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沉默的帕羅西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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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風悶熱而潮濕,林婉站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手裏捏著女兒最後的遺物——半板帕羅西汀。藥片在鋁箔板裏安靜地躺著,像極了女兒最後一次沉默的樣子。
    “你需要救嗎?”
    林婉記得自己當時這麽問,聲音平靜得不像是在決定女兒的生死。而小雨隻是望著天花板,眼神空洞,長時間的沉默後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女兒給自己的最後答案。
    現在林婉站在這裏,手裏攥著那半板藥,想象著小雨從六樓躍下時的決絕。她沒哭,眼淚早在過去三年裏流幹了。
    “抑鬱症?就是閑出來的毛病!”丈夫李建國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我們小時候飯都吃不飽,哪有機會抑鬱?”
    這話像根針,紮進林婉心裏,現在回想起來仍隱隱作痛。
    “家屬?趙小雨的家屬在嗎?”醫生的呼喚將林婉拉回現實。
    她機械地走上前,接過死亡證明書。白紙黑字,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她才十九歲啊。”林婉輕聲說,不知是說給醫生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醫生歎了口氣,“重度抑鬱患者自殺率很高,你們做家長的應該早點”
    應該早點什麽呢?林婉沒問下去,她知道答案,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回家的路上,林婉摸著那半板帕羅西汀,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她想起一年前,第一次發現小雨在吃這種藥。
    “這是什麽?”那天她從小雨書包裏翻出藥瓶,語氣滿是質疑。
    “醫生開的,治療抑鬱症。”小雨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
    “什麽抑鬱症?你就是想太多了!”李建國一把奪過藥瓶,“跑兩圈就好了,吃什麽藥!”
    那瓶嶄新的帕羅西汀就這樣被衝進了馬桶,白色的藥片在水流中旋轉著消失不見。
    “再犯病試試!”丈夫的狠話言猶在耳。
    而現在,小雨真的“再犯病”了,以最決絕的方式。
    到家時,李建國正坐在沙發上刷手機。見林婉進來,頭也不抬地問“處理完了?”
    林婉沒回答,隻是走到丈夫麵前,將那半板帕羅西汀放在茶幾上。
    “這是什麽?” “小雨手裏攥著的。” 李建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鬆動,隨即又恢複如常“人都走了,留著這個幹什麽?”
    “我想知道她為什麽寧願死,也不願向我們求助。”林婉的聲音平靜得讓自己都驚訝。
    “求助什麽?就是矯情!隔壁老張兒子當兵三年,什麽毛病都沒了!就你們娘倆事多!”
    林婉沒再爭辯。她拿起那半板藥,走進女兒的房間。
    小雨的房間還保持著原樣淺藍色的牆壁,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床上放著幾個毛絨玩具。若不是書桌上已經落了一層薄灰,仿佛主人隻是暫時出門。
    林婉坐在女兒床上,手指輕輕撫過床單。她想起小雨最後一次向她求助的樣子。
    “媽,我胸口悶。” “跑兩圈就好了。” “我整夜睡不著,難受。” “別矯情了,誰還沒個失眠的時候?”
    而現在,林婉多麽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她一定會抱住女兒,說“媽媽在,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但時光從不倒流。
    葬禮那天,來了不少親戚朋友。大家說著節哀順變的話,眼神裏卻藏著各種猜測。
    “聽說是因為失戀?” “高考壓力太大了吧?” “現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
    林婉聽著這些議論,一言不發。她知道不是這樣。小雨的日記就藏在枕頭底下,她昨晚讀完了全部。
    日記裏寫滿了無助和絕望,也寫滿了不被理解的痛苦。
    “今天又割了手腕,看著血滲出來,反而感覺好受一些。爸爸說我是裝可憐,也許他說得對”
    “藥被衝進馬桶了。爸爸說再犯病試試,我不知道怎麽才能不犯病”
    “媽媽問我需要救嗎?我沉默了。不是不需要,是不知道該怎麽需要”
    讀這些文字時,林婉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她想起自己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我們小時候飯都吃不飽,哪有空抑鬱。”
    這話像根刺,不僅紮在女兒心裏,現在也紮在她自己心裏。
    葬禮結束後,林婉做了一個決定她要了解抑鬱症,真正地了解。
    她開始查閱資料,谘詢專家,加入患者家屬群。越是了解,她越是自責。
    原來抑鬱症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大腦生病了;不是矯情,而是需要治療的疾病;不是閑出來的,而是有著複雜的生理和心理機製。
    “大多數患者的家屬都存在誤解,”一位心理醫生告訴她,“認為患者是故意那樣,或者通過意誌力就能克服。這是最大的誤區。”
    林婉想起自己也曾這麽認為,羞愧得無地自容。
    一天晚上,她鼓起勇氣對丈夫說“我查了很多資料,抑鬱症真的是病,需要治療”
    李建國不耐煩地打斷她“有完沒完?人都死了,說這些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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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很多人正在經曆同樣的事!我們可以幫助像小雨一樣的孩子”
    “幫助?怎麽幫助?告訴別人我們家有個精神病女兒?”
    林婉看著丈夫,突然明白了小雨為什麽從不向父親求助。在這個男人根深蒂固的偏見麵前,任何求助都是徒勞。
    第二天,林婉聯係了本地一個抑鬱症互助組織,提出想做誌願者。
    “很多家長缺乏對抑鬱症的認識,”組織的負責人告訴她,“如果我們能早點幹預,或許能避免很多悲劇。”
    林婉想起了小雨,點了點頭。
    她開始參加互助組織的活動,傾聽那些抑鬱症患者的故事。有個叫蘇明的少年告訴她,自己曾經站在天台邊緣,是因為想到母親可能會傷心才退了下來。
    “您女兒最後時刻,您真的問了她需要救嗎?”蘇明小心翼翼地問。
    林婉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我以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也許她隻是不知道如何表達需要,”蘇明輕聲說,“抑鬱到一定程度,人會失去求助的能力。”
    這句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林婉。她突然明白,那天小雨的沉默不是拒絕救助,而是疾病已經剝奪了她求助的能力。
    那天回家後,林婉第一次與丈夫發生了激烈爭吵。
    “是你!是你把她的藥衝進馬桶!是你罵她裝可憐!”林婉失控地喊道。
    李建國也提高了嗓門“難道你不是嗎?你不是也說跑兩圈就好了?不是你問她需要救嗎?”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林婉頭上。是的,她同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冷靜下來後,林婉決定不再與丈夫爭論對錯。她要把自己的經曆寫下來,告訴更多家長抑鬱症不是矯情,不是閑出來的毛病,而是需要認真對待的疾病。
    她以“一個後悔的母親”為筆名,在網上發表文章,講述小雨的故事,講述那些被誤解的瞬間,講述那半板沉默的帕羅西汀。
    文章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反響。無數留言和私信湧來,有的批評,更多的是感謝。
    “謝謝您的文章,讓我意識到孩子的情緒問題需要重視。” “帶我女兒去看了醫生,確診中度抑鬱,正在治療中。” “作為抑鬱症患者,多麽希望父母能像您這樣反思”
    林婉一條條讀著這些留言,淚流滿麵。如果早點有人告訴她這些,小雨是否還會活著?
    隨著文章傳播越來越廣,有媒體找來想做采訪。林婉猶豫再三,最終答應了。
    采訪中,記者問了她那個一直回避的問題“您問女兒‘需要救嗎’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林婉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回答“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尊重她的選擇。現在我知道,那不是選擇,是疾病剝奪了她求助的能力。當孩子問‘活著有什麽意義’時,不是在探討哲學,而是在求救。”
    節目播出後,引起了更大範圍的討論。有理解的聲音,也有質疑和批評。最讓林婉心痛的是,不少評論認為她作為母親太過冷血,不該那樣問女兒。
    也許他們是對的,林婉想。但事情已經發生,無法挽回。
    令她意外的是,節目播出後第二天,李建國的態度有了微妙變化。
    “單位同事看了節目,”晚飯時他突然說,“老劉說他侄子也得過抑鬱症,治療了兩年才好。”
    林婉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也許也許我們確實不懂”李建國聲音越來越小,但這句話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林婉輕輕放下筷子“這周末互助組織有家屬座談會,你要不要一起來?”
    李建國沒答應,但也沒像往常一樣立刻拒絕。
    轉變來得緩慢而艱難,但畢竟開始了。林婉感到一絲希望的曙光。
    秋天來了,小雨的生日也到了。那天,林婉和李建國一起去墓地看望女兒。
    墓碑上的照片裏,小雨笑靨如花,那是她初中時拍的照片,抑鬱症尚未降臨之前。
    林婉把一束白色百合放在墓前,輕輕放下那半板帕羅西汀。
    “我和你爸都在學習理解,”她輕聲對照片中的女兒說,“也希望幫助別人理解。”
    李建國站在一旁,沉默良久,最後輕聲說“對不起,爸爸錯了。”
    這句話簡單,卻重如千鈞。林婉握住丈夫的手,發現他在微微顫抖。
    從墓地回家的路上,李建國突然說“那個座談會,跟我說說具體情況。”
    林婉看著他,微微笑了“好,回家我詳細告訴你。”
    她知道,前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理解和接納不會一蹴而就。但至少,他們開始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晚上,林婉更新了文章,寫道“抑鬱症最可怕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周圍人的不理解。當我們用‘矯情’、‘閑的’、‘想開點’來評價患者時,我們正在成為疾病的幫凶”
    她寫下最後一段“如果我女兒還能說話,我想對她說對不起,媽媽當時不懂。現在我知道了,當你說胸口悶,那不是矯情;當你整夜失眠,那不是故意;當你沉默,那不是拒絕幫助那是你在用唯一還能的方式呼救。可惜,媽媽當時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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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完這些,林婉保存文檔,關上電腦。窗外的月光灑進書房,柔和而寧靜。
    她拿出那半板帕羅西汀,輕輕摩挲著。這些小小的藥片,本可以挽救女兒的生命,卻因為無知和偏見被衝進馬桶。
    但現在,它正在挽救更多的人。
    林婉小心地將藥片收進抽屜裏。它不再隻是一個悲劇的象征,更是一個警示,一個改變的開始。
    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而她和許許多多開始理解的人,將繼續前行,為了那些還在沉默中掙紮的孩子們。
    沉默不再是無言的拒絕,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呼救。這一次,她終於聽懂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林婉收到一個特殊的邀請。是一個公益組織,想邀請她去做一場大型的演講,向更多人普及抑鬱症知識。林婉有些猶豫,她害怕再次麵對公眾的審視,但想到那些可能被拯救的生命,她還是答應了。
    演講那天,台下坐滿了人。林婉深吸一口氣,走上講台,開始講述小雨的故事,講述他們一家的痛苦與反思。講到動情處,她忍不住落淚,台下也傳來陣陣抽泣聲。
    演講結束後,一位年輕女孩走上前,她眼神怯怯地說“阿姨,我也有抑鬱症,我曾經也想放棄。但聽了您的話,我想再試試。”林婉緊緊抱住她,輕聲說“孩子,別怕,會好起來的。”
    從那之後,林婉和李建國更加堅定地投入到抑鬱症科普的工作中。他們知道,每一次的努力,都可能為那些在黑暗中掙紮的人帶去一絲光明,就像他們曾經錯過的那道光,如今要努力為別人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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