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成了木香呼吸的空氣，沉重的枷鎖。
    最初的劫後餘生並未帶來絲毫喘息，反而將她拖入一個更為精細、更為絕望的生存遊戲。
    這裏沒有片刻安寧，隻有無處不在的注視和顱內永不停歇的瘋狂喧囂。
    山穀的白天，是凝固的油畫，是真空的墳墓。
    濃稠的綠意包裹著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木香學會了像一株真正的、低等的雜草般“生存”。
    她移動時必須極度緩慢，每一個動作都經過精確計算，如同生鏽的齒輪艱難轉動。抬腳、落下，間隔數秒，再抬另一隻腳。
    落腳點要避開那些過於油亮的苔蘚（它們似乎更敏感），更要避開任何看起來像“融合點”的地方。
    她曾親眼目睹，一棵看似普通的、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樹，虯結的根部縫隙裏，赫然嵌著半張人臉！那臉皮已經與樹皮同化，呈現出深褐的木紋，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深邃的空洞，裏麵似乎有微弱的綠光閃爍，如同沉睡的監視器。
    她屏住呼吸，僵硬地從旁邊“挪”過，每一步都感覺那空洞的眼窩在無聲地“聚焦”在她身上。直到挪出十幾米遠，那股冰冷的窺視感才稍稍減弱。
    這並非孤例。一塊覆蓋著厚厚苔蘚的巨石下，幾根粗壯的、如同血管般搏動的暗紅色根須探出地麵，根須的末端，粘連著幾片破碎的布料和一小截森白的指骨——這是某個“花肥”最後的痕跡。
    當她試圖繞過這裏時，那幾根根須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仿佛嗅到了活物的氣息。她立刻僵在原地，如同石化，直到那蠕動停止，才用更慢、更輕的動作“滑”開。
    它們的注視就像夜晚樓道裏的感應燈，隻要你路過就會被點亮，並時刻關注著你，直到你離開它的感應範圍或者是你踏入另外一個植物人的感應範圍。
    每一次胃袋因饑餓而痙攣，每一次幹渴讓喉嚨如同砂紙摩擦，她隻能盡可能的去忍耐，等待身體的極限，再悄摸的喝點營養液。
    憋屈？那是深入骨髓的絕望，是守著寶庫卻要活活餓死的諷刺。她甚至不敢去想裏麵的東西，生怕強烈的意念會引來冥冥中的“關注”。
    如果說外界的死寂是凝固的恐懼，那麽木香精神世界裏的景象，就是一座永不落幕、歇斯底裏的瘋人院。
    自從那次被迫使用木係異能引來母樹注視後，她對植物能量的感知就被強行打開了一道無法關閉的縫隙。這縫隙如同連接地獄的管道，將整個山穀植物網絡的精神噪音，源源不斷地、強製性地灌入她的腦海！
    起初是低沉的嗡鳴，如同億萬隻蟲豸在地下爬行、摩擦。但這隻是前奏。很快，無數混亂、重疊、無意義的“聲音”開始湧現，它們並非真正的聲波，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識層麵的精神回響，帶著強烈的植物欲望和扭曲的集體意識。
    “陽光……不夠……不夠……”一個尖銳、充滿貪婪的聲音在左耳響起。
    “養分……新鮮的……花肥……廢物……”一個沙啞、帶著殘忍快意的聲音在右耳回應。
    “來來來……一起……我們一起……生長……”無數個聲音開始重複、疊加、回旋，如同魔咒般在腦髓深處震蕩。這是最常聽到的“主旋律”，單調、執著、帶著令人發狂的黏膩感。它們來自四麵八方，來自腳下的苔蘚，來自頭頂的樹葉，來自那些看似沉睡的植物人。
    “這裏……冷……根……紮深……”
    “那裏……水……搶……我的！”
    “擠……太擠了……死……去死……”
    “開花……要開……最美的花……”
    聲音的語調千奇百怪有孩童般天真的呢喃，有老嫗怨毒的詛咒，有壯漢狂躁的咆哮，還有非人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低語。
    它們毫無邏輯地交織在一起，談論著最原始的需求——陽光、水分、養分、空間，以及對“異類”（花肥）的排斥和對“融入”（一起）的渴望。
    它們爭吵、抱怨、哀求、命令，構成一片永不停歇的、混亂至極的精神汪洋。
    最可怕的是它們的重複性和無限回響。一句“來來來……”，會被無數個意識同時接收、加工、再釋放出來，形成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的回聲“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一起一起一起一起一起……我們我們我們我們我們……”這聲音沒有，沒有終點，充斥在意識的每一個角落，如同億萬根鋼針持續不斷地紮刺著神經。
    木香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個被不斷充氣、瀕臨爆炸的氣球。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時常出現細碎的金星和晃動的虛影。
    思考變得極其困難，每一個清晰的念頭都需要在瘋狂的噪音浪潮中奮力掙紮才能浮出水麵。她必須時刻集中全部意誌力，才能維持住那層薄弱的偽裝外殼，才能在緩慢移動時不至於被噪音衝擊得精神渙散、動作變形。
    她學會了“放空”，努力讓自己像一塊真正的木頭，減少對外界精神噪音的“接收度”，但這需要消耗巨大的心力，讓她疲憊不堪，眼神時常處於一種空洞的麻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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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出路，是支撐木香沒有徹底崩潰的唯一執念。
    盡管希望渺茫如風中殘燭，她依然利用每一次“安全”移動的機會，極其緩慢、迂回地探索著山穀的邊緣。
    她曾接近過一處看似薄弱的屏障——一片相對稀疏的、由巨大荊棘叢構成的區域。荊棘叢後麵，隱約能看到更開闊的地形和遠處荒涼的山巒輪廓。希望剛剛燃起一點微光，異變陡生！
    當她踏入距離荊棘叢約百米的範圍時，一股龐大、冰冷、充滿貪婪惡意的意念如同實質的潮水般猛地拍擊在她的精神壁壘上！比母樹那浩瀚漠然的意念更具侵略性！同時，地麵劇烈震動！
    轟隆隆——
    荊棘叢的中心地帶，泥土如同沸騰般翻湧。一棵難以想象的巨大植物破土而出！它的主幹粗壯扭曲，如同無數巨蟒絞纏而成，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暗紫色。而最恐怖的是它的枝幹！
    那根本不是什麽枝幹，而是無數條粗壯、蠕動的藤蔓！每一條藤蔓的表麵，都密密麻麻地鑲嵌著……人臉！
    成百上千張人臉！男女老少皆有，表情凝固在極致的痛苦、恐懼和絕望之中。他們的皮膚與藤蔓的紫色表皮融合在一起，五官扭曲變形，嘴巴大張，仿佛在無聲地尖叫。每一張臉的眼睛都是空洞的，流淌著暗綠色的粘稠汁液，如同凝固的眼淚。藤蔓的數量之多，人臉之密集，構成了一幅移動的、活生生的地獄繪卷！
    “養分……新鮮的……留下……”
    “融入……成為……一部分……”
    “痛……好痛……一起痛……”
    “恨……殺……殺光……”
    無數張人臉同時“開口”，發出的不是聲音，而是比之前強烈百倍、混亂千倍、充滿極致負麵情緒的精神衝擊波！這衝擊不再是之前的“噪音”，而是帶著實質精神攻擊的狂潮，直接轟向木香的意識！
    “呃啊——！”木香如遭重擊，眼前瞬間一黑，耳鼻中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湧出（精神力過度衝擊的具象化）。
    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要被這無數痛苦的意念撕碎、同化！身體的本能超越了意誌，她瘋狂地向後退去，用盡全身力氣切斷與外界植物能量的所有感應，將自己縮成一團，拚命將精神力向內收束，構築最堅固的防禦壁壘。
    那些人臉藤蔓並未追擊，隻是瘋狂地舞動著，發出無聲的咆哮，每一張痛苦的麵孔都死死“盯”著木香逃離的方向。
    它們覆蓋的區域，形成了一個絕對的死亡領域。任何試圖靠近邊界的活物，無論強弱，隻要精神力不足以抵抗這人臉巨樹的精神汙染和物理吞噬，都會被它捕獲，成為藤蔓上新的、痛苦哀嚎的麵孔！
    木香一直退到完全感覺不到那股恐怖意念的地方，才癱軟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
    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精神世界一片狼藉，那瘋狂的人臉哀嚎似乎還在顱內隱隱回響，與山穀背景的“來來來”噪音混合，形成更複雜的地獄交響。
    這條路，是死路。其他方向呢？她不敢去想。每一次靠近邊緣，都可能喚醒另一頭沉睡的、更為恐怖的“邊界守衛”。
    那些莖幹上的人臉，就是無數個試圖逃離卻失敗的前輩。
    三天。這是木香身體能承受的極限。
    幹渴讓她的嘴唇裂開更深的血口，饑餓讓胃袋灼燒般疼痛，四肢因為缺乏能量和過度緊繃的偽裝而微微顫抖。
    她必須補充能量了。
    空間裏的營養液是唯一的希望，但取出它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豪賭。
    她選擇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一塊巨大的、風化嚴重的岩石底部凹陷處。這裏背陰，苔蘚稀少，附近沒有看到明顯的植物人融合點。但這隻是表象，誰知道岩石的縫隙裏，或者更深的地下，有沒有蟄伏的眼睛？
    木香蜷縮在岩石的陰影裏，身體縮到最小，像一顆不起眼的石頭。
    她閉上眼睛，調動起全部的精神力，準備進行那危險的操作。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開啟一道鏽死的閘門，將體內那微弱的本源木係能量緩緩引導出來。綠色的微光在她體表若隱若現。瞬間，顱內風暴的強度陡然飆升！
    “能量！新鮮的……木係……”
    “抓住……牽引……同化……”
    “來來來……快過來……加入我們……”
    無數個聲音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變得更加尖銳、更加急迫、更加清晰！那層層疊疊的“來來來”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的意識上。
    腦袋像是要裂開，鈍痛感從太陽穴蔓延至整個後腦勺，思維變得遲滯、粘稠。她必須咬緊牙關，用鋼鐵般的意誌抵抗這股強大的牽引和噪音汙染，維持著能量輸出的穩定，不能多一分（引來母樹），也不能少一分（無法形成有效屏蔽）。
    她引導著放大的木係能量，不是攻擊，也不是防禦，而是極其精細地操控它們。細如發絲的翠綠色能量絲線從她指尖、體表滲出，如同擁有生命般，在她身體周圍快速交織、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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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吸收著空氣中微薄的植物能量，迅速生長、加粗、加密。幾個呼吸間，一個勉強能容納她蜷縮身體的、由新鮮藤蔓構成的、厚約半尺的“繭”形成了。
    藤蔓散發著濃鬱的、屬於此地植物的氣息，將她的身體和即將取出的物品氣息盡可能嚴密地包裹、同化。
    在藤繭形成的瞬間，木香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邊緣。
    噪音如同實質的利刃切割著她。她不敢有絲毫耽擱，意念沉入空間裝備。沒有光華閃爍，隻有極其微弱的空間波動被藤蔓的氣息竭力掩蓋。
    一袋巴掌大小營養液出現在她掌心。她甚至來不及撕開包裝，直接用牙齒咬開一個小口，貪婪地、不顧一切地將那粘稠、帶著怪味但蘊含生命能量的液體擠入喉嚨！吞咽的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粗魯，與偽裝要求的緩慢僵硬格格不入。
    營養液滑入食道，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流，暫時緩解了胃部的灼燒。
    但這點點慰藉，在洶湧的精神衝擊麵前杯水車薪。
    補充了能量，身體本能地想要放鬆，想要維持這層“保護殼”。
    但木香知道，多維持一秒，被母樹察覺的風險就幾何級增長！
    而且，持續放大的木係異能輸出，讓她的精神負荷已近極限，腦子昏沉得像灌滿了鉛水，鈍痛感讓她幾欲嘔吐。
    她強忍著巨大的不適和誘惑，開始逆向操作。
    精神力艱難地拉扯著那些構成藤繭的能量絲線，讓它們緩緩枯萎、消散。這個過程在其他的地方也許很容易，但在這裏卻比構築更慢、更費力，如同在泥沼中拔腿。
    每一根藤蔓的消散，都讓顱內噪音的強度減弱一絲，但精神上的鈍痛和疲憊卻絲毫未減。
    當纏繞的藤蔓隻剩下日常偽裝，木香如同虛脫般癱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著粗氣，汗水已將身下的苔蘚浸濕一小片。
    她感覺身體被掏空，精神力透支帶來的眩暈感讓她天旋地轉。
    一次補給，如同經曆了一場生死鏖戰。
    帶來的那點能量，勉強維持她苟延殘喘，而付出的代價，是精神的進一步磨損和暴露風險的急劇增加。
    她蜷縮在岩石的陰影裏，一動不動，像一塊真正的頑石。
    外界的死寂包裹著她，而顱內，那永不停歇的“來來來……一起……我們一起……”的瘋狂合唱，伴隨著無數對陽光、養分、死亡的囈語，再次成為她意識中唯一的背景音。
    山穀的綠意在她眼中，不再代表生機，而是無邊無際的、緩慢吞噬一切的恐怖墳場。
    月圓之夜，那個在精神洪流中若隱若現的母樹召喚之日，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著時間流逝，正一寸寸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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