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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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神總想退圈賣保險[娛樂圈]!
    翡翠山很多景都不錯。
    可惜溫靜安跟顧雲開幾乎沒時間去, 演繹這對戀人的艱難遠遠超過他們倆的想象, 在電影裏兩個人甜蜜的愛情被無限放大化,本身是非常生活化的片段,前期兩個人吃著自己做得沙拉在唯一的沙發上拌嘴;鄰居送來麵的時候, 卞揚給煮麵的易默文打下手,默契無比的討論回送什麽東西好……
    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反而需要更多的琢磨跟嚴格要求, 而且這種感情並不壓抑,兩個人是非常幸福甜蜜的, 並沒有任何人歧視他們, 連同在翡翠山的沒有露麵機會的鄰居都相當歡迎他們這一對,經常送來禮物,就好像世界上任何一對普通的情侶。
    正因為濃情, 所以才更為艱難。
    可以說在翡翠山的日子裏, 易默文跟卞揚是非常幸福的,翡翠山某種程度上也預兆著兩人以為法律通過之後, 社會還不曾完全來臨的寬容;而卞揚母親的電話與那張癌症通知單, 則將易默文與卞揚活生生重新的拖入了現實世界。
    什麽都沒改變,改變的那些是個美夢,但毫無意義。
    顧雲開跟溫靜安拍了小半個月,拍得沒羞沒臊,成了能一起去澡堂子的關係, 當然翡翠山並沒有澡堂子這麽“複古”的存在,他們倆在酒店一人一個房間,都自帶洗手間, 也沒有必要互相擠兌對方的水資源,因此隻好化不要臉為友情,互相稱彼此為世界上除了伴侶最貼近彼此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們倆還被張子滔折磨到從人設討論大三角分離出了悄悄說壞話二人小組,專門在背後討論張子滔到底有多變態,多沒人道,多罪不可赦,然後聊完了一掐煙,回去繼續拍戲,繼續過被張子滔打一巴掌還要湊另半邊臉上去的悲慘人生,乖乖聽話的像是幼稚園裏常年能得大紅花的優等生。
    顧雲開接了張子滔的戲在圈裏不是個秘密,認識的幾個演員聊得來的,或真心或嘲笑的發來了賀電,而圈子整體風向是瞧熱鬧的,覺得張子滔在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這些人統一回完也就差不多了。倒是簡遠因為邵黎的事熱愛起了跟顧雲開聊天,顧雲開也會避開劇情,單獨跟他說能說的事,有時候也會談談劇組裏的一些幕後尬事,緩解自己被張子滔支配的恐懼。
    電影小眾,走紅怕是沒什麽大希望,也夠不上什麽叫座,要是說顧雲開接了這部戲起初對有可能走紅或者獲獎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希望,現在大也都放下了,變成了在張子滔手裏頭活下來。
    不過張子滔的確厲害,拍電影比拍電視劇磨得多,膠片又貴,有時候兩三條沒過,在片場被罵的狗血淋頭不提;劇組晚上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張子滔必然出現在身邊幽幽念上一段珍愛金錢,好好拍戲的至理名言。
    讓顧雲開的演技突飛猛進。
    有時候顧雲開覺得他應該感謝張子滔,本來拍這部電影是非常尷尬的事,是張子滔的生死威脅讓它變得微不足道了起來。
    晚上還要拍戲,張子滔沒說拍哪段,隻給溫靜安提了個醒,還帶了翡翠山的特產點心給他吃,顧雲開直覺對方大概是要倒大黴了,很是沒有道德跟情誼的幸災樂禍了一個下午,然後自己去買了一大堆的點心,還分給了顧見月吃。
    顧見月眼見著顧雲開拍戲瘦了好幾斤,自己卻胖了不少,委婉的謝絕了,不過又買了不少零食塞滿了顧雲開的櫃子跟床頭,讓他餓了就能立刻拿到東西吃。顧雲開對妹妹的“險惡用心”毫無察覺,隻當顧見月心思純良,不忍心他被張子滔折磨死在片場,所以趕忙送點好吃的,隨時隨地準備好“斷頭飯”。
    翡翠山的夏天不算太熱,到了夜晚反而透著幾分涼爽,《風月別離》沒什麽花哨的動作戲,也不太需要人去表現像是邵黎那樣的雙重反差,唯一的要求就是真實,像是在翡翠山的確存在過這麽一對極普通的戀人,他們因為一些原因而分別了。
    這種真實感反而是最戲劇的地方。
    這部戲的拍攝並不緊張,似乎也沒有什麽資金問題,張子滔對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拍到完美,這讓每個鏡頭之前他們要反反複複的試戲數次,力求每段表演都讓張子滔能夠滿意。顧雲開覺得拍電影能拍到這個份上,顯然張子滔根本不是講錢——再者來說這部電影跟商業片也完全搭不上邊。
    所以,是在拍情懷。
    不知道是不是親身經曆呢……
    顧雲開看著張子滔坐在鏡頭旁邊吞雲吐霧,模樣滄桑,忍不住腦補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然後他就看著張子滔一丟煙,瞥了眼化完妝的溫靜安,一臉殺氣的站了起來,拍拍手吸引了全劇組的眼光“好了,開拍。”
    我怎麽會覺得他值得同情呢?
    顧雲開麵無表情的走進片場,為自己的善良感覺到了一絲絲的悲哀。
    這場戲是易默文跟卞揚在最後一場甜蜜之後分手的戲,情節很簡單。
    張子滔先給他們講了劇本,交代了一下大概的走位情況,美術指導過來調整了一下整個廚房的擺設,確保他們一路從廚房走向客廳的時候能夠跌跌撞撞而又安然無恙的倒在沙發上。
    攝像師跪在地上,把攝像機微微抬起,形成一個仰拍的鏡頭,顧雲開按照指示挪換了幾次位置,而溫靜安站在被塞滿了一堆髒碗碟的洗手池麵前做好了準備,泡沫擠得很多,他把袖子完捋了上去,哼著小調,臉上透著真摯的愉快,還有飽嗝。
    這些髒碗碟都是剛剛劇組叫了酒店外賣拚命吃下來的,吃完還幫忙洗碗,再沒有更貼心的買家了。
    “321,開始。”
    外麵的天陰沉沉的,窗戶關得很緊,但透明的玻璃可以窺見野外的風光,破碎的月光黯淡無比,屋內昏黃的燈輕輕搖曳,疲倦而病態。
    易默文坐在櫥櫃上,歪著頭看卞揚洗碗,目光銳利得像是天空盤桓的鷹,他堅決而又溫柔的凝視這個男人,在對方抬起頭的那一刻,難以壓抑的露出笑容。
    足背微微躬起,淡青色的血管潛伏在肌膚表麵之下,易默文偏著頭,一縷額發落在眼角處,鬆垮的襯衫大了一號,鬆鬆垮垮的露出鎖骨來,他有一下沒一下的踢了踢腳,仿佛不經意般蹭過卞揚的腰,指尖落在卞揚的上臂處,像是彈按琴鍵般輕柔的滑了過去。
    一言不發,曖昧的訊號卻在濕膩沉重的空氣裏冒尖。
    卞揚滿手泡沫的捧著碗,看著全身上下都寫滿了蠱惑的戀人,又看了看手頭上攢積過多的碗碟,深深為難起了到底是給戀人一個吻,還是為了他們明天能準時吃上早飯而放棄這個誘人的念頭。
    於是易默文為他做出了選擇,男人屈下身,潔白的襯衫被壓著繃緊了背脊的線條,流線般的大腿曲線微微彎曲,交疊在了一起。易默文單手撐在櫥櫃上,傾過大半個身體在卞揚唇角親了口,聲音喑啞又炙熱“好好洗碗,乖乖先生。”
    話音剛落,易默文就被攔腰抱了起來,發出短促的驚呼聲來,剛被冷水衝下泡沫的手冰冷刺骨,一把按在了他的腰側左右。卞揚嘿嘿壞笑著,仰起頭,深邃又明亮的眼睛盯著他,兩個人在廚房裏跌跌撞撞的晃,易默文鬆開了腿,夾著戀人的腰有點無可奈何的被抵在了洗手間的外牆上。
    卞揚深刻感覺到懷裏抱著整個世界究竟是多麽沉重的事情,於是隻好把易默文抵在牆壁上,讓,哼哼唧唧的抬頭親他,像是野獸尋求親昵,胡亂的磨蹭著。
    他們在狹窄的過道裏打轉,顛簸,仿佛在層層疊疊海浪上衝浪的遊船,踢開掉在外頭還沒洗的髒衣服,最後跌進了綿軟而寬闊的沙發裏,四條腿掛在扶手上,像是被拖曳了一路的衣服袖子。
    易默文背上被撞得生疼,他跌在沙發跟一堆抱枕裏,頭發散亂,兩頰暈紅,裝腔作勢的仿佛隻有卞揚一個人氣喘籲籲,兩人鼻尖對著鼻尖,他還在笑,指尖抵著卞揚的嘴唇,從容不迫的與往日沒有什麽不同“好先生,不洗碗了?”
    “不洗,親你重要。”
    卞揚重重親了他一口,隔著手指含含糊糊的說話,將那些質疑重新塞了回去,噗嚕嚕的在易默文脖子上往外吹氣,嘴唇蹭得對方脖子發癢。易默文抱著他的脖子就笑,然後仰著頭看向了天花板,臉上的甜蜜漸漸轉成了落寞,目光中的深情緩緩變得黯淡,男人收緊了胳膊,抱著自己的珍寶,短短幾秒,幸福的神態就被憔悴擊潰。
    然後他們推搡著,伸手去夠平日裏辦公吃飯兼用的那張木桌上擺著的留聲機,在集市裏淘到得那個花裏胡哨的二手留聲機剛被放下唱針,就響起了悠揚動聽的月光曲。
    兩人緊緊相貼著,卞揚將易默文摟在懷裏,另隻手十指交纏,在音符裏慢悠悠的踩著舞步,他的手勒著戀人的後背,眼眸微垂,笑容透著一無所知的甜蜜。
    “我們分手吧。”
    輕柔的月光曲之中,沙啞的嗓音響了起來,朦朧的像是聲影混成了一片。
    “過!”
    月光曲截然而止。
    溫靜安看著那張黑膠唱片,跟顧雲開鬆開彼此的時候還多少有點不知所措,像是忽然失去了溫熱的懷抱,變得悵然若失起來。親吻是很規矩的,蜻蜓點水般掠過湖麵,泛起一點漣漪的細碎碰觸,但那擁住得熱度是實打實的,他聽見那個男人在耳邊的呼吸,溫柔又真實,仿佛□□。
    好幾個燈泡開關被打開,溫靜安像是卞揚那般猝不及防的被拖入真實的世界,那些藏匿在胸腔裏的,如水銀般沉重而又湧動著的悲哀仿佛破開了外殼,一股腦的湧入四肢百骸,他的雙目仿佛蒙上一片霧氣,看什麽都覺得朦朧。
    隻有顧雲開慵懶的麵容,在光影下清晰到尖銳。
    仿佛易默文那句話不僅僅隻是一段感情的破碎與分崩離析,還穿透了時空,親手捅進了溫靜安心窩裏的一把匕首,鮮血被刀刃堵住了,在心髒裏翻滾著破裂。
    顧雲開覺得拍完這部戲自己遲早要得肺炎,他心裏頭仍舊悶悶的,伸手就想往口袋裏掏煙,也沒有工作人員鼓掌恭喜,所有人像是被剛剛的場景席卷,一時間竟說不出什麽話來。
    張子滔難得開了金口“拍得很好。”他想了想,還麵無表情的鼓了鼓掌。
    就是真他媽紮心的痛。
    他搔了搔頭,揮動了下手臂道“走!晚上我請你們去中心區吃夜宵。”張子滔出手大方,可是隻針對戲不針對人,工作人員一聽晚上有頓好餐,總算雀躍起來,熱熱鬧鬧的收拾了道具,喜氣洋洋的仿佛立刻就要過年。
    顧見月站在外頭淚汪汪的,她圍觀了小半場就出去哭了,顧雲開出去抽煙的時候,她還抓著條手帕擦眼淚,然後撲到兄長懷裏嚎啕大哭“哥!我不想默文跟阿揚分手!”
    顧雲開摟著她,心裏五味陳雜,多少也有點不好受,跟張子滔拍戲不太像是他僅有的幾次跟電視劇拍攝,張子滔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甚至手段引導他們進入人物,告訴他們在當時情節下這兩個人會有怎樣的表現,這也導致挖掘人物多過表演好看,跟拍邵黎的感覺截然不同。
    邵黎是並不真實化的,他需要表現出來的部分是勝券在握的那一麵,人們會迷戀他但是並不像是易默文那樣。
    易默文跟卞揚就像隨處可見的情侶,需要演繹的不是某一麵,而是整個人。
    “乖啦,不要哭,今天張導請客。”顧雲開想了想,不好意思推鍋給編劇,最終隻是這麽安慰顧見月。
    顧見月抹了把淚,露出憤恨的神色,點點頭道“好,我要吃窮他。”
    顧雲開為妹妹這遠大的誌向鼓了鼓掌,然後打開手機看到了簡遠發過來的幾條消息,年輕人又寫了幾首曲子,自從為邵黎創曲之後,他似乎變得不再滿足於隻寫一些旋律,而是開始創作更完整的曲子,他的音樂多數是動聽而溫暖的,少部分是從顧雲開那裏得到了靈感,就顯得憂鬱而哀愁。
    而簡遠每次都不忘吐槽顧雲開的角色總是帶有悲□□彩。
    顧雲開戴著耳機聽完了那幾段演奏,然後發了一條消息給簡遠“我長得像諧星嗎?”
    前不久他把自己被張子滔壓著被迫剃了腿毛的事充滿怨氣的告訴了簡遠,結果年輕人笑得前俯後仰,還傳了一段笑聲魔性的語音過來,隨即不務正業為他創作了一首詼諧有趣的《腿毛之歌》,歡快的像是每個音符都在跳動。
    顧雲開真想問問你們藝術家都是什麽毛病,就這麽熱衷於創作神曲嗎?
    晚上張子滔請客的時候,選在一處頗為高檔的購物商場,四五樓是美食區,時近晚上十點,從層層落地窗往外看去,能看到整座燈火輝煌的城市。商場挨著銀水湖建立,一低頭就是波光粼粼的湖麵,還有個別遊人坐在小船上在湖心裏飄搖。
    整個劇組少說幾十個人,開了三四桌,主創與主演坐在一桌,張子滔點了酒,越喝越沉默,溫靜安似乎也情緒不高,倒是顧雲開不緊不慢的自斟自飲著,等到散場,沒喝酒的助手們扶著人回去,顧見月去幫忙了,而顧雲開跟溫靜安都喝了酒,就打算繞著銀水湖散散步,隨風去去酒氣。
    溫靜安的長相很秀美,性格也溫厚好親近,跟他演的卞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
    卞揚是個瘋小子,快活熱情的仿佛一團火焰,性格幽默又搞怪,兩人這段關係之中看似易默文是占據主導的那個,事實上卻是卞揚。在結局的時候,一貫成熟的易默文卻自私的讓一直寵愛著他的卞揚接受這巨大的痛楚,隻為了自己不想被忘記。
    最開始的時候,其實顧雲開跟溫靜安就討論過易默文最後的選擇,統一認為易默文是為了不讓卞揚為難,可隨著演繹還有跟張子滔的討論,顧雲開卻漸漸有了不同的想法。
    溫靜安的嘴唇擠壓著香煙柔軟的濾嘴,在不太大的夜風裏擦劃著點燃了火柴,湊到煙口處點燃,然後揮揮手滅去了火焰,歎息道“雲開啊,你說要是那個電話沒打來,或者是卞揚早點回來,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了。”
    會。
    隻要任何一個條件不滿足,要麽是通知單,要麽是電話,但凡有一個錯開時間,這場悲劇都不會發生,起碼卞揚不會死。
    “你說默文為什麽那麽傻。”溫靜安的經曆讓他對演繹卞揚有一種獨特的理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前任並不像是易默文那樣有苦衷,然而憤怒與痛苦是如出一轍的,偏偏在戲外,他是了解易默文的無助,因此就顯得更為悲傷。
    溫靜安是個情緒細膩的人,多愁善感,加上又多少喝得有點醉了,像是代替卞揚發問似的喃喃道“可以說出來的啊,有什麽話不能講。”他神情有些恍惚,轉頭看向了顧雲開問道,“你那麽自信的人,那麽成熟,怎麽就這麽委屈自己呢?”
    “不是委屈。”顧雲開搖搖頭道,“不止是阿揚,默文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似他們是局中人,又像是旁觀的無關者。
    顧雲開伸手扶住了幾乎有點不穩的溫靜安,另隻手則拎著啤酒罐,兩個人靠著湖邊緣的長椅坐了下來,看著燈火下波光嶙峋的湖麵。溫靜安的雙手撐著膝蓋,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煙,手指像是都在顫抖,大概是情緒還沒從卞揚裏頭出來,又或者是想起了自己之前那段破碎的感情。
    顧雲開仰頭靠著椅背,雙手插在口袋裏,腦中裏盤桓著的是卞揚震驚到幾乎有些空白的茫然神態,不是溫靜安的,雖然是一張臉,但在那間小屋裏發生的一切,仿佛是另外兩個人的故事。
    易默文冷靜、自信,卻很自私,他並不隻是考慮到自己的病情跟卞揚的家人。他單方麵的宣告分手卻不給任何理由,無非是想在卞揚痛苦之餘感到疑惑,而等到卞揚從失戀的悲痛裏走出,就會冷靜的思考是什麽引起這段感情的結束。
    如果卞揚的長輩沒有病重,那麽易默文絕不會讓步,可是他不能,他不想治療癌症的每分每秒,折磨卞揚的不單獨是他的痛苦,還有來自對家裏人的煎熬。卞揚愛他,所以不會因為癌症的摧殘而生厭與疲倦,可是卞揚會因為這種痛苦而愧疚。
    愧疚同樣病重的家中長輩,愧疚自己的忤逆。
    易默文寧願卞揚愧疚的是自己,他拒絕卞揚,讓對方回到家裏盡孝,獨自麵對病魔,隻是不希望卞揚跟他生活到最後,心裏更多的是對長輩的悲傷跟後悔。易默文是個占有欲很強的男人,如果卞揚非要對不起什麽人,要受到什麽傷害,也都必須由他來給予。
    要是癌症能夠痊愈,他大可再與卞揚複合;如果不能,等到卞揚某一天想起來,知道這一切,就再也不會忘記他了。
    愛是自私的。
    易默文不想被卞揚忘記,也不想癌症無法痊愈之後,他因為病情離開卞揚,又讓卞揚永遠的失去家人。
    他不想卞揚那麽孤獨。
    易默文是個好商人,把一切精打細算的毫無遺漏,偏偏忘記了自己的恐懼與害怕,他獨自死去那一刻,既痛苦又後悔,卻再也見不到卞揚了。顧雲開有時候也會想,這也許是易默文一生裏唯一做錯的選擇,可在做這個選擇的時候,他卻誤以為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他以為自己還是以前那個無堅不摧的易默文,可他已經愛過了,瘋了一樣的愛著卞揚,世界就忽然生出了許多的嬌氣跟害怕,將他完全擊潰。
    最後顧雲開隻是抬起頭,看著星光璀璨的夜空,虛虛抬手敬了虛空一杯,仰頭喝掉了最後幾口啤酒,淡淡道“他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傻子。”
    敬自以為是的傻子。
    ……
    殺青的最後一場戲是易默文燒通知單。
    《無人生還》的首映禮定在下周,這邊戲也收尾的差不多,張子滔沒像之前那麽溫吞,一天拍三四場戲,直拍得顧雲開跟溫靜安直接掛點滴,折磨的毫無人樣,仿佛一個真的身患絕症,一個當真遭逢大變。
    一疊的通知單被助理捧著,純粹是顧雲開的獨角戲,小屋不太大,這場戲被擺在了廚房裏演,老式座機放在櫥櫃上的水果盤邊,張子滔很是光棍,什麽也沒提,就說了句“戲都講完了,這場戲不要你講台詞,就沒什麽好背的,你好好演,我給你兩次機會。”
    這場戲的確沒有台詞,主要看演員功底。
    這場戲是接完卞揚媽媽的電話之後,易默文的掙紮心理,然後要燒掉體檢單,就這麽簡單。
    講得簡單往往演起來很難,而且沒有台詞,觀眾就會更關注於表演,更加不能出錯。
    燒體檢單倒是沒有限製,想怎麽燒就怎麽燒,劇組還準備了打火機放在邊上,簡單來講就是自由發揮。
    易默文是不哭的,溫靜安還有場崩潰的哭戲,但易默文是不哭的。
    顧雲開靠在了冰箱上,順手把電話扣上了,臉上的肌肉像是都在抽搐,臉皮繃得很緊,可並沒有哭,他咬著牙,沉默的抵著冰箱,隱忍又沉重的直視著前方,全身似乎都是靜止的,悲痛的令人動容。
    張子滔坐在機器後麵,雙手合成了塔狀,輕輕摩挲著嘴唇。
    易默文的臉色發白,如同從未意識到的病症突然發作,一陣劇痛忽然席卷了他的身體,像鋼絲勒入心髒之中,割出不堪忍受的疼痛。他有些神思恍惚的看著牆壁,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又好似無法動彈一般,大半個身體都靠著冰箱來支持,生命力在這一刻盡數離開了他的身體,隻留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
    他臉上掠過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扭曲,然後輕輕發出一點嗚咽聲,立即用雙手掩住了臉,他慢慢的順著冰箱滑了下去,臉還埋在手裏,肩膀微微抖動起來,但再沒有發出聲音。過了好久,易默文才從指尖緩緩露出一雙眼睛來,明亮的眼瞳已如枯木,他的手慢慢落了下去,麵容恢複了平靜。
    然後易默文扶著冰箱站了起來,抓起那張單子擰開了燃氣灶的開關,青藍的火焰瞬間冒了起來,他哆哆嗦嗦的從口袋裏摸出煙咬在嘴裏,體檢單瞬間燒了起來,被他夾在手指之間湊到了煙口旁,燃得又快又猛。
    火舌舔到指尖的時候,易默文才如夢初醒般的鬆開了手,漆黑的灰燼洋洋灑灑的落下去,一小團火焰悄悄蜷縮起來,漸漸滅了。
    他抽著煙,嗆得自己死去活來,終於不可避免的嗆出了眼淚來。
    但眼淚還是沒有下來,易默文是不哭的。
    張子滔一揮手,表示這場戲過了,然後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狹窄的小屋過道裏來回踱步了會兒,又湊到了顧雲開的身邊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有點複雜,斟酌片刻後欣慰道“你表現的很好。”
    “……”顧雲開動了動嘴唇,臉色有些蒼白的看著張子滔,極勉強的笑了笑,低聲道,“是嗎?那就好,我還怕我演的太誇張了,一點都不像話。”他伸出手指來擦拭了下眼角,指肚上就多出顆亮晶晶的淚珠來,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腿肚子直打顫。
    張子滔隻好把他扶起來,又幫他梳理了下頭發,語氣很少見的溫和“胡說,你是我見過少數的好演員了。”他在娛樂圈沉沉浮浮這麽多年,怪咖脾氣還能混出頭來,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的,因此對有上進心的演員很有好感,他這部戲全程都在磨這兩個演員的脾氣跟演技,沒想到顧雲開還能撐下來,剛剛那個場景……
    顧雲開點了點頭,對張子滔很感激,他待過的劇組不多,遇上的導演都不錯,葉凱跟淩江寒都是典型的商業導演,他們是為了利益要求你的演技,隻需要你表現出這個角色的特色來就行;陳瀟天有情懷,但是指導演員的能力還差了點,不像是張子滔這種風格,張子滔指導他們倆是不求回報的,而是純粹的想拍攝出一部好的電影,因此他要求每個方麵都一定要接近完美,並且毫無吝嗇的傳授經驗。
    導演不是演員,但卻知道每個演員應該是怎麽樣的。
    顧雲開重新站了起來,覺得那種悲痛感像是瞬間抽空了他身體裏的所有氣力,他又抽了幾口煙,總算又有了點精神,這才對張子滔點了點頭,自己站了起來。張子滔也沒有時間再多勻給他,招呼了劇組收拾。
    溫靜安剛從外頭溜達回來,看著他霜打茄子似得發蔫兒,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撲上去摟著他的肩膀晃了晃,語氣和緩的像是卞揚在哄鬧脾氣的易默文,兩個人頭挨著頭,在夜色裏行走,他聲音歡快雀躍“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還不知道控製住這個度,等你熟一些了,就知道了要怎麽把控住了,再也不會這麽一下子拔不出來了,又不是個蘿卜對不對。”
    顧雲開有點聽笑了,他吸了吸鼻子,也跟溫靜安撞了撞頭,帶著哭腔的笑道“也不知道前幾天誰哭得跟個開關壞了的水龍頭似的。”他抹了抹臉,問道,“我晚飯還沒吃呢,咱們吃點什麽去。”
    “好啊,我正好找著家不錯的。”溫靜安應道,又開始跟他說起自己以前戀愛的趣事來,他們倆都不是容易昏頭的演員,再加上張子滔這個大魔王壓著,要想昏頭也不容易。顧雲開調整的很快,兩個人準備點菜的時候,易默文帶給他的那些情緒已經消失不見了。
    跟最初開始想的不太一樣,溫靜安跟顧雲開沒因為這部戲的特殊而顯得尷尬,反而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時候溫靜安會談他的愛情經曆來幫助他們兩個人更好的融入表演當中,顧雲開也受益匪淺——他不像溫靜安這麽細膩,沒有過那麽動人的情感經曆。
    兩個人在餐廳裏吃麵條,還點了不少甜點,溫靜安用銀叉卷著番茄肉醬麵吃,嘴巴上全是醬汁,他戳了戳肉塊,忽然開口道“我跟阿古交往的時候,他還很年輕,我也不算太老,兩個人正是熱血的時候,我那時候在圈子裏已經有些名氣了,覺得自己可以為他放棄一切,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想法,可以拋下所有跟他去私奔。”
    “我還想,要是他想,我們就去世界的每個角落,就我們兩個人。”溫靜安已經放下了,他談起來的時候搖了搖頭,更接近一種回憶過往美好的感歎,“現在想想真是腦子發熱,可腦子發熱多好啊,我就喜歡腦子發熱,隻可惜再遇不上發熱的人了。”
    顧雲開咬著一塊肉,嘴裏還有煙草的味道,紅潤的嘴唇微微一撇,輕笑了起來,眼眸一垂,沒注意到溫靜安有點失神。
    兩個演員聊天也不會特殊到哪裏去,不外乎工作、感情、還有生活方麵的享受。
    “會有的。”顧雲開安慰道,“不然就在戲裏發熱,當中央空調。”
    溫靜安睜大了眼睛瞪他,張張嘴有點無奈,隨後又說道“我喜歡表演就是因為這個,很有趣的,世上哪還找得到比演員能體驗更多的人生啊,不過也有些人就覺得這行來錢。我以前跟個女孩子搭戲,她這會兒也沒什麽名了,在我那時候倒是很火的。”
    演員這行更新換代的很快,每年都不知道湧進來多少人,可出名的往往隻有那幾個。
    顧雲開點了點頭,聽他繼續講。
    “她長得很漂亮,柳葉眉桃花眼,長相古典,當時是部古裝片,她演仙女,一化妝打扮,真的是天仙下凡,然後一張嘴就壞事,她很愛拿腔捏調的,念台詞就是嚷,可把我們當時笑壞了,也無奈,她這關卡著過不去,導演最後都沒撤,看到她就放戲。”
    溫靜安舉著杯子喝了口檸檬水,又壞笑道“你猜殺青的時候她怎麽說?”
    “怎麽說?”顧雲開問道。
    “她說自己演得太入戲了,搶了我們的風頭,真是不好意思。”溫靜安笑得東倒西歪,趴在了桌子上,差點把衣服上都染了醬。
    顧雲開起先還忍著,可很快就破功了,跟著溫靜安笑了起來,搖搖頭道“沒想到你溫靜安是這種人啊,背後論人是非,打趣我?”
    溫靜安擺了擺手道“沒,我就是想說,其實表演嘛,不就這麽回事兒,別太上綱上線了,演得好,可也要收得住。”
    顧雲開臉上的笑容微微斂了,知道這是提點,就點了點頭,正逢著手機響了起來,他頗為抱歉的示意了下,拿著手機走遠了。
    溫靜安臉上的笑還沒止住,他端著杯子湊在了臉頰邊,檸檬水沒加糖,酸得叫人想把臉都擠在一起,他慢慢的,笑意就散了。玻璃杯在眼前轉了一圈,他盯著那破碎的晶麵,忽然想起了那個夜晚,顧雲開被他抵在牆壁上,頭發散亂的模樣,從滑落的發絲裏露出似笑非笑的拿捏來,像是笑話卞揚的急色,又像是溫情款款的寵溺著愛人。
    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腦子像灌了一勺岩漿般沸騰的在燒。
    你是個好演員。
    溫靜安知道顧雲開一向收得住,易默文就是易默文,顧雲開就是顧雲開,壓根不需要自己的提點,所以那些話,他是講給自己聽得。
    抽搐而沉悶的刺痛潛伏在肌膚下,針紮似的在肢體的個別部位隱隱作祟著。
    他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入戲太深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