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卷:寶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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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芍!
    我撥開牆頭上堆積的一層枯葉,探著頭往外麵望去。
    天色湛藍,雲彩如撕開的絲絮般潔白,陽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氣,牆外的田野阡陌縱橫,已經添了好些新綠的顏色。不遠處,溪水潺潺,一道木橋身影細長。
    一陣馬蹄踏過沙地的聲音碎碎傳來,間著人語。未幾,幾騎人影從樹林裏出現,沿著小徑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是幾個青年男子,衣冠整齊,馬身上各飾銅轡絲絡,拿著新摘的青枝,說說笑笑,縱馬悠然踏上那木橋。
    是城裏來踏青的人。我心裏道。
    待離得漸近了,他們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牆頭上的我,說了句什麽,其餘的人也跟著望過來。
    我沒有縮回頭,感受到那些視線落在臉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馬兒的步子不約而同地緩了下來。
    風兒拂過我的臉頰,少頃,我心滿意足地收起踮著的腳尖,將臉遮在院牆之後。
    “她為何躲起來了?”
    “許是小女兒害臊哩。”
    “可他們還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抬頭,是兩隻喜鵲正立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地閑聊。
    我笑了笑。
    它們突然噤聲。
    我扶著樹幹小心地下來,拍拍手,往屋內走去。
    身後,兩隻喜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真怪啊……我怎覺得她聽到了?”
    “……我也覺得,可她是個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掩上房門。
    屋子裏空蕩蕩的。
    自從母親離開,那些人就以居喪簡樸為由,把玲瓏些的擺設都收了去。
    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這才發覺自從早晨起來還沒有進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沒像往常一樣把飯食送來。實在覺得餓,我想了想,隻好再走出門去。
    宅子裏空蕩蕩的,我走過後院的回廊,一名家人也沒有見到。
    當我走過一間的廂房時,忽然聽到些聲音。
    我駐足。
    這些聲音從門縫裏出來,仔細聽,卻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還有男人在說話。
    廂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處亂走的時候,家人們的好事也偷撞見過幾回。母親在這宅中本說不上不少話,出了我們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總之也不關我的事。
    “……女君……京城裏,可就要嫁人……”一個聲音飄入耳中,卻是阿芙。
    我停住腳步。
    “哦?女君?”另一個聲音傳來,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說時遲那時快,廂房的門板突然打開,一陣風“呼”地出來,未等我反應,麵前已經站著一個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鬢發遮住了陽光,光暈淡淡。
    這是個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
    平視過去,隻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長眉如葉,一雙眼睛,似乎滿含瀲灩光彩。
    我盯著那眼睛看,隻覺樣子煞是精致,畫描的一般,讓人不想移開視線。
    風在庭院中掃過,樹木的葉子“嘩嘩”地響。
    好一會,他微微蹙起眉頭,雙目更顯修長。
    一陣人語聲從回廊那頭傳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視。
    美男子望望那邊,神色複雜地又瞥我一眼。隻見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頃刻間,他竟消失不見了。
    旁邊傳來一聲輕哼,我回過神來。
    大門敞開的廂房裏,阿芙躺在一堆陳年茵席上,掙紮著要起來。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剛剛睡醒一樣,用手擦著眼睛。再看她身上,隻見衣衫完好。
    “喲,女君這是做甚?”
    正想詢問,一個故意拉長的聲音忽而在我身後響起。
    門口,幾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著,一名婦人站在當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一事未盡又來一事。
    我轉身麵向她。
    “阿……阿姆!”阿芙卻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怯怯向她行禮。
    “並未做甚。”我答道。
    這是父親派來打理母親喪後之事的人,姓周,據說是個很得那邊夫人仰重的,宅院裏的家人們都要尊稱她一聲阿姆。
    “阿芙,你給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處麽?”周氏沒有理我,卻看看地上的食盒,轉而問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臉色慌張,兩頰漲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是我想到此處用膳,故而教阿芙拿來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個大人呢,如今居喪,更該檢點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規,還煩女君在用膳前先將孝經抄上十遍。”
    說罷,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後家人將食盒收起,緩步離開了。
    “是婢子不好,連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臉愧疚,眼淚都快出來了。
    “無事。”我將筆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紙上落筆。
    “這卷冊這麽長,要抄到何時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餓。”阿芙憂心忡忡道。
    “無事。”我又道。過了會,我看看紙上的東西,覺得滿意了,將紙遞給阿芙“好看麽?”
    阿芙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點頭“好看。”
    說著,她對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畫男子哩。”
    我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你可覺麵善?”
    阿芙歪著頭又看了看,搖搖頭。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雙眼放光“婢子知曉了!近來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牆,窺著了哪位來遊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說甚,不過隨手畫畫。”
    窗外的月亮漸漸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別疲憊,已經趴在案邊睡著了。
    我看看她,放下筆,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來,突然發現案前坐著個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聽到響動,那人抬起頭來,隻見眉目如畫,卻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見我一臉驚詫,妖男唇角彎起,勾出一個魅人的笑,接著不緊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張畫紙,朝我揚了揚“女君莫不是白日裏見到在下,觸動了春思,夜間便畫起像來了?”
    我看著他,努力平複著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邊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畫紙“她已中了我的迷術,一時醒不來。”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將他上下打量“足下來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掃過我緊攥著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驚,我今日吃飽了,不想害人,來此不過閑逛。”
    說出這話還教我勿驚……我仍並不敢信他,瞅著附近牆壁上掛著一枚桃符,不動聲色地挪過去。
    妖男並不理會我的舉動,順手拿起我案上的紙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來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說。
    原來他那時一直都在。
    肚子裏適時地又翻滾了一下。我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室中一片奇異的安靜,隻有阿芙輕微地打著呼嚕。
    少頃,身邊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息,我回頭,心跳幾乎停頓——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過咫尺。
    “你這是做甚?”我忍不住,撫著胸口怒目道。
    妖男卻似乎很得意,卻並不出聲,隻將眼睛盯著我看。
    我仍瞪著他。
    二人兩兩對視。
    他的氣息隱隱拂來,似有些幽幽的香。
    “為何你不會中術?”他說。
    我愣了愣。
    “中術?”
    妖男仍盯著我,滿臉思忖“譬如你那婢子,隻同我對視上一眼便給攝住了,為何你與我相視良久也全無回應?”
    原來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問“你白日裏對阿芙做了什麽?”
    他卻眨眨眼睛“女君以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親的書堆裏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術吸人精血的故事。這妖男無疑會施術,看阿芙那迷怔之態,莫非……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妖男看著我,目光愈加曖昧。他抬起手來,輕輕往我頰邊一掠,語氣如蘭似麝“女君欲一試否?”
    我怒起,扯下牆上的桃符便朝他擲去。
    妖男冷笑一聲,卻見衣袂晃過,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裏一樣不見蹤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會,胸口還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邊傳來迷糊的聲音,阿芙伸著懶腰醒來了。
    “女君……”阿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女君立在牆邊做甚?”
    我反應過來。
    “嗯……未做甚。”我說著,故作鎮定地將桃符拿起,掛到牆上。
    “咦?”隻聽阿芙驚奇地說“女君竟這般神速!紙都抄完了呢!”
    “什麽?”我訝然回頭,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紙都已經寫滿了字。我翻著數一數,不多不少,連著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