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了，波利婭長呼一口氣，但不管天氣怎麽樣，總是要上工的，自從戰爭結束以後，特裏安就有好多好多的工作——修繕房屋，重建基礎設施，但無論怎麽樣，他們這些工人永遠是最苦的。
    道路的兩側，像她這樣的工人匯聚成一道黃色的水流，在白色的雪，黑色的地麵上流動——她鑽進人群之中，就像過去一樣，但今天，沒有街頭巷尾的坦克，沒有成群的軍隊，往日豎立在道路的吊著死人的絞刑架也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除去各處建築上麵的殘骸，毀壞的結構以外，這和從前沒什麽不同。
    特裏安第一次解除了軍事管製，什麽紅旗，什麽革命，其實對她這樣的最普通的工人來說，無論革命與否，在此之後都是要工作的，勞累，重物和破拆錘，高空危險不會因為建築物上飄揚著什麽旗幟而改變。
    集合，清點，還是哪個包工頭——在宣傳裏，工頭和管事很容易成為工農們宣傳的點，但實際上，很多工頭和管事本身不過是工人之一，隻有那些特別有血債的工頭才會被掉在路燈上——而且主要是革命者奪取全國政權之前，在愛麗絲入主德拉萊耶市後，不少激進的行為都已經被各地的工農兵革命司令部所明令禁止。
    鞏固革命成果，進行全麵無產階級社會化，生產資料全麵社會化，探索無產階級社會道路成為了掌權的無產階級需要去做的事情，結果就是：像波利婭這樣的工人從革命民兵複員，再一次作為“光榮的工人勞動階級”回到了勞動大軍去。
    她歎了口氣，至少革命以後，新發下來的防護裝備比以前要全麵，組織起來的各生產建設隊比從前的工程隊來說，至少他們有權利索取更好的防護待遇，更好的報酬，至於工作時間.......至少在當下，由“全聯盟生產建設委員會”下達的任務很難說有寬限，這些工人們都理解，至少工資上漲了，合格的防護用品，比如安全帽，安全繩，反光背心，勞保手套，勞保鞋不至於自己去購買，而且工地上還提供午飯，幹晚班的還會有晚飯供應。
    這就夠了，波利婭想著，至少能節省一頓家裏的開支，她穿戴上安全設備——隨著大家的日常攝入逐年提升，新一代和老一代的身體素質都上漲了很多，男人和女人都開始經常出現在勞動場合之中。
    建築工地的揚塵，半掛自卸車行駛中留下的車轍，還有各種施工器械運轉的聲音......她和其他所有工人一樣，在工長的指揮下走到施工位置，用手裏的大錘，鏟子，用推車，用雙手在重建。
    “噢，該死的，天氣可真冷，波利婭。”
    “對，對，卡特，你已經是第十次抱怨這個問題了，天氣當然很冷，但至少現在你有氣候補貼。”
    “誒，誰讓我們是工人呢，工人就是世界上最勞苦，最艱難的職業，好事輪不到我們，可苦日子全讓我們給吃了。”
    一個工友抱怨道，她說得道沒錯，工人的工作的確是苦的，誰要是說工人的工作輕鬆，誰就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波利婭打開一袋子水泥，倒進水泥攪拌機裏，這棟樓並不高，但這個高度上的冷風還是讓人騰不出手。
    “唉，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才來當工人。”
    那個工友一遍把砂石鏟起來，一邊抱怨道。
    “工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同誌，你應該為此感到光榮！”
    “小演說家”擠了進來，他的胸口上點綴著一顆勞動衛士獎章，代表著他曾經作為工人民兵參與一場戰鬥。
    “是，是，是，光榮，光榮，可光榮說一千道一萬，都比不過讓我們手裏的活兒輕鬆一些，好了，小演說家，真好奇你明明有一塊勳章，可你為什麽不去申請一個更好點的位置，比如像那些神氣的紅帽子，或者那些穿著整齊的白帽子在下頭指指點點呢？”
    “小演說家”摸了摸胸口的勳章，昂起頭：“因為工人階級是最偉大的，我發誓過，要作為工人，為全人類付出自己。”
    “小演說家”說得很光偉正，波利婭隻是靠在壘起來的水泥袋子旁，握著鏟子看著他們，其實他們說的都很難反駁，大家都在說工人工人如何偉大，但工人依舊是最苦，最勞累的工作，但確實工人創造了這個現代世界，而人們也確實不想成為一名工人。
    孩子們說要成為軍人，成為科學家，成為教師，成為工程師，成為這個或者那個“光輝的職業”，但沒人說要成為農民，成為工人，其實她理解，工人和農民都太苦了。
    她趁著這個間隙想著，其實她成為工人的時間並不長，同樣是機緣巧合，她出身艾美蘭西國立聯合大學土木工程係，因為戰爭和革命，機緣巧合下才在特裏安成為一名建築工人的。
    如果有人看一眼她的簡曆，斷然不會讓她僅僅作為一名普通工人的。可她並不想這樣，她有太多想要思考的了，在革命以後，她親眼見到工人一方麵成為宣傳裏最偉大最正確的階級，另一方麵人們私底下排斥成為一名工人。
    她思考了很久，從特裏安的大街到紅館旁邊的建築工地，她還沒想通。
    她仰頭，灰色的水泥框架灰蒙蒙的，工人的黃色安全帽和反光背心，樓體已經建設完成，等到外牆施工完畢，內部裝修結束後，這棟“特裏安建築部”落成以後，估計和他們這些工人沒什麽交集了吧？大多數工人此後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踏入這棟他們曾經一磚一瓦建築起來的建築。
    這恰恰是令人感歎的，水泥攪拌機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出聲打斷了兩人的閑聊，該繼續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