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大災來前有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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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十傍晚,劉漢山站在院子裏,看到一隻爬叉從土裏爬出來,邁著堅定的方步,四平,亦步亦趨,如戲台上出將入相的文官武將。爬叉頭色澤金黃,故宮屋頂的琉璃瓦一般,身體褐紅,肉乎乎,水嘟嘟,像剛剝了皮毛的兔子那樣油嫩光滑。爬叉過去,沙地上一行濕漉漉的水漬,像初學毛筆字的小學生畫出的一條線,波浪起伏。劉漢山看看爬叉,爬叉看看劉漢山。兩隻眼露出綠光,身體不見一點動靜。劉漢山一跺腳,爬叉嚇得往後猛地一坐,狠狠地揚起螳螂一樣的鉗臂,做出要和劉漢山決戰的架勢。

    “這東西怎麽出來了?”劉漢山納悶。每年出爬叉的日子,都是在芒種前後幾天。今年還沒到立夏,居然看到了爬叉,這事兒讓劉漢山感到萬分震驚。他抬頭看看天,蔚藍的晴空飄浮幾片棉絮一樣的雲朵。他心裏一沉:“天有異象,該有大災大難了。”

    劉家院落處在村裏地勢最高,如在王八蓋子的頂上。院落中央有一棵泡桐樹,是雞鴨豬狗保護傘、集中地。爬叉對眼前的劉漢山沒有一點畏懼,對那些趕集一樣湧過來的豬羊雞狗們不屑一顧,不緊不慢,一步一動朝著泡桐樹堅定地走著。

    “媽,有個大爬叉,你過來看看。”劉漢山對著屋內喊道。

    “還沒到夏天,也沒有聽到麻知了叫,咋還能有爬叉?”劉曹氏走了出來,順著劉漢山的眼光,就看到了那隻金頭紅身的爬叉,一身的凜然正氣往前走。

    “這是爬叉精吧?”曹劉氏被爬叉的舉動驚呆了,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管它那麽多,撿起來焙焙,吃了祂。”劉麥囤看著地上的爬叉,嘴裏流出哈喇子。他顧不上那麽多了,因為有好幾隻雞衝著那隻爬叉去了,再不動就沒有了。他一邊轟著畜生,一邊將爬叉撿到手裏,回到廚房用水洗淨,往鍋裏滴上幾滴棉菜籽油,三把兩下爬叉焙熟了。捏起來送進嘴裏,感到一股異香在屋內外飄散開來。劉曹氏在堂屋不住地抽鼻子,連說真香。

    第二天早上,劉家又出現了新奇事兒。院子裏突然出現密密麻麻地爬叉,蟻群一樣成群結隊湧向那棵泡桐樹。樹下牲畜奮力搶食,對於爬叉群來說,這是滄海一粟。它們吃飽了,吃膩了,隻能主動把這個地方讓給爬叉,它們不走,那些爬叉會把它當樹,爬到它們頭上臉上身上,尖爪子刺進肉裏。到天黑的時候,那棵泡桐樹渾身上下包裹了一層厚厚的爬杈,一個一個地疊加著,撕扯著,沾滿了枝葉。

    劉漢山站在泡桐樹下看著,心裏生出許多憐愛,滿麵柔情地看著,竟然不再想動一個。劉曹氏想回廚房,一抬腳,不小心踩到一個爬叉身上,軟軟的,她不忍心踩下,怕把這個沒有骨頭的東西踩爛了。廚房還做著飯,不回去要糊鍋了。她隻得往前邁腳,一用力,“咯嘣”一聲,爬叉崩裂,流出了許多紅色的汁液。原來是血。

    “這世道要亂。”劉曹氏自言自語。

    劉德全走過來,一步三搖。手裏還有一根花椒木棍,這是樊玲瓏那年去南京給他帶回來的。原來一直放在堂屋門後的角落裏,用來頂門。不知道什麽時候,劉德全用上了,而且每天離不開它。

    “啥爬叉精,那不是天上的神兵天將,閻王殿裏的鬼使神差嗎。不要動他,他們是我來接我的,你要是欺負它們,將來它們會報複的。”

    劉德全最近失了神,一個人嘴裏嘰裏咕嚕說些雲天霧地的話,做事丟三落四。看到兒子在身邊,

    老愛和兒子嘮叨一些過去的事兒。說他奶奶的娘家是汴梁城的大戶的千金小姐,相國寺旁邊的一條街都是她家的。昨天夜裏做夢,夢到了奶奶,牽著他的手去了相國寺,吃了猴頭燕窩虱子腿,喝了一瓶螞蟻血。第二天又做夢和三舅爺地裏下套逮兔子,卻夾住一條黃鼠狼。

    曹劉氏在一邊埋怨道:“這都是死了八百年的人,怎麽會和他們扯到一塊兒去,你這是要死了咋地?”

    劉德全不理她,他習慣了她的嗬斥,這一輩子就是在她的嗬斥中頑強地活過來的。

    那天看到大兒子劉漢山,劉德全突然來了一句犯二的話:“漢山,你給我買個喜材吧。”

    喜材就是棺材。人活著準備好的棺材,蘭封人就叫喜材。

    劉漢山心不在焉,他心裏肚裏琢磨很多事兒。孔家大院的,蘭封縣抗日遊擊隊的,還有胡蘿頭、原田誌乃的,當然還有家裏人的。兩個妹妹結婚成家出了門,二弟劉漢水結婚成家,給他蓋好房子,買好家具,算是安置妥當,日子過好過壞看他的本事。 三弟劉漢俊也該定親娶妻,依然整天琢磨弄錢賭博,還有四弟劉漢龍,整天遊手好閑,好吃懶做,三天不收拾他就不知道姓啥了。

    對於劉德全雲裏霧裏的一句話,劉漢山並沒有多想。隨口應付道:“買啥喜材,早哪。等賀完八十大壽,再置辦喜材也不耽誤事兒。”

    劉德全歎道:“賀八十?我沒這個道行,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就活到七十。人活七十古來稀,活七十就是喜喪。”

    “我今年五十八,還有十二年才七十。時間太長了,我爬也爬不到了。”

    劉漢山心裏一震,眼裏有一股懊悔的淚水直往上湧,他趕忙躲開了。

    人過五十知天命。人的預感,有時候非常準確靈驗。劉德全感到自己身心太累,嘴上認賬,命真的活不長了。

    劉漢山希望大爺能活過七十,最好是八十九十,家裏就可以辦成喜喪。人們把20歲前死亡叫“早殤”。五十歲之前死亡叫“夭亡”。六七十歲時才算“壽終”。過了七十是“高壽”,才能辦喜喪。不是每個人每家都可以辦喜喪,沒有高壽的老人,滿地的子孫和殷實的家庭,誰也不敢說這句大話。前紅樓有個姓喬的人家,老爹活了八十三歲。喬家辦了喜喪,靈棚披紅掛彩,吹嗩呐,唱大戲,扭秧歌,放煙火,出殯比娶媳婦都喜慶熱鬧,驚動半個蘭封縣。

    劉漢山很羨慕嫉妒,希望父母高壽,家裏也辦一場驚天動地的喜喪,要比喬家還要排場。吹嗩呐、唱大戲、放煙火、披紅掛彩都沒什麽難的,很容易做到。除了這些,他準備在門口開三天流水席,擺一百桌。不光所有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隨意吃喝,那些走過路過的人也是客,隻要來了鞠個躬,磕個頭,然後入席就座,吃飽喝足。

    一般人家出殯時用馬車拉棺,喬家也是,隻是用了三匹馬。劉漢山預想,他的父母辦喜喪,出殯時“拉靈”。不用馬匹牲口,而是孝子套轅拉馬車。或者“抬靈”,雇請48或96個青壯勞力,一人五塊大洋,抬轎子一般抬著棺材出殯。古往今來,享受抬靈的人,不是王公貴族,就是富甲一方。要不然,轎夫一人一塊大洋也付不起。有了這個重頭戲,無論是場麵或氣勢,肯定超過喬家。

    過了幾天,劉漢山從汴梁買來兩段油桶粗的東北鬆木,請村裏陳石頭和孫坷垃幾個木匠,做成一個“通六六”的棺材。棺材抹上黑漆,棺材大頭貼了一個水盆大小的金字符,算是符咒,壓斜扶正。

    這個棺材在十裏八村數一數二,劉德全很滿意:“這是等於給我在陰間蓋了明三暗五的青磚紅瓦房。”

    遠親近鄰看到劉德厚的壽材,都羨慕嫉妒。侯黃氏直流口水,對劉曹氏道:“好兒不要多,一個頂十個。我們那麽多狼崽子,加在一起也不頂劉漢山一個。將來我死的時候,他們能給我買整棵柳楊樹做個匣子就不錯了。”

    匣子是棺材的最低標準,不精修,不上漆,釘子一釘,麻繩一捆,能抬到墓穴不散架就算齊活。

    劉曹氏滿心的歡喜,嘴裏卻說:“劉漢山死要麵子,那是鼓著肚子硬撐哩。將來我死的時候,連張葦席也混不上。”

    “那不如趁火打鐵,讓劉漢山把你的百年壽材也準備好。”

    劉曹氏回家後開始找茬,攆雞打狗。劉漢山看出老娘找事兒,問:“媽,有啥事兒惹你不開心了,你給我說,你不說我咋知道你想幹啥?”

    “你給你大爺準備這麽好的壽材,將來我死了誰給我掏錢買棺材,你也得先給我準備一個,和你大爺一樣。”

    “給我大爺做壽材,是他身體有病,衝喜免災。你身體好好的,不活一百也活九十九,比我活的壽限都長,你就不要湊這份熱鬧了。”

    “人有旦夕禍福,生死自己不能做主。今天晚上脫下的鞋,說不定明天早上就穿不上。再說,有你我靠得住,沒你,那幾個狼心狗肺的指望不上。”

    劉曹氏說的是劉漢山的幾個兄弟,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找茬兒。其實是劉漢俊夫妻妒忌老大家掙錢多,日子過得好,總想把所有的東西弄到自己小屋。劉漢俊賭博上癮,幾個月不回家。劉漢龍二十歲,吃成了二百多斤的大肥豬。劉曹氏現在管不住打不動,劉漢山不在家,他們個個無法無天,誰也齁不住。

    劉漢山又買來兩個油桶粗的鬆木樹段,做了一個同等尺寸的壽材。貼上金字,擺放在屋裏。兩個壽材成了存放糧食的糧櫃。

    中午,天氣下火一般。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剛才還是藍瑩瑩的天,突然漆黑一片,像是燈泡被人蒙上一層黑布。先是暴風刮來,一抱粗的大樹連根拔起,胳膊粗的樹枝折斷,遍地樹葉樹枝。然後就是雞蛋大的冰雹,就著銅板大小的雨點,鋪天蓋地砸了下來。雨很少,隻是下濕了地皮,好像是這場冰雹的潤滑油。

    當風停雨住冰雹消失,然們走出房門,整個世界都變了。樹砸禿了,屋頂漏水了,雞鴨豬狗被砸得在地上轉圈,疼得叫破了喉嚨。地上到處滾動著晶瑩透亮的冰球,如琉璃蛋一般頑皮,跳躍著在地上排坐坐分果果。

    更讓人心疼的是那些麥子,剛抽穗,露出毛茸茸的麥芒。冰雹無情的發力,打折了頭,打落了葉。麥地裏一片狼藉,看到讓人落淚。收麥的指望是沒有了,村裏人開始動手,提前收麥。他們將那些麥子割回家喂牛羊,然後撒肥犁地,種上玉米紅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