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三章 落子便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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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時剛過,梆子聲在遠處巷口幽幽響起,益州整條蠶市街已徹底沉睡,唯有“雲秀錦莊”簷下的兩盞絳紗燈籠,仍在深秋夜風中投出一隅暖光。鋪內,老掌櫃孟允禮還在盤玩著一串綠鬆石的珠子,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敲碎了深夜的寧靜。
    馬蹄聲至綢緞莊子的門前戛然而止,孟允禮的眉頭才剛剛皺起,大門已經被“咿呀”一聲推開。
    “什麽人!”
    等到驚呼聲四起,孟允禮走到前廳時,隻見五名身穿青衫的男子靜立在院中,他們身上似乎裹著濃重的寒氣,吹得十餘名護院手中的燈籠一陣劇烈搖擺,明暗交錯的光影在眾人的臉上瘋狂跳躍。
    孟允禮突然覺得有些冷。
    他緊了緊衣衫的領口,但還未來得及出聲,卻聽見那五人之中為首一人平靜說道:“一個綢緞莊子,有十來個護院都是修行者,這像話嗎?”
    “在下是這鋪子的掌櫃。”孟允禮定了定神,露出狐疑的神色,“兵禍不斷,這才增設護院,不知諸位貴客是?”
    為首那人並未急於開口,他仔細的看了一眼孟允禮,然後才緩緩點了點頭,道:“掌櫃的,我姓安,單名一個焱字,我是寂台閣的人,這是我的腰牌。”
    孟允禮看著安焱取在手中的那枚泥金腰牌,麵色頓時發白,“安使君,不知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安焱冷漠的目光如同鉤子一樣深深的鉤在孟允禮的臉上,“孟掌櫃,我們寂台閣是查什麽的,你難道不知道麽?”
    孟允禮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麵上卻強自鎮定,“安使君是不是有些誤會,此莊乃我祖上產業,經營三代,都安分守己得很。”
    “幹不幹淨,隻有等我們細細查過了才知道,莊中所有賬目,所有人我們都會仔細審查。”安焱看著孟允禮,平靜的說道,“你放心,清者自清,我們並非單查你這一家,玲瓏玉行、杜氏織坊、百富銀莊、深琴行、誠心緞坊、萬靈當鋪……益州共計十七間鋪子,都會仔細審查。”
    聽著安焱報出的這些鋪子的名字,孟允禮的心落到了底。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臉上那一抹蒼白也變成了詭異的深紅,“寂台閣一下子查這麽多鋪子,查得過來麽?”
    安焱看著孟允禮,“孟掌櫃你這意思,是不想讓我們查,還是對我們寂台閣的能力有所懷疑?”
    孟允禮臉上的神色有些猙獰起來,“某家倒是想試試,十幾間鋪子,你們寂台閣都死幾個人…你們寂台閣有這麽多人麽?”
    安焱平靜的看著孟允禮,道:“既然孟掌櫃決心要試試,那就試試看。”
    孟允禮歎了口氣,“也隻能試試了啊。”
    隨著他這句話出口,雲錦繡莊內那十餘名護院沒有一個動的,但周圍的街巷之中,卻響起了修行者的破空聲。
    很多道破空聲從四麵八方響起,就像是浪濤一樣朝著雲錦繡莊湧來。
    就在下一刹那,四周的街巷之中接連響起厲喝聲,慘呼聲,以及兵刃切入血肉和鮮血嗤嗤噴灑、身體重重倒地的聲音。
    然而就連任何兵刃撞擊或是真氣衝撞的轟鳴聲都沒有。
    哪怕無法親眼看到那些街巷之中的畫麵,這些聲音已經能夠讓人可以清晰的感覺出來,這些從四麵八方衝過來的修行者,就像是被人切菜一樣的切了。
    孟允禮艱難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看向安焱等人的身後,在十餘個呼吸之後,有腳步聲慢慢響起,一襲深紅色的袍服首先映入他的眼簾,然後出現在他視線之中的,是有些過分蒼白的膚色,以及和大唐人迥異的臉龐。
    “是回鶻的那名神侍?”
    孟允禮原本已經做好了出手的準備,然而在感知清楚這人身上的氣機,猜出這人的身份時,他便苦笑了起來,“怪不得寂台閣有這樣的底氣,原來是顧道首在今夜終於出手了。”
    說完這句,他提起的一口氣也徹底的泄了。
    “安使君,坐下喝幾杯茶?”他看著安焱,懇請道。
    安焱點了點頭,跟著他進入茶室,等到喝了兩盞熱茶,孟允禮才說道,“安使君你既然一口氣點出了所有參與其中的商行,我們所做的事情,你們應該都清楚了?”
    安焱極為幹脆道,“是。”
    孟允禮歎了口氣,道,“你們怎麽查出來的?”
    安焱道,“不是我們查出來的,是明月行館查出來的,他們怎麽查的不知道,但應該查出來很久了。”
    “怪不得江湖上都說,明月行館相當於大唐的一個內閣。”孟允禮看著安焱,道,“那明月行館應該也清楚,我們其實也是單純的生意人,我們雖然為楊氏的生意做擔保,但其實我們也一視同仁,無論是哪家,我們都是這樣做生意,我們這擔保生意,從隋末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天下都不太平,匪患兵禍四起,貨物交割如果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道路上帶著錢的那方就往往很吃虧,裝載銀錢的車隊,恐怕走不出多遠就會被劫了。我們這生意,其實就是給一些信得過,嘴又足夠嚴實的商行提供一些便利的。說到底,我們不是楊氏的人,也不是王氏或是韋氏的。”
    安焱不冷不淡道,“這我們已經知道。”
    “這些都清楚了?”孟允禮看著安焱,凝重道,“我們這生意,這邊收銀子,揚州那邊給人銀子,讓他們接貨,或是在揚州接銀子,這邊和洛陽運貨出去。且不論這內裏我們怎麽幫人抹平一些交易的痕跡,我們聯合起來的這麽多商行,庫房裏的銀子其實很多都是各方寄存,現在顧道首和你們一接手,一下子查封,那其實查封的大頭,是各世家的一部分銀庫。顧道首若是這麽做,可就是相當於一下子將大唐那些頭麵上的門閥都得罪了。這點不知顧道首想清楚了沒有?”
    安焱這下忍不住笑罵道,“他這點還需你提醒?”
    “好氣魄啊,不愧是一入長安,就敢徹底挑上滄浪劍宗和清河崔氏的人。”孟雲禮卻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不過安使君能陪我喝茶,又有耐心為我解惑,想必也是秉承著明月行館的做派,生意歸生意,做生意麽,最好大家都能有好處?”
    安焱臉上的神色不再像之前那麽冷漠,他忍不住又看著孟允禮笑罵道,“怪不得你能掌舵這個聯行,你這腦袋瓜子倒是靈活得很。”
    孟允禮精神一振,道,“那看來顧道首可以保住我們這個攤子,保住我們的家人?”
    安焱不置可否的看著他,似笑非笑道,“那孟掌櫃你方才自己也說了,顧道首一向自詡生意人,他的生意經始終是生意當然可以做,但關鍵看是否大家都能有好處。”
    孟允禮道,“安使君,那請你轉告顧道首,就以一些火器、軍械走私、私鑄錢為例,在哪接貨,什麽人接貨,途中經過哪些地方轉運,或者說光是哪些地方有我們的私庫,隻要他不怕將那些門閥統統得罪狠了,這裏麵的生意都有得做。”
    安焱看了孟允禮片刻,忍不住說道,“孟掌櫃,敢這樣做生意,你也是個狠人啊,不過你這麽一說,哪怕我保不住我自己的腦袋,都得把你們這些人的腦袋給保好了。”
    “這也是沒辦法,一場豪賭啊。”孟允禮臉上卻沒有任何得意的神色,他看向長安的方向,忍不住深深歎息道,“非尋常時用非常手段,一直袖手旁觀的顧道首既然發動,那必定是雷霆手段,今夜斷掉大唐許多銀錢通道,恐怕也隻是他要辦的很多樁事情中的一樁。這種時候,已經容不得我們左右逢源,也隻能孤注一擲了。”
    “隻要手裏還有能賭的籌碼,那就是比較幸運的事情。”安焱站起身來,問道,“孟掌櫃困不困?不困的話,我直接帶你去和明月行館的人直接見麵去談吧,省得你不放心。”
    孟允禮聞言大喜,“明月行館的人也來了?”
    安焱忍不住笑了笑,“這條街東頭第三家,桂魄香行,不就是他們開的?”
    孟允禮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他們是楊氏生祭造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查到我們這邊了?”
    安焱深深的看了孟允禮一眼,也不再廢話,轉身往外走去。
    其實今晚上他大多時候一直板著臉,是因為他也很震驚。
    幽州那一大幫子窮學生能夠做到這種地步,委實顯得他們許多寂台閣的密探太過無能。
    但除了覺得有些丟臉之外,他心裏大多時候忍不住在想著的是,除了直接斷掉一些軍械渠道,斷掉叛軍和很多門閥的一些銀根之外,顧十五在今晚上,還會做些什麽?
    等到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接到消息的門閥,會有什麽樣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