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直中有曲,曲中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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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北平
一室,五人,俱不言。
前丞相、李廣堂弟李蔡,麵容恬靜,微頜雙目,正對著大鴻臚寺三人。
曾為武將,但,從李蔡身上已看不出任何紮人的氣質,經曆人生起落,眼前的李蔡如石佛一般,無懈可擊,找不出一絲破綻。
頗有一種,我陪你坐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衛律側頭看了蘇武一眼,他沒想到,光是從邊境查起的度田就能如此困難!邊境各郡尚且如此,那盤踞在中原的諸郡呢?!
衛律眼前是一座漫無邊際的大山,他們頹然站在山底,手中拿著的鋤頭更顯渺小,大山無聲的嘲笑著他們,
“不是要開山嗎?來開啊。”
實則度田並無難易之分,隻能說某個部分相對困難,另一個部分相對簡單。衛子夫對大鴻臚寺“由外到內”的度田策略很讚同,是因為邊境諸郡的情況不複雜。
王莽的祖宗王賀,見沒人說話,也知道自己得要折騰出點動靜,跪坐改跽坐,前傾身子,輕輕喚了一聲,
“李將軍。”
李蔡兩眉間的肌肉抖動,王賀喚得聲音輕,仍是刺耳,睜開眼,李蔡麵容帶笑親切回道:“王文學,你說。”
李蔡言語親切,態度卻是拒人千裏之外,王賀硬著頭皮道:“李將軍,您看度田一事...”
“哈哈,我有什麽看的?各位替朝廷來,要如何做直接做就是,倒是王文學,你是如何看的?”
李蔡看似問得是王賀,虎目卻一直盯著蘇武。
與李廣的鬱鬱不得誌相反,李蔡的官運,亨通得一批,
年少良家子,入郎官,右北平郡守,代國相,禦史大夫,丞相。
步步生蓮。
李蔡能在官場上走得如此穩,就是依靠著對時局敏銳的洞察力,李蔡堅信一件事,順勢要比能力重要。
蘇武目不斜視,正襟危坐,王賀開口道,
“李將軍,邊郡有軍屯和商屯,無論是哪種屯法,軍商所屯之田,均是朝廷的土地。”
李蔡點頭:“嗯,不錯。”
“此處沒什麽可說的,邊境本來就沒多少可耕之地,刨出去朝廷所占,說實話,其餘被兼並的土地也不算多,不出七日,便可將全郡丈量完畢。”
李蔡疑惑道:“那王文學,你就去丈量啊,與我說這些有何益?哦,你是缺人手了,你早說啊,你不說我如何知曉?
要多少人?我撥給你就是。”
李蔡大手一揮,大方得很,王賀快速的瞟了蘇武一眼,輕咳兩聲,繼續道:“李將軍快人快語...”
“這你就說錯了,”李蔡打住,“我為人一世,唯獨占了一個慢字,可不敢快啊。”
王賀暗道,
李蔡被貶出京,從丞相變為了邊將,對陛下心中不滿,此刻是全招呼到我們身上了!
想到自己是京官,犯不著一直低姿態,語氣略微不快道:“李將軍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度田、清戶向來是一事,我與李將軍直說了,
右北平!度田好度,清戶難清!”
李蔡身邊的少年將軍不滿,冷哼一聲,拔出腰間劍,王賀拍案而起,絲毫不讓,雙方怒目而視,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
“守善,放下劍。”
“義父!此人好生無禮!”
“放下劍!”
“哼!”李守善憤憤不平的收鞘。
蘇武朝李蔡行禮,李蔡點點頭,衝向蘇武。
蘇武和李陵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李蔡又是李陵的叔爺,奔著這層關係,在右北平做事不說應當多順利,最起碼,不該這麽舉步維艱!
“叔爺,”蘇武喚道,“邊境多隱戶,盡是在中原犯事的罪奴、隸子弟、豪俠,我們受陛下之命度田清戶,可每去一處,都有大漢官兵阻攔,在右北平,還有誰能調得動兵馬?
叔爺,你想要什麽,請指個道吧。”
李蔡身後的義子李守善死死盯著蘇武,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敵意,
“子卿啊,”李蔡眼神慈愛的看向蘇武,分明是把蘇武當成了家中小輩,除了慈愛以外,其虎目中又摻雜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忠直是你的道,緩進是叔爺的道,難說哪條路誰對誰錯,但叔爺確信,總有一件事是對的。”
“請叔爺指教。”
“眼界,你的眼界。”
蘇武緩緩睜大眼睛。
蘇武入朝數載,身邊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但近來發生的各種事,都讓蘇武在心中產生了無數疑問,
霍光、田千秋、李蔡...看著這群人,蘇武深刻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
若蘇武隻想成為一個僅此而已、點到為止的臣子,那自然不需要改變,可是,他不滿足。
世間的很多事,光靠忠直是不夠的,或許換一個角度,你的忠會變成愚,你的直會變成曲。
李蔡的話讓在暗室中久坐的蘇武終於看到了一絲光亮,
眼界,更具體的說,是看事情的角度,
要想推動某件事,光靠朝廷大員、或是受陛下之命的大帽子遠遠不夠,重要的是,看到各方的訴求,隻有看到,才能更進一步。
見蘇武神情的變化,李蔡滿意點頭,
“你先回去想想。”
大鴻臚寺三人組退下後,李守善酸楚道:“義父對蘇武還真是照顧。”
李蔡無語道:“對你就不照顧?方才你出去了一趟,是去做什麽了?”
李守善從懷中掏出書信,“是李息的書信。”
“李息...”李蔡猛地想到什麽,“快拿來!”
李守善趕緊將書信拆開,平鋪在李蔡身前的案幾上,李蔡抓起,另一隻手懸在半空,始終沒落下,兩三息就通讀了全文,急道,“守善,你現在就去定襄!快馬加鞭!告訴李息,務必要留住安息外使!”
李守善意識到事情嚴重,依然冷靜問道,
“若是孩兒到了定襄,安息外使已經走了呢?”
李蔡不語。
李守善會意,一甩披風,
“知道了,義父。”
.........
“蘇行丞,我看李蔡分明是在刁難我們!各家各戶守著士兵,就攔在門口,要我們如何清戶?
我看啊,分明是李蔡也與他們有利益往來,這才急了!”
王賀滿腔的怨言。
大漢陰山一帶,邊境郡極多,先不說新設的隴西四郡,老派的定襄、雁門、右北平也是雄踞多年了。
有那麽多選擇,王賀卻提議從右北平開始度田,就是看到了李蔡和蘇武這層關係。希望能依靠關係之近,開個好頭,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早知如此,還不如從雁門開始呢!
衛律見蘇武一直在沉思,打圓道:“你少說兩句吧,李將軍恐怕也有苦衷。”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王賀立馬炸了,
“我少說兩句?
我要是少說兩句,方才你一個響屁都放不出!現在你倒是來勁了。
以後我也不開口了!好人誰不會當啊!我何苦當那壞人?!”
衛律聳聳肩,嘴上沒辯駁,心裏嘟囔道,
這逼人!
“趙破奴,高不識...”
蘇武喃喃自語。
王賀和衛律立刻噤聲,隻看到蘇行丞嘴巴一上一下,卻聽不清嘟囔什麽呢,倆人湊近,才稍微聽清,
“趙破奴,高不識,仆朋...”
“是各位將軍的名字。”
衛律肯定道。
王賀驚道:“蘇行丞不會是癔症了吧,蘇行丞,蘇行丞!”
蘇武回過神,眼睛亮得嚇人,
匆忙起身,
“我要去見叔爺!”
.......
“咚!咚!咚!”
月黑,風高,
“李爺?”一個賊頭賊腦的人探出頭,“狗鼻子都走了?”
“走什麽走,不是這事。”李守善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小二,找十個能騎馬殺人的弟兄,馬上!”
“知道了,李爺!”
被稱為小二的掮客轉身交代了幾句,說得都是黑話,又回身,
“馬上就來,我陪您在這說會話兒。”
李守善仰頭望月,皎月被黑雲擋住,真是看不著一點。
“你說,若月中無物,能極明乎?”
小二微愣,仰頭看去,哪能看到什麽月亮,
但還是頗有急智的開口道,
“不能,如人目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
李守善驚訝的看了小二一眼,揉了揉他長著癩痢的腦袋,笑罵道,“你個兔崽子。”
門後一陣窸窣聲,小二低聲道,
“人齊了。”
李守善臉上笑意頓收,
“出。”
......
“叔爺。”
李蔡放下書卷,身上披著毛氈,燈火映得白日裏看不出的皺紋溝壑分外清楚,現在倒像是個老人。李蔡看到蘇武有些驚訝,隨後是欣慰,
“你來了。”
“嗯。”
隻蘇武一人來的。
“想通了?”
“想通了。”蘇武開口道,“邊境之形,與各處都不同,雖藏汙納垢,卻也有用。”
“不錯,水至清則無魚。”
李蔡笑了笑。
回到問題本身,為何李蔡攔著蘇武清戶?
清出來的人,底子大多沒有幹淨的,不然也不會逃到邊境來。
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罪犯遊俠,又是守衛邊境的生力軍。
就如霍去病的驃騎營,大多都是由罪奴組成。
存在即是合理。
邊境有獨特的生態環境,並且事實證明,這種穩定是可以長久存在的,難道李蔡就不知道這些遊俠罪奴的身份?
可李蔡卻能為我所用,把一個罪犯變成一個士兵。
清戶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從這些遊俠的角度看,朝廷把他們清出來是好事嗎?
作為兵戶或是隱戶,最起碼他們是自由的,可被朝廷清出來後,隻有坐大牢一個去處。
李蔡是要蘇武看清這些事。
“還做嗎?”
“做!”
蘇武毫不猶豫點頭。
聖命在前,他必須要做。
李蔡意料之內的點點頭:“我不會撤走人馬的。”
“叔爺...這...”
李蔡抬頭問道,
“你是想說我不聽陛下的話?”
蘇武沒回答,可就是這意思。
李蔡笑了笑:“我隻知道,陛下讓我穩定邊境,在我看來,你才是擾亂邊境的人,
你有皇命,我也有,
我們各司其職,並無不妥。
年輕人,想做好事,光靠一腔熱血可遠遠不夠,再去想想吧。”
蘇武起身,
李蔡二退蘇武。
.......
從洛陽到定襄郡的直線距離有七百裏,然而因地形複雜,不換人換馬,日行三百裏,也要五到七日才能到。
長水校尉燕倉得到丞相長史邊通暗示後,衣服都沒換,便奔出洛陽,今日已是第三日。
......
後夜
與安息外使私通的男子趁著夜深人靜從屋中溜出,想著先尋一條方便的逃跑路線,就算被抓住了,他也想好了說辭,就說自己是晚上小解迷路了,
男子在心中暗道,
不怕,若能撞上人更好.......
他們的使團有三十餘人,還有帶給大漢皇帝的禮物,想悄無聲息的逃跑,絕不是一件易事。
幸運的是,男子一路提心吊膽的尋路,竟沒碰上一個活人,還真讓他誤打誤撞摸到一條小路,
男子內心狂跳,強壓住興奮,準備回去告訴使者大人,終於能逃走了!
他太過興奮,全然沒注意到,有十數人在暗中眼冒綠光的盯著他,
李守善麵無表情,
“抓過來。”
身影如狼撲出,男子一陣天旋地轉,還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何事就被撲倒在地,男子知道邊境亂得很,尖叫道:“我是安息國人,是安息使團的人!我隻是晚上出來小解,迷路了而已!你們要是抓了我,定襄郡的李將軍不會放過你們的!”
尖叫過後,一片死寂,男子心都掉進了海底,這群匪徒太凶悍了,連李息的名頭都嚇不住他們?!
“李爺,等您信呢,弄不弄死?”
安息男子喊破嗓子,
“我是李將軍的貴客!!!”
李守善若有所思,打了個手勢,所有悍匪如風般撤走。轉瞬之間,安息男子身邊空無一人,若不是胳膊上傳來的劇痛,他非以為自己是見鬼了,
看著黑暗,安息男子緩了很久才起身,踉蹌著找路回去。
“李爺?”
“先去見李將軍。”
李守善眯起眼睛,看著安息男人的背影,
嘀咕道,
“這事兒他娘的有點邪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