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中央空調賣力地嗡鳴，卻吹不散空氣裏那絲若有若無、又頑固黏著的特殊氣味。那氣味像某種隱形的觸須，隨著林薇在工位間的每一次走動而悄然彌散——尤其是在這悶熱的夏日午後。當林薇又一次穿著清爽的無袖連衣裙，抱著一疊文件從李靜桌邊快步走過時，一陣更明顯的氣息飄了過來，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李靜敲擊鍵盤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眉頭下意識地蹙緊。她抬眼，目光掃過林薇裸露的手臂線條，又飛快移開。茶水間裏，壓低了的議論聲總是若有若無地飄進耳朵。“哎，又來了，真是受不了…”“她家裏人都不提醒一下的嗎？”那些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偶爾還夾雜著幾聲刻薄的嗤笑。李靜聽著，心裏像堵了塊濕棉花，悶得難受，又摻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她覺得自己像個被迫接收噪音的容器，那些議論灌進耳朵，沉甸甸地墜在心上。
    午休時間，茶水間終於隻剩下她們兩人。林薇正背對著門，彎腰在飲水機前接水。李靜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走了過去。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自認為推心置腹的關切：“那個…林薇，你有狐臭，自己聞得到嗎？”
    林薇接水的動作瞬間僵住，背影繃緊了。她慢慢直起身，轉過身來時，臉頰上浮起一層窘迫的紅暈，眼神躲閃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啊？我…我自己聞不到啊。”
    “哦，聞不到啊…”李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薇光潔的手臂上，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和“為你好”的直白，“那你有狐臭的話，就別穿無袖了吧？真的，你穿無袖，那味道就特別明顯，你一走動，那味兒就散開了，整個區域都…”她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清楚地看到林薇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隻剩下難堪的蒼白。
    林薇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最終隻擠出一個幹澀的“嗯”，聲音輕飄飄的：“知道了。”她沒再看李靜，端著那杯幾乎要溢出來的水，匆匆離開了茶水間，背影透著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狽。
    第二天，當林薇走進辦公室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她不再是無袖連衣裙，而是嚴嚴實實地裹著一件淺灰色的輕薄防曬衣，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下方，連手腕都縮進了長長的袖口裏。在開著強勁冷氣的辦公室裏，這身裝扮顯得格格不入，異常紮眼。
    “林薇，今天感冒了？”鄰桌的王姐探過頭，帶著幾分好奇，“穿兩件？不熱嗎？我看你臉都悶紅了。”
    林薇正低頭整理文件，聞言動作沒停，隻是側過臉，語調平平地甩過來一句：“你怎麽也學會愛管閑事了？我高興穿兩件。”那聲音裏透著一股冷硬的疏離，像淬了冰的針，刺得王姐訕訕地縮回了頭。
    李靜的心猛地一沉。那話，分明是衝著她來的。她甚至覺得林薇說“愛管閑事”時，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了自己一下，帶著冰冷的怨氣。一股委屈混合著不被理解的惱火，瞬間頂到了李靜的嗓子眼。
    午後的走廊盡頭，洗手間門口。李靜推門出來，正撞見林薇站在洗手台前，對著鏡子整理那件捂得嚴實的防曬衣領口。鏡子裏映出她微微泛紅、明顯悶熱的臉頰。
    “林薇！”李靜幾步上前，聲音因為急切顯得有些突兀，“你等等！”林薇的動作停住了，卻沒有回頭，隻是從鏡子裏看著李靜，眼神淡漠。
    “你是不是因為昨天我說你有狐臭，你不高興了？”李靜索性把話挑明，語氣帶著點質問的味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啊！你看你穿無袖，味道真的特別大，大家…大家其實背後都在議論的，有時候說得可難聽了，我都聽不下去！我才想著告訴你，讓你自己注意一下，別讓人家再說三道四了。我是為你好，你怎麽還…”
    林薇猛地轉過身，那雙一直低垂的眼睛抬了起來，直直地看向李靜。她的眼眶有些發紅，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銳利得讓李靜後麵的話瞬間噎在了喉嚨裏。那眼神裏沒有李靜預想中的羞愧或感激，隻有被赤裸裸冒犯後的憤怒、難堪，還有一種深切的疲憊和受傷。
    空氣凝固了。水龍頭沒關緊，一滴水珠落下來，砸在陶瓷水槽裏，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林薇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胸口微微起伏著。她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隻是用那種冰冷刺骨的目光，深深地、沉沉地看了李靜一眼，那眼神像冰錐，紮得李靜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然後，林薇猛地一拉防曬衣的拉鏈，動作帶著一股發泄似的狠勁，轉身，推開洗手間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門在她身後重重地彈回門框，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李靜心口一顫。
    洗手間裏隻剩下李靜一個人，還有那持續不斷的、單調的滴水聲。鏡子裏映出她錯愕又茫然的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像潮水般湧上來，瞬間淹沒了她。她明明是好心啊！她不想看她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得那麽難聽！那些議論她的人才是真正刻薄的，她隻是把真相告訴她，讓她規避風險，這有什麽錯？怎麽就變成了“管閑事”？怎麽就招來了這樣冰冷的怨恨？
    李靜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衝在手上，冰涼刺骨。她看著水流，心裏翻江倒海。難道提醒一個人她身上有異味，讓她別穿暴露的衣服，這…這真的錯了嗎？她的一片好心，怎麽就成了紮向別人的刀子？她茫然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那張自以為“為你好”的麵孔下，潛藏著的，或許是另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傷害。那件灰色的防曬衣，像一道無聲的控訴，嚴嚴實實地裹在林薇身上，也沉甸甸地壓在了李靜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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