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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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裏的日子,總是被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可這天晌午,一種異乎尋常的寂靜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連平日裏最愛聒噪的蟬鳴都識趣地噤了聲。老李剛趿拉著那雙永遠沾著點灰土的塑料拖鞋,端著搪瓷缸子邁出門檻,缸子裏泡著廉價茶末的釅茶還冒著點微弱的白氣。他習慣性地往對麵院門瞅了一眼,就這一眼,手裏的搪瓷缸子“哐當”一聲砸在腳邊,滾燙的褐色茶水潑了他一褲腳,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濕痕,燙得他一個激靈,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渾然不覺。
院門口站著個女人。
蘇晚晴。她是這灰撲撲、彌漫著煤煙和隔夜剩飯氣息的胡同裏,一個突兀得令人心慌的存在。陽光吝嗇地灑落,偏偏就有一束,不偏不倚地打在她身上。她穿了件洗得有些發白、卻依舊挺括的靛藍色斜襟布衫,烏油油的辮子鬆鬆地垂在胸前,發梢隨著她微微側頭的動作輕輕掃過弧度完美的下巴。那張臉……老李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有根弦猛地繃斷了。他活了大半輩子,在廠裏摸爬滾打,在胡同裏摸爬滾打,見過的人比吃過的鹽還多,可這張臉,硬是把他貧瘠的詞匯庫掏了個底朝天,隻剩下一個幹巴巴、卻又無比貼切的詞——畫上的。
不是年畫上喜慶的胖娃娃,也不是舊月份牌上穿著旗袍的摩登女郎。是那種掛在老戲台子後台、積了灰的卷軸裏,走出來的仕女。眉是遠山黛,眼是秋水橫,唇不點而朱,膚光勝雪,每一寸線條都像是被看不見的工筆細細描摹過,含著一種舊時光凝成的、易碎的溫潤。她就那麽站著,眼神淡淡的,掃過潑了一地的茶水和老李那副呆若木雞的蠢相,既沒有好奇,也沒有被冒犯的惱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塵埃裏微不足道的浮沫。
“晚晴來了?快,快進來!”我媽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促,從門簾後麵探出身,一把將蘇晚晴拉了進去,厚重的藍布門簾“啪嗒”一聲落下,嚴嚴實實地隔絕了老李那幾乎要燒穿布簾的呆滯目光。
院門關上了。老李這才像回了魂,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太急,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迸了出來。他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低頭看看濕透的褲腳和腳邊摔得坑坑窪窪的搪瓷缸子,一股莫名的燥熱從脖子根直衝上頭頂。他聽見自家屋裏的老妻隔著窗戶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洞悉世情的刻薄“瞧見沒?老李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哼,妖精托生的……”
老李臊得慌,撿起搪瓷缸子,胡亂撣了撣褲腳,逃也似的縮回自家那扇油漆剝落的木門裏。可門關上了,心卻關不上。那張臉,那雙秋水似的眼睛,像用滾燙的烙鐵,深深印在了他昏花的老眼裏。晚飯桌上,他捧著碗,筷子在碗裏扒拉了半天,一粒米也沒送進嘴裏,終於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開口“那誰……對麵院兒,今兒來的那個……是?”
我媽正忙著給蘇晚晴夾菜,聞言抬頭,臉上帶著一絲了然的、甚至有點促狹的笑意“哦,你說晚晴啊?老家的一個遠房侄女,難得來串串門。”
“叫……叫晚晴?”老李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覺得這溫婉的名字配著那張臉,竟有種說不出的熨帖,“嘖,真是……真是像畫上走下來的人似的。仙女兒一樣……”他搜腸刮肚,也隻能擠出這些蒼白無力的詞。
桌上幾個半大的孩子哧哧地偷笑。我媽也忍俊不禁,瞥了一眼旁邊安靜夾菜的蘇晚晴。她垂著眼睫,小口地吃著碗裏的青菜,動作斯文得挑不出一絲錯處,仿佛飯桌旁關於她“仙女兒”的議論,不過是掠過耳畔的一縷清風。
“老李頭兒,看呆了吧?”我媽笑著打趣了一句,飯桌上的氣氛鬆快了些。
老李嘿嘿幹笑了兩聲,老臉微紅,心裏頭那點被驚豔到的窘迫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在飯桌的哄笑和家常的閑談裏,似乎暫時被稀釋了。他看著蘇晚晴那安靜柔順的側影,那近乎完美的儀態,心裏模糊地想這樣神仙似的人物,該配什麽樣的好人家?日子該過得多順遂如意?
然而,胡同這張老舊的蛛網,從來兜不住任何秘密。關於蘇晚晴的“真容”,如同深秋腐爛的落葉下滋生的黴菌,在老李心頭那點被美色蒙蔽的縫隙裏,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消息最初是從我媽和我爸壓得極低的夜話裏漏出來的。老李家的土炕緊貼著隔壁院牆,夜深人靜時,那邊一點歎息都能聽得真切。
“唉,你說晚晴那丫頭……心性怎麽就那麽狠?”是我媽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習以為常的無奈,“她娘,我那苦命的表姐,真是活活被她氣出病來的……才多大?十五?十六?就敢叉著腰,站在自家門口,指名道姓地罵她親娘‘李桂枝是個老不死的’!街坊四鄰都圍著看啊……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老李在黑暗裏猛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張溫婉如畫的臉上,能迸發出如此刻毒的語言?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耳朵貼緊了冰冷的土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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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沉悶的歎息像塊石頭砸在地上“誰說不是。她娘那會兒病得下不來床,想喝口熱水,她嫌麻煩,把碗都摔了……後來人沒了,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反倒埋怨辦喪事花錢……親閨女啊!”
牆那邊沉默了很久,隻有粗重的呼吸聲。老李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像墜了塊冰。那張曾讓他魂牽夢縈的“仕女臉”,第一次蒙上了一層陰翳。
緊接著,是婆家那邊的消息。蘇晚晴嫁得不算頂好,但男方家底殷實,是附近村鎮上開雜貨鋪的。嫁過去沒多久,那原本還算和睦的一大家子,就徹底翻了天。消息是婆家那邊一個遠親來串門時,在我家院裏,當著幾個老鄰居的麵,拍著大腿倒出來的苦水。
“……簡直是請了個活祖宗進門!”那遠親是個快嘴的婦人,唾沫橫飛,“老太太那麽大年紀了,端個飯碗手抖了一下,灑了點湯水在她新做的緞子鞋麵上。好家夥,那臉登時就變了,指著老太太的鼻子罵‘老不死的廢物’,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噴到老太太臉上去!我們那妯娌,性子軟,看不過眼勸了兩句,她倒好,一碗滾燙的疙瘩湯,抬手就潑人家身上了!哎喲喂,那胳膊當場就燙起了泡!嚇得孩子們哇哇哭……”
婦人說得繪聲繪色,仿佛那碗滾燙的疙瘩湯就潑在眼前。旁邊聽著的鄰居們發出低低的驚呼和鄙夷的咋舌聲。老李蹲在自家門檻上抽煙,劣質煙草的辛辣味嗆得他喉嚨發緊,那煙卻怎麽也壓不住心底翻湧上來的寒意。潑熱湯……那張臉在幹這種事的時候,會是什麽表情?他不敢想下去。婦人還在繼續控訴,聲音尖利
“這還不算完!跟個瘋子似的!自家孩子,才多大點?稍微哭鬧不合她心意,抄起掃炕的笤帚疙瘩就往死裏打!有一次,把二小子推搡得狠了,腦袋磕在門框上,嗡嗡響了好幾天,差點壞了事!我們那兄弟實在忍不了了,跟她吵,她就滿地打滾,嚎得一條街都聽得見,說男人打她,要死要活地鬧離婚分家產……好好一個家,硬是讓她攪得雞飛狗跳,四鄰不安!”
“雞飛狗跳”四個字,像四枚冰冷的釘子,釘死了老李心裏最後一絲對“畫中人”的旖旎幻想。原來那層溫潤如玉的皮囊底下,包裹的是如此尖刻、自私、狠毒的一副心腸。美,竟成了她肆無忌憚傷害他人的底氣?他猛地吸了一口煙,嗆得咳出了眼淚,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帶著血腥氣的灰翳。那遠親最後拍著大腿的總結,如同一聲喪鍾“造孽喲!真是造孽!誰家沾上她,算是倒了大黴了!親娘老子都克,婆家也攪散了,娘家也……唉!”
娘家?老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看來這“畫中人”的惡,早已浸透了她生命的每一寸根係,連血脈相連的至親也無法幸免。
時間在胡同日複一日的炊煙和閑話裏不緊不慢地流淌。蘇晚晴那驚鴻一瞥的美貌帶來的震撼,漸漸被更多瑣碎的生活煩惱覆蓋。老李有時端著茶缸子坐在門口,看著對麵緊閉的院門,心裏會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更多的是慶幸——幸好,這樣的“禍水”離得遠些才好。
然而,命運的網眼總是格外眷顧那些能攪動波瀾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噩耗,像一塊巨石砸進了看似平靜的胡同水麵——蘇晚晴的哥嫂,一對老實巴交、在鎮上開小飯館的夫妻,在進貨途中遭遇了慘烈的車禍,雙雙殞命。消息傳來時,整個胡同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悲戚之中。那對夫妻人緣極好,留下一個剛上初中的兒子柱子,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
葬禮定在鎮上的老宅。靈堂就設在堂屋裏,白慘慘的挽聯垂掛著,正中是哥嫂並排放大的黑白遺照,照片上的笑容凝固在時間裏,顯得格外刺眼。空氣裏彌漫著劣質線香燃燒後嗆人的煙氣和一種沉重的悲傷。柱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燒紙錢,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肩膀無聲地聳動,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麵前的火盆裏,發出細微的“滋啦”聲。親戚鄰居們圍在一旁,紅著眼圈,低聲勸慰著,歎息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門口一陣小小的騷動。穿著一身素色衣服的蘇晚晴走了進來。多日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臉色有些蒼白,卻絲毫無損那驚人的美貌,反而在滿堂的素縞中,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像一株誤入荒塚的絕色幽蘭。她一進門,無數道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幾個遠房的嬸子,甚至下意識地放低了勸慰柱子的聲音,眼神裏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美的敬畏和探究。
老李也在人群裏,遠遠地看著她。心底那點被刻意壓下去的寒意,又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他看著她走到供桌前,看著哥嫂的遺像,然後緩緩地、深深地彎下腰去鞠躬。那姿態,依舊無可挑剔的優雅、哀傷。有那麽一瞬間,老李幾乎要懷疑那些關於她的可怕傳聞都是汙蔑了。
然而,這脆弱的平靜在下一秒被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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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喪事的本家老叔,是個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清了清嗓子,用蒼老但清晰的聲音開始交代哥嫂身後事的安排“……柱子還小,以後就跟著他大姑(指蘇晚晴)過活。家裏那套鎮上的老房子,還有這小飯館,都是柱子爹娘的心血,自然是留給柱子的……”
話音未落,一個尖利得如同玻璃刮過鐵皮的聲音猛地炸響在肅穆的靈堂
“憑什麽?!”
所有人都驚得一哆嗦,循聲望去。隻見剛才還低眉順眼、哀婉動人的蘇晚晴,此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直起了腰。那張蒼白的臉因極致的憤怒和貪婪而扭曲變形,秋水般的眸子噴射出淬了毒汁般的寒光,死死釘在老叔身上。她塗著淡色口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聲音拔得又高又尖,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
“憑什麽就都留給那小崽子?!我是他親姑!我也有份!爹娘死得早,長兄如父!這房子,這鋪子,有我大哥一份!我大哥的就是我的!現在他死了,就該分給我!全給這沒爹沒娘的野種?你們安的什麽心?合起夥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是不是?!”
“孤兒寡母”四個字被她喊得理直氣壯,仿佛她才是那個失去至親、需要憐憫的人。整個靈堂死一般寂靜。柱子嚇得忘記了哭泣,驚恐地睜大了淚眼,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變得無比猙獰、無比陌生的姑姑。親戚鄰居們全都僵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因貪婪而徹底扭曲的、曾經美得驚心動魄的臉。老叔氣得胡子直抖,指著她“你……你混賬!這是你親哥嫂的靈堂!你……”
“我什麽我?!”蘇晚晴的怒火徹底被點燃,或者說,她內心那頭名為貪婪的野獸徹底掙脫了偽裝的牢籠。她像一頭暴怒的母獅,根本聽不進任何話,目光掃過供桌上那對簡陋的骨灰盒,一種被徹底蔑視、被剝奪的屈辱感衝垮了最後一絲理智。
“你們都想昧下我的東西!做夢!”她尖叫著,猛地一步跨上前,雙手抓住鋪著白布的供桌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上一掀!
“哐啷——嘩啦——!”
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供桌被整個掀翻在地!水果、糕點、香爐、蠟燭……稀裏嘩啦滾落一地,摔得粉碎。哥嫂的黑白遺照在空中劃過一個短暫的弧線,“啪嚓”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玻璃相框瞬間四分五裂!照片上兩張溫和帶笑的臉,被無數尖銳的玻璃碎片割裂、覆蓋。燃著的線香滾落在散落的紙錢上,立刻燎起一小片焦黑的痕跡和嗆人的煙霧。
“啊——!”柱子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撲過去想撿起父母的遺照,卻被滾燙的香灰燙得縮回了手,隻能看著那破碎的影像在塵土和狼藉中,絕望地嚎啕大哭起來。
靈堂徹底亂了。驚呼聲,斥罵聲,柱子的哭聲,物品碎裂的餘音,混雜著彌漫的煙塵和線香的怪味,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景象。而風暴的中心,蘇晚晴兀自站在那裏,胸口劇烈起伏,那張扭曲的臉上,憤怒、不甘、還有一絲發泄後的快意交織著,如同地獄裏爬出的豔鬼。
老李站在人群外圍,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看著那張在混亂和煙塵中依舊美豔絕倫、卻又因極致的惡毒而顯得無比醜陋的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所有的傳聞,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最殘酷、最直觀的印證。什麽“畫中人”?分明是畫皮!一層薄薄的美人皮囊下,是早已爛透發臭的芯子!
混亂中,幾個本家男人終於反應過來,強壓著怒火和鄙夷,上前死死架住了還想撲向地上那些“遺產”證明(或許隻是些零碎)的蘇晚晴。她掙紮著,咒罵著,尖利的叫嚷聲在狹小的靈堂裏橫衝直撞“放開我!那是我的錢!我的房子!你們這群強盜!不得好死……”那聲音像淬了毒的針,紮進每個人的耳膜。
最終,她被連拖帶拽地“請”出了靈堂,消失在門外。遺像的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拾起,用布包好。柱子被親戚緊緊摟在懷裏,小小的身體仍在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老叔鐵青著臉,指揮著眾人收拾殘局,重新布置。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一種冰冷的、帶著強烈排斥的沉默,如同實質的牆壁,在蘇晚晴被驅離的那一刻,便牢牢地砌了起來,將她徹底隔絕在了這血脈親情之外。老李默默地幫著拾掇地上的狼藉,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破碎的玻璃片時,仿佛也觸碰到了人心最深處那無法言喻的寒意。他抬眼望向門外,蘇晚晴消失的方向,空蕩蕩的巷口,隻有一陣穿堂風打著旋兒掠過,卷起幾片枯葉,像無聲的嘲諷。
歲月是最無情的刻刀,亦是最厚重的塵埃。蘇晚晴這個名字,連同她那場驚世駭俗的靈堂鬧劇,漸漸沉入了胡同記憶的最底層,被日複一日的油鹽醬醋、婚喪嫁娶所覆蓋。隻是偶爾,當哪家的媳婦不孝,或是婆媳妯娌間鬧得不可開交時,巷子口納涼的老人們便會咂摸著嘴,吐出一口劣質的煙圈,幽幽地提上一句“嘖,再鬧,還能鬧得過當年那個蘇晚晴?那可是個能把親爹娘棺材板都掀了的主兒!” 於是聽者便會心照不宣地打個寒噤,那塵封的、關於極致美貌與極致惡毒的記憶碎片,便在煙霧繚繞中短暫地閃現一下,又迅速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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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是真的老了。腰彎得更深,步子也更拖遝。一個深秋的午後,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冷風卷著枯葉在胡同裏打著旋兒,發出簌簌的哀鳴。他佝僂著背,提著一小兜剛從街口撿來的、品相不太好的打折菜,慢吞吞地往家挪。走到胡同中段那個堆著雜物的拐角時,他下意識地抬了下渾濁的眼。
腳步頓住了。
一個同樣佝僂、穿著件辨不清原色的舊棉襖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在那堆廢棄的破木板和爛筐簍裏費力地翻撿著什麽。動作遲緩,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滯澀。風吹起她花白、幹枯且有些淩亂的發絲,露出同樣蒼白、布滿細碎皺紋的脖頸。老李心頭莫名地一跳,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影子倏地撞進腦海。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那身影似乎也察覺到了背後的注視,停下了翻撿的動作,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又被猛地拉扯、扭曲。
是老得不成樣子了。皮膚鬆弛下垂,刻著深深淺淺的溝壑,曾經飽滿如花瓣的嘴唇幹癟起皺,那雙曾讓老李失手砸了茶缸的秋水明眸,也已渾濁不堪,眼白泛著不健康的黃濁。然而,當這張飽經風霜、寫滿刻薄與困頓的老婦人的臉,與記憶深處那張傾國傾城的仕女麵孔重疊的刹那,一種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衝擊力,像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了老李的四肢百骸!
是她!蘇晚晴!
歲月的刀斧殘忍地削去了她所有外在的榮光,卻詭異地沒能完全磨滅那骨相裏驚心動魄的底子。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弧度,那曾經完美的下頜線條……在鬆弛的皮肉下,依舊倔強地透露出昔日絕世風華的驚鴻一瞥。正是這殘存的、扭曲的美,與眼前粗鄙襤褸的現實形成的巨大落差,比單純的醜陋更令人心悸。她手裏還捏著半截撿來的、髒兮兮的硬紙板,渾濁的老眼看向老李,裏麵空蕩蕩的,沒有認出故人的波瀾,隻有一片荒漠般的麻木,以及……一種被驚擾後習慣性的、淬著冰渣的警惕。
老李隻覺得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想移開目光,那詭異的殘存的美貌卻像蛛網般粘住了他的視線,混合著記憶裏靈堂上那張猙獰扭曲的臉,胃裏一陣翻攪。
恰在此時,幾個放了學、背著書包的半大孩子追逐打鬧著衝進了胡同。其中一個眼尖的男孩,猛地刹住腳步,指著蘇晚晴,用孩子特有的、毫無顧忌的尖銳嗓音,大聲嚷了出來
“快看!畫裏的妖精出來啦!畫裏的妖精撿破爛啦!”
童言無忌,卻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捅破了胡同表麵那層溫情的薄紗。孩子們哄笑起來,帶著天真的殘忍,學著男孩的腔調“妖精!畫裏的老妖精!”
蘇晚晴那麻木渾濁的眼珠,猛地轉動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驟然驚醒。她幹癟的嘴唇抿成一條鋒利冰冷的直線,那淬了毒般的眼神,帶著一種穿越了數十年光陰、卻絲毫未曾改變的陰鷙與怨毒,像兩道無形的冰錐,狠狠地、精準地掃向那幾個哄笑的孩子。
那眼神——老李渾身一顫,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太熟悉了!與當年在婆家,抬手將滾燙的疙瘩湯潑向妯娌時,一模一樣!與在哥嫂靈堂上,掀翻供桌、踏碎遺像時,一模一樣!那是一種被冒犯了領地、被剝奪了所有物的、混合著無盡恨意與毀滅欲的眼神!時間能磨損她的皮囊,卻絲毫未能改變那深植於骨髓裏的惡毒!
孩子們被她那毒蛇般的目光嚇住了,哄笑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麵麵相覷,本能地縮了縮脖子,一溜煙地跑開了。
胡同裏隻剩下死寂。深秋的風穿過狹窄的巷道,嗚咽著,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撲打在蘇晚晴那身破舊的棉襖上。她不再看老李,仿佛他隻是一截毫無意義的朽木。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那僵硬的腰,重新去夠地上那塊髒汙的硬紙板,動作裏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固執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那佝僂的身影,在鉛灰色的天幕和破敗雜物的背景裏,像一幅被歲月侵蝕得麵目全非、卻依舊殘留著妖異筆觸的殘破古畫。
老李僵硬地挪開腳步,提著他那袋蔫頭耷腦的青菜,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背後,那幅“殘畫”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胡同拐角雜亂的陰影裏。他推開自家吱呀作響的院門,將冰冷的深秋隔絕在外。屋裏爐子上坐著水,發出單調的“嘶嘶”聲。他走到那張用了大半輩子的舊八仙桌前,頹然坐下,目光落在桌麵上積著的一層薄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枯瘦的手,伸出食指,指尖微微顫抖著,在那層薄灰上,遲疑地、一筆一劃地描摹起來。先是一個柔和的鵝蛋臉輪廓,再是遠山般的眉,秋水橫波的眼……線條生澀笨拙,卻依稀能辨認出那曾經顛倒眾生的模樣。畫完了,他看著灰土上那朦朧脆弱的影像,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歎息
“畫……畫裏的人喲……”
那歎息輕飄飄的,落在寂靜的屋子裏,轉瞬就被爐子上水壺的嘶鳴吞沒。桌上灰土勾勒的仕女眉眼模糊,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隻留下一片空茫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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