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波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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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綻雲抬頭望了望天際,已然不知道這還能不能說是白天,隻因這方地界白天和黑夜連成一片,混沌不堪,早已沒有了白天黑夜之分,到處都是暗沉沉灰蒙蒙一片,昨晚點的篝火早已被燒成了一堆青白灰燼,附近無一隻妖獸出沒的痕跡,就連林間獸類咆哮、怪鳥嘶鳴也都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傳來一兩聲,山林之中似乎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綻雲側眼瞧了瞧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的妖怪,莫非便是因為有他在此,那些妖獸才不敢在方圓之內騷擾?綻雲如此想著,緩步走上前來,蹲下身來細細端詳著這隻妖怪的長相,她向來都不大記得幾個人,如今有了自己的獸,自當將其麵貌好生記下來,以後方不會隨便認錯。依靠著昏暗的光線看了半天,她輕歎了口氣,方才覺得這個妖怪應當是生了個好樣貌,至少還能入眼,她接著又看了片刻,發現落於他身前的一綹長長的銀絲,她捏起,初時便覺得十分細軟水滑,像上好的毛皮一般,她把玩著不輕不重地扯了兩下,便立時驚醒了那剛剛還在沉睡中的妖怪,隻是睜開的那雙眼睛並無半分剛睡醒的惺忪朦朧,反而精光四射。
    慕憐一把抓住那隻對他作惡的手,眼神透露著些微幽怨。其實在綻雲向他走過來時,他就已經醒了,他隻是想看看她接下來要做些什麽,隻是沒想到唯感受到她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徘徊,初時他便以為她是如萬千女子一般,對他的麵容生了些癡迷,可沒想到之後等來的卻是一聲不輕不重的歎息,裏麵不乏失望意味,先前建立起來的些微自信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她這是什麽意思?隨後他便趁勢醒來。
    慕憐鬆開了綻雲的手,隨即坐立起身,順便一掃衣擺,自他手中變幻出一把折扇,玉質的扇骨之上不知雕著些什麽花樣兒,隻是看起來十分精致,軸上還掛著一縷青色的穗子,隻見於他手中一晃,一聲清脆展開,整把折扇竟立時綻發出了瑩瑩溫潤的光,似乎唯一不足之處,便是那傘麵之上無半分顏色暈染,倒顯得有些單調了。
    綻雲見他醒來,他手中展開的那把折扇,倒是有個照亮的好用途,隻是光芒稍暗了些,不大實用。綻雲開口問他道:“狐狸,你叫什麽名字?”
    慕憐聽了此話,心裏咯噔一聲,他著實沒想到這世間竟會有人一眼便可瞧出他真身的,他震驚之餘,快速搖了兩下扇子,回道:“慕憐。”他問她:“美人兒,你呢?”
    “綻雲。”她答。
    慕憐乍一聽到這個名字,便覺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卻不大會想起來了,他轉念一想,畢竟他都已經活了兩千多年了,忘卻的人和事並不在少數,反觀若是見過的每個人,發生過的每件事他都記下在心,那反倒是辜負了他一向瀟灑肆意的名頭了,更何況,隻一個腦袋夠不夠用亦尚未有成算。是以,於他而言,健忘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當下並沒有多加猜想,反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近期發生過的事,慕憐道:“昨日你曾說過,與你締結契約的獸類不出意外,皆在三日之內爆體而亡,是也不是?”
    綻雲鄭重地點了點頭,盼著他接下來對此現象能有個合理的解決方法,這樣,也可省得隕他一命。
    但是若去指望向來遊手好閑、玩世不恭的三殿能想出個什麽好法子,那才真是破天荒了。
    果不其然,慕憐果真擺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半開玩笑半真心地說道:“若是這件事真的應在了我身上,你也無需太過傷心自責,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若是真的死在了你的手裏,那我也心甘、情願。”
    綻雲冷淡地回他一聲:“沒出息。”
    她今日甫一醒,便就著此事思來想去,總歸是想出了一個感覺尚為妥帖的法子,於是當下同他講道:“如果你當真不想成為我的獸,那我也不會勉強,我隻能向你保證,在我有生之年,我會盡力幫你尋找到解開這血契的法子。”
    慕憐也甚是爽快:“好。”
    綻雲道:“想來人的一生,於你而言,恐怕也不過是流光瞬息罷了,你無需等很久。”
    慕憐微垂眼簾,意味深長的一笑,低聲道:“那可不一定……”
    如他昨夜所說的那般,綻雲擁有一雙紅瞳,而六界之中唯有魔界王族方才如此,如若她背後的身世果真與魔界王室有什麽聯係,那她將來的壽命,可要比人長得多。
    慕憐問她道:“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
    綻雲站起身,看向那片雪原的方向,但似乎又在眺望著比雪原盡頭還要更遠的地方,輕風迎上她單薄的身子,發絲微亂,衣袂浮動,在扇中柔光觸及不到的地方,她臉上神情諱莫如深,半晌,隻聽見風攜來了一道聲音,她輕聲道:“回中土。”
    九州天都城,是全九州占地麵積最大、也是最為富饒的一座城池,環山而建,依據天時地利人和,呈現一片繁榮、祥和之態。城中勾欄瓦肆、鍾鼓酒樓、小店鋪麵、學堂私塾、府邸宅院數不勝數,來往商旅、關外旅者經行此處,皆會讚不絕口,稱其為溫柔鄉、上天國,黃金滿地、遍天霞光。彩衣蜀錦,華綢羅衫,綺麗之態,自古少有,如今盛世,九州子民莫不以為是聖女出世、天神眷顧人間的緣故。
    九州皇城便建在與君山巔、雲霄之間。巍峨聳立,莊嚴無匹。
    若想要從城裏去向皇城,唯有皇帝或太子發下詔令,再由山下統共一百零一位守將同時施用密法催動通天玄梯,方能順利入得了皇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這日一早,鍾鼓未鳴,晨光熹微,兩隻白鶴逆風展翅,摶飛雲天。唳聲長鳴,直衝破雲霄,它們光滑緊致的胸身滑過雲霧繚繞的絲柔雲海,沉沉浮浮,向著與君山巔的那座漢白玉宮城掠去。
    朝陽初升,紅霞染映。萬道金光隨意鋪灑在這座青白色的巍峨宮城上,徒染了一層金色,恍若通體黃金築造,更顯富麗堂皇、威嚴不可侵。
    而就在這座遺世而獨立的宮城裏,侍兒們開始忙碌,主子仍睡意朦朧之時,昭華殿中卻時不時傳來幾聲清脆靈響的擊磬之音,如細水飄聲,疏林答響,可無其他音律相稱,總歸是顯得有些孤寂淒清了。
    循聲望去,是一所空曠的大殿,殿中百合香煙嫋嫋,擺放著一扇大型屏風,屏上繪著的山水足可見波瀾壯闊之感,傍邊沉香木雕花案幾上常年擺放著幾枚白釉瓷瓶,裏麵插了幾株火燃般淩枝而開的梅花,如今已然開春,那瓶中盛有幾滴雪域聖水,方可使紅梅常開不敗。
    透過層層絳色幕簾,唯見一人在大殿廊下擊磬作舞,舞姿翩躚,靈巧穿梭於幾方青玉罄鍾瓦片之間,有迎風踏雪之姿,又恍若花間蝶舞,美不勝收。
    樂聲悠揚,空靈絕萃。
    隻一眼望去,便覺這是個絕代佳人。
    伴隨著潺潺流水般的縹緲樂音,她腳下未著鞋履,腳趾點地,愈發頻促,若蜻蜓點水,平添了一抹清新自然之態,微陽照下大片紅衣盛起,仿佛金色霓虹、赤降於天,聲聲鼓磬鍾鳴,引得飛鳥駐足簷粱,佳人在茲,一時目眩神迷、神魂不在……
    正在此時,忽聽乍然一聲驚響,驚走了簷下觀者,隻鳥紛飛。
    原是她拿著槌子在磬上用力一擊,若瓷瓶乍碎,與先前平緩如流水一般的樂音相比,著實顯得有些突兀了。
    她神色平淡地盯了一會兒那片清透的玉瓦,隨後默默轉身,向大殿內行去,身後迤邐著雲霓般的茜色裙裾,手中玉槌被她隨手擲在了地上,發出了一連串敲擊地板的沉悶聲響,一個在旁侍候的侍女趕忙上前將其撿拾,掛在了磬鍾木架上。
    她走入殿內,隔著一層幕簾,平展胳膊,她沉聲吩咐道:“為本宮……梳妝、更衣。”聲音中不乏威嚴。
    立時,在殿中恭候多時的兩行侍者並排而上,一排端著華麗的霓裳宮衣,一排捧著時新進貢的胭脂水粉、首飾頭麵。
    一時,齊聚殿上侍候的不下三十人等。
    不多時,她換上了宮衣,殿中人也散去了大半,除了在廊下侍候的,唯有一老婦留在內殿。
    她對鏡淡掃蛾眉,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優雅淡然,老婦捏起了一枚縲絲鳳釵,輕簪在了她的發髻之間,看著鏡中映出的容顏,老婦欣慰笑道:“殿下的容貌舉世無雙,便是無青黛脂粉點飾,亦是美極。”
    這人便是當今九州的皇後——長孫皇後。
    話說九州之上延續百年的三大世家便是皇甫氏、長孫氏、慕容氏,而這長孫皇後便是出自其中之一,身世顯赫之處自不必說。
    長孫皇後側著鳳眼看向身旁這個老婦,這是從母家隨她陪嫁過來的侍者陳氏,平日裏她也願意與她親近,時下,她開口道:“舉世無雙?嬤嬤莫非是忘了,九州聖女那般的容顏且妖且媚,她是半神似的人物,我等凡人又怎能和她相比?舉世無雙這個詞用在她身上才是最合適不過了。”
    皇後輕撫著她光滑細致的臉頰,端詳著水鏡中呈現出的這張臉,似乎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一絲痕跡,即便是今年她已逾三十,她的兒子也快要娶妻生子了,若隻看她的容貌體態,不知者會誤以為她頂多是個二十又半年紀的人妻罷了,可她此刻卻心境淒涼,她自嘲一笑:“這張臉即便是生得再美,無人欣賞,也隻是靜待枯萎罷了……我老了,怕是這殘存的風韻也熬不過幾年了……”頓了頓,她又道:“還記得尚在閨閣中時,族中女兒一齊習學音律,我一眼便相中了擊磬,覺得亦舞亦奏,風雅曼妙,以後定要舞給我心儀的男子看,可待我略通一二後,府中教習便教育我說‘郡主是名門貴女,習學琴棋書畫、禮樂騎射,不過是為了陶冶情操、增長見識,旨在廣而不在精,不可著一而重……’可我偏就是喜歡,於是經常私下偷學,以致時間一久,九州盛傳,長孫家的成韻郡主一舞傾城,可舞得再美,如今也隻是空餘寂寞,無趣得緊……”
    陳嬤嬤無言相對,暗自垂淚,都道皇後人前風光,可又有誰知她心中艱澀,明明從前是個生性爛漫的小郡主,卻偏偏被送入了這見不得人的深宮,被折磨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皇後淡聲問道:“昨夜皇帝可是又宿在了成貴妃處?”
    陳嬤嬤在原地支吾了良久,才悵然道:“是。”
    皇後視線越過妝台看向外間的陽光明媚、百花爭放,暖和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不由憶及往事,她兀自講道:“……他愛慕先皇後,以致此後多年來,後宮乃至整個京都都盛行梅花妝便是因著她的緣故,甚至他還納了與先皇後容貌有幾分相似的成氏為妃。我也愛梅花,愛他淩寒而開的風流傲骨,愛他燃盡霜雪的激情熱烈,可他從來都不肯回頭看我一眼……時間久了,我便不在乎了;即便是當年風波,先皇後身後無任何家族勢力,加之多年無子,眾多臣下便以失德為由,逼迫著陛下親自廢了他的發妻,又逼迫著他娶了我,他便隻能將他滿腔的憤恨發作在我身上,可我又有什麽錯呢?我不止一次的告訴我自己:不過政治聯姻,我不在乎;如今,我的兒子比他更加優秀能幹,他心底最深處那點兒怯懦卑劣的自尊心誘使著他去羨慕、甚至是嫉妒自己的兒子,他打心眼兒裏不喜歡澤兒,但是他卻不敢、也不會做出廢儲的舉動,他老了,聖女卻生在當世,他再不甘心,年輕一輩的舞台上也不會有他的身影,如今他不思進取、荒廢政務,一味耽誤在丹房之中,執著於求仙問道、長生不老,這些我都不在乎。因為在宮中這些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唯有手中把握權柄,人心裏才會踏實……”
    皇後眼中盈滿了淚,委屈不甘怨恨……各種情緒冗雜在一起,令她的心變得麻木,因為能抵抗這些的唯有麻木罷了。
    陳嬤嬤隻能靜靜地聽著,她想,若是皇後能像今天這樣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說出,總歸好過憋在心裏憋出病來。她是在家主夫人身邊看著皇後一步步從青蔥少女嫁作人婦的,她半生無子,便將長孫皇後當作了自己的親生女兒般看待,如今看見她過得不好,也是極為心疼的,她不知該為她做些什麽,她也沒有資格對殿下說什麽,便隻能在平日裏伺候周到些,讓她過得舒服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皇後思及聖女失蹤之事,皇室和各大世家皆暗中派人遍尋九州,如今仍未得一絲音訊,她輕歎一聲:“想上來的上不來,想下去的卻也下不去,隻能生生被困在了這座華美的孤城裏,她倒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說不見就不見,殊不知撂給京中這麽個爛攤子……”
    陳嬤嬤聽了,知道她話中說的是皇甫綻雲,倏忽間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地麵露喜色,她道:“聽說太子殿下這幾日便會回到京都了,許是會多呆兩天……”
    皇後聽到話中提及了君澤,終日鬱鬱的臉上方才露出了一份喜色,她道:“這倒是多日以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隻不過,他好容易回來一趟,我可舍不得讓他輕易離去,得多留幾日才是……”
    正在此時,有個青衣侍女進得殿中來,恭敬地行了禮:“殿下,早膳已備好了,是時候用膳了。”
    皇後淡淡“嗯”了一聲,侍女徐徐退了出去,皇後沉思片刻,方起身道:“如今安歌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她長這麽大我也沒怎麽照顧到她,過幾日你便帶些禮物去城裏一趟,且不必著急回來,替我這個做姨母的多盡些心意……”
    陳嬤嬤恭敬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