的?”他滿臉好奇,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
    老丈見自己猜對了,原本微微皺起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臉上洋溢著笑容,緩緩說道:“不瞞幾位公子,大明人和我們高麗人雖說乍一看長相頗為相似,但隻要見得多了,就能察覺到其中許多細微的區別。首先便是膚色不同,一般來說,大明人膚色較為白皙,而我們高麗人膚色相對偏黃。其次呢,口音上的差別也相當明顯,大明各地口音雖多,但和我們高麗人說話的腔調一聽就不一樣。”
    “之前啊,老頭子我確實沒什麽機會分辨,畢竟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大明人。可這段時間也不知是為何,王宮附近突然出現了不少大明人。這見的次數多了,自然就能感覺出其中的不同之處了。”老丈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摸著胡須,語氣中滿是感慨,仿佛那些與大明人相遇的場景就在眼前。
    朱高煦聽了,暗暗點頭,對老丈的這番話頗為讚同。他心裏想著,或許是食物方麵的影響,高麗這邊生活條件有限,人們飲食較為單一,導致高麗人臉上普遍帶著些許菜色,即便是那些家境富裕的人也不例外。而相對來說,大明物產豐富,百姓飲食更為多樣,所以大明人膚色要相對白皙一些。
    聽著朱高煦和老丈的對話,朱瞻墨也來了興致。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皮膚,又回想了一下自從踏上高麗之後,一路上遇到的那些高麗人的膚色。這一對比,還真是如老丈所說,自己的皮膚明顯要白淨許多。
    “不知該如何稱呼三位呀?”崔老漢一邊在前頭領路,一邊隨意地扭頭對朱高煦三人問道。他步伐不緊不慢,那略帶滄桑的聲音在這寧靜的小路上輕輕回蕩。
    “老丈喊我高旭就行,這位大漢是家中派來保護我的陳護衛,而這是我的兒子,小墨。”朱高煦依次介紹了自己三人,遵循著禮尚往來的規矩,他緊接著也反問了一句:“不知該如何稱呼老丈您呢?”
    “老夫姓崔,你們就稱呼我崔老漢吧。”崔老頭臉上掛著慈眉善目的笑容,溫和地回應道。那笑容裏,透著樸實與親切,讓人不禁心生好感。
    “哦,看來老丈祖上還是貴族啊!”朱高煦很給麵子地誇讚了一句。他心裏清楚,在高麗王朝的曆史中,崔姓可是響當當的貴族姓氏,這也是他發出此感慨的緣由。
    崔老漢聽到這話,原本平靜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就像黑暗中突然被點亮的燭火,滿是驚喜地說道:“沒想到高公子對我高麗的曆史竟也有所了解。”他的語氣中,既有對朱高煦的驚訝,又帶著一絲隱隱的自豪。
    “唉,不錯,我家祖上確實曾是名門貴族。隻是可惜啊,子孫後代不爭氣,家道中落,如今隻能在這偏僻的小山村勉強維持生計,苟且偷活了。”說著,崔老漢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滿是無奈與落寞,仿佛承載著家族興衰的沉重過往。他微微低下頭,眼神中閃過一絲黯淡,腳步也似乎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街尾的院子。說是院子,可實在有些簡陋,連個像樣的大門都沒有。僅僅是因為這四間屋子緊緊挨在一起,並且和隔壁的房子之間隔開了一條窄窄的過道,所以才勉強算作是一個獨立的院子。
    “金公子,方便我進來嗎?”站在房間對麵,崔老漢微微顫抖著身子,用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朝裏麵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小院裏顯得格外清晰,打破了片刻的寧靜。
    “咯吱”一聲,房門緩緩推開,一位年近二十的年輕人從屋內走了出來。看到門外站著四個人,他微微一愣,眼神下意識地看向唯一認識的崔老漢,趕忙拱手作揖,舉止文雅地問道:“老丈,這是怎麽回事呀?”
    就在這個金公子問話的時候,朱高煦也在暗暗打量著此人。隻見他年紀看上去應該比自己小上幾歲,相貌頗為端正,五官線條分明,在男子當中也算是有著上等容姿了。而且,從他說話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能明顯感覺到此人飽讀詩書,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儒雅的氣質。朱高煦心中不禁暗自猜測,這位金公子究竟是何來曆。
    崔老漢滿臉笑意地看向金公子,和聲說道:“金公子,這位高公子和你們情況一樣,也是因為天色太晚,沒法繼續趕路了,所以想在咱們這兒借宿一晚。您也知道,村子裏其他的房間要麽破破爛爛,要麽連被褥都沒有,就隻有您這兒還能住人。您看能不能和高公子他們擠一擠?反正你們就兩個人,這四個房間也足夠寬敞了。”
    聽完崔老漢這番話,金公子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皺。畢竟,誰都希望能有個獨立舒適的空間,他自然也不例外,單獨住的話肯定更自在。不過,這一絲不悅僅僅在他臉上停留了瞬間,便立刻被他收斂起來。他很快調整好表情,臉上重新浮現出溫和的笑容,點頭說道:“自然沒有問題,高公子請進。”他心裏明白,這房子又不是自己的,崔老漢都已經把人帶到跟前了,自己哪好意思把人家趕走呢。
    “好好,那高公子你們先進去收拾一下,之後老漢來喊你們過去吃飯。兩位公子年齡相仿,想必應該有許多共同話題,可以好好交流交流。”崔老漢說完這句話,便準備轉身離去,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朱高煦聞言,趕忙客氣地說道:“那就多謝崔老丈和金公子了,給二位添麻煩了。”
    “陳遠!”朱高煦輕聲喊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哎!”陳遠立刻心領神會,扭頭對著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崔老漢大聲吆喝一聲:“老頭,等等!”相較於朱高煦一貫的沉穩儒雅,陳遠說話就顯得沒那麽客氣和講究禮貌了。
    不過,崔老漢對此倒是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他轉過身來,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樸實的笑容,問道:“陳護衛,還有什麽事情嗎?”
    陳遠聞言,伸手在衣袖當中摸索了一陣,隨後掏出一塊銀子,朝著崔老漢隨手扔了過去,大大咧咧地說道:“這是住宿費和吃食的錢!”
    崔老漢眼疾手快,一下子便穩穩地接住了銀子。別看他年紀看著有六七十歲,這身手卻十分利索,完全不像是這個歲數該有的敏捷。他把銀子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原本布滿皺紋的臉,此刻因為高興,皺紋都擠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他嘴裏一邊念叨著:“哎呦,太多了,這也太多了!”可手上卻沒有絲毫要把銀子歸還的意思,幾乎在拿到銀子的第一瞬間,就迅速地塞進了自己的衣袖當中,動作熟練得很。
    其實,崔老漢本就不是那種純粹心善的人。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他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時常連飯都吃不飽,又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地免費給別人提供住宿和飲食呢?他之所以接待朱高煦他們這些外來人,心裏打的算盤就是能從這些人身上得到一些好處。而以往那些有點錢的老爺們路過這裏借宿時,為了顯示自己的闊綽和麵子,每次都會隨手扔一些碎銀子給他,這也讓他養成了這種等著客人主動給錢的習慣。
    “給你了,給你了!”陳遠見崔老漢一副興奮不已,卻還佯裝麵無表情的模樣,心裏有些厭煩,不耐煩地擺擺手,像是在驅趕一隻煩人的蒼蠅。
    崔老漢哪還敢多停留片刻,得了這話,轉身拔腿就走。一出房門,他便迫不及待地雙手顫抖著將藏在衣袖裏的銀子掏了出來。隻見他把銀子舉到嘴邊,張開嘴用力咬了一口,這一試探,頓時更加激動得難以自已,雙眼放光,嘴裏喃喃自語道:“真的,哇哈哈,這次可賺大了,看這分量,最少也有五兩銀子吧?”
    崔老漢在這小村子裏,平日裏雖然也接待過不少借住的過往行人,可卻從來沒收到過這麽一大筆錢。此刻,他激動得眼睛都微微泛紅了,滿腦子都是這銀子能換來多少好東西,能讓自己過上多久富足的日子。
    站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崔老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睛一亮,立馬轉身挨家挨戶地去敲門。他深知,要想再從朱高煦那裏得到好處,就得把他們一行人招待好。原本他還打算隨便弄些粗茶淡飯給朱高煦等人對付對付,可現在朱高煦如此大方,他的想法就完全改變了。他要把村子裏能搜羅到的所有食材都集中起來,給朱高煦他們準備一頓豐盛的飯菜,說不得朱高煦一高興,還會再扔給他幾兩銀子呢!想到這裏,崔老漢的腳步愈發急切,臉上洋溢著貪婪又期待的笑容。
    崔老漢前腳剛離開,金公子就忍不住深深看了眼朱高煦。雖說崔老漢把銀子收起來的動作極快,但金公子還是敏銳地察覺到那銀子的分量著實不少。看來,這位自稱“高公子”的人,絕非普通角色啊。
    “左邊兩間屋子還空著,那高公子你們就住在旁邊吧!”金公子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朝著朱高煦恭敬地拱了拱手。由於他並不知道朱高煦的真實姓名,隻是從崔老漢口中聽到“高公子”這個稱呼,便也跟著這樣喊了。
    “多謝!”朱高煦回以一個善意的微笑,笑容溫和而不失風度。隨後,他轉頭看向陳遠,有條不紊地吩咐道:“將馬車帶過來吧,順便把被褥那些鋪好。”
    “好嘞!”陳遠脆生生地應答了一聲。他眼神開始在四周打量,很快便瞧見拐角處有一個板凳。隻見他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也不在意板凳幹不幹淨,從一旁隨便撿起一個髒兮兮的抹布,隨意擦了擦,便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後對著朱高煦說道:“公子,你們先坐會兒,我馬上回來。”話音剛落,他便像一陣風似的匆匆出了門,腳步輕快,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朱高煦輕輕拉著朱瞻墨的手,徑直走到板凳前坐了下來。這板凳雖說陳遠剛才擦了擦,但以朱高煦的眼光,自然知道肯定擦得並不幹淨。不過,經過這些天的長途奔波,他和兒子兩人身上本就沾染了不少灰塵,早已沒了平日裏的整潔,所以也就沒太把這點不幹淨放在心上。
    就在此時,透過那扇破爛不堪、玻璃都殘缺不全的窗戶,朱高煦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小孩正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戶上,偷偷打量著他們父子倆。那小孩眼神中滿是好奇,可當與朱高煦的眼神不經意間觸碰之後,像是受到了驚嚇,趕忙慌慌張張地將腦袋縮了回去,動作快得如同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而那位金公子此時還在門口不緊不慢地徘徊著,朱高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便隨口與他搭話道:“裏麵的小孩可是公子的兒子呀?看著倒是挺可愛的。”朱高煦語氣輕鬆隨意,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試圖與金公子拉近些距離。
    朱瞻墨嘴裏正叼著一個棒棒糖,原本正滿心期待地等著陳遠回來,聽到父親說裏麵有個孩子,瞬間來了興致,立馬伸長了脖子,努力朝著屋裏的方向看了起來,眼睛裏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可誰能想到,金公子聽到朱高煦這句話後,整個人瞬間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身體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肉眼可見的神色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臉上原本的輕鬆愜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在內心掙紮著什麽,最終還是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略顯低沉地說道:“隻是我一個朋友的子嗣。”
    說完這句話後,金公子像是不願再多談這個話題,甚至都沒再多看朱高煦一眼,便轉身匆匆進了屋,隨後“砰”的一聲,將門給關得嚴嚴實實的,仿佛要把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這一係列突如其來的反應,讓朱高煦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疑惑,
    朱高煦見金公子如此神秘兮兮的舉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金公子的表現實在有些反常,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勁兒。然而,自己畢竟是初來乍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況且這高麗局勢本就錯綜複雜,誰知道這裏麵究竟隱藏著什麽糾葛。想來想去,朱高煦覺得此事或許和自己並無關聯,便決定不再過多理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嘿,公子,你們兩個再等一會兒哈,我馬上就收拾好。”就在朱高煦思索之際,遠處傳來陳遠響亮的聲音。隻見馬車緩緩駛來,穩穩地停在了院子裏。陳遠身手敏捷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一邊快速地朝著朱高煦這邊走來,一邊嘴裏說著話。簡單跟朱高煦交代完後,他便抱著被褥,腳步匆匆地跑進了房間當中。
    回想起之前的經曆,朱高煦不禁有些感慨。之前他們三人在趕路途中,也曾在農家借住過。那些農家的被褥狀況著實糟糕,不僅破舊得不成樣子,上麵還隱隱約約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發黴臭味。朱高煦、陳遠還有朱瞻墨,三人實在難以忍受那種味道。後來,好不容易途徑城市,他們便立刻買了新的被褥,一直放在馬車上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這主要是因為在大明的時候,各地城鎮幾乎都有客棧,住宿條件相對較好,根本不會出現借住農家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情況。所以,朱高煦他們三人之前壓根兒就沒有提前考慮到會在高麗遇到這樣的住宿難題,以至於剛開始吃了不少苦頭。好在現在有了自己的被褥,住宿條件總算是能稍微舒適一些了。
    金公子一進入屋子,便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小心翼翼地往外瞥了一眼朱高煦。瞧見朱高煦的視線並未朝自己這邊看來,他才微微鬆了口氣,轉過身,快步走到坐在炕上的小孩身旁。他俯下身,湊近小孩的耳邊,壓低聲音,神色嚴肅地說道:“三王子,剛來的這群人有些古怪,尤其是那個趕馬車的年輕人。我闖蕩江湖多年,依我看,此人必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您這段時間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千萬不能讓人察覺到任何異樣。”金公子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擔憂,緊緊盯著小孩,仿佛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會暴露什麽。
    小孩的目光順著窗戶的方向看去,在朱瞻墨手中拿著的棒棒糖上停留了片刻,那亮晶晶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好奇。隨後,他乖巧地轉過頭,對著金公子用力地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卻又十分認真地說道:“先生,我知道了!”小孩的模樣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純真,但在聽到金公子的叮囑後,卻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雙手規矩地放在腿上,仿佛在向金公子表明自己一定會謹言慎行。金公子看著小孩懂事的模樣,心中稍感安慰,但仍不敢有絲毫懈怠,畢竟在這複雜多變的局勢下,稍有不慎就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金宗瑞滿心疲憊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這段時間所經曆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
    他原本不過是一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一心想著憑借自己多年苦讀的學識,前來王城參加科舉考試,期望能謀得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可誰能料到,命運的軌跡卻在此刻陡然轉彎,他恰好遇上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兵變。李芳碩竟然公然自立為王,這一消息宛如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在王城掀起了軒然大波。
    緊接著,王上李芳遠親自披掛出征,誓言要將李芳碩這個叛賊一舉殲滅。那時的金宗瑞,滿心以為李芳遠坐擁正統,又有軍隊在手,必定穩操勝券,輕易就能取下李芳碩的首級,平息這場叛亂。在他的想象中,這場戰爭將會是一場勢如破竹的勝利,李芳遠將以王者之姿凱旋而歸。
    然而,現實卻如同殘酷的耳光,無情地扇在了金宗瑞的臉上。事情的發展與他所預想的相差甚遠,沒過多久,李芳遠竟然狼狽不堪地逃回了王城,一進城便下令緊閉城門,再也不敢輕易出戰。那時候,金宗瑞看到的是士氣低落的士兵,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眼神中滿是恐懼與疲憊,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滅頂之災。
    整座城池也因此陷入了人心惶惶的境地,百姓們整日提心吊膽,不知道這場戰亂何時才能結束。沒過幾天,漢陽城外便被李芳碩的部隊圍得水泄不通,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而此時的金宗瑞,還完全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畢竟,他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書生,平日裏一心隻讀聖賢書,對這複雜的政治鬥爭和軍事衝突,所知甚少。
    隨後沒過多久,那城外被稱作反賊的李芳碩部隊便開始發起了猛烈的攻城行動。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攻城器械撞擊城門的轟鳴聲,讓城內的百姓們驚恐萬分。王上李芳遠為了保住王城,號召所有百姓一同抵抗反賊,共同守護這座他們賴以生存的城市。
    金宗瑞自幼所接受的教育,便是將尊君愛國的理念深植於心。所以,當他聽到王上號召百姓一同抵抗反賊的消息時,沒有絲毫猶豫,第一時間便報名登上了城牆。
    然而,當他真正登上城牆,俯瞰下方那密密麻麻如潮水般的攻城部隊時,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瞬間湧上心頭,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軟顫抖起來。那些敵軍的呐喊聲、戰鼓聲交織在一起,仿佛要將他的意誌徹底摧毀。但金宗瑞心中那股對國家的忠誠與責任感,讓他在極度的恐懼中咬牙堅持了下來。他不斷地在心中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一定要為了國家、為了百姓,堅守住這最後的防線。
    金宗瑞原本滿心期待,以為有了百姓們的加入,漢陽城能夠多堅持一些時日。隻要能等到援軍趕來,這場危及國家存亡的危難便能夠順利解除。他幻想著援軍如神兵天降,將反賊們打得落花流水,國家重新恢複往日的太平與安寧。
    可現實卻殘酷得讓人絕望,金宗瑞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王國的士兵。就在敵人發起攻城行動不到一刻鍾的時候,隻聽他身旁突然傳來一聲驚恐萬分的大喊:“敵人殺上來了,快跑啊!”這聲帶著無盡慌張的叫喊,如同一個導火索,瞬間點燃了剛剛被召集起來、從未經曆過戰爭的民兵心中的恐懼。他們原本就脆弱的防線,在這一聲喊叫中徹底崩塌,隨後便紛紛不顧一切地朝著城牆下方逃竄。
    而令人心寒的是,那些一同守城的正規士兵,不僅沒有阻攔民兵的逃竄,竟然也跟著陷入了恐慌,開始你爭我搶地往城牆下跑去。其中有幾位試圖維持秩序的長官,卻被那些被嚇得失了心智的手下士兵,直接補刀殺害。看著這混亂不堪、兵敗如山倒的場景,金宗瑞隻感覺眼前一黑,大腦中仿佛有一道聲音在不斷回響:完了!王城完了!
    金宗瑞,他可不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而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骨子裏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硬氣,秉持著寧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活的信念。在那千鈞一發、眾人皆慌亂奔逃的時刻,他雙目圓睜,怒吼一聲,如同一隻憤怒的雄獅,毫不猶豫地握緊手中的武器,轉身朝著如潮水般衝上來的敵軍奮勇殺去。那股視死如歸的氣勢,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扭轉這兵敗的局勢。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天不遂人願。就在金宗瑞奮力砍殺敵軍,殺得雙眼通紅之時,戰場上局勢混亂,一個不知從何處飛濺而來的石頭,好巧不巧地朝著他直直飛來,正中金宗瑞的眉心之上。刹那間,一股劇痛襲來,金宗瑞隻覺眼前金星直冒,天地仿佛都開始瘋狂旋轉。緊接著,他雙腿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從城牆的台階上咕嚕咕嚕地滾落下去,一直滾落到城牆下方。
    可這厄運並未就此結束。還不等金宗瑞掙紮著爬起來,一具被砍殺的屍體從上方轟然落下,如同一塊沉重的巨石,重重地砸在了金宗瑞的身體上。這突如其來的重擊,讓金宗瑞再也扛不住,腦袋一歪,雙眼一閉,就此暈厥了過去,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金宗瑞悠悠轉醒的時候,夜幕已經悄然降臨。他仍清晰地記得,醒來時整個人被掩埋在一群屍體之下,處於最底層。四周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耳邊還不時傳來嘈嘈雜雜的搜尋聲音。從這些人的對話當中,金宗瑞得知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漢陽城已經淪陷了。這個消息,如同重錘一般,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讓他原本就疲憊不堪的身軀,仿佛又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金宗瑞就那樣靜靜地躺著,腦海中天人交戰,沉默了良久。求生的本能,就像一股頑強的暗流,逐漸將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壓製了下去。他明白,此刻衝動行事,隻會白白送命。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為國家、為死去的同胞做點什麽。終於,等到周圍徹底沒了敵人走動的聲響,金宗瑞才強忍著身上的傷痛,緩緩從那堆積如山的屍體中艱難地爬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環顧四周。眼前的景象宛如人間煉獄,放眼望去,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將地麵染得一片殷紅,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陰森恐怖。金宗瑞怔怔地呆愣在原地,仿佛靈魂出竅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淚水才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他緊緊咬著嘴唇,生怕哭聲會引來敵人,隻能將那悲痛欲絕的哭聲壓抑在喉嚨裏,身體因為極力隱忍而微微顫抖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宗瑞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如同行屍走肉般,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自己住宿的地方走去。街道上,喊殺聲依舊此起彼伏,從未停止,那聲音仿佛惡魔的咆哮,在夜空中回蕩。時不時就能看到有王軍士兵在叛軍的刀下倒下,生命如風中殘燭般消逝。幸運的是,金宗瑞隻是一介臨時被拉來守城的書生,穿著普通,看起來和尋常百姓無異。那些叛軍看到他,隻是隨意掃一眼,便以為他隻是個被戰亂波及的普通百姓,並沒有過多理會,任由他失魂落魄地走過。
    終於,金宗瑞回到了自己所住的酒樓。他神情恍惚地走進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然而,即便此刻身心俱疲,滿心絕望,他心中仍存有一絲希望的火種。他知道,城中必定還有許多像他一樣不肯投降的義士。隻要能找到這些誌同道合之人,團結起來,那麽國家就還有一線生機,就還有救。這個信念,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支撐著他在這無盡的痛苦與絕望中,不至於徹底沉淪。
    在經曆了最初那段沉浸於悲痛與絕望的日子後,金宗瑞終於在內心深處燃起了一股不屈的鬥誌,他強撐起精神,決心為國家的光複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他像一隻謹慎而執著的鼴鼠,小心翼翼地在漢陽城的陰暗角落裏活動,暗中聯係那些在戰亂中敗退的王城士兵。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找到了幾個幸存且同樣心懷複國之誌的同伴。
    從這些士兵口中,金宗瑞得知了更多令人痛心卻又無奈的消息:王宮已然被李芳碩的叛軍占領,曾經象征著國家威嚴的宮殿,如今已落入叛賊之手。而王上李芳遠,在漢陽城即將被攻破之際,為了保存實力,無奈之下帶著部分親信朝著北方撤離。這個消息,如同給金宗瑞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他知道,隻要王上還在,國家就還有希望,複國的火種就還未熄滅。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金宗瑞與那些躲藏在漢陽城中的士兵保持著頻繁的聯係。他們秘密策劃,精心組織,試圖對李芳碩發起刺殺行動,期望能借此扭轉乾坤,恢複國家的正統。然而,王宮中守衛極為森嚴,李芳碩深知自己的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自然對自身安危格外警惕。每一次刺殺行動,都如同以卵擊石,最終以失敗告終。而且,每一次行動都伴隨著慘痛的代價,不少並肩作戰的兄弟,為了心中的信念,為了國家的光複,倒在了敵人的刀槍之下。
    隨著李芳碩的士兵在城中展開大肆搜捕,局勢變得愈發嚴峻。金宗瑞身邊的兄弟越來越少,他們的生存空間也被不斷壓縮,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大網逐漸收緊。每一次出門,都充滿了危險,每一個角落,似乎都隱藏著敵人的眼睛。但金宗瑞並未因此而退縮,他依然在絕境中尋找著希望。
    之後,金宗瑞又與王宮士兵碰了幾次頭,經過反複商討和權衡,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再繼續留在漢陽城了。這座曾經的王城,如今已成為一座危險的牢籠,再待下去,自己性命難保。於是,他毅然決定馬上出城,去尋找王上李芳遠,並竭盡全力輔佐他,期望能再次奪回天下,讓國家重歸安寧。
    金宗瑞的思緒如脫韁之馬,縱橫馳騁在往昔的記憶中,此時又緩緩收韁回歸當下。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仿佛承載著這段時間所有的艱辛與無奈。隨後,他將目光輕柔卻又飽含深意地落在眼前的孩子身上。
    這個孩子,是金宗瑞準備出城的千鈞一發之際,王宮的殘兵敗將們拚死護送到他手中的。原來,當初李芳遠撤離時形勢萬分危急,場麵混亂不堪,王公貴族們不少都在慌亂中走散了。而他麵前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正是李芳遠的第三子——李裪。
    金宗瑞原本一心撲在科舉上,滿心期待著能通過科考出人頭地,在仕途上大展宏圖,光宗耀祖。然而,如今這天下已然大亂,戰火紛飛,山河破碎,科舉之路自然是徹底斷絕了。可誰能想到,李裪的出現,對金宗瑞而言,恰似一場久旱後的甘霖,宛如天賜福源。他心裏清楚,隻要自己能夠竭盡全力輔佐三王子找到李芳遠,並且最終協助他們父子二人奪回王朝,重登大寶,那麽科舉與否,又何足掛齒呢?這可是一條能夠成就不世之功的光明大道啊!
    金宗瑞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堅定與信念都匯聚於胸,而後目光灼灼地看向李裪,語氣誠懇且充滿希望地說道:“三王子,這些天您可能要委屈一下了。不過您放心,隻要我們能順利聯係上大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複國大業必將成功,我們一定能重振王朝的輝煌!”
    盡管自戰鬥打響以來,李芳遠的軍隊一路節節敗退,局勢看上去極為狼狽,甚至如今的他如同過街老鼠一般,隻能倉皇逃竄以保性命,但金宗瑞心中對李芳遠的信心卻從未有過絲毫動搖。他堅定不移地相信,李芳遠最終必定能獲得這場鬥爭的勝利,重新奪回屬於自己的榮耀與江山。
    金宗瑞自幼便是聽著李芳遠的傳奇故事長大的。在他的認知裏,李芳遠簡直就是高麗王朝的締造者,毫不誇張地說,倘若沒有李芳遠,便不會有如今的高麗王朝。回顧往昔,高麗王朝的大半江山,皆是李芳遠憑借著卓越的軍事才能、過人的智慧與無畏的勇氣,一步一步打下來的。李芳遠在金宗瑞的心中,宛如一座巍峨聳立的高山,是他無比敬仰的偶像。這種從小便深深紮根在心底的崇拜,讓金宗瑞對李芳遠的能力有著十足的信心,堅信他擁有扭轉乾坤的力量。
    至於李芳遠如今為何會在戰場上表現得如此“拉跨”,金宗瑞有著自己的理解。在他看來,李芳遠當了皇帝之後,享受了一段安穩的時光,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長久處於高位,難免會在安逸的環境中有所懈怠。金宗瑞隻當這是李芳遠一時的狀態不佳,尚未從過去的安逸中完全回轉過來。但他堅信,以李芳遠的能力與氣魄,重新振作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一旦李芳遠調整好狀態,必定能如往日一般,率領軍隊披荊斬棘,奪回失去的一切,再次書寫屬於自己和高麗王朝的輝煌篇章。
    “先生放心,我沒事的,我能吃得了苦。這些日子跟著先生東躲西藏,倒是委屈了先生了。等找到父王之後,我定會報答於你!”李裪臉上帶著與他年紀極不相符的沉穩,平靜地點點頭,語氣堅定而誠懇。盡管當下局勢如狂風中的危樓般岌岌可危,自戰鬥爆發以來,他便一直身處險境,時刻麵臨著生命威脅,但在他稚嫩的麵龐上,卻看不到絲毫的害怕與擔憂。
    此刻的李裪,宛如一顆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明珠,小小年紀卻心智十分老成。麵對如此艱難的處境,他仿佛已然洞悉一切,那份淡定從容,仿佛是曆經無數風雨洗禮的老者才會擁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這句形容勇者無畏的話語,用在李裪身上竟毫無違和感。
    金宗瑞看著眼前的李裪,心中滿是欣慰與讚賞。李裪的這般表現,著實讓他感到十分滿意。這也正是他即便拚了性命,也要將李裪帶出去的重要原因。在眾多王子當中,金宗瑞敏銳地察覺到,李裪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質與眾不同,最具王者之姿。他深信,隻要這次能夠順利度過難關,給予李裪成長的機會,待他羽翼豐滿,往後必定能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帶領高麗王朝走向新的輝煌。
    在房間裏,金宗瑞與李裪正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交談著,他們的聲音如同蚊蚋般細微,生怕被外界察覺。然而,院子當中靜靜坐著的朱高煦,臉上卻浮現出一臉異色。畢竟,雙方僅僅隔著一個房間,再加上朱高煦自身實力高強,耳力敏銳非凡。即便金宗瑞和李裪已然將聲音壓到極低,可在朱高煦聽來,卻如同在耳邊低語,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朱高煦著實沒有料到,隻是隨意找個村莊借住,竟會如此機緣巧合地碰到高麗王朝的三王子。想到此處,他不禁輕輕失笑一聲,這世間的緣分,當真是奇妙難測。
    可就在笑聲未落之際,“三王子”這三個字,突然如同一道閃電,劃過朱高煦的腦海。他微微一愣,緊接著,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鬱,甚至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
    這笑聲中,既有意外之喜,又有恍然大悟的暢快。他清晰地記得,大學期間選修過關於高麗語的課程,對高麗的曆史也略有涉獵。在高麗曆史的開篇,那占據著首要位置的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世宗大王。在世宗大王出現之前,高麗王朝上下,無論是日常交流,還是官方文書,一直沿用的都是漢語。正是這位世宗大王,以其卓越的智慧和深遠的眼光,創建了屬於高麗自己的文字——訓民正音,為高麗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而這位在整個高麗曆史上,都占據著舉足輕重地位、影響力足以位列前幾席的世宗大王,恰恰就是他此時聽到的李芳遠的第三子——李裪。
    “嘖嘖嘖……”朱高煦忍不住輕聲咂舌,心中滿是感慨,著實沒想到,日後將在高麗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世宗大王,如今竟然隻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剛才僅僅是匆匆瞥了一眼,可就從那短暫的對視中,朱高煦便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孩子眼中透著一股靈動之氣,十分聰慧機靈,隱隱已有不凡之態。
    “爹,您笑什麽呀?是有什麽高興的事情嗎?”朱瞻墨又伸出小舌頭,輕輕舔了一口手中的棒棒糖,那圓溜溜的眼睛裏滿是好奇,一眨不眨地盯著朱高煦問道。
    自從在新城第一次嚐到棒棒糖這種香甜可口的糖果後,朱瞻墨就對它喜愛得不得了。來到高麗之後,這裏的飯菜口味與他們平日裏習慣的大不相同,讓朱瞻墨覺得十分難吃。在這種情況下,棒棒糖的香甜就愈發顯得誘人了。每當無事可做的時候,朱瞻墨就會含上一個棒棒糖,不僅能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還能順便驅散一下空氣中時不時飄蕩著的那股令人不適的惡臭。
    朱高煦微笑著伸手,輕輕摸了摸朱瞻墨的腦袋,眼中滿是寵溺地說道:“嗬嗬,沒什麽,爹就是想到往後你可能多一個玩伴呢!”
    朱瞻墨本就心思靈動,反應極快,聽到父親這話,立馬就聯想到了房間裏那個男孩,小臉上滿是好奇地問道:“爹爹是說他嗎?”
    “不錯!”朱高煦麵帶溫和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眼神中透著一絲篤定,仿佛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朱瞻墨不禁皺了皺鼻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歪著腦袋說道:“可我們根本不認識呀,爹怎麽就知道他會是我的玩伴呢?”在他小小的認知裏,大家不過都是偶然借住在同一個地方,明天一早便會各自踏上不同的旅程,彼此之間能客客氣氣地說上幾句話,就已經算是很有禮貌了,實在難以想象怎麽會成為玩伴。
    朱高煦看著兒子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樣,忍不住輕笑一聲,故意賣起了關子,神秘兮兮地湊近朱瞻墨,壓低聲音說道:“你忘記了,爹可是會算命的呀,早就已經算出屋子當中這兩人的身份了,也算到往後這個小孩會追隨在你身邊。”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仿佛自己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一般,眼神中帶著一絲戲謔,想看看兒子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