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裏的光線愈發昏暗，牆根下的苔蘚在潮氣中泛著詭異的熒光，像極了無數雙幽綠的眼睛，在暗處窺視著他們的抉擇。
    鹿聞笙緩緩抬起眼，棕色的瞳孔裏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倒映著正修扭曲的麵孔，卻在暮色中泛起玉石般的光澤。
    他突然輕笑出聲，聲音裏帶著讓正修脊背發涼的鎮定。
    “甘願在仇人的手下做養料，還是魂飛魄散也要毀他大計？”鹿聞笙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刀刃般的鋒利。
    “這從來不是選擇題
    看似生活的安寧，難道就是不恨了嗎？不過是弱者沒有力量反抗的潛伏罷了。
    不是誰都沒有骨氣——那些被河水灌進喉嚨的百姓，那些在瘟疫中腐爛的屍體，他們的骨頭裏都滲著血與淚，你以為他們真的甘心做魔族的養料？”
    袍角掃過牆根腐爛的落葉，鹿聞笙的眼睛卻迸發出不屬於此地的光亮“閔梟用百姓性命為陣，如今又想讓我們重蹈覆轍？玩什麽人心險惡的把戲？我偏要告訴你——正道之所以為正，不是因為趨利避害，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居民安於現狀，不是他們不想恨，是閔梟連‘恨’的權利都沒留給他們！
    他篡改河道、用幻術讓幸存者忘記災難的真相——就像給傷口撒鹽後，再剜去整塊血肉，最後告訴他們‘疼是因為你們生來殘缺’。”
    象生河的水依然在流淌，隻是沒有人知道，在那渾濁的河水之下，隱藏著多少冤魂的哭泣和呐喊。
    “最可怕的不是傷口潰爛，是有人讓你相信潰爛的血肉才是正常的，他們隻是暫時被陣法洗去了反抗的本能，但是本能一直存在！”
    百姓就是愚昧無知嗎？甚至連反抗的勇氣也沒有？
    最絕望的人一旦覺醒，爆發的怒火能焚盡一切。
    “你說整個象生城都在阻止我？
    不，阻止我們的從來不是百姓，而是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既得利益者，他們這些被抽走魂魄的冤魂，明明是最想撕碎陣法的人！”
    正修瞳孔驟縮，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氣音。
    “至於陣眼……”鹿聞笙忽然輕笑。
    “閔梟以為用身份、用安逸就能捆住他們？你說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呼吸都是建立在萬千冤魂的哀嚎上，當他發現自己的‘命數’不過是魔族豢養的養料——他會怎麽做呢？”
    “要麽變成幫凶，要麽親手砸爛這吃人的牢籠。”
    做了幫凶，那就贖罪！
    背叛的不僅是其他人，背叛的也是自己，到時候就不是願不願意犧牲，而是為此產生的罪孽付出代價——這不是賭局，是清算！
    不過，當真相如洪水般衝垮所有謊言，當活著的代價大於自願獻祭，誰還敢做魔族的幫凶呢？
    鹿聞笙轉身盯著正修，目光如炬，“陣法需要的是‘絕望的魂魄’，但你別忘了，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不甘的執念’。”
    他轉身望向暮色中的天空，雲層翻湧如當年濁浪排空的河麵，他的聲音突然放輕，卻帶著穿透夜幕的力量。
    “那些被抽走魂魄的百姓，他們的痛苦不該成為魔族的養料。”
    “不是整個象生城在阻止我，是閔梟自視甚高，拿一時的計謀織了張網，現在該有人把網撕破，讓陽光照進河底了——”
    正修望著鹿聞笙眼底跳動的灼灼星火，喉間突然泛起一絲澀意。
    他曾以為這些正道修士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滿口仁義道德卻視螻蟻性命如草芥，可此刻站在眼前的人，卻讓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光景。
    鹿聞笙的眼神太過明亮，像是把整個星河都揉碎了揣在眼底，裏麵盛著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他口口聲聲說著的“蒼生”。
    “你以為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
    鹿聞笙的聲音忽然低下來“可總有人要做那個拆穿騙局的瘋子，總有人要記得那些被碾碎的骨頭和血淚。”
    那是種近乎執拗的堅持，像飛蛾撲火般帶著自毀傾向，卻又純粹得讓人不敢直視。
    太陽的餘暉不知何時漫進巷子，將鹿聞笙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覆在正修腳邊。
    他望著那道被夕陽染成金色的輪廓。
    “你……”
    張了張嘴，卻發現喉間像塞了團浸水的棉絮，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曾無數次在心底嘲笑正道的虛偽，可此刻站在這束灼人的“陽光”下，那些準備好的譏諷之語竟凍在舌尖，化成了一片難堪的沉默。
    正修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人或許真的如太陽般耀眼——即便他這樣習慣了黑暗的人覺得刺眼，也無法否認那光熱是真的能灼穿陰霾，照進那些被遺忘的角落。
    即便他們算是對立，他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受到了觸動。
    他垂眸盯著自己在青磚上投下的影子，那影子被夕陽切成兩半，一半浸在暖黃的光暈裏，一半陷在陰翳中。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願意為了素不相識的亡魂，甘冒天下之大不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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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這樣的人是傻，但是同樣的，也很偉大。
    “……你會後悔的。”
    最終，正修擠出這麽一句，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落在水麵上，顯得是如此無力。
    “等他們把你當成瘋子趕出去的時候，等你發現自己根本救不了任何人的時候——”
    “那也是我的選擇。”鹿聞笙打斷他，轉身走向巷口，夕陽為他的烏發鍍上一層金邊，唐鶴幾人跟上去，明明不刺眼的餘暉卻一瞬間模糊了他們的輪廓。
    唯有鹿聞笙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
    “就像你選擇護著溪客先生一樣——正修，我們都在為自己相信的東西活著。”
    少年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傾泄而下的光瀑裏，正修忽然覺得眼眶發燙。
    他伸手按住胸口，那裏有顆心髒正在劇烈跳動，一下又一下，像要衝破肋骨的牢籠。
    巷子裏的陽光漸漸淡去，可鹿聞笙方才站過的地方，仿佛還留著一片灼人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顫。
    鹿聞笙好像不一樣？正修想。
    他眼底的痛是真的，他的信念是真的，連此刻站在陰影裏卻仿佛自帶光芒的模樣，都是真的。
    所以他覺得荒謬。
    “鹿聞笙，扶光君哈，腐爛的世道，竟真有這樣的人”
    光存在的意義，從來不是為了讓所有人都喜歡，而是即便有人厭惡，它也依然會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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