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被氣味標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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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手送走了繈褓中的女兒毛毛。
    五年後接她回家,卻發現自己無法靠近她。
    每當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鑽進鼻孔,胃裏就翻江倒海。
    我查閱文獻,動物母獸會咬死沾染異味的幼崽。
    人類雖不至於此,可那份本能的排斥如同附骨之疽。
    >我拚命想愛她,身體卻誠實地抗拒。
    >直到那天,她仰著保姆同款的笑臉撲來,我竟下意識將她推開。
    毛毛跌坐在地,黑葡萄似的眼睛裏滿是惶惑:“媽媽,是我臭臭嗎?”
    我顫抖著摸出那瓶隨身攜帶的消毒噴霧。
    噴在掌心,深吸一口——隻有蓋住她身上別人的味道,我才能勉強給她一個擁抱。
    孩子被保姆張媽抱走時,剛滿三個月,輕得像一捧溫熱的、帶著奶香的雲。我的指尖甚至沒來得及再次觸碰到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小臉,隻來得及瞥見她稀疏胎發下微微翕動的、粉色的小小耳廓。張媽熟練地用那條印著黃色小鴨子的薄毯將她裹緊,動作利落得近乎無情。她抱著那團雲,腳步輕快地穿過客廳,走向玄關,嘴裏還哼著不成調的兒歌。門“哢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初春潮濕的空氣,也隔絕了我身上掉下來的那一小團血肉。
    我的身體還殘留著分娩後的虛弱和漲奶的酸痛,心卻像驟然被掏空了一塊,灌進冰冷刺骨的風。沒有預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喊,隻有一種巨大的、麻木的寂靜,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連呼吸都帶著鈍痛。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釘在那扇緊閉的、冰冷的防盜門上,仿佛能穿透門板,看見張媽抱著我的毛毛越走越遠,走向那個我支付了昂貴費用、窗明幾淨、據說配備了專業育嬰師的“陽光寶貝托育中心”。
    先生陳默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肩膀,聲音帶著刻意放低的安撫:“別這樣,依依。專家都說了,頭幾個月最難帶,交給專業機構最穩妥。張媽是老手,毛毛在那兒比跟著我們手忙腳亂強百倍。咱們趁這機會好好恢複,調整狀態,等她大點接回來,一切才能上正軌。” 他的懷抱很暖,話語也合乎邏輯,像熨鬥一樣試圖撫平我內心的褶皺。可那空洞裏的寒風,依舊呼呼作響。
    起初的日子,時間像被浸泡在渾濁的福爾馬林溶液裏,遲緩而滯重。我努力扮演一個“想得開”的現代母親。手機裏存滿了張媽每天定時發來的照片和視頻:毛毛在鋪著雪白床單的小床上揮舞藕節般的小胳膊;毛毛被穿著粉色護士服的育嬰師逗得咧開沒牙的嘴笑;毛毛穿著統一發放的、印著“陽光寶貝”ogo的藍色小連體衣,趴著練習抬頭……畫麵清晰、明亮、規範。我一遍遍地看著,指尖隔著冰冷的屏幕描摹她模糊的眉眼,試圖汲取一點慰藉。可那屏幕裏的嬰兒,像櫥窗裏精致的展示品,美好得毫無瑕疵,卻與我隔著無法穿透的玻璃。漲奶的硬塊折磨著我,每吸出一次乳汁,看著那溫熱的、本該哺育毛毛的液體被倒入下水道,那空洞裏的寒風就刮得更猛烈一分。
    五年。時間足以衝刷掉最初的鈍痛,卻也在那空洞的邊緣沉澱下厚厚的、名為“習慣”的塵埃。我和陳默的生活早已“上正軌”,事業穩步向前,換了更大的房子,一切都像精密儀器般有序運轉。接毛毛回家,似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下一步,一個需要被妥善處理的“待辦事項”。
    去托育中心接她的那天,陽光刺眼得過分。那棟米白色的建築依舊窗明幾淨,空氣裏彌漫著熟悉的、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廉價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五年了,這氣味頑固地沉澱在每一個角落,鑽進鼻腔,直衝天靈蓋,帶著一種冰冷的、無機質的潔淨感。
    張媽牽著一個小女孩從裏麵走出來。我的心跳驟然失序。那就是毛毛?我的目光貪婪地攫取著她:長高了,頭發紮成兩個整齊的小鬏鬏,穿著洗得發白的、托育中心統一的小格子裙,小臉有些過分的白皙。她怯生生地躲在張媽身後,小手緊緊攥著張媽洗得發硬的衣角,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過來,裏麵盛滿了陌生和不安,像受驚的小鹿。
    “毛毛,快看,是媽媽和爸爸來接你回家啦!”張媽笑著,帶著職業性的熱情,輕輕把她往前推了推。
    毛毛被我牽著手帶進新家那寬敞明亮的客廳時,像一隻誤闖巨人國的小動物,每一步都透著驚恐和拘謹。她不敢碰那些光可鑒人的昂貴家具,不敢踩在柔軟厚實的純羊毛地毯上,隻是緊緊挨著我站著,小小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蹲下身,努力擠出最溫柔的笑容,試圖擁抱她:“毛毛,這是你的新家,喜歡嗎?”
    就在我靠近的瞬間,那股熟悉的、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托育中心食堂特有的、油膩的食物氣息,猛地鑽進我的鼻腔。毫無預兆地,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酸液洶湧地衝上喉嚨。我臉色驟變,猛地偏過頭,用手死死捂住嘴,才勉強壓下那股強烈的嘔吐欲望。
    毛毛被我突然的動作和扭曲的表情嚇到了,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身就撲向站在一旁的陳默,把小臉深深埋進爸爸的懷裏,小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陳默拍著女兒的背,眼神複雜地看向我,帶著無聲的責備和深深的不解:“依依,你怎麽了?嚇著孩子了。”
    我扶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氣,額上沁出冷汗。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似乎還頑固地縈繞在鼻端。看著陳默懷裏那個小小的、哭泣的、無比陌生的身影,一種冰冷而粘稠的恐慌感,如同深海的章魚,用它滑膩的觸手,猝不及防地纏住了我的心髒,越收越緊。
    我逃進了書房。厚重的紅木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客廳裏毛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和陳默低沉的安撫。世界陡然安靜下來,隻剩下我胸腔裏那顆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髒,以及鼻腔深處那頑固的、令人作嘔的消毒水氣味餘韻。
    打開電腦,屏幕慘白的光映在臉上。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在搜索框裏笨拙地敲擊著零碎的詞句:“排斥親生孩子”、“母親厭惡”、“寄養後遺症”…… 無數雜亂的信息碎片瀑布般衝刷而下。直到一個冷冰冰的、來自動物行為研究的詞條,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視野:
    “……沾染陌生氣味尤其是人類或其他掠食者氣味)的幼崽,會被母獸視為威脅或汙染源。出於保護同窩其他幼崽及自身安全的本能,母獸極有可能拒絕哺乳,甚至……咬死、遺棄該幼崽。這是刻在基因裏的生存策略。”
    咬死。遺棄。
    屏幕上這兩個黑色的方塊字,瞬間膨脹、扭曲,帶著血腥的獰笑,死死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眼前閃過紀錄片裏母獸叼起沾染異味的幼崽、毫不猶豫走向巢穴邊緣的冷酷畫麵。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縫裏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凍得麻木。
    人類呢?我們是高等動物,我們有理智,有文明,有道德約束!可那從胃部翻湧上來的、對親生骨肉氣息的本能排斥,那如同躲避瘟疫般想要遠離的衝動,那深不見底的、冰冷的陌生感……它們如此真實,如此蠻橫,如此不容辯駁地存在著。理智構建的堤壩,在本能的洪流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我的毛毛,我的親生女兒,她身上那屬於托育中心、屬於張媽、屬於無數個陌生育嬰師的氣味和痕跡,成了某種無法言說的“汙染源”,激活了我血脈深處沉睡的、屬於母獸的冷酷警報。
    我猛地捂住嘴,壓抑住喉嚨深處湧上的、帶著鐵鏽味的嗚咽。巨大的負罪感和更深沉的恐懼將我徹底淹沒。我不是禽獸!我不能!我用力地搖頭,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聯想甩出去。必須做點什麽。我翻箱倒櫃,最終在浴室櫃的最深處,找到了一瓶搬家時剩下的小半瓶強力消毒噴霧。冰冷的金屬罐身握在手裏,那上麵印著的“強力殺菌99.9”的字樣,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晚飯時,餐桌上的氣氛凝重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絨布。毛毛坐在特意為她準備的高高的兒童餐椅上,小小的身體依舊緊繃。她低著頭,用兒童勺笨拙地攪著碗裏的肉末蒸蛋,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被嚴格訓練過的、刻板的規矩感。陳默努力地試圖活躍氣氛,講著公司裏的趣事,聲音在空曠的餐廳裏顯得有些空洞。
    “毛毛,嚐嚐這個蝦仁,媽媽特意給你做的。”我夾起一顆晶瑩的蝦仁,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柔自然,伸向她的碗。
    就在我的手臂越過桌麵,靠近她的那一刹那。她似乎被這突然的動作驚擾,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堆起一個笑容——嘴角咧開的弧度、眼睛彎起的形狀,甚至那微微歪頭的動作,都帶著一種驚人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那是張媽!是張媽在視頻裏逗她時那種誇張的、帶著討好和職業化的笑容!
    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混合著消毒水的記憶,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我的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伸出去的手如同被無形的毒針狠狠刺中,猛地一縮!手腕不受控製地向後一甩!
    “啪嗒!”
    那隻小小的、印著卡通小熊的兒童碗,連同裏麵金黃的蒸蛋和那顆無辜的蝦仁,被我的手肘狠狠掃落在地。瓷碗砸在光潔的瓷磚上,發出刺耳又絕望的碎裂聲。蛋羹和蝦仁狼狽地濺開,糊在冰冷的瓷磚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毛毛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碎裂,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後一仰,失去平衡,連人帶椅子“咚”的一聲向後翻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死寂。
    隻有瓷碗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顫的餘音。
    毛毛沒有立刻大哭。她摔懵了,蜷縮在地上,像一隻被暴力扯壞的破舊布偶。幾秒鍾後,遲來的劇痛和極致的恐懼才穿透她的神經。她仰起沾著蛋羹碎屑的小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那淚水迅速漫溢出來,順著她蒼白的小臉滾落。她看著我,小小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聲音裏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錐心刺骨的惶惑和委屈:
    “媽媽……是我……是我臭臭嗎?”
    那稚嫩的、破碎的質問,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發出滋滋的聲響,騰起絕望的白煙。陳默驚怒交加地低吼了一聲我的名字,衝過去抱起地上的女兒。
    我如同被那道稚嫩的聲音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成冰。耳朵裏嗡嗡作響,視野邊緣陣陣發黑。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了。隻有毛毛那雙盛滿淚水、寫滿受傷和不解的眼睛,像兩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要將我吞噬。
    本能。那該死的、無法抗拒的、屬於母獸的本能!它贏了!它讓我親手推開了我的幼崽!
    在陳默憤怒的目光和毛毛壓抑的、受傷的抽泣聲中,我像個夢遊者,僵硬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衝回自己的臥室。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東西。我摸索著,從口袋裏掏出那瓶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罐——那瓶強力消毒噴霧。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嗤——嗤——
    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內彌漫開來,霸道地、不容抗拒地覆蓋了空氣中一切其他的味道。我近乎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帶著強烈化學氣息的、冰冷卻又令人心安的氣體,用力地、深深地壓入肺腑。那氣味灼燒著鼻腔和氣管,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清醒和……短暫的平靜。
    隻有這個味道。隻有用這濃烈的人工潔淨氣息徹底覆蓋、徹底抹殺她身上帶來的所有“異己”的痕跡,我才能勉強支撐起這具空殼,才能積攢起一絲力氣,去重新推開那扇門,去麵對那個被我傷害的、小小的、帶著“錯誤”氣味的——我的親生女兒。
    我顫抖著,再次將噴口對準自己。嗤——又是一陣冰冷的白霧。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像一層堅硬的、隔絕世界的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