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少年如日,朝陽初升時(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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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昀班師回朝,差不多到洛京的時候,前往兗州的官吏就將朱正接受冊封的消息傳了過來。
    朱正在得知李昀出兵與趙義開戰後,他大致就清楚他的逍遙日子結束了。唯一的差別無外乎就是誰登頂,他就投降誰而已。
    他也老實。
    明吳開戰,朱正反正一點幺蛾子也不鬧,老老實實待在自己一畝三分地。
    等明朝使臣到達兗州後,朱正早把整個兗州的官員名單、官印、虎符等準備得妥妥當當,二話不說就把這些東西送上,對著李昀的聖旨就大喊萬歲。
    唯一有點擔心的就是他以前跟吳期打過仗,害怕吳期報複他。另外就是當初馬義跑路,他不是給馬義借道嘛,也擔心李昀以後給他穿小鞋。
    可再擔心也沒用,朱正隻能壓著憂慮老老實實等著明皇的宣召。至於公孫普那邊,他遠在幽州,怕是使臣都還沒到,具體對方如何選擇還得再等一段時日。
    李昀這兒慢慢抵達洛京,同時讓孟襆、喬齡等人寫一篇篇賀文刊登報紙,整個洛京也已經提前進入到了歡慶的海洋中。
    而此刻的馬義處。
    馬義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輛馬車上,稍微有些顛簸的道路讓他坐起來後就感到一陣腰酸背痛。
    說來他也快五十歲,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啊。
    他在馬車中剛發出一些動靜,原本顛簸的馬車立即就停了下來。
    在馬義驚慌中,他就看到簾子被掀開,外麵露出的臉赫然是渦水旁那個流民的臉。
    “你…你是誰!?”這會兒馬義倒是沒怎麽慌亂了,就是有些惱怒。
    畢竟對方好好給他安置在馬車中,沒有殺他也沒有綁縛,可見此人至少表麵上是友非敵。
    “小人叫楊不,外麵還有一個趕車的車夫叫寇廣,我二人深受陛下恩惠,故受陛下吩咐前來帶走馬大人,以圖日後光複吳國。”
    馬義內心把趙義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
    幹什麽,你死都死了,還要害我!?
    光複?
    光複個屁!
    再說,他馬義是什麽人,是早早投靠明皇的忠心之臣,怎麽可能做危害明國的事呢。隻是馬義也看到了楊不孔武有力的身軀,還有他腰間佩戴的大刀,心中忍不住發虛。
    心中怒罵,恨不得把趙義屍首給千刀萬剮,麵上馬義卻是猛地露出悲傷之色,登時眼睛一紅就哭道:“陛下…陛下薨了啊。”
    說完,馬義立即要從馬車中下來。
    等下馬車後,楊不就朝壽春郡方向三拜,哽咽道:“陛下,君臣一場,臣恭送您一路好走!”
    聽馬義哭得肝腸寸斷,楊不跟寇廣二人也是眼睛微紅,忍不住安慰道:“大人身體保重,陛下大業就全仰仗您了。”
    馬義慢慢起身,神色堅毅道:“二位且說,我雖投效陛下較晚,可陛下並不以我三投之身為恥,陛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萬死難報。陛下吩咐之事,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楊不二人左右環顧了下。
    為了保證安全,他們走的是山間小道,四周無人,說話倒也安全。
    當下楊不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地圖遞給馬義,“大人,陛下未創吳國之前就未雨綢繆,在地圖所在位置藏匿了大批武器與金銀財寶。陛下登基後,又陸續運送進去不少錢財。將來若是招兵買馬,這藏寶地中一應物資就可派上大用了。”
    馬義捧著藏寶圖麵露為難之色,“二位,非是我馬忠貪生怕死。隻是如今天下才定,百姓思安,那明賊又擅戰。此時起事,恐怕白白浪費了陛下這些積蓄罷了。”
    楊不當即拱手道:“馬公果然高義,陛下說您乃是真正的忠義之輩,必然不會貪圖錢物,果然如此啊。”
    方才要是馬義立即說先去取財寶,他二人就要失望至極了。
    明皇如今如日之升,正是鼎盛時。現在要是立即迫不及待要去取財物起事,不是貪財就是不知變通的蠢笨之人。
    若真是如此,他們跟著馬義也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不如脫離了馬義自己單幹。事不成,也能取用些財物逍遙一生。
    想罷,楊不壓低了聲音道:“馬公怕是不知,陛下為了避免妻妾受辱,子嗣受李氏囚禁之苦,出宮時已命人送上毒酒、白綾,一眾家眷無人幸免。
    隻早在陛下出兵楚國前,他就命人將一懷孕的宮人悄悄送往了幽州,算算時日,那宮人肚中孩子還有四五月就要生了。
    陛下叫我等告知馬公,幽州偏僻,再遠還有蒙古草原、高句麗等地。若當真普天之下盡為王土,就叫我等護送馬公跟那宮人往塞外而去。”
    “另外陛下又言,四五月後,若那宮人誕下的子嗣是一位公主,便說明吳國氣運果然不存,我等隻將公主養大就好,其餘一切皆休。
    若誕下子嗣為皇子,我等就撫養皇子長大,並暗中積蓄實力。天下沒有千年萬年的皇朝,李氏勢弱之時,陛下子嗣自有取用財物的那一天!”
    馬義立馬懂了。
    趙義是打算用時間熬李昀啊,現在打不過你,那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以後呢?隻要我子嗣代代不絕,總能等到你李氏皇朝末年的時候。
    好想法,但馬義還是在怒罵趙義。
    他年紀一大把了,隻想享福。現在讓他亡命天涯,帶著趙義的子嗣去高句麗或者蒙古草原那兒生活,想想這日子他就過不了啊。
    可低頭看藏寶圖就在手上,抬頭看楊不與寇廣目光灼灼。
    馬義幾乎知道他不答應的下場是什麽。
    “好,我等即刻出發!”最終,馬義隻能悲愴地含淚答應下來。
    楊不二人以為馬義在哭陛下甍逝,在哭陛下對他的信任與情誼之深重,殊不知馬義是在哭自己啊。
    六月。
    李昀正式接手了兗州,順帶召見了朱正。
    別看朱正送上了一個兗州,可他知道自己斤兩,也怕將來受到清算,所以他對自己認知很清楚。
    高官厚祿都不要,隻求李昀給個好聽又沒實權的爵位,然後讓他回老家享福去好了。
    現在田地都是陛下所有,不過他這人妻妾娶得多,這些年孩子也生了一籮筐,分到的田地不少。
    更重要的是早幾年,他就在老家建造大宅子了,而且在宅子那邊藏了許多金銀財寶。同時,他更是積極回饋鄉裏,修橋鋪路灌溉水渠,逢年過節就送麵餅、饅頭、豬肉等東西給四方鄉鄰。哪家有困難,他更是大方借人錢財,利息極低,可以說在老家那邊名聲極好。
    甚至他在鄉中建立了村學,教書老師也是他花錢聘請。附近鄉、村孩童盡可去入學,不收束滫。
    等到了十歲,到時就比別的孩子學得多,入明皇在各地開設的四方書院的優勢更大,更容易出頭。
    他為什麽做這些?
    朱正又不是什麽大善人,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日後歸家做準備啊。
    現在他老家那邊房子大、富貴、有錢,十裏八鄉極為敬重他,還要在村口為他立碑…這要是回到鄉裏,他就是真正的一世無憂了。
    李昀對朱正的請求也不感到驚訝,至於他在老家做的那些事,錦衣衛早就將詳細情報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這朱正是個聰明人啊。
    當下李昀就封他做了個縣侯,爵位不大不小,勉勵了朱正幾句後就讓他退下了。
    朱正當即大喜,千恩萬謝離去。
    六月中旬,出使幽州的使臣終於傳來了消息。
    公孫普不幹脆。
    他沒說收拾收拾來拜見李昀,但也不得罪使臣,每天好吃好喝招待,猶猶豫豫怕是有想法。
    這個公孫普小吏起家,能在徐侑之後占據幽州,可見是有幾分血氣跟勇武的。如今他不願受降,倒也沒在李昀的預料之外。
    等到了七月,揚州六郡吳軍餘孽以及廣州土著都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李昀索性命令孫亞與吳期二人稍作休整,而後出兵幽州。
    幽州貧瘠,即使幽州當地民風彪悍,可如今李昀幾乎一統天下。他隻要斷掉鐵鍋、鹽、茶、糧食等一係列生活必需品向幽州輸送,整個幽州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再強悍的士卒,他也是要吃喝拉撒的。
    天下馬上統一了,雖然陛下一直掛著那幅坤輿萬國全圖,表示他誌向在全球而非簡單的中原十五州。
    可吳期、孫亞等人也知道,如今國家剛剛統一。
    天下動亂二十幾年了,百姓思安啊。
    統一之後,陛下肯定要搞內政,至少近期的五年內,陛下不會再動兵戈。這意味著仗是打一場少一場,趁現在還有得打,趕緊爭功啊!
    所以陛下說要打幽州,那明軍一個個都嗷嗷叫,戰意十足。誰知道大軍開拔,還沒到幽州呢,忽然傳來消息,說公孫普跑了!他帶著一部分士卒直接往北走,而後遁入茫茫草原不見了蹤跡。
    與此同時,錦衣衛竟然還收到了一封求救信。
    李昀看到的時候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
    當時李昀跟趙義一戰,最後壽春郡被王榮提前控製,沒有讓吳軍發生太大兵亂。加上趙義不知道抽什麽瘋,他都把自己老婆孩子殺光了,但馬義的家眷還有張唐等人竟然隻是被囚禁,這導致李昀入城的時候,這些人都還好好活著。
    甚至因為渦水護送流民之事發生後,不少人都說馬義騙楊興出城是為了流民,他摒棄自己與明朝的仇恨,看似背叛了趙義,實則是全了心中大義啊。
    這麽一來,馬義竟然有了不小的名望。
    李昀感歎這騙子運氣可真不錯,還打算召見他呢,誰知道馬義竟然不見了。
    讓錦衣衛跟燕台的人去找,竟然都沒找到他。
    要不是李昀知道馬義雖然是個貪財小人,但沒賊膽跟他玩貓膩,他都要以為馬義故意躲起來打算造反呢。
    不過當時事情太多,李昀隻是囑咐範旭注意一下對方的蹤跡,之後就沒管了。
    這幾個月都沒馬義消息,李昀都懷疑他是不是意外身死了?當時戰場混亂,渦水數萬多的流民更亂,悄無聲息死個人找不到了,這事發生了也不奇怪。
    誰知道他沒死,而是被趙義的幾個死士帶去了幽州!
    這信件裏把趙義的謀劃原原本本都說了個清楚,然後說這些死士不知道怎麽跟公孫普勾搭上了。最終他們決定一起越過草原、沙漠,去一個叫堅昆的國家發展發展,若將來有機會,他們再殺回來。
    看得出來,即使趙義的死士很信任他,但還是把他看守得很嚴格。
    李昀手上的信件字跡很潦草,而且馬屁話都沒寫幾句,可見當時馬義落筆匆匆,沒多少時間了。
    信件最後,馬義簡直是聲嘶力竭地祈求李昀早日派明軍天兵去救他,他不要去沙漠生活啊,信紙上甚至還有淚痕。
    “這個馬義……”李昀都不知道他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了。
    不過公孫普遠遁大漠,幽州群龍無首,倒是省心不少。
    李昀覺得是好事,吳期等人錯失五年內最後一場戰爭而感到失落也就不必多說了。
    至此,天下十五州盡數歸於李氏明朝。
    同年十月,李昀正式在泰山建立祭壇舉行封禪儀式,確立正統的同時也是告訴天下人,天下紛亂二十載,如今再次迎來了統一。
    泰山,五嶽之尊。
    李昀站在山頂之上,往下看,雲霧皚皚間又到處可見連綿的旌旗飛舞。
    “陛下,封禪儀式馬上要開始了。”騫珪一襲赤紅色官袍,見李昀隻帶了董海川一人看了許久,忍不住上前道。
    “你看初升的日初。”
    李昀見騫珪上前,便指向東方天際。
    那兒金黃色的朝霞絢爛交匯,隻眨眼幾息時間,就如同烈火焚燒一般蔓延,又如同海中巨浪一樣洶湧翻滾,壯觀燦爛到了極點。
    “大好河山啊。”李昀笑道。
    “這是陛下的大好河山。”騫珪隻覺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感歎道。
    李昀卻輕笑搖頭,“不是我的,是天下百姓的大好河山。有民才有帝王,才有這山河壯景。”
    騫珪沉默了會兒,忽而長長一揖,“受教了。”
    等看盡了日初絢爛後,騫珪難得玩笑道:“陛下,天下已定,王爺的婚期都已經定下了,您是否也該成婚了?”
    之前李昀還小,後來李昀事務繁忙,這婚事一拖再拖。現在天下初安,李昀可真有皇位要繼承,沒娶妻生子怎麽能行。
    “哈哈哈。”李昀笑得頗為豪邁,“之宜,你急什麽,我如今才二十二啊。”
    騫珪一愣,忽而也是大笑起來。
    是啊。
    李昀自小不凡,一路扶持其父從隴縣起家。得涼州,滅郭傕,最終定鼎天下。
    他登基時二十歲,一統天下泰山封禪二十二歲。
    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少年開國皇帝啊!
    他急什麽?
    哈哈哈哈……
    泰山封禪,萬裏山河盡入其彀中,回首過往,他才二十二!
    這正是少年如日,朝陽初升之時。
    未來可期、無限!
    君臣二人也始終不忘初心,君臣相得。此刻二人相視一笑,直向祭壇走去。
    科舉製度的確立
    明,天順五年。
    明年就滿十八歲的張任正在跟父母告別,因為他想去遊學一年,等明年的時候剛好去洛京參加科舉考試。
    天順三年的時候,陛下就正式頒布了科舉製度。日後天下取才,不再施行舉薦製度與梁的太學入仕製度,而是依托於科舉,在大方向上,科舉又分為武考跟文考。
    武考不用考文、數與格物三門試卷,但有專門的兵策試卷與體能考試。而文考則剛好需要考文、數與格物三門,體能也需要考,但體能要求不嚴格。
    當科舉製度正式確立後,民間讀書人就都有了相對公平與公正的一個上升製度,某些程度上也削弱了世家、豪門對權力的壟斷,好處是肉眼可見的。
    民間自詡有才之人自然大為歡喜,張任就是其中之一。
    有優點的同時,壞處也有。
    如果全部考文,會導致民間文風大盛,從而重文抑武。一個國家勢必要文武並行,若是沒點血氣自然不行。另外文考的內容絕不能卡死,否則天下文人的思想太過僵化,這點也不妥。
    最終,李昀定下了文、數與格物。
    如今叫李氏數字的1234早已推廣,最基礎的算數現在都是四方書院的必教課。至於格物,其實就是化、物跟地理,這門格物說白了就是一個綜合卷。
    因為科舉剛剛施行,加上天下讀書人對數跟格物之前接觸不多。所以目前科舉,這兩門科考的內容相對簡單,占比分也較低。
    等以後,李昀是會將這兩門的占比分不斷提升。
    再過個十來年,李昀想下麵的人努努力,把蒸汽機給他搞出來。現在跑得慢或者容易壞都沒關係,先把蒸汽機車在軌道上開起來嘛。
    隻是現在的天下之人沒人知道李昀的打算跟設想,不過就眼前,因為李昀的科舉以及有不少人的人生際遇開始發生變化。
    比如此刻的張任。
    “娘親,阿爹,別送了啊。”
    這會兒正是入夏的時候,張任父母都穿著短衫,倆人擦了擦,依舊殷切囑咐著,“你自小力氣大,還跟鄉裏的老英雄學了軍隊裏的招式,出手容易不知輕重。所以你要切記,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不要隨意跟人動手。
    就算有的人說了你,打了你,你就隻管告官去。咱們大明的皇帝陛下是個聖人,如今各鄉各縣都是為民做主的好官,你要是不理虧,縣官大老爺會給你做主的。”
    老英雄就是原先入過明軍的士卒,有些士卒在戰場受傷殘疾後隻能退伍。這些傷殘退伍軍人除了有一筆不小的安家費外,他們的稅收、子女入學四方書院等費用都會減少不少。
    逢年過節,三老、縣小吏、文書等,還會拿點禮品過來慰問。因此鄉中村裏沒人看輕這些殘疾退伍兵,不少還因為敬重就叫他們老英雄。
    他們這村裏就有一個。
    因張任頗有力氣,練武比較有天賦,那個老英雄索性就教了他一些把式。
    這會兒,張任想著昨日告訴師父他要遊學後,師父給了他一兩銀子,還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出去走走。
    心中感動之餘,也對自己母親說道:“我曉得,要是動手有了犯罪記錄,我這武科舉也考不了了,我心裏有數。”
    張任母親笑著拍了拍兒子肩膀。
    這兒子出生時就特別重,後麵更是吃得多長得也快。
    真是萬幸他出生那會兒,聖皇陛下已經給他們分了田地了,要不然這小子哪裏養得活。
    如今還不到十八,張任母親拍他肩膀就要踮起腳才方便。
    母親話音落下後,父親又說道:“給你的錢你放好,出門在外,不要大手大腳,衣服穿得差一些沒關係,吃的東西不夠好也沒關係,但一定要吃飽。還有,外麵的人你也不要隨意輕信,老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曉得。”張任沒一點不耐煩,老老實實聽著父母的囑咐。
    一直等天上的日頭徹底升起,日光曬得人發燙,張任父母才示意他去吧。
    這是張任第一次離家,昨晚他還十分期待未來一年的遊學生涯,可此刻真走出了百來米遠,張任又沒由來有些發慌。
    “石頭,石頭等等。”
    張任頂著太陽走在幹燥的路上,心慌時恰好聽到有人不斷在叫他小名。一扭頭,張任就看到是他娘親。
    “娘,你怎麽來了?”
    他娘跑得渾身是汗水,看張任停下腳步,他娘又快跑幾步,到了跟前向張任遞過去了一個草帽。
    “這拿著,太陽太曬了。”
    張任悶悶地拿了過來。
    張任娘親又把手中提著的一個荷葉包裹的東西遞過去,絮叨道:“這是早上烙的餅,我和了好幾個雞蛋,香得很。剛才就要給你,一時竟然忘記了,你拿著吃。”
    沉默了會兒,張任娘親有道:“武科舉娘希望你能考好,可你師父也說了,外麵的能人、強人很多…這要是一時失利,你別多想,隻管回家來。現在日子好過,我跟你爹再攢攢,到時候請個專門的師父教你。”
    張任鼻子一酸,差點要哭出來。
    張任母親擺擺手,“走吧,走吧,外麵走走看看也好。”
    張任戴上鬥笠,打開荷葉吃著雞蛋餅往前走。
    這回不知道怎麽竟然不怎麽害怕了。
    “回家…不管好壞,記得回家。”
    “唉!”張任轉身向他娘親揮手,然後一笑,嚼著嘴裏的東西大步往前走去。
    洛京,我來了!
    十七歲這一年,張任一路涉水爬山,見到了不同的地理風貌也遇到了不少奇觀,一路上甚至還學人打抱不平,還得了一地縣令的嘉獎。
    終於,在第二年的八月,他到達了洛京。
    這時候他已經滿十八,剛剛好到了武考的年齡。
    文考、武考都定在了九月份,那會兒正是天氣轉涼秋高氣爽的時候,陛下說學子趕來考試已經疲憊,盛夏太熱,寒冬太冷都不合適,唯有九月秋日最是舒暢。
    也因為陛下定下的科考時間是九月。
    本來詩人常說秋日寂寥。
    可九月科舉,榜上有名就能一夜看盡繁華,當真是豪邁至極,因而現在的讀書人都說這秋日盛春朝。
    張任到洛京的時候,第一眼就被洛京的繁華給震驚到了,那真是往來行人絡繹不絕,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盛世景象。
    可惜他錢財不夠,沒法在洛京城內大肆消費玩樂。加上馬上要科考,如今他需要好好研讀一些兵策書籍,也不宜玩樂。
    張任的自製力相當好,他隻在洛京看了一天,轉頭就出了洛京開始備考。
    洛京城內的客棧太貴,他住不起啊,隻能住在洛京城外。
    不過他跑出去問了一圈,發現也便宜不到哪裏去。
    張任正為難呢,本打算厚著臉皮問問四周的鄉民,能不能借住他們的柴房,他可以在晚上幫忙挑水砍柴,租金也可以適當給一些。
    思索間,忽而就被人拍了肩膀。
    “您是?”
    張任看向對方,這人戴著草帽,身後是一把鋤頭,上麵掛著一個籃子,裏麵放著一些紅薯跟花生。
    “我叫曲行,這附近種地的。”
    張任看他大約三十來歲,當即拱手道:“曲大哥,不知叫我什麽事?”
    曲行看了看天色,點頭道:“來科考的?”
    “要是錢不夠,住我家吧,就在那邊。這裏離洛京城不遠,半個時辰不到就能走到,應該不耽誤你事。”
    張任一路來也遇到過不少人,多少也學會了一點人心分辨。
    這個曲行有些沉默寡言,氣質不似尋常農戶,可張任能感覺到對方不壞,當即同意去張任家中。
    二人一路而走,張任嘴皮子利索地講著他一路的所見所聞。
    .
    夕陽西下。
    踩著晚霞踏入曲行家中的時候,張任發現他院子中還有一個老者跟一個年輕人。老者在燒柴煮飯,年輕人在砍柴。
    “老大人姓嶽,名虞,這是他的義子叫嶽陽,他們也是來科考的,如今跟你一樣暫住在我家中。你要是想讀書什麽,這位老大人原先做過縣令,很有才華,你可以抽空請教請教。”曲行緩緩道。
    張任眼睛一亮,趕緊跑到嶽虞身邊道:“哪裏讓您來做飯,我來我來。”
    嶽虞年紀大了,也不跟年輕人搶幹活,從善如流站了起來。
    吃完晚飯,曲行在院子中放了個四方桌,然後放了一盞油燈在上麵。
    “你們要讀書就來這兒,一起做個伴。”
    張任沒二話,小心拿出了家裏給置辦的一套筆墨紙硯。
    一連幾日安靜劈柴、讀書,張任閑聊中竟然發現曲行等人竟然都有一段故事。
    曲行說是在陛下打張並的時候立下過挺大的功勞,可後來要論功行賞,這個曲行竟然說他隻想種田。
    嶽虞是原來梁朝時候的縣令,但因為縣中大戶為了爭奪利益,借助鬼神搞童男童女祭祀,導致他犯下了罪行。
    後來陛下清算各地,嶽虞被叛入獄十年。
    早些年他就坐完牢出來了,之後他也一直如同老農一樣安心在鄉間耕種,這期間收養了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民孤兒,就是如今的嶽陽。
    敬盛世,敬陛下
    “一天天憋著讀書也不好,這地裏還有一些番薯。那邊的花生我之前都收過了,但地裏還落下一些,你們今天就幫我把番薯都收了,花生地重新翻一遍,有落下的花生就撿回來。”
    曲行站在田埂上,對著前麵的兩個少年囑咐道。
    張任在家沒少幹農活,甚至因為他人壯力氣大,有時候比他爹娘都幹得多。這會兒感受著清晨的涼爽點頭笑道:“曲叔你放心,我幹田地活一把好手。”
    嶽陽比較安靜,考的也是文科。
    可看他雙手粗糙,手臂又極為結實,可見他這田地裏的活兒也沒少做。
    見兩個少年不驕不躁,幹起活來麻利又認真,曲行滿意地點點頭。
    田地中。
    張任小心刨著番薯,好奇詢問道:“嶽陽,你爹學問這麽厲害,就算坐過牢,出來做個村學教書先生也綽綽有餘,錢賺得也多呀,怎麽也要借住呢。”
    說完張任又趕緊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曲叔跟我說了,嶽大人是個好官。那會兒梁朝亂得很,他也是沒辦法才做的那事。
    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個辯論題,就像是一輛懸崖上疾馳的馬車,裏麵有四五個人,馬車前麵是一個小孩。
    馬車太快了,要是避讓,馬車很容易掉下懸崖,要是不避讓,前麵的小孩死。這個選擇無論怎麽選擇,對選擇的人來說都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嶽陽挑著花生。
    他神色平和。
    “沒事,我爹說他做錯了很多事,對不起自己的妻子也對不起自己的孩子,他空有學問卻隻會死讀書,就不去教孩子了,以免誤了他們。
    不過有時候鄉裏村裏要寫什麽字,或者三老有時候不懂一些縣令的公文內容,我爹就會去幫忙。逢年過節,三老跟鄉民也給我們送一些吃食過來。
    我跟我爹也都有田地,我們種不完也租出去了,其實不缺錢。不過我爹把多的錢財都資助出去了,他現在供著好幾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讀書呢。”
    張任佩服地連連點頭,又感歎道:“這幾天嶽大人教我讀書,還幫我劃重點,我感覺我腦子一下都清晰了很多。之前我還挺怕考兵策論答,現在感覺有底氣多了。這麽好的老師,嶽大人竟然說他教不好,真是太謙虛了。”
    嶽陽麵露幾分自豪之色,他一向以嶽虞為偶像。
    說話間,張任又道:“嶽陽,這幾天我們雖然沒去洛京,可是來往路上還有村裏的人好多,應該都是來考科舉的。你說這麽多人,我們能考上嗎?”
    “能,考不上就過兩年再考。總會考上的。”
    嶽陽神色堅定,說話的時候不急不躁,卻能讓人感覺到他的決心。
    大概看張任有些擔心,嶽陽想了想開口,“張任,這幾天你可以多看看關於出兵草原、高句麗或者海軍航海探索新大陸之類的出兵策略。”
    “哇,嶽陽,你在幫我押題嗎?”
    嶽陽點點頭,“我不確定對不對,可陛下統一天下已經有六年了,現在大明國國力還在日漸上升中。前幾年陛下主張休養生息,可去年開始,陛下先是在年終的時候組織了大閱兵,隨後自己又去祭拜了兵勇閣。
    今年開春後,新聞部的報紙就開始介紹起明國之外那些國家的風土人情,還有介紹海外島嶼風貌的文章。
    這幾天的報紙則更是開始探討起了若真出兵,對大明國的利弊等問題。從報紙表露的信息看,陛下怕是有再動兵戈的心了。”
    “啊?你這也能推出來?”
    張任都驚呆了,他真是一點沒注意啊。
    “有心自然能發現。”
    張任大聲誇了嶽陽幾句,趕緊歡歡喜喜幹起了活兒。等到了傍晚,他要找嶽大人幫他重點補課。
    當然,他也要自己想想。
    如果他是將軍,出征草原應該注意什麽,如何用兵,如何探路等,這些都需要他自己來思考。
    而此刻曲行家中。
    他跟嶽虞倒是坐在屋子中,兩人正在品茶下棋。
    曲行的下棋水平一般,不過聽說明皇陛下是下棋的聖手。崔公這樣的高手,在陛下手下幾無勝跡,可見陛下棋力之高。
    嶽虞現在下的也是養老棋,不在輸贏,隻在放鬆心情。
    “嶽公,我觀嶽陽沉穩有度,辦事有理。入秘閣不敢想,這要看他造化,不過要榜上有名怕是不難。”
    嶽虞頭發已白,加之這些年都在田間耕種,皮膚黝黑不似當初做縣令的模樣,唯有這滿身的氣質還是帶著書卷氣。
    這會兒他搖搖頭,“我對嶽陽別無所求,若他為官,我隻希望他能做個踏實的好官。如今是盛世啊,便是能力平庸一些,隻要心中為民,這官就能做好。”
    “盛世…盛世啊。”嶽虞的話讓曲行長長一歎。
    他們都是從梁國末年的動亂過來的,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曲行也看到了極致的惡與慘。
    他有時候看到洛京的繁華,看到田間稻荷連綿,看到書生趕考,聽到書聲琅琅…他都會有種恍惚。
    這是盛世,盛世。
    喜悅幸福的同時,曲行又會有種心酸。
    二十幾年的亂世死了太多人了啊,洛京更是幾經焚毀,十室九空。祝阿史為了填充人口,還強行遷徙鄉民。
    “陛下真是聖明之君啊,有生之年我能看到這樣老有所依,幼有所養的景象,也算是無憾了。”
    嶽虞忽而舉茶而起,笑道:“敬盛世,有此盛世,才有你我耕種田地的悠然生活。敬陛下,有陛下的聖明,才能大破天下桎梏,讓有才之人才得其用!”
    曲行也大笑:“敬盛世,敬陛下!”
    他二人品茶言歡,倒是成了忘年交。
    時日一天天過去,九月份的科舉時日終於到了。
    大清早,天微微亮,曲行特意早起煮了濃濃一鍋粟米粥還有好幾個雞蛋,等張任二人起來的時候就叫他們安心吃早飯。
    外頭他托人找了一輛驢車,一會兒送他們去洛京。
    “半個時辰你們也別走了,坐驢車放鬆一下。科考心態要平穩,就算考得不好,你們都還年輕,下次再考就是。”
    張任趕緊道謝,他來這兒曲行真的照顧他很多。
    吃過早飯,倆人上了驢車,在清晨霧氣中向著那座大城慢慢而去。
    此刻城牆上。
    李昀正在看著一個個學子有順序地進入城中。
    因為今天是科考,所以對進城入城的商販、行人都做了一定限製,還額外派了重兵維持秩序,就是為了防止出亂子。
    “科舉製度真是一項利國製度啊,有此為根基,天下英雄盡攬陛下囊中,誰還能與陛下為敵,誰又還能撼動陛下的江山?”陪同在旁的姒璡書不由感歎道。
    馬上三十的李昀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紀。
    此刻的身姿挺拔,麵容五官極為英俊。站在那兒不言不語,無形中的氣質便讓人覺得他尊貴異常。
    “科舉製度早有雛形,我也不過拾前人牙慧罷了。再則,哪有不滅的王朝呢,姒公,平常心看待吧,後人自有後人福。”
    姒璡書笑而不語。
    陛下什麽都好,權勢隆重到他這個份上也還是秉持初心,真是難得到了極點。就是一點,有時候適當也適當放縱一下嘛。聽說陛下小時還很喜歡馬屁話,如今反而不怎麽愛聽了。
    君臣二人看著魚貫而入的學子,忽然姒璡書驚歎出聲。
    “怎麽?”
    姒璡書笑道:“陛下,那驢車上那兩人,一人頭頂氣運如書,可見其人文思泉湧,乃是內政大才。另外一人有意思,其頭上血氣翻湧,呈凶猛突進虎豹之形,這是破軍之相啊。”
    李昀好奇張望去。
    他劃分陰陽後,如今陰庭不出,鬼神也無法降臨陽世。陽世氣運這一塊,如今大多人也漸漸開始不顯了。除非是氣運很是厚重之人,倒還能察看幾分。等再過個二三十年,恐怕姒璡書這樣的氣運精通者也要看不到了。
    姒璡書跟崔定知道了李昀在陰庭所做事後,他二人大為欣賞,對氣運不顯一事並不糾結。
    人定勝天。
    氣運終究依人而起,人不能依運行事。
    如今姒璡書看氣運也就是看個熱鬧。
    若是天下未定,出現驢車上這樣兩個少年,他必然要擔心了。若不能為李昀所用,肯定也不能讓他們離開。依照他們的本領,亂世肯定要攪動出幾分風雲的。
    可現在明朝盛世,別說貪狼已死,七殺早已投效陛下,區區一個破軍壓根鬧不出什麽幺蛾子。就算這會兒殺破狼三星齊聚,陛下不用他們,他們也隻能老實去種田,有時候時勢才能造就英雄。
    李昀也是麵色輕鬆,笑道:“甚好,這二人回頭讓範旭留意一下。”
    李昀又看了會兒學子入洛京,這才轉身道:“姒公,回去吧。休養生息六年時間,今年之後,明國的軍隊也該動動了。”
    姒璡書自然應喏。
    李昀腦子裏則開始在盤算著先往哪裏動手好呢,這次兵策跟文考上,他都有類似的問題提問,希望今年的考生們能給他一些驚喜。
    不過吳期、孫亞、宋繼、鄧羌、譚德甚至還有他舅舅憲嚠跟李翊這些武將,琢磨出他要動兵後,這半個月來誰都想做開疆擴土的第一人,請戰奏折都快把他書案給堆滿了,頭疼。
    休養生息六年,明國發展文化、經濟的同時,士卒與將軍沒有被繁華的生活給磨平了戰意,如今依舊保持著熱切的征戰之心,武德充沛。
    李昀對此相當滿意。
    改變命運的小人物們
    “老師,研究院那邊改良了一台好大的織機,張博士他們叫您去看看呢。”幾個年輕的學生跑進來,提高了嗓門對正在教染織工藝的一位老婦人喊道。
    老婦人年紀不輕了,即使每年都有大夫來替她體檢,給她調理身體。可年輕時候吃過太多苦,還是讓她頭發花白,背脊佝僂,甚至聽力也下降了不少。
    聽到幾分動靜。
    老婦人拄著拐杖扭頭,四五個學生已經歡喜地走到了她身側。
    “輕聲點,毛手毛腳。”老婦人笑道,“我聽得見。”
    早幾年剛被三老從家裏請出來的時候,她慌張極了。現在都記得第一次見陛下的時候,她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渾身嚇得都快暈過去。
    說起來,那時候陛下還沒登基呢。可要不說陛下是天生的聖人降世呢,當時陛下那麽年輕就已經頗具帝王威嚴了。
    說話間,老婦人慢吞吞要起身,她身側的孫子跟孫女立即起身跑過來扶她。
    “奶奶,你當心。”
    孫子長得有些虎頭虎腦,攙扶的動作卻十分小心。
    一群人把老婦人扶著往外走,等出了教學樓,外麵已經有馬車在等候了。
    她年紀實在太大,如今也走不了多少路。
    等被孫女攙扶上馬車,老婦人示意孫女把馬車裏頭的簾子拉開。這會兒九月底了,天氣涼爽了不少,所以學院裏麵不少學生老師有工夫都願意到外麵散散步。再則,九月剛剛過了科舉大考,不少人也都在討論到時候榜上有名者是誰,熱鬧得很。
    “奶奶,您在想什麽呢?”孫女看老婦人虛著眼走神的模樣,忍不住抱住了老人的胳膊好奇道。
    “我在想啊,臨了臨了,竟然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呢。”
    老婦人摸了摸孫女的頭發,笑道:“你要努力,這些天在學的蠟纈、夾纈和絞纈你上點心,別聽你爹的什麽早點嫁人生孩子。
    我十三歲的時候,你爺爺家用了三隻雞跟一筐雞蛋就把我從爹娘那兒帶走了。我做這蠶博士之前,在你爺爺家低頭說話了一輩子,這嫁了人的日子好不好過我最清楚。”
    “奶奶,我曉得。讀書我是讀不進,可您這織錦的手藝我最是喜歡,以後我也一定會成為蠶博士,像您一樣被叫老師的。”
    老婦人熨帖地點點頭,跟孫女一路回憶往事中也到了目的地。
    等下了馬車,外麵已經有另外一群學生在迎接她了。
    “吳博士,這邊走,您慢點。”
    老婦人很快就看到了那台最新改良出來的織機,整個織機有兩米多了,整個構造比原來的織機複雜也精美了很多。
    她不懂織機製造工藝,隻能讚歎地看著這台器械。
    “咱們造這台織機可是費了好大工夫,裏頭的構件就高達一千八百多個。造好了之後,咱們已經實驗過了,比起普通的織機,它不僅效率高超,更關鍵的是它能織出更華麗與複雜的絲織品。”
    張博士笑著拍了拍這台織機,笑得滿臉褶皺。
    陛下這幾年對格物越來越看重,對學院的發明創造更是上心。
    張博士原來是個匠戶,從梁國開國那代起,他上的就是匠戶籍。這本來還算一門不錯的吃飯手藝,因為朱淵規定擁有這種工籍的人不準擁有土地,可他們每年都有朝堂分派下來的打造器械之類的任務。隻要任務完成了,朝廷都會給他們一定的糧食跟銀錢。
    朱淵當時設想得特別好,那就是他輕徭役低賦稅,再把百姓全部劃分好他們要做的事。這樣一來,大部分的百姓老老實實種田,吃飯,睡覺,一部分的百姓產出生活必需品,這樣一代又一代地延續傳遞下去,他們朱氏梁國也就能千秋萬代。
    一開始確實如他設想一般,不管是種地的還是上了工籍的百姓都對自己的生活特別滿意。
    甚至那會兒上了工籍的家庭特別吃香。
    因為非要說,這就相當於公務員鐵飯碗。不僅如此,這些上了工籍有手藝的匠人也會私下幫鄉民打造跟維修農具,這樣不僅能收獲個好名聲,更能賺點小錢。
    可隨著梁國逐漸衰弱,活不下去的農民在失田之後還能逃竄求活,工籍人逃竄就是逃避服役,是要被抓捕的。
    同時,梁國後期的攤派任務越來越重,錢跟糧從最初的層層克扣到後期不再下發,甚至連打造器械的材料都需要自己去配備。這導致很多匠人在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隻能成為逃犯,或者想辦法偷工減料。
    這也是為什麽,後期梁朝打仗,士卒身上窮成這樣。大多武器跟甲胄質量也相當的差,幾乎沒什麽用。
    張博士當時就因為梁國吃了不知道哪裏的敗仗,上麵的老爺們不知道怎麽說的,怪罪於器械不精良。於是層層怪罪,最終定罪為工匠克扣朝堂精鐵與錢糧,要抓一大批的工匠砍頭。
    當時幸虧他為人不錯,同鄉村裏人看到了衙役身影後就趕忙來通知他。他丟了全部家當就帶著全家人往深山老林跑,後來不知道怎麽就隨著流民到了涼州。
    現在想來,當時他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張博士是吃過苦的人,這會兒年紀也大了,對比今朝,總是時不時地忍不住追憶往昔。
    “好啊,您這手藝好得很,這織機取名字了嗎?”
    張博士頓時搖頭,“沒,等這個月把織機的製造工序整理成冊,回頭上報陛下,看看有沒有那個運氣,讓陛下賜個名字。”
    說起這事,張博士就滿臉期待。
    現在的日子可不隻是吃飽穿暖,關鍵是誰能想到,一個工匠還能光宗耀祖啊。
    老婦人又看了一圈,她本來想親自上手試試看。
    可惜這台織機太大,要運作起來對身體的靈活度還有力氣都有一些要求。她年紀太大,實在是沒那個機會了。
    誰知老婦人剛可惜地搖了搖頭,外麵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吵鬧聲,但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而後,一群身著紫、綠相間,腰間佩戴統一垮刀的英武士卒率先走了進來,不少參觀的學生跟老師更是立即被帶著離開。
    老婦人跟張博士對視一眼,馬上明白是陛下來了。
    這些身著鮮豔官服又十分英武不凡的士卒一看就是錦衣衛,能讓這些優中選優的錦衣衛這麽大張旗鼓地小心防備,除了陛下出行也沒別人了。
    老婦人幾人立刻恭敬立在一旁,果然沒多久就看到陛下帶著笑走了進來。
    “起來,不用行禮了。”
    龍行虎步而至,李昀趕緊讓人扶起裏麵的人。吳博士跟張博士都年紀一大把了,哪裏吃得消太繁重的禮節。
    李昀看她二人小心翼翼的模樣,倒也沒多說什麽。
    吳博士跟張博士原先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小民,第一次見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董海川,去搬兩張椅子讓吳博士他們坐,朕先看看這台織機。”
    吳、張二人連連謝恩,甚至眼睛都有些紅了。
    尤其是吳博士,未做這個蠶博士之前,自己的親爹娘、丈夫、兒子…沒有一個如此關心過她。
    反倒是陛下…如此聖人竟然會如此關照她一個老婦人…真是真是…她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誇讚陛下。隻是之前由隴縣開始建造,而後陸續在各地建造起的李氏生廟,她總是去上一炷生香。
    甚至家裏麵她都專門讓人修了一個小廟,逢年過節,都是先拜陛下再祭祀的先祖。
    她想,這樣的皇帝最好真的能萬歲萬歲萬萬歲地活著。
    李昀是不知道老婦人在想什麽,他隻是繞著織機走了一圈,有些感歎,這不就是大學生昀哥兒記憶中的大花樓織機嘛。
    朱淵對百姓很好,稅賦是曆代皇朝中最低的。可問題是他也喜歡百姓老實,越老實越好。
    這導致梁國終其一朝,創新能力特別差。
    很多社會常用工具,一直就沒怎麽進步。就算誰發明出了什麽有用的東西,也基本隻在小範圍傳播。
    因為朝堂不支持甚至打壓。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番薯在揚州、廣州一帶已經獲得了當地百姓的一些認可,意識到了它在產量上的優越性。還有當地縣令去進獻番薯,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一直等到李昀意外發現,這才推廣了起來。
    “其形似高樓,織錦又繁複華貴,這織機就叫花樓織機吧。”李昀笑著給這織機取了名字,又順帶勉勵了張、吳二人。
    絲織品好啊。
    李昀看著這台高大的織機,各種華貴的織錦、茶葉、瓷器…這些東西他以後都要傾銷出去,然後去換大批的金銀錢財、書籍、人才甚至各種礦產資源。就算現在沒能力用沒關係,搬回來堆著,後世子孫總會用的。
    看完了織機,李昀又去找了醫科院找吳禰。
    “陛下。”
    吳禰這個青囊醫書的傳承者,這幾年立下的功勞可不小。
    不說李昀麾下的文武都是讓吳禰調理的身體,就連他娘親年輕時候傷了身體,原本有些病根,也讓吳禰給治好了。
    李昀看重吳禰,殊不知吳禰更加感恩戴德。
    醫者跟工匠一樣,原先都是入的工籍。
    他的日子過得也好不到哪裏去,現在能成為李昀親口說的國之大才,吳禰隻覺得知遇之恩難以報答,恨不得肝腦塗地為陛下效忠。
    李昀揮揮手,讓附近的人都退下,隻留下董海川、吳禰還有幾個心腹學生,這才開口道:“解剖學研究得怎麽樣了?”
    中醫很好,可這外科也不能落下啊。
    不過這個時代的人終究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理念太過深入人心,李昀暫時也就沒有大張旗鼓搞外科手術。
    他登基之後,隻是秘密召見吳禰,讓他開始研究華佗的麻沸散,甚至弄了一些死刑犯的屍體讓他悄悄解剖,了解人體構造。
    大手術李昀還不敢想。
    可類似闌尾還有婦女生產,這二者在大學生昀哥兒的時代明明是小手術,這個時代一旦出問題就會活生生疼死,這李昀忍不了。
    經過幾年學習還有學生培養,吳禰已經有不少心得了。
    此刻聽到陛下發問,吳禰頗為期待道:“陛下,臣如今對麻沸散的運用已算是熟練,也利用剖腹取白兔腹中子練習了數遍,對剖腹之後縫合、防大出血等都有了幾分心得。若有婦人難產或恐喪命,臣可一試。”
    李昀點點頭。
    目前最難解決的就是輸血裝備,如果手術中病人大出血,那就基本回天乏術了。不過難產本就是十死無生,對婦人來說這樣死去,太過殘忍,不如剖腹一搏。
    “朕知道了,這些時日你自己留意一下,若有合適病人就問問看,若是願意搏一搏,你就開始手術吧。壓力也不用太大,任何事物的前進都不可能一帆風順,何況是這種外科手術。”
    “臣明白了。”
    李昀還是希望好結果快點到來,如果難產跟闌尾患者在手術後,生存率能高達六十以上,李昀就會嚐試公開外科手術治療方式,用事實讓大家開始接受醫學上這一新事物。
    跟吳禰聊完,李昀又去見了幾個巴歇國的洋人。
    這幾年他們腦子裏的存貨都被挖得差不多了,不過現在的他們也已經學會了一口利索的明朝官話。
    更重要的是他們意識到了李昀不同於他們的國王,他是一個大統一王朝的唯一皇帝,他的意誌代表了整個國家的意誌,他的權勢無人可以比擬。這個認知讓幾個洋人見到李昀早不像是之前那樣,叫嚷著他們需要禮遇,反而入鄉隨俗,跪得比誰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