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光剛把院子裏老槐樹的影子拉長，陸珩淵就動了起來。
    他沒再碰院子裏的雜草，也沒看那間剛裝好新床的空屋子，隻是沉默地燒了鍋熱水，親手給封月洗了臉，又把新買的鞋子放到他腳邊。
    然後親手給封月穿鞋，那樣子明顯覺得封月自己是不會穿鞋的，在陸珩淵自己的認知裏，自己的小月餅還是個寶寶。
    就算變成人了，也是個沒有生活常識的寶寶。
    封月你開心就好。
    封月看著那雙嶄新的小號運動鞋，又看看陸珩淵蹲在自己麵前，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笨拙地想幫他係鞋帶。
    他默默地抬起腳，自己穿了進去。
    陸珩淵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給他係鞋帶。
    “走了。”
    封月變人後，一晚上還是沒讓陸珩淵適應，這會兒總覺得有些別扭，導致說話也有點幹巴巴的。
    走之前，陸珩淵把昨天專門買的鴨舌帽給封月帶上，勉強讓他過於醒目的發色不那麽顯眼。
    這次出門，他隻背了一個半舊的帆布包，裏麵是換洗的衣物和所有的現金。
    那張銀行卡，被他用手帕裹著，貼身放在最裏麵的口袋裏。
    封月被陸珩淵牽著，小小的身影幾乎被他高大的身軀完全擋住。
    大門被重新鎖上，那串嶄新的鑰匙被陸珩淵塞進口袋，他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才擁有了不到幾天的家。
    回去的路，比來時要順暢得多。
    陸珩淵直接在火車站買了價格比較貴的硬臥票，一個六人隔間，此時隻有他們兩個。
    這是一種他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這裏要比以前他做的硬臥舒服多了，從這裏到他家最近的城市，都得三四天，一趟下來，人都僵了。
    “餓不餓？我去餐車給你買點吃的。”陸珩淵把包放下，看著坐在鋪位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封月。
    封月搖了搖頭，帽子已經被取下，那頭灰白色的短發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他現在的樣子，就是一個漂亮得過分的混血小孩，隻要不開口，沒人會懷疑什麽。
    陸珩淵沒再堅持，他隻是在封月的對麵坐下，兩個人隔著一張小小的桌子，陷入了沉默。
    火車有節奏地晃動著，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從城市的高樓，到郊區的平房，再到一望無際的田野。
    “為什麽要變成人跟我一起回去？”陸珩淵終於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變回原來的樣子，我抱著你，你隱藏成小貓，更安全。”
    封月抬起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他。
    他沒有回答，隻是伸出小手，越過桌子，輕輕抓住了陸珩淵放在桌上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很小，也很暖和，不像人類孩童該有的溫度。
    陸珩淵的心髒被這一下觸碰弄得一縮。
    他反手，用自己寬大的手掌握住了那隻小手，將它整個包裹了起來，感受著這溫暖的溫度。
    “以後別這樣了。”
    “哪樣？”封月終於開了口，他的發音比昨天清晰了許多，帶著一點軟糯的童音。
    “為了我，變成人。”陸珩淵垂下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做貓挺好的，無憂無慮。做人……太苦了。”
    封月沒有抽回手，隻是任由他握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男人掌心裏傳來的冰涼，和他話語裏藏不住的沉重。
    他歪了歪頭，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做人？”
    陸珩淵被問得一愣，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他為什麽要做人？如果可以選擇，誰又願意生來就在泥潭裏打滾，被所謂的血親啃噬骨肉。
    看著男人啞口無言的樣子，封月把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蓋在陸珩淵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因為，要保護想保護的人。”
    封月揚了揚小眉毛，明明是孩童的臉，可他的語氣和話可不符合他的樣子。
    “別擔心，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惡人就由我帶給他們報應吧。
    後半句話封月沒說。
    火車到站，喧囂的人潮瞬間將他們吞沒。
    從相對安逸的臥鋪車廂轉到長途汽車站，環境的惡劣程度是斷崖式的下跌。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汗臭、煙味和廉價方便麵調料包的複雜氣味，嗆得人幾乎要窒息。
    【八月，屏蔽嗅覺。】封月在心裏默念。
    【好的主人，嗅覺屏蔽已開啟，持續時間兩小時。】
    周圍那股能把人熏個跟頭的味道瞬間消失了，封月不動聲色地拉了拉陸珩淵的衣角。
    陸珩淵立刻會意，彎腰將他半抱起來，用身體為他隔開擁擠的人群，快步擠上了那輛車身印著“xx縣城”字樣的破舊大巴。
    車裏更是摩肩接踵，連過道上都塞滿了扛著大包小包的乘客。
    陸珩淵好不容易才在最後一排找到了兩個空位，他先讓封月坐到最靠窗的位置，自己則像一堵牆，擋在了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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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車發動，車廂裏更加顛簸，那股難聞的氣味也愈發濃鬱。
    陸珩淵下意識地皺緊了眉，他看著身邊安安靜靜看著窗外的封月，有些擔憂地問“難受嗎？要不要開點窗？”
    封月搖了搖頭，反而往他身邊靠了靠。
    陸珩淵隻當他是被這環境嚇到了，便伸出手臂，將他更緊地護在自己身邊。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空氣，似乎都比別處要清新一些。
    這惡劣的環境，這熟悉的擁擠和顛簸，將他腦子裏那些關於神仙妖怪的荒誕念頭，全都碾得粉碎，隻剩下最真切的現實。
    跟著同鄉出門時，他的想象中，他就是從這樣的車裏走出去，走進大城市，也是坐著這樣的車，一年到頭，灰頭土臉地回家。
    他以為自己拚了命，就能逃離這種生活，可到頭來，明明才有機會改變，還是被輕而易舉地拽了回來。
    不，不一樣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裏，隔著幾層布料，躺著一張能改變一切的卡片。
    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窮光蛋了。
    傍晚時分，大巴車終於搖搖晃晃地駛進了縣城汽車站。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站外的廣場上亮著幾盞昏黃的路燈，拉長了來來往往行人的影子。
    陸珩淵牽著封月的手，走下汽車。
    一股夾雜著塵土的冷風吹來，讓他精神一振。
    他沒有像其他乘客那樣，急匆匆地走向通往各個鄉鎮的岔路口，而是頓住了腳步，站在原地，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縣城。
    “哥，我們不回村裏嗎？”封月仰頭問他。這一路上，他們已經統一了稱呼。
    “不回。”陸珩淵的回答簡短而清晰。
    他牽著封月，轉身朝著與回村完全相反的方向，向著縣城最中心、燈光最亮的地方走去，“今晚，我們住縣城。”
    他這次回來，不是來低頭認錯，也不是來散財求饒的。
    他是回來解決問題的，從根上解決。
    單槍匹馬地衝回村裏，麵對那一大家子紅了眼的豺狼，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孩子，討不到任何好處。
    他們要是撒起潑來動了手，吃虧的隻會是自己。
    他必須先找個落腳點，一個安全、幹淨，能讓他冷靜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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