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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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六子結婚到現在,秋英雖也有多次回家,但不知怎的,她就很少再見過村裏頭的那群孩子。
    孩子們平常要上學,在外邊要貪玩,晃蕩在小小村落的時間自然慢慢變少,至於秋英,人在成年之後更是諸多瑣事纏身,忙於奔走,所以如非刻意,即使是在一村之內,彼此的故事都很難再有交點。
    有道是流年暗換,對於十來歲的孩子來說,別說五年,哪怕是一年兩年,變化也足以大得驚人。雖說那雙有著漂亮睫毛的眼睛幾乎就沒有變,但人已長高了太多,此時再想要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當年那個把臉藏在她衣服裏哭泣的小男孩,實是有些不易。所以秋英還是驚呼出聲來,笑道:“哎喲,也就幾年不見,如今你們一個個都長這麽高了,當年在糧站吃酒,你才到我這兒呢。”說著拿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又看到如今的男孩已經高出自己半個頭來,忍不住噗嗤一笑。
    少年眉山下的眼睛眯起,儲存在他年幼記憶中的那個有些縹緲的姐姐一旦重逢,則又會變得無比真實,這樣的不期而遇顯然讓他有些意外,他凝著眼,蘊著淡淡喜悅的眸光專注的傾灑在秋英身上。
    抬著頭的秋英可以看到,跟弟弟尚顯稚嫩的有著嬰兒肥的臉型不同,這時的民國五官已然長開,流利舒展的輪廓讓他很有了些大人氣,兩人聊了幾句,在問明他果然是在幫著自己家幹活時,秋英便笑著叮囑已然被曬得滿臉通紅的少年,道:“民國,累了就自己歇會兒,反正又不趕時間,天氣這麽熱,可別要中了暑,知道麽?”說完又指了指梧桐樹下的西瓜,笑道:“正好今天買了西瓜,用涼水泡一會兒,指定解暑的很,等下過來吃哈。”民國笑著點點頭。
    於是秋英回身提了東西,才剛走到池塘邊的雞棗子樹下,坐在大門口抽煙鬥的父親早見著了,立時放下煙鬥來接她,因看到閨女流著滿頭大汗,便說道:“說了不要帶東西,看把你熱的。”秋英把酒和西瓜交到父親手裏,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也沒帶什麽,就剛好應輝他們醫院裏邊有批蟲草泡的酒,說是西藏那邊來的,很正宗,便讓我帶兩瓶給您嚐嚐。”
    嗜酒的老龐頭對別的倒也平常,唯有這酒卻是心頭好,這下自然是喜笑顏開,隻道:“難得他有這心。”又轉頭向屋裏頭大聲喊道:“老婆子,閨女回來了,還在那瞎忙什麽呢,也不知道出來。”那龐嬸和龐安聽到聲音,都出來了,迎到門口,龐嬸撇起嘴道:“要回來怎麽也不先打個招呼,好讓你爸去大路口接著,熱壞了吧,快進屋裏涼快會兒,安安,快給你姐倒杯涼茶來。”一麵拖過板凳來讓秋英坐。
    秋英笑著道:“媽,看整的像來了什麽貴客似的,您該忙啥忙啥去,不用圍著我轉。”龐嬸笑道:“我有啥忙的,不過是悶在裏頭打瞌睡,不過秋英,應輝呢,今天怎麽沒來?”一麵拉著閨女坐了下來。
    秋英接過小弟端來的茶,喝了一口,道:“最近醫院裏麵忙,周六周天都經常要加班呢,更別說平常了。”龐嬸哦了一聲,聽到老龐頭在一旁催促道:“別隻顧著說話,該去準備午飯了,閨女一大早出來,又坐了半天的班車,怕是餓壞了。”龐嬸就要去,秋英拉住笑道:“爸、媽,我還不餓呢,家裏該什麽時候吃便什麽時候吃,不用為了我單備個早的。”
    龐嬸看了一下鍾,笑道:“現在十一點,等做好弄好也該十二點過了,差不多了,而且今天還請了民國二虎兩個娃娃幫我們做事呢,小孩子餓的快,也不能再遲了。”
    秋英一想也是,遂鬆開了母親的手,又問:“媽,要不要我幫忙?”龐嬸笑道:“就幾個人的飯,我燒燒弄弄也就出來了,放心,媽還沒老到要你幫忙的地步。你隻管坐著,和你弟弟玩一會兒,哈。”又對老龐頭道:“老頭子,你就別閑坐著了,進來幫忙生火唄。”
    秋英笑著微微搖頭,進屋舀一桶涼水把西瓜泡了,這才出來拉著弟弟說會兒話。這龐安學習倒是像他姐,今年中考成績出來,在七河中學名列前茅,自是過了隆回二中的錄取分數,隻等過完這個暑假,就要去那報到了。當然這事兒秋英早已知道,因問起村中同一屆其他小孩的情況來,龐安隻說二虎子華向來成績一般,倒是民國考的極好,以七河鄉第三名的成績被二中錄取了,排名猶在自己之上。這倒是秋英不曾想到的。
    看到民國二虎兩個娃娃挑著磚頭在自家門前一圈又一圈的來回,又看看和他們一般年紀的弟弟,秋英也隻能在心裏無奈的感歎,母親這份寵溺子女的心,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等到龐嬸準備好了午飯,秋英便招呼幹活的兩個孩子進屋歇息,又拿出切好的西瓜讓他們吃,一麵笑道:“先吃點西瓜解解渴,這大熱天,不吃點涼的潤下喉嚨,我都要吃不下飯了。”
    於是兩人有些靦腆的坐著吃了,跟秋英龐安隨便說說閑話,一時龐嬸端上飯菜來,幾人上了桌,便開始動筷。龐嬸頗為熱情的招呼他們吃菜,笑著道:“雖說是裏裏外外的鄰居,怪龐嬸小氣,平日倒不曾喊你們過來哪怕喝杯水,今日好不容易請著你倆幫忙,可千萬不要生分,喜歡吃什麽便隻管吃,哈。”見孩子還是拘束,於是龐嬸站起身來,給二人一人夾了一根雞腿,道:“小孩子要長身體,得多吃點,營養跟上了,那個子才能長的高。”
    兩人見僅有的兩根雞腿都給他們夾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民國道:“龐嬸,好的都給我們吃了,也得讓龐安吃點才是。”龐嬸隻笑道:“龐安要吃,哪天還沒好吃的給他?倒是民國你,我總說你奶奶也太省了,怕是一個月也舍不得給你兄妹倆吃頓肉,這哪行呢?二虎也是,你爸媽常年不在家,跟著爺爺過又能有幾頓好吃的?總之都別客氣,把這當成自己家,多吃點,哈。”
    民國和二虎架不住龐嬸的熱情,二人相視一笑,方啃起雞腿來。幾人樂樂嗬嗬的吃了一陣,一時秋英說道:“民國,起先我還不知道,今日和龐安聊起,才聽說你現在讀書可厲害的很呢。”民國聞言,看了一眼龐安,對秋英笑道:“秋英姐,怕是龐安誇的過了,我成績也就一般,隻是這次中考發揮的好了,成績才算不錯。”秋英笑道:“民國,跟秋英姐說話就不用這麽謙虛了,我可是過來人,現在又是老師,學生肚子裏要是真沒點墨水,哪怕發揮再好,那也是考不到七河鄉第三的,你說是麽?”
    民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秋英的話,便隻低了頭扒起米飯來。秋英接著道:“反正都是好事,往後你二人去二中上學,倒可結個伴,總比一個人解悶多了。哦,對了,眼看下個月就要開學了,民國你可去二中看過了沒?”陳民國搖搖頭,對秋英笑道:“別說縣城那邊了,六都寨我都去的極少,再往南就沒去過了。”
    秋英心下暗暗吃驚,雖說北麵的孩子確實往縣城去的少,但民國現在已經長成了十六歲,要說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一次縣城也沒去過的,真也罕見,不過想到他的家境,秋英也不願就此多說,隻道:“沒去過那也沒什麽,到了開學那天,你和我們龐安約著一起去,我會在學校那邊等著接你們,到時候我們一起繳納學費、領取物品什麽的也方便,你說呢?”
    秋英這麽說,民國又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她的一番好意,更無不同意的道理,於是就此約定下來。在吃完午飯後,民國二虎仍去幹活,直到暮色沉沉,方回自己家去。
    .
    總體來說,大高加村的地形是四麵環山的狹長穀地,住在裏麵,村民安逸、平靜,不與外爭,頗有些世外桃源之感。但到了夏天,因為群山的阻撓又往往會使盤踞其間的酷熱難以消散,即便入了夜,也並不感覺涼爽。既然不好入睡,老龐頭一家便索性都搬了板凳出來坐著納會兒涼。因看到對麵秦家的屋外也亮著燈火,大人們在院前說說笑笑,顯然這會兒也無心睡眠。夜風猶帶著溫熱,偶爾夾雜著幾聲小孩子的吵鬧從對麵傳來,知道便是六子三歲的女兒粽粽在外邊玩耍。
    老龐頭仍舊抽他的煙鬥,龐嬸則搖著一把蒲扇,對麵粽粽叫鬧的聲音似乎有些觸動了這位母親敏感的神經,考慮到女兒結婚也兩年有餘了,遂挪了挪凳子過去,輕握著女兒的手掌,問道:“秋英,有動靜了沒?”
    秋英看著母親愣了一下,隨即低聲回道:“還沒。”龐嬸歎了一口氣,說話的聲音不自覺的便帶上了幾分焦慮,道:“怎麽會還沒動靜?是不是應輝想著再輕鬆兩年,所以還沒打算要?”秋英沒有回話,龐嬸便以為自己果然說中了要害,於是接著勸道:“果真這樣,你可不能依著他,應輝是男人,可能覺著兩年也沒什麽,女人可不一樣,黃金年齡就那幾年,若是過去了,想再要可就難了,閨女,如今你年紀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心裏要有個數,哈?”
    老龐頭在旁哼了一聲,顯然對堂客這樣的嘮嘮叨叨有些厭煩,便埋怨道:“整天就知道哼哼唧唧,我說你瞎操個什麽心,平常跟我嘮叨便也罷了,又來煩孩子。”龐嬸用力拍了一下丈夫的手臂,語聲立時變得高亢起來,爭執道:“我瞎操什麽心了我,孩子的事情我不操心誰來操心?你來?我看你那點心思也就放在煙酒上麵了。如今閨女什麽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縣城裏邊沒個親沒個故的,再沒個孩子,我怎麽放心的下?”
    聽到母親越說越激動,秋英隻好笑著勸道:“好了,媽,我們結婚也就才兩年而已,您說您擔心啥?別著急,哈,您說的我也都懂,反正都依著您的意思,這一回去,便要您女婿好好加把勁,成不?”龐嬸被女兒這話逗的笑了,隻道:“這丫頭,你可不知道你媽心裏有多急,還有心思開玩笑。”
    秋英並不想再與母親多聊這事兒,便嚐試著轉過話題,想了想,遂問起裏頭陳家的事兒來,道:“媽,如今民國家裏怎麽樣了?他爸爸出事也這麽多年了,還沒有什麽消息麽?”龐嬸說道:“能有什麽消息?時至今日,還有沒有這麽個人都沒個準呢,反正也沒人去尋他,尋他做什麽?真尋著了,引得外邊那幫混球進來,指定又鬧個雞飛狗跳,倒還不如現在平平靜靜的好。”
    秋英聽了,心裏默默的歎著氣,一時腦海中莫名閃過當年小民國哭泣的場景,忍不住又問:“那秀娥嬸兒呢?也再沒回來看過他們兄妹倆嗎?”
    問到這裏,龐嬸也忍不住歎起氣來,道:“哎,說起秀娥,那些年我還總覺著她是個溫婉賢惠的好媳婦兒,誰知倒看走了眼,竟比我想象中要涼薄許多。陳冬是個混賬,你跟了別的男人也就算了,但骨肉好歹是自己的,也說不要就不要了,這些年又哪曾見她回來過一次?說實話,我是真沒瞧出來這個女人的心會是這麽的硬…”
    老龐頭磕了磕煙鬥,適時地打斷她,說道:“好了好了,少在背後嚼人家舌根。俗話說家經難念,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看你這能的,倒學起紅衛兵搞批鬥來了。”龐嬸啐道:“我跟自己的閨女說幾句貼心話,礙著你了?用得著你來數落我?”老龐頭搖著頭苦笑,指著龐嬸,轉頭對秋英說道:“你看看你媽,我隻是要她少說幾句,非得說我數落她,咳。”
    秋英笑了笑,在她看來,父母的這種小磕小碰就跟年輕時候的打情罵俏一樣,並沒有什麽不妥,所以她也沒有打算多此一舉的加以勸解,隻是接著說道:“千難萬難,好在現在民國長大了,今日見了他,不想模樣倒長的極俊了。”
    龐安一直坐在旁邊聽大人說些不知所謂的話,正覺有些無聊,這時總算能插上嘴來,笑著道:“姐你可不知道,民國現在在學校可受女孩子歡迎了,我聽劉子華說有好幾個給他送情書的呢,雖說不知真假,不過平常打籃球,場邊總會有漂亮的女生指指看著,這我倒是親眼見過的。”秋英一笑,打趣道:“哎喲,安安,你是不是羨慕起他來啦?”
    龐安麵上一紅,低低說了聲哪有,不過語氣聽起來卻有些口是心非。
    龐嬸聽見了,倒覺著自己兒子似乎平白矮了人家一截兒,便不冷不熱的說道:“模樣俊頂個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他爸爸陳冬皮囊又何嚐不好了,結果呢,秀娥跟了他還不是照樣遭罪?所以男人終歸有本事才是最緊要的,專心讀書,安安,你可不要在這樣的事情上耗費心思。”
    老龐頭聽到堂客這麽說話,這回可真有點數落起來了,道:“聽聽你說的話,句句非得要帶刺兒,都是村裏的小孩,倒見不得人家好似的,就說民國,多懂事一孩子,模樣好了那就非得跟他爸一樣啊?真是婦道人家說話!”
    龐嬸橫了丈夫一眼,隻道:“反正你這糟老頭子跟我就沒句好話,我帶什麽刺兒了?又沒說民國的不好,隻是要兒子專心讀書,難道這還錯了?”
    秋英笑著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摟了母親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您沒錯,是爸說錯啦。看對麵秦嬸她們也都睡了,媽,咱也睡覺去吧。”
    龐嬸這才作罷。於是一家人撤過板凳,進屋栓門睡覺。
    抬眼看時,點點繁星流轉著渡過河漢,已然三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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