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柳霽謙眼底那層令人心慌的灰翳終於褪去，金紅色的眼眸重新流轉起璀璨的光華，那抹盤踞其中的暗紅也如同被陽光驅散的薄霧般悄然消弭，鹿聞笙眼前卻依然一片模糊。
    他知道那不是視線虛焦，而是自己被洶湧的熱淚徹底朦朧了雙眼。
    還在那個遙遠的、被稱為“現代”的故鄉時，隨著年歲漸長，他對那些動畫片裏“眼淚喚醒沉睡之人”的俗套劇情，總帶著一絲少年人的不以為然和嗤笑——眼淚又不是什麽萬能解藥，怎麽可能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然而此刻，抱著懷中這個幾乎被絕望和魔氣吞噬的靈魂，感受著指尖觸碰到的、對方因自己落淚而瞬間崩塌的冰冷壁壘，鹿聞笙才幡然醒悟。
    不是眼淚本身有什麽魔力。
    是愛，是那份足以焚盡一切陰霾的、滾燙灼熱的愛意，順著鹹澀的淚水，如同最熾烈的岩漿，毫無阻礙地流淌進了那幾乎被冰封、被惡意纏繞得死寂的心房深處，狠狠灼燒了那沉睡已久的感知。
    不是觸景生情的感傷，柳霽謙所背負的苦難，那些原著字裏行間流淌的、幾乎將靈魂都壓垮的絕望與折辱，鹿聞笙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看過“劇本”，知道那些所謂的“愛慕者”皮下翻湧著怎樣肮髒的、連他們自己都未必完全察覺的“嫉妒”——
    他們仰望他如同仰望雲端的神隻，卻又在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發出無聲的詰問與詛咒
    你憑什麽不染塵埃？
    憑什麽幹幹淨淨一身白？
    憑什麽置身於風波詭譎之外，仿佛世間汙濁皆與你無關？
    你別端坐高台！你要跌下來！
    你這麽好的人啊，就應該……跟我一樣壞！
    世人最愛看的，從來不是神隻的悲憫，而是神隻的墜落。
    神台崩塌，高橋盡斷，高懸的明月，跌落泥潭。
    被七情六欲拖進眾生掙紮的苦海，月華蒙塵，聖潔沾染塵埃，最後再被九劫八難的業火一燒，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才能讓他們心滿意足地喟歎一聲看，神也不過如此。
    他們求神，也厭神；奉神，心底深處卻藏著弑神的衝動。
    是一場以愛之名，集體狂歡的謀殺。
    唯有看著那高貴不可攀的存在被汙塵沾染，才能以此彰顯眾生無錯，我無錯。
    因為他們終於“證明”，縱使是神，也會被侵染，被玷汙，被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拉下，被踩進眾人之下的汙泥裏。
    被砍去引以為傲的羽翼，被撕扯完美無瑕的臉頰，讓那身象征無垢的潔白從此浸滿再也洗不淨的鮮血和汙泥——
    似乎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心安理得地告訴自己看，神與我們並無不同。
    我們甚至比神更“高貴”，因為我們早已在泥濘之中。
    鹿聞笙垂下眼睫，淚水依舊在眼眶中打轉，閃爍著脆弱的水光，然而那水光之下，卻沉澱著一種近乎凍結萬物的寒意——他們休想。
    鹿聞笙捧起柳霽謙的臉，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悲憫，指尖輕柔地拂過他冰涼的臉頰，仿佛要拂去所有汙濁與苦痛。
    他的眼神裏，那點點憐愛匯聚成星河，溫柔地流淌，如同寒潭之上氤氳的暖霧，帶著洗淨鉛華的澄澈。
    似是神明終於從亙古的愛恨糾葛中抽身，垂眸撫慰祂迷途的信徒。
    指尖泄出的不再是凡俗氣息，而是如初春暖陽融化堅冰時升騰的、氤氳著生機的邈邈春靄，帶著撫慰靈魂的暖意，悄然驅散著柳霽謙周身的陰寒與絕望。
    柳霽謙的眼眸不受控製地、深深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鹿聞笙。
    瞳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間劇烈地、不受控製地收縮震顫起來，倒映著對方眼中那片盛滿憐惜的星河，以及那指尖流瀉的、象征著救贖的微光。
    他聽到了鹿聞笙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卻字字千鈞，毫無阻礙地敲擊在他瀕臨碎裂的心魂之上，敲響震耳欲聾的轟鳴。
    “柳霽謙，”那聲音穿透魔氣的嘶吼，帶著洞穿時空的篤定，“其實這天地間，有無數的人愛你，如仰望星辰，如渴盼甘霖。
    這祈願裏有對光明的渴望，有對公理的堅守，更有對你柳霽謙本身品性的傾慕與守護之心——而我，正是在這萬人無聲的祈願匯聚成的洪流中，才得以逆溯時光，來到你的身邊。
    我為此間眾生而來，亦為你一人而來。
    柳霽謙，我初始本就是為你而來。
    你不是什麽墮仙，
    你是那浩瀚無垠的天地畫卷中，振翅欲騰空、引頸唳九霄的孤高鴻雁；
    是俯望萬裏雲海、逍遙青冥天庭的雲中客；
    是靴踏巍峨群山、縱立九霄雲端的絕頂仙！
    是劍蕩九霄裁雲靄，身披霜雪亦謫仙的天驕第一人！”
    霜雪凝魄，琅琅風儀——這八個字在鹿聞笙心中激蕩，清晰無比地勾勒出眼前人的本真。
    軒軒韶舉，濯濯春柳，這才是柳霽謙！那個立於雲巔，劍意通明，風華絕代的天之驕子！他本該如孤鬆映雪，似明月懸空，何曾該被汙泥濁水所染？
    世人皆有妒火。
    那妒火熊熊燃燒，扭曲而陰暗。
    他們恨明月高懸不獨照我，恨那清輝普照眾生，未能獨攬入懷；他們恨天地生萬物而非僅你我——恨這廣袤世界竟不能隻容下彼此，恨那高潔的存在映襯出自己的渺小與不堪。
    這妒火催生出無盡的惡意，隻想將那雲端之人拖拽下來，一同在泥淖中沉淪，方能稍解心頭那點卑劣的“平衡”。
    他便“背道而馳”——
    在這片由妒火與惡意織就的羅網中，他卻斬斷荊棘，獨自辟出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他願明月高懸不見中傷，願那皎潔清輝永駐，不為流言蜚語所汙，不為宵小惡意所蔽，朗照乾坤，纖塵不染；
    他願天地生萬物而各得相安，願江河奔流、草木榮枯、鳥獸棲息，皆循其道，各守其分，互不相侵，共沐天地恩澤。
    他心中所願，是這紛擾世間能得一份清平秩序，是那高懸的明月能永葆其純淨光輝，不沾塵埃，不入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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