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心底，第一次產生了最深的一重恐懼。
    平庸！
    同樣的，一個自小和田地雞牛打交道的泥腿子，對於心中恐懼，根本毫無辦法，他隻能一邊心懷忐忑，一邊不斷許願希望自己不要那麽平庸。
    隻是可惜。
    這一次，願望失靈了。
    “顧修，資質，中下！”
    聽到那位測試資質的修士，冰冷而又淡漠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少年人心中生出萬般苦澀，特別是聽著周遭人的指指點點，看著那幾位明顯不凡的仙人對他甚至懶得再多看一眼的時候樣子。
    顧修心頭，沒由來的生出了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好似不知道某個輪回之中，他也曾在這個年紀，經曆過類似的事情一樣。
    “給你們一句忠告。”
    “凡俗之中有一句話，叫一眼看到老，這句話在修仙界同樣適用。”
    “你們資質平庸，意味著你們接下來的命運已經注定，珍惜接下來的幾年修行時光吧。但同樣的，若是接下來好好修行，努力修行，雖然你們此生不會有什麽成就，但至少或許能在戰場保命，能夠安享晚年。”
    這是清風山的外門師叔們，對他們這些資質平庸弟子所說的話。
    顧修將這句話牢牢記住之後，便開啟了他的修行之路。
    修行之路清苦，任何一點點的進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對於一個資質被評定為中下的孩童，顧修想要修行，所需要付出的，是別人十倍百倍的精力。
    好在，農家孩子出身，讓顧修雖然資質中下，但在吃苦這條路上，倒也算是有些自己的辦法，說是辦法也不對，因為他做的事其實很簡單。
    拚！
    往死裏拚！
    別人在學習，他也一樣在學習，別人在練功，他同樣在練功，而別人在休息，他依舊還在練功，甚至別人在吃飯，他還在抓住一切機會在練功。
    他不想平庸，那就應該付出比別人多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付出！
    事實證明。
    這世界是公平的，顧修資質雖然隻是中下，但因為足夠努力，他反而成為了那一批弟子之中，相對靠前引氣入體，正式成為煉氣期修士的弟子。
    正式成為修士，意味著脫穎而出，同樣意味著，他不用再繼續待在這個哪怕是在外門，都極為偏遠，好似陰溝的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
    感受到脫離平庸帶來的快樂。
    接下來的幾年，少年漸漸長開，身形開始拔高，曾經終日勞作暴曬的黝黑皮膚開始變的宛若白玉，修為同樣也在不斷向前。
    他依舊努力，依舊刻苦。
    為了不平庸，他做了很多，第一次的埋頭修行隻是開始，之後還有第一次領取師門任務，第一次資源互換，第一次修習劍道，第一次戰勝強敵。
    他成為了整個宗門公認的，最努力的人。
    靠著中下的資質，硬生生一路突破了築基，硬生生獲得了宗內長老賞識，硬生生的在修仙界大戰中活了下來。
    在二十歲那年。
    他終於擺脫了對平庸的恐懼，成為了被師尊寄予厚望的弟子。
    再次走在宗門內，所過之處，盡是顧師兄、顧師叔的問好，哪怕是那位擁有著元嬰修為的宗主，都對他表現出極高的期望，宗門藏書閣內的秘籍功法，任他觀看，而敵對宗門，更是視他為心腹大患。
    因為所有人都在說。
    顧修雖然資質不佳，但卻願意勤學苦練，更為重要的是，此人悟性極強，任何東西一遍便可學會。
    他開始變得小有名氣。
    但……
    平庸的恐懼消失，可並未意味著他的恐懼就此結束了。
    如今的他，依舊恐懼，依舊害怕。
    而他害怕的。
    是辜負。
    師尊對他寄予厚望，宗門將他當作未來希望，師弟師妹將他視作目標，這一切本該美好，可對一個從田間地頭為了三擔白麵踏上修行路的農家小子來說，這帶來的隻有無窮的壓力。
    他開始害怕自己做的不夠好。
    開始害怕自己停滯不前。
    開始害怕自己的逆天悟性消失。
    哪怕是宗主贈予的清風劍，顧修甚至還會害怕其被自己不小心折斷損毀。
    他如履薄冰，心驚膽顫。
    但好在，他那自小一直在身上的努力並未消失，他開始變的比以前更加努力，更加認真。
    甚至不止於此。
    都說樂以天下，憂以天下。
    伴隨修為地位提升，顧修肩上背負起來的責任也越來越多，他不光需要修煉，還需要考慮讓宗門如何變的越來越好。
    接下來的幾十年。
    他隻有兩件事。
    戰鬥和修煉！
    從小到大，他都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所以相對於能說會道，他更擅長的還是用實際行動。
    提升自己，強大自己，然後為宗門謀奪機緣。
    一次又一次的龍潭虎穴，一場又一場的向死而生，他身上的傷勢在增加，傳遞出去的凶名也在積累，同樣的，他的實力也在增加。
    直到某一次閉關三月之後。
    他成功邁步化神。
    一尊年紀輕輕，不足百歲的化神！
    那一日。
    百宗來賀！
    他成了清風山那一隅之地，唯一的化神大能！
    那一日。
    早已經成為他師尊的宗主，在他邁步化神的當日，便將宗主之位交托給他。
    但壓力並未消失。
    擁有化神，這是清風門從未達到過的高度，這意味著一切都需要改變，整個宗門都都需要一次質的飛躍，哪怕所有人修為都已經不及他，可他們那期盼的目光，卻依舊讓顧修感到壓力巨大。
    他依舊害怕辜負。
    隻能繼續咬牙前行，開始更多的為宗門考慮，製定宗門新規，和周邊宗門交涉戰鬥，為宗門奪取資源，為宗門培養弟子。
    他殫精竭慮，幾乎付出一切。
    直到。
    當宗門第二名化神誕生的那一天，縱使顧修的修為已經停滯了兩百餘年，但他心中卻依舊開懷。
    因為他成功了。
    清風門被打造成了一個連開宗祖師都不敢想象的強大宗門。
    也是那一日。
    顧修停滯了兩百餘年的修為驟然突破，他邁步到了化神巔峰。
    同樣也是那一日。
    他終於徹底克服了內心對辜負這一道的恐懼。
    他沒有辜負任何人。
    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師，無愧於心。
    若這是話本，他應當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因為他已經成為了宗門的英雄，已經成為了哪怕千年萬年過去，依舊繞不開他名字的神話。
    可……
    人生從來都不是短短一瞬。
    縱使是修士。
    也會老。
    雖然一日問鼎化神巔峰，可接下來五百年的時光，不知道是顧修一心為了宗門耽誤了修行，還是因為他那中下的資質拖累了他，足足五百年的時光，他修為竟都再無存進。
    煉虛。
    成為了他渴望而又始終不可及的墓碑。
    可這個世上，原地踏步，那就是衰敗的開始。
    強盛了五百年的清風門，早已經引起了不少敵人的覬覦，那一隅之地開始出現了更強大的宗門。
    他在中年之時。
    獲得了第三重恐懼。
    失去。
    他，開始害怕失去。
    他總會在修煉放鬆之時，想到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總會在午夜夢回之時，夢到年輕時候的那一次次九死一生。
    他不甘失去，不想失去。
    可。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
    越是不想失去的東西，卻在他這相當於中年的時候，不斷失去。
    失去靈礦，失去靈田，失去疆土。
    然後。
    失去那一個個，和他相熟相識之人。
    乃至失去弟子。
    他不願失去，想要將一切奪回，他努力抗爭，依舊沒日沒夜一刻不敢休息的掙紮。
    除了自己修行，他還在努力培養弟子。
    可……
    修行止步，便是悲劇開始，一旦雄獅露出疲態，鬣狗們便會一擁而上，任憑他如何嘔心瀝血，清風門卻還是每天都在失去。
    直到某一天。
    他的弟子們和宗門長老們，全部跪在他的麵前，告訴他。
    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我們應該投降。
    那一刻，他的恐懼達到了極點，可他依舊沒有辦法控製恐懼，縱使不願投降，但為了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他隻能在權衡再三之後，選擇了成為更大宗門的附屬。
    延續了數百年的大戰結束了。
    清風門再次回到了原點。
    他失去了很多，但好在，終究還是勉強渡過了那最讓他恐懼的失去之懼。
    當再無可失去的東西時。
    失去。
    自然也就沒什麽好恐懼的了。
    交出宗門那一刻，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算中年。
    他老了。
    他將自己模樣，變成了一個須發皆白，行將就木的老者。
    他實力依舊還在化神巔峰，始終無法更上一層樓，曾經他還有心氣爭上一爭，可當無數次努力卻連半點希望都看不到的時候，他終於還是放下了這份執念，開始停止了修行。
    這個舉動很危險。
    難以突破，但隻要每日修行，他至少還能穩住局麵，可修行一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一旦真的放棄那份希望，一切自然也就開始消散。
    至少。
    年輕時身上的那一道道暗傷，成為了壓死駱駝的一根根稻草。
    他開始每日以丹藥為伍，以醫者為親。
    但他依舊還要戰鬥，每一次大戰，他都需要恢複許久，時間開始被不斷拉長，他曾經的無敵戰績，開始慢慢多了敗績，神話終究還是隕落了，他開始更多的回憶曾經。
    但和以前那般不甘不同。
    他在審視自己這一生的路，思考一個曾經未曾思考過的問題。
    自己這一生。
    到底做了什麽，到底留下了什麽？
    明明他這一路走來，算得上波瀾壯闊，可此刻回首望去，那所謂的波瀾壯闊，似乎也沒有任何作用。
    努力換到的三擔白麵，卻依舊還是無法阻止那農家小院中的四口人被修士誤傷滅門。縱使他後來為其報仇雪恨，可一切似乎也有任何意義。
    努力修煉來的修為，最後垂垂老矣之時卻還是要一點點散去。
    努力爭打造起來的強大宗門，最後卻依舊不可阻攔的，成為了別人的附庸，成為了別人眼中的資源地。
    努力培養的弟子，更在淪為他人附庸之後，接二連三的隕落。
    他開始生出了第四重恐懼。
    虛無，或者說……
    自疑。
    他腦海中總是會冒出一個問題。
    我這一生。
    是否真的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