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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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裏的寒風像裹了冰渣子的刀子,順著破舊樓道沒關嚴的窗戶縫兒往裏鑽,刮得人骨頭縫都發酸。
    十六歲的林小雨縮了縮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並不厚實的棉襖又裹緊了些。她抬頭看著走在前麵的周強,他穿著嶄新的羽絨服,背影顯得高大又可靠。這是她偷偷喜歡了整個初中的男孩。他說“跟我回家吧,小雨,我爸媽肯定喜歡你。”這句話像寒冬裏唯一的一點暖光,照亮了她心裏那個模糊又渴望的角落——一個家。她從小跟著奶奶在漏風的土屋裏長大,父母的麵孔早已模糊不清。家,對她來說,就是不再挨餓受凍,就是有人能說說話。
    周強家在一個灰撲撲的老舊小區裏,樓道牆壁上糊滿了各種小廣告,空氣裏飄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混合著飯菜放久了的油膩氣。門開了,周強的母親李金花,一個顴骨略高、眼神銳利的中年女人,穿著家常的舊毛衣,正拿著塊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油膩的飯桌。她撩起眼皮,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上上下下掃了林小雨幾個來回,從她洗得發白的帆布鞋,到她局促地絞在一起的、有些粗糙的手指。那目光裏沒有歡迎,隻有估量,像是在看一件突然被塞到家裏的舊家具。
    “哦,來了?”李金花的聲音平平的,沒什麽起伏,繼續擦她的桌子,“地方小,湊合住吧,別嫌棄。”她甚至沒問一句林小雨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
    周強的父親周大勇,一個沉默寡言、臉上刻著深深倦怠痕跡的男人,坐在小客廳唯一一張舊沙發上,眼睛盯著小小的電視機屏幕,裏麵正播著吵鬧的本地新聞。他聽見動靜,也隻是微微偏了下頭,從喉嚨裏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沒有想象中的熱情,沒有噓寒問暖,更沒有提親的彩禮、喜慶的婚禮,甚至連一張證明關係的紅紙片——結婚證,也因為她年齡遠遠不夠而被理所當然地“省”了。林小雨心頭那點微弱的暖光,被這冰水一樣的現實澆得隻剩下一縷青煙。她像個誤入陌生領地的流浪貓,被安置在周強臥室裏一張臨時搭起來的舊鋼絲床上,與周強的床鋪之間隻隔了一道薄薄的布簾子。這就是她的“家”了。簡陋,突兀,冰冷。
    林小雨很快發現,自己在這個家裏找到的位置,不是女主人,甚至不是客人,而是最廉價、最不需要成本的勞動力。天還沒亮透,廚房裏就響起她輕手輕腳淘米的聲音,然後是鍋碗瓢盆小心翼翼的碰撞。李金花心安理得地睡到日上三竿,打著哈欠出來時,桌上已經擺好了簡單的白粥、鹹菜和饅頭。周大勇吃完飯,碗筷一推,又坐回他的沙發。周強則常常睡到中午,蓬著頭出來,眼睛還黏在手機屏幕上,對桌上的飯菜挑挑揀揀“又是粥?沒點油水!”林小雨默默聽著,轉身又鑽進廚房去洗那堆油膩的碗筷。
    她的手原本隻是粗糙,幾個月下來,手指關節處被涼水、洗潔精浸泡得發紅、開裂,滲著血絲,一沾水就鑽心地疼。洗衣服、拖地、整理永遠也理不清的雜物……這些似乎都成了她分內的事。周強呢?他心安理得地當著甩手掌櫃,白天睡覺,晚上通宵打遊戲,鍵盤敲得劈啪響,屏幕的光映著他沉迷而亢奮的臉。偶爾遊戲輸了,或者林小雨收拾東西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立刻就會不耐煩地嗬斥“眼瞎啊?一邊去!”
    林小雨肚子裏的孩子,就在這種日複一日的操勞和壓抑中,悄無聲息地長大了。最初的喜悅很快被淹沒。李金花盯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複雜,有審視,有算計,唯獨沒有多少對孫輩的期待。她偶爾會扔過來幾件周強小時候的舊衣服“省著點,新的費錢。”或者指使她幹更重的活“多動動,生的時候順溜。”
    女兒曉敏是在一個初秋的淩晨出生的。產房裏,林小雨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汗水和淚水糊了一臉。當護士把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嬰兒抱到她眼前,輕聲說“是個漂亮的小公主”時,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衝垮了她所有的委屈和疲憊。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兒柔軟溫熱的小臉,那是她的骨血,是她在這冰冷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依靠。她虛弱地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凶。
    然而,這份初為人母的巨大喜悅,在踏進周家門的那一刻,就被徹底凍結了。
    李金花從兒媳手裏接過繈褓,動作還算熟練。她掀開包裹的一角,目光銳利地掃過嬰兒的小臉,然後,像是確認了什麽令人極其失望的事情,那張本就沒什麽笑意的臉瞬間沉了下去,嘴角向下耷拉著,形成一個刻薄的弧度。她甚至沒多看孫女第二眼,就把繈褓塞回給虛弱的林小雨,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冰錐,清晰地紮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嗬,又是個賠錢貨。”
    林小雨抱著女兒的手猛地一抖,心口像是被那冰錐狠狠鑿穿,寒氣瞬間彌漫四肢百骸。她低下頭,把臉緊緊貼在女兒溫熱的小腦袋上,眼淚無聲地滾落,洇濕了繈褓。周強在旁邊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睛依舊粘在手機屏幕上正在廝殺的戰場裏,仿佛剛剛降臨的是別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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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敏的出生,非但沒有給林小雨帶來任何地位上的改善,反而成了新一輪殘酷折磨的導火索。李金花對這個孫女,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奶瓶要林小雨自己洗刷消毒,尿布要她一刻不停地換洗。曉敏夜裏哭鬧,吵醒了李金花的好夢,她就會隔著薄薄的牆壁尖聲罵“哭喪呢?嚎什麽嚎!連個孩子都哄不住,廢物點心!”周強被吵醒,更是火冒三丈,對著林小雨吼“吵死了!抱遠點!”
    曉敏一歲多時,林小雨發現自己又懷孕了。這一次,恐懼徹底壓倒了初為人母時那點微弱的喜悅。周家對這個消息的反應近乎漠然。李金花撩起眼皮瞥了她還沒顯懷的肚子一眼,鼻子裏哼出一聲,沒說話。周強在遊戲裏正殺得起勁,頭也不回地扔過來一句“知道了。”沒有喜悅,沒有期待,甚至沒有一絲責任感的流露。產檢?那更是奢望。家裏沒人提,也沒人給她一分錢去做檢查。
    林小雨抱著女兒,肚子在一天天沉重,心卻一天天沉向更冰冷的深淵。她不敢問,隻能拖著虛弱的身體,繼續操持著永遠也幹不完的家務,照顧著咿呀學語的女兒。身體的疲憊和內心的恐慌像兩條毒蛇,緊緊纏繞著她。
    真正的寒冬降臨在一個周末。那天早上,林小雨像往常一樣早起,準備做一家人的早飯。她習慣性地走到那個蒙著厚厚油垢的米缸前,掀開蓋子,手往裏一探——空的!缸底隻剩幾粒散落的米,像是對她的嘲弄。她心裏咯噔一下,急忙去翻旁邊裝掛麵、麵粉的塑料箱,同樣空空如也。灶台上冰冷,沒有一絲煙火氣。
    家裏靜得可怕。李金花和周大勇的臥室門緊閉著。周強昨晚打遊戲到後半夜,此刻還在他房間裏鼾聲如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林小雨。她抱著因為餓而開始小聲哼哼的曉敏,在冰冷的廚房裏站了很久,手腳冰涼。直到曉敏的哼唧變成了委屈的大哭,她才猛地驚醒,踉蹌著跑回客廳。
    “強子…強子!”她用力拍打周強臥室的門板,聲音帶著哭腔,“家裏…家裏沒米了!曉敏餓了!”
    裏麵傳來周強煩躁的嘟囔和翻身的聲音,接著是更大聲的、帶著濃濃睡意的吼叫“吵什麽吵!餓死鬼投胎啊?沒米關我屁事!找你媽要去!”他口中的“你媽”,指的是李金花。
    林小雨的心徹底沉到了穀底。她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走到公婆臥室門前,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終究沒有勇氣敲下去。那扇緊閉的門,像一道無聲的判決。她明白了,這是故意的。李金花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訴她這裏不歡迎你,帶著你的“賠錢貨”,滾!
    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林小雨抱著女兒,在狹窄、冰冷的客廳裏站了很久,小小的曉敏在她懷裏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憋得通紅。孩子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子,反複切割著她早已麻木的神經。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樣絕望。
    終於,孩子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隻剩下抽噎。林小雨低頭看著女兒掛著淚珠、髒兮兮的小臉,一種母獸般的孤勇猛地衝破了恐懼和羞恥。她咬了咬牙,用一條還算幹淨的舊毛巾把女兒裹緊,抱在懷裏,深吸一口氣,拉開了自家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防盜門。
    樓道裏熟悉的黴味和寒意撲麵而來。她抱著女兒,一步步走下台階,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知道不能讓孩子餓死在這裏。她下意識地走向了同住一個小區、隔了兩棟樓的堂嫂家。堂嫂是周強堂哥周建國的妻子,叫王慧,是這冰冷周家裏為數不多曾對她流露過善意的人。
    敲響堂嫂家的門時,林小雨感覺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著女兒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門開了,王慧係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麵粉,顯然正在做飯。看到門外抱著孩子、臉色慘白、嘴唇凍得發紫的林小雨,王慧明顯愣了一下。
    “小雨?”王慧驚訝地看著她懷裏抽抽噎噎、小臉凍得通紅的曉敏,“這大冷天的,怎麽了?快進來!”
    林小雨站在門口沒動,她低著頭,不敢看王慧的眼睛,聲音細若蚊呐,帶著濃重的哽咽和難以啟齒的羞恥“嫂子…家裏…沒米了…曉敏…曉敏餓得直哭…我…我……”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王慧瞬間明白了。她看著眼前這個瘦得脫了形、比實際年齡蒼老憔悴許多的女孩,看著她懷裏那個可憐的孩子,一股強烈的憤怒和酸楚湧上心頭。她一把將林小雨拽進屋裏溫暖的玄關,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寒風。
    “作孽啊!真是作孽!”王慧氣得聲音都在抖,她看著林小雨凍得通紅開裂的手,看著曉敏懵懂又委屈的大眼睛,眼圈也紅了。她沒再多問什麽,快步走進廚房,麻利地裝了一大袋子掛麵,又拿出兩袋速凍餃子,還從錢包裏掏出幾張紅票子,不由分說地塞進林小雨冰冷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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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著!趕緊回去!給孩子煮點熱的吃!別怕!”王慧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有難處就來找我!別傻乎乎地餓著自己和孩子!”
    林小雨攥著那幾張帶著王慧體溫的鈔票和沉甸甸的食物,感受著指尖那點微薄的暖意,喉嚨堵得死死的,隻能用力點頭,淚水流得更凶。她抱著女兒,在王慧擔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棟冰冷的、名為“家”的牢籠。身後,王慧家的門關上了,那點短暫的溫暖也被隔絕在外。
    肚子裏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林小雨喘不過氣,也時刻提醒著她即將麵臨的深淵。她不敢想,更不敢提。直到懷孕四個多月,肚子已經明顯隆起,李金花終於“開恩”了。
    那天晚飯後,李金花破天荒地沒立刻回自己房間,她剔著牙,眼皮也不抬地對著正在彎腰擦地的林小雨說“明天跟我出去一趟。”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明天去買菜。
    林小雨擦地的手頓住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抬起頭,臉色蒼白地看著婆婆。
    李金花瞥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塊礙眼的贅肉“找個地方看看,到底是啥。省得白費糧食。”她的話像冰水,兜頭澆下。
    第二天,李金花帶著她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偏僻肮髒的小巷子。巷子盡頭,一個不起眼的門麵掛著塊褪色的、寫著“婦科”字樣的塑料牌子,牌子下是半截油膩肮髒的塑料門簾。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劣質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腐的腥氣混雜的味道。李金花熟門熟路地掀開簾子進去,裏麵光線昏暗,一個穿著發黃白大褂、戴著口罩、眼神渾濁的醫生坐在一張破桌子後麵。
    沒有登記,沒有詢問病史。醫生隻是示意林小雨躺在一張鋪著發黃塑料布的簡陋檢查床上。冰涼的耦合劑塗在肚子上,那個小小的、冰冷的探頭壓了下來。房間裏一片死寂,隻有儀器偶爾發出的、單調的“嘀”聲。林小雨死死閉著眼,雙手緊緊抓著身下粗糙的塑料布,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醫生挪開探頭,摘下手套,對著李金花的方向,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布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女孩。”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小雨的心上。她猛地睜開眼,看向婆婆。
    李金花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眼神卻瞬間變得像數九寒天的冰湖,陰冷刺骨。她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冷哼,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又像是徹底被這結果激怒了。她沒看林小雨,直接從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麵額不一的鈔票,看也沒看,像丟垃圾一樣,隨手扔在檢查床旁邊那張沾著不明汙漬的小桌子上。
    “喏,”李金花的聲音幹澀、冰冷,沒有絲毫溫度,像刀子刮過生鏽的鐵皮,“自己弄幹淨。利索點,別磨蹭,也別把晦氣帶回家,髒了我的地。”說完,她甚至沒再看林小雨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沾染上不潔,轉身就掀開那肮髒的塑料門簾,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高跟鞋敲打水泥地的聲音“噠、噠、噠”,由近及遠,像敲在林小雨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散落在汙跡斑斑的小桌上,像幾片被隨意丟棄的枯葉。林小雨躺在冰冷的檢查床上,肚子上的耦合劑冰涼黏膩,醫生已經麵無表情地走到一旁的水池邊洗手,嘩嘩的水聲在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巨大的屈辱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窒息。她盯著頭頂天花板上那塊潮濕發黴的汙漬,形狀猙獰,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那張冰冷的檢查床,怎麽走出那間彌漫著不祥氣息的診所的。手裏緊緊攥著那幾張沾著汗水和淚水的鈔票,它們像燒紅的炭,燙得她手心劇痛。她沒有回家。她不敢回去。她像個遊魂一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深秋的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卻比不上心裏的萬分之一。櫥窗裏映出她蒼白浮腫的臉,隆起的腹部,還有那雙空洞得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
    最終,她還是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地方。幾天後,她獨自一人,再次走進了那間掛著肮髒塑料門簾的小診所。沒有親人陪伴,沒有一句安慰。隻有冰冷的器械,醫生麻木的眼神,和身體深處傳來的、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絞碎的劇痛。她死死咬著嘴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巨大的、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痛苦所吞噬。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任由那冰冷的器械在身體裏翻攪、剝離。意識模糊中,她仿佛看到奶奶佝僂的背影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張望,又看到周強沉迷在遊戲屏幕前扭曲興奮的臉,最後定格在李金花那雙冰冷刻薄的眼睛上。恨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燒幹了她的眼淚,也燒掉了最後一絲對這個“家”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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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拖著仿佛被碾碎重組過的身體,獨自一人,一步一步挪回那個“家”時,迎接她的隻有周強不耐煩的抱怨“怎麽才回來?飯呢?”仿佛她隻是出去買了趟菜。李金花坐在客廳唯一的舊沙發上,眼皮都沒抬一下,專注地看著電視裏無聊的肥皂劇。
    曉敏一天天長大,小臉漸漸褪去了嬰兒肥,眉眼間依稀能看出林小雨的影子,尤其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這雙眼睛,是林小雨在這絕望深淵裏唯一的光。女兒開始蹣跚學步,奶聲奶氣地喊“媽媽”,會用小手笨拙地給她擦眼淚。林小雨把所有的愛和溫柔都傾注在女兒身上,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終於熬到曉敏能上幼兒園了。送女兒去幼兒園的第一天,林小雨站在那扇色彩斑斕、充滿童趣的幼兒園大門外,看著小小的曉敏背著小書包,一步三回頭地被老師牽進去,眼神裏充滿了依戀。林小雨用力朝女兒揮著手,臉上努力擠出笑容,心裏卻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掏空了,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種決絕的勇氣。
    她沒有回家。她抱著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裏麵裝著幾件最簡單的換洗衣物和偷偷攢下的、少得可憐的一點零錢(其中大部分還是那次堂嫂王慧塞給她的),徑直走向了小區附近一個大型快遞中轉站。巨大的倉庫裏,堆積如山的包裹,傳送帶永不停歇地運轉,空氣裏彌漫著灰塵和膠帶的味道。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工人們穿著統一的馬甲,腳步匆匆,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蟻。
    “招人嗎?”林小雨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工頭是個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在她粗糙的手和單薄的身板上停留了一下“能幹重活?分揀、掃描、裝車,可不輕鬆!按件計錢,手腳麻利點,一個月三四千沒問題。”
    “我能幹。”林小雨毫不猶豫地回答,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快遞站的日子是地獄般的辛苦。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勞作,搬運沉重的包裹,手指被粗糙的紙箱邊緣劃出一道道血口子,汗水浸透了廉價的工裝,腰疼得直不起來。巨大的噪音吵得人神經衰弱。但林小雨咬著牙堅持了下來。身體的疲憊奇異地壓過了內心的煎熬。在這裏,沒有人認識她是周家的“便宜媳婦”,沒有人罵她“賠錢貨”,沒有人用刻薄的眼神淩遲她。她隻是一個編號,一個靠出賣力氣掙錢的工人。每完成一個包裹的分揀掃描,手機裏計件軟件上跳動的數字,都讓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那是她靠自己的力氣掙來的錢,是她通向自由的船票。
    她租不起房子,隻能住在快遞站的簡陋集體宿舍裏,十幾個女工擠在一個大通鋪上。她幾乎把所有的錢都攢了下來,隻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她給王慧打了個電話,聲音平靜得讓王慧心驚“嫂子,曉敏…以後麻煩你多看顧點。錢…我以後會還你的。”王慧在電話那頭急得不行“小雨!你在哪兒?你回來!有什麽事我們一起想辦法!”林小雨沉默了幾秒,隻低聲說了句“嫂子,你是個好人。保重。”然後果斷地掛了電話,再打過去,已經是關機。
    在快遞站幹了快兩個月,林小雨像一塊沉默的石頭,埋頭幹活,很少與人交流。直到有一天,一輛川a牌照的大貨車開進中轉站卸貨。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叫老張,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口濃重的四川話,嗓門很大,但人看起來挺爽利。他搬貨時不小心撞掉了林小雨剛分揀好的一堆包裹。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妹兒,沒得事吧?”老張趕緊蹲下來幫她撿,一邊撿一邊連聲道歉,語氣誠懇。
    林小雨搖搖頭,沒說話,隻是默默地把包裹重新碼好。
    老張看她手指上纏著創可貼,動作卻異常麻利,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卸完貨,他坐在駕駛室裏啃幹糧,看到林小雨獨自一人蹲在倉庫角落啃一個冷饅頭。他猶豫了一下,下車走了過去,遞給她一個還溫熱的茶葉蛋和一盒牛奶。
    “給,妹兒,光啃饅頭咋個行?沒得營養!”老張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林小雨愣住了,警惕地看著他,沒接。
    “莫得事!莫得事!”老張把東西塞到她旁邊的台階上,“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拿著嘛!”說完,他擺擺手,轉身爬上了駕駛室,發動了車子。
    那一點陌生人的善意,像一顆微小的火星,落在林小雨早已凍僵的心湖上,沒有立刻點燃什麽,卻讓她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幾乎已經遺忘的暖意。
    後來老張的車又來過幾次。他每次都會跟林小雨聊上幾句,無非是“吃飯沒?”“活累不累?”“老家哪兒的?”林小雨起初隻是沉默地聽著,偶爾簡短地回答一兩個字。老張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些路上的見聞,抱怨一下油價又漲了。他告訴林小雨,他常年跑長途,家裏就一個老娘在四川鄉下,老婆嫌他常年不在家,跟人跑了。他說得很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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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嘛,總要往前看,”老張有一次卸完貨,靠著車門抽煙,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對林小雨說,“活得像根草,也得想法子往有光的地方長,是不是?”
    林小雨正在費力地搬一個沉重的箱子,聽到這句話,動作頓了一下。她沒抬頭,也沒說話,隻是把那個箱子更用力地抱緊了,仿佛抱著自己沉甸甸的命運。
    幾天後,老張的車又要出發了,這次是跑一趟長途去西南。臨行前,他找到正在掃描包裹的林小雨。
    “妹兒,”老張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盼,“我這趟…跑得遠,川西那邊,風景好得很。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看著她,眼神裏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理解,還有一種近乎卑微的期待,“換個地方,換個活法?總比…總比窩在這裏強。我…我保證,我對你好。”
    林小雨停下了手裏的掃描槍。倉庫巨大的轟鳴聲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她低著頭,看著傳送帶上那個小小的包裹在眼前緩緩移動。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曉敏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李金花冰冷的唾罵、周強沉迷遊戲的側臉、小診所裏冰冷的器械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無數畫麵在她腦中瘋狂閃過。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鍾後,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曾經空洞麻木的眼睛裏,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決絕的火焰。
    “好。”她隻吐出一個字,聲音幹澀,卻異常清晰。
    她沒有回那個集體宿舍。她隻拿走了那個破舊的帆布包,裏麵裝著她這兩個月用血汗換來的所有積蓄,還有幾件最簡單的衣物。她甚至沒有去幼兒園再看曉敏最後一眼。她知道,多看一眼,她可能就走不了了。她怕自己會心碎,會崩潰,會永遠被鎖在那座名為“周家”的地獄裏。
    她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快遞站,走向停在倉庫門口那輛巨大的、沾滿泥濘的紅色卡車。老張已經為她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她沒有回頭,一步就跨了上去,動作快得像在逃離一場即將爆炸的災難。車門“嘭”地一聲關上,隔絕了身後那個巨大的、轟鳴的、吞噬了她無數血汗的倉庫,也隔絕了她過去五年多如同噩夢般的人生。
    卡車巨大的引擎轟鳴起來,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重的黑煙。車輪碾過坑窪不平的水泥地,緩緩駛離。林小雨緊緊抓著胸前的安全帶,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死死盯著前方不斷延伸、仿佛沒有盡頭的灰色公路,淚水終於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混雜著劇痛、解脫、以及無邊無際的、對未知未來的恐懼的洪流。
    她走了。像一陣風,吹過這個冰冷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歲月無聲地流淌,像渾濁的河水,裹挾著瑣碎與塵埃向前奔去。轉眼,周曉敏七歲了,該上小學了。小女孩出落得眉清目秀,尤其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像極了她的母親林小雨。隻是那雙眼睛裏,如今盛滿了屬於孩童的天真,以及一種被刻意塑造出來的、對“母親”這個詞的疏離和輕蔑。
    客廳裏,那台老舊的電視機依然聒噪地響著。李金花坐在那張磨得油亮的舊沙發上,懷裏緊緊摟著孫女周曉敏。她臉上的皺紋比幾年前更深了,像刀刻斧鑿一般,但此刻對著孫女,卻努力擠出一個近乎誇張的、甜膩的笑容,聲音也放得又軟又綿,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親昵。
    “曉敏啊,我的乖孫女兒喲,”李金花用手輕輕撫摸著孫女柔軟的頭發,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針,“你媽媽…唉,”她長長地、做作地歎了口氣,仿佛在說一件極其不堪又令人痛心的往事,“你媽媽那個人啊,心氣兒高,嫌咱們家窮,嫌你爸爸沒出息,嫌奶奶沒本事給她大富大貴……”
    她頓了頓,觀察著孫女的表情。曉敏依偎在奶奶懷裏,睜著那雙酷似母親的大眼睛,懵懂地看著她,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
    李金花嘴角勾起一個隱秘而冰冷的弧度,繼續用那種甜得發膩的腔調說道“她啊,吃不了苦,受不了窮!就想著一步登天,去享那現成的福!所以啊,她心一橫,就跟著外麵那些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跑了!頭都不帶回一下的!哪還記得家裏有你這個親閨女喲!她就是個沒良心的,隻圖自己快活!”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紮向那個早已不在場的、無法為自己辯駁的女人。
    曉敏聽著奶奶的話,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消化這些信息。李金花的話,還有家裏其他人有意無意的附和,像汙濁的顏料,日複一日地滴落在她純淨的心靈畫布上。她看著奶奶臉上那“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著爺爺沉默地抽煙、爸爸永遠盯著手機屏幕無動於衷的樣子,一種對“母親”的怨懟和鄙夷,如同藤蔓,在她幼小的心底悄然滋生、纏繞。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臉上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聲音清脆,帶著孩童特有的認真和模仿大人的口吻“奶奶,我知道!媽媽壞!她跟野男人跑了!她不要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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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伸出小手,緊緊抱住李金花布滿褶皺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奶奶幹瘦的臉頰上,像宣誓一樣大聲說“奶奶,我以後隻孝順你!還有爺爺和爸爸!我不要媽媽!”
    李金花滿意地笑了,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像一張揉皺後又展開的劣質紙張。她摟緊了懷裏的孫女,仿佛摟著一件終於完全屬於自己的戰利品,一種扭曲的滿足感在她渾濁的眼底彌漫開來。
    她輕輕拍著孫女的背,聲音越發柔和“對,對!我的乖曉敏,奶奶沒白疼你!咱們才是一家人!那些沒良心的東西,走了幹淨!”
    窗外,夕陽的餘暉給破舊的小區染上了一層虛假的金色。周曉敏依偎在奶奶懷裏,感受著這被謊言精心包裹起來的“溫暖”。她那雙酷似母親林小雨的、清澈的大眼睛裏,映著奶奶那張刻薄而滿足的臉,懵懂,卻也漸漸蒙上了一層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陰影。那個被她稱作“媽媽”的女人,在她幼小的認知裏,被牢牢釘在了“嫌貧愛富”、“跟野男人跑掉”的恥辱柱上,麵目模糊,隻剩下冰冷的標簽。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緊緊摟著她,享受著孫女全心全意的“孝順”,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勝利的笑意。
    這個家,像一個巨大的、畸形的繭,用謊言和冷漠,將一顆稚嫩的童心緊緊包裹。而那個曾用生命孕育她、又被迫遺棄她的女人,此刻或許正在千裏之外某個陌生的地方,承受著另一種形式的漂泊與煎熬,永遠也無法洗刷潑在身上的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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