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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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芍!
    時光荏苒,如風穿梭。
    眼前煙雲明滅,氤氳中,一人立在花間,似漫不經心“花是種的好,隻是長相差了些……”
    花瓣繽紛點點,他立在繁花絢爛的樹枝下看著我,似笑非笑“……花君亦愛花麽?
    “……可知明日是什麽日子?”明珠的光輝映得那麵孔美若玉琢,他眸光如溫酒,柔和而醉人。
    “子螭!”我痛苦的聲音回蕩在天空,充斥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思緒如洪水襲來,我的心一震,突然坐起。
    涼風陣陣,鬆枝如茵。
    蓬萊腳下,滄溟濤聲起伏,深邃的顏色延綿無際,與天邊的寶藍相交,粼粼映著日頭。
    又夢到了。
    我望著頭頂,深吸口氣,片刻,緩緩在藤榻上躺下。
    風涼絲絲地拂在臉上,眼角澀澀的,我摸去,水跡洇在指頭。
    “嗷嗷……”有什麽靈活地爬上了我的藤榻,我側過頭,一隻身體圓乎乎的小狐狸站在榻沿上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睛滿是好奇,毛絨絨的尾巴一動一動。
    我支著身體坐起身來,將它拎到懷中。
    “阿團,”我撓撓它的下巴“怎溜出來了?母親呢?”
    阿團望著我,嘴裏仍“嗷嗷”叫喚。
    “果真在這裏。”一個惱怒的聲音突然傳來,阿團被一隻手提了起來。初雪站在麵前,撅著嘴瞪它“又偷吃油餅!”
    阿團“嗷嗷”的叫喚,求助地望向我,這時我才看清,它嘴邊果然沾著些油餅的碎屑。
    “求誰說情也沒用!”初雪“哼”一聲,佯怒地往它屁股上打了一下,卻似小心至極,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不禁笑起來。
    阿團是妖男和初雪的第一個孩子,去年出生,還不會說話,卻跟初雪一樣愛吃油餅。
    初雪抱著阿團在藤榻上坐下,看著我,嘟噥道“你好久不來,一來卻就是睡。”
    我笑了笑。
    “阿芍。”初雪拍拍阿團的腦袋,瞅瞅我,支吾地說“嗯……子螭,真的死了麽?”
    我抿抿唇角,片刻,搖頭“不知道。”
    若磐化作天狗吞日,相柳隨共工神力而亡,子螭卻消失了。
    無蹤無跡,也沒有句龍那樣的九色巨虹。
    天庭許多人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我不肯相信。
    天狗吞日,斧正萬物。子螭與昆侖璧本非一體,說不定昆侖璧在那一刻碎裂,卻反而能夠使得子螭的元神保留下來。這個想法,博聞強識如北鬥星君,聽過之後也未否認有此可能,但他仍勸我要往實處看。
    說我逃避也罷,固執也罷,我總覺得他不會這樣什麽也不交代就離開,終有一日他還會回來。
    “前些日子,南海龍君曾路過此處。”初雪小聲說“嗯……他說你忙得很,讓爺爺勸勸你。”
    我沒有答話。
    子螭不會回來的事,連南海龍君也默認了。
    他說“神君早已知曉時日無多,天庭事務,也早已交托完畢,以防身後無序。相柳那般謀劃,本無論如何都是死局。你用金刃使天狗複蘇,一切方得扭轉,也算成全了神君心願。”
    我那時聽到這些話,雖無言以對,卻仍一意孤行。
    子螭隻要沒有死去,終有回來的一日,即便昏迷隱匿,天地間也總會有他的氣息。那日之後,我遊逛在天地間,碧落黃泉,無時無刻不在尋找。
    神仙的日子無窮無盡,幾十上百年常常不放在眼裏。子螭離去到現在,人間不過幾十年,可在我看來卻像幾千年一樣漫長。
    說起這些,方才睡了一覺,精力恢複了了不少,今日也不能偷懶。
    我摸摸阿團的頭,站起身來。
    “阿芍又要走?”初雪訝異地望著我。
    “嗯,”我伸伸手臂,說“北極之地還未去過,要去走一走。”
    初雪目瞪口呆。
    “你們這些神仙啊,”她歎了口氣,皺皺鼻子“還是臭方士說得對,登仙也不一定有現在過得好。”
    “又要去何處?”這時,我忽然聽到妖男悠然的話音傳來。
    轉頭,隻見他正走來,身後還跟著一人。
    目光倏而定住。
    我望著那裏,一時怔忡。
    若磐看著我,金色的眼睛明澈如昔。
    “嗷嗷……”阿團見到妖男,興奮得很,掙紮著從初雪的臂間鑽出來,一下跳到妖男懷裏。
    妖男撫著阿團,看看若磐,又看看我,笑了笑。他神色自若地走過來,對初雪說“去散步。”說罷,牽起她的手,朝屋後走去。
    初雪臉頰發紅,跟著他,不是轉頭回來看我,目光閃閃。
    我回過頭來,隻見若磐看著我,神色深沉而溫和。
    “你好麽?”對視片刻,我開口道,喉頭沙沙的。
    “嗯。”若磐答道。
    我看著他俊朗的麵容,視線不放過每一寸肌膚,好一會,確定他說的是實話,眼前倏而迷蒙。
    那場大戰,若磐擺脫共工之時,身心已是大創,吞日之後,幾乎散神而亡。幸而大司命來到,將若磐帶到幽冥休養,方得保全。尋找子螭之餘,我時常到幽冥探望,他回複到了以前初生時的樣子,整日昏睡,醒來的時候卻是極少。
    如今能在陽間見到若磐,幾十年來還是頭一回。
    眼角傳來那大手的觸摸,有些粗糙,卻溫暖真實。我抓住若磐的手,越發哽咽。
    “你呢?”他任我攥緊手指,低低地問。
    我抹開眼淚,苦笑,沒有答話。
    “我此來,是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若磐注視著我,沉默片刻,對我說。
    去一個地方?我訝然。
    若磐卻不多話,身形一變,化作白狗,兩隻眼睛看著我。
    我微微猶豫,扶著他的背,坐了上去。
    我又來到了幽冥。
    從入口落下,無盡的黑暗如潮水淹沒頭頂,隻餘幽冥花草的銀光和時而閃過的指引之燈。
    若磐的背溫軟依舊,他四足生風,穿過亡靈擁擠的峽穀河川,未多時,帶我來到一條泛滿銀光的大河之上。
    我望著下方,發覺並不陌生,這裏正是讓我重生為神的那條冥河。
    若磐將我放下,化作人身。
    “冥河乃盤古心脈所化,源頭聚天靈,支流黃泉聚地靈,人神重生皆由冥河而始。”他說。
    我頷首。
    這些我都知道,這裏我來過好幾回,可搜遍上下,皆無所獲。
    若磐沒有再說什麽,卻朝河麵低念,未幾,銀光浮動,聚起一個人形,升騰至我們跟前。
    “神君有召,小臣是聽。”隻見那是一個幽官,向若磐深深一禮。
    我明白過來。與天庭神仙不同,天狗乃通陰陽之神,冥界的幽官亦聽從他召喚。
    “將我問我你的事告知神女。”若磐道。
    幽官應諾,向我一揖,道“上回替日,有靈隕落於河中,倏而散於水底,不見蹤影。就在今日早時,散靈在水中重聚,化為神身,出了幽冥。”
    心倏而被撥動,我睜大了眼睛。
    “他是誰?”我問。
    幽官笑笑“小臣自盤古以來,從未出過幽冥。河中重生之人,小臣無一認得。隻知其身份似乎了得,大司命亦不可掌控。”
    思緒澎湃如怒濤,我看向若磐,他注視著我,目光映著冥河的銀光,平靜而深遠。
    “可知他去了何處?”心中激動難捺,我問幽官。
    “這……”幽官想了想,道“小臣雖不知那神靈名號,他離去所往,幽府中當有記載,待小臣查來。”
    寒風陣陣,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起了細雪。天庭和仙山仍然溫暖如春,人間卻已經是入冬時節。
    越過山川林壑,蒲州蕭索的大地出現在腳下。
    若磐在一個土丘上降落,我朝四周望去,發現這裏正是我以前同他來過的那個地方。風物已經改變了許多,當年遍野的衰草被如今縱橫的農田取代,隻有坡頂那個墳塋還剩下半截孤零零的石碑,上麵殘留著斑駁不辨的銘刻。
    風景觸目,往事忽而浮上心頭。
    我轉頭,若磐靜立不語,雙目幽深。
    “幽官說的就是此處?”
    “嗯。”若磐道。
    我看著腳下及膝的荒草,這個地方是我過去降生為人之所,我去蓬萊前才來過一回。
    “我去尋他。”片刻,我說。
    “嗯。”
    我轉身走開,才行了十餘步,回頭看去,若磐仍站在坡上,看著這邊一動不動。
    腳步收住,我折返回去。
    “若磐,”我躊躇著,過了會,注視著他“我知道你的心,隻是我……”聲音發澀,我張著口,卻說不下去。
    “我明白。”若磐的聲音低低。他雙唇緊抿,飛舞的雪粒中,眼眶上竟似有些微微地泛紅。
    北風掠過,我深吸口氣,沒再說話,少頃,轉身離開。
    “阿芍!”忽然,若磐出聲叫我。
    我回頭。
    他立在那裏,金眸明亮,語聲醇厚“我仍不曾後悔。”
    我的腳步凝滯,好一會,唇角彎了彎,不再看他,繼續朝前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田野中逐漸染上銀色。
    那條小河上,木橋還在,老宅卻已經改了樣子,斷壁殘垣裏是別人家的菜畦。隻有那棵老梅樹仍然歪歪地立在路旁,枝頭長著粒粒花苞。
    老宅的背後已經變成了一個村莊,寒氣中,炊煙徐徐。
    “這位娘子!天寒地凍,來買二兩酒吧,你良人必是高興呢!”路過一處酒鋪時,當壚的婦人朝我招呼道。
    我正想搖頭,忽然,我看到一個老婦人坐在火塘邊上看著我,那麵容,似曾相識。
    見我看她,老婦人笑起來,皺紋深深“這位小娘子,老婦看你麵熟得很哩。”
    我停住腳步,看著她。
    老婦人仰著頭將我打量,似在思索地說“老婦我年輕時曾去過洛陽,在那裏認識過一個同鄉的女子,也是你這般模樣,名叫……”她想了想,片刻,笑道“叫什麽老婦忘了,隻記得那時,她們都喚老婦阿沁……”
    “母親又說胡話。”當壚的婦人收拾著酒具,對我笑道“方才路過一位公子,生得也極是俊俏,我母親也說年輕時見過一模一樣的,還說那是什麽北海王!”
    心忽而頓,我愣了愣。
    “老婦可不曾胡說!”老婦人嗔怪地看了當壚婦人一眼,扶著旁邊的柱子慢慢站起身來,一邊佝僂著朝屋內走去一邊喃喃地說“就是像麽,老婦可不糊塗……”
    “這位娘子,”我向當壚婦人道,隻覺胸中心潮湧動“借問一聲,方才說的那位公子,往何處去了?”
    “那位公子?”當壚婦人想了想,望望前方,朝不遠處一條小路指了指“我記得他是去了那邊。”
    她話音才落,我已謝過,步履匆匆地往她所指方向奔去。
    細雪漫天飛舞,我的兩袖向後揚起。清冽的風中,那苦苦尋覓的氣息突如其來,似乎召喚一般引我向前。
    道路彎曲向前,一直通往大河邊。
    一抹身影立在棧橋上,似乎等待著什麽。
    片刻,他緩緩轉過頭來。
    那目光投來,遠遠的,子螭麵上的笑意熟悉未改。
    一時間,天地中似乎隻剩下對視的二人。
    我的眼眶倏而噙起淚花,卻不禁地笑出聲來,不再停滯,加快步子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