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月捏緊拳頭，視線往蕭懨的床上掃，眼眶通紅。
    恨嗎？
    自是恨的。
    但是相比於她的家人還活著、兒子還活著，她如今的恨，好像更多的是被隱瞞的憤怒。
    救了她的家人他不說，救了她的兒子不說，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說不愛她，但是他冒了那麽大的風險救她的家人，對她和他兒子亦是疼愛有加，事事親力親為。
    說愛她，他隱瞞她，她在冷宮時備受折磨煎熬時對她不聞不問。
    柳依依做的那些事情，她不相信他一點都不知情。
    她真的看不懂蕭懨了，或者說從來沒有看懂過……
    林卿塵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而後道：
    “我這次上京城，是因為阿娘她這段時間總是睡不好覺，說夢到你在喊疼，想阿娘阿爹了。她在給你整理物品的時候，不小心將之前大哥送給你的魯班鎖打碎了，從裏麵摔出一張地圖，裏麵都是一些地名，我去看了兩處，都是前朝人的聯絡點，我想，這上麵應該都是前朝人所在的聯絡站。”
    魯班鎖？前朝人的聯絡站？
    林昭月突然記起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那時的她十歲，大哥鎮守邊境，並不常在家，不過會時不時的給她寄一些小玩意。
    珠寶、香料、衣裙、漂亮的玉石，有一次他給她寄了一箱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是一些很巧妙的機關益智類玩具，其中便有魯班鎖。
    那魯班鎖她開了兩天沒能打開便放箱底積灰了。
    一般別人送她的東西她就算再不喜歡也不會扔，會放在箱子裏收起來。
    她不太明白，為什麽大哥會將那麽重要的東西放進給她的魯班鎖裏。
    按照大哥對她的了解，他應該是知道她打不開的。
    大哥這麽做是保命的手段還是其他原因？
    當初林家被“滿門抄斬”，她知道柳依依也參與了，這其中是不是跟這個單子有關？
    林卿塵的聲音還在繼續。
    “前朝人潛入很深，宮內宮外，也或許是像我們林家這般，潛入十幾年，我們都不知道在我們身邊的人到底是人還是鬼。
    茲事體大，我來京都本就是想要將這份單子交給蕭懨的，但是我沒想到……”
    碰到蕭懨的封後大典，而自己的妹妹，卻慘死冷宮。
    江南和京城本就路途遙遠，也不知是不是蕭懨有意隔絕信息，之前他們在江南竟沒有收到半點風聲。
    他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蕭懨要封後的事情。
    之前蕭懨說要將林昭月送去冷宮躲明槍暗箭，卻沒有說過要重新立後。
    他當時就感到不對，趕緊溜進冷宮裏，就看到自己的妹妹被折磨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他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她在自己懷裏咽了氣。
    當時別說要將那份單子交給蕭懨，他都想滅了皇宮所有人，再將蕭懨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可他沒用，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抱著妹妹的屍體灰溜溜的逃了，最後還被抓了回來。
    他的妹妹在冷宮慘死，林卿塵心中有氣有恨，前朝人想跟蕭氏鬥便讓他們鬥，反正不管他們誰鬥贏了，都是報仇了。
    從在冷宮看到林昭月慘死之後，他便不打算將那單子交給蕭懨了。
    可是現在……妹妹和蕭懨的孩子還活著！
    他的外甥姓蕭，身上流著蕭懨的血。
    如果這天下真成了葉氏的天下，蕭景宸必定活不成，而他們林家不止九族，以葉氏人的殘暴，凡是跟蕭氏、林氏有交集的會全殺光了。
    單子的事情，妹妹有知情的權利亦有決定權。
    林卿塵看著貴妃榻道：
    “所以昭昭，你想不想這單子到蕭懨手上？”
    她想不想？
    林昭月微怔，到了蕭懨床邊，看著他。
    蕭懨還在昏迷，一頭銀絲垂在光滑的錦被上，原本被凍得青白的皮膚此刻也恢複了紅暈，烏紫的薄唇恢複溫潤殷紅。
    因為昏迷，精致豔絕的五官此刻顯得溫和無害。
    單子上麵既是前朝的聯絡點，以蕭懨的能耐，若是他得了這單子，必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可若是葉氏奪權，便會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宸兒亦會有性命之憂。
    前朝人對林家的仇恨並不比對蕭家少多少，到那時，林家也會真的不複存在。
    林卿塵得不到回應，也知道林昭月回應不了，便道：
    “我把宸兒叫過來，等會兒你讓他傳話。”
    林卿塵很快帶著蕭景宸進來。
    蕭景宸進來的時候，看到林昭月在他父皇的床邊，抬腳走過去。
    “阿娘。”
    他喊著。
    林昭月轉過頭來，看到朝自己走來的小糯團子，心底一片柔軟。
    這是她懷胎八月生下的孩子。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道：
    “給阿娘傳個話，對四舅說可。”
    蕭景宸喜歡阿娘摸他的頭，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對著林卿塵道：
    “四舅，阿娘說可。”
    林卿塵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道：
    “好，我知道了。”
    夜深，林卿塵見蕭景宸執意要在這裏陪他父皇，也不敢讓他一個在這，雖說外麵有侍衛守著，但總歸不放心。
    蕭懨被凍得厲害，林卿塵怕蕭懨將寒氣傳給蕭景宸，便讓人搬了一張床進來，打算等會蕭景宸困了便把他抱到上麵休息。
    結果，他就打了三個哈欠，眼睛一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爬上了床睡了過去。
    看著小聲打呼的林卿塵，林昭月笑了笑。
    林卿塵一路從江南奔波到京城，又是親眼目睹她的死，又是被蕭懨追，早就精疲力盡了。
    雖休息了三天，但顯然到現在還沒有調整過。
    蕭景宸抬頭，就對上林昭月臉上的笑容。
    從他見到阿娘到現在，阿娘從來沒有對父皇笑過。
    他想起什麽，微抿了抿唇，道：
    “阿娘，今天宸兒是不是傷阿娘的心了？”
    問這話時，蕭景宸根本不敢抬頭看林昭月。
    林昭月微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麽。
    她半蹲下來，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
    “阿娘知道宸兒選你父皇而不要娘親的時候，阿娘是有些傷心。”
    聽到林昭月的話，蕭景宸急忙道：
    “宸兒沒有不要阿娘。”
    看他急紅的眼睛，林昭月揉了揉他的頭，道：
    “嗯，阿娘知道。宸兒今天說不想要你父皇死，是覺得背叛了阿娘對不對？”
    蕭景宸眼神閃躲，低著頭，半晌才點了點頭。
    “宸兒，你做得很棒，不用覺得愧疚，更不用覺得對不起阿娘！你是父皇的兒子，亦是你父皇把你拉扯大的，救你父皇，是你應該做的事情！若是宸兒置你父皇的生死不顧，阿娘才是真的傷心！阿娘很慶幸，阿娘也很高興，我們宸兒是個善良有孝心的孩子。”
    蕭景宸抬起頭來看她，眼裏閃著微弱的光，道：
    “真的？”
    在看到林昭月點頭後，沉重了一天的小臉才鬆下來，臉上露出輕鬆的笑來。
    林昭月也勾了勾唇角，道：
    “宸兒，阿娘和你父皇是大人的事情，不管阿娘和你父皇如何，你永遠都是阿娘和你父皇的兒子，你永遠可以不用做像今天這樣的決定，知道嗎？”
    盡管蕭景宸早慧，但是對於大人的愛恨糾葛終究理解不了，隻能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林昭月摸了摸他的頭，道：
    “宸兒真乖，現在已經很晚了，宸兒先去睡好不好？”
    蕭景宸是小孩子，作息也一向規律，這是他今晚第一次熬夜，身體早就扛不住了。
    眼皮沉得一直在打架，但是又強撐著。
    蕭景宸看著床上的蕭懨，搖了搖頭，奶聲奶氣的道：
    “不要，宸兒要等父皇醒過來。”
    林昭月看著他熬紅的眼，心疼他，半響，哄道：
    “宸兒先去睡，阿娘看著你父皇，要是他有什麽事情，阿娘再叫醒宸兒好不好？”
    蕭景宸思考了半晌，還有些猶豫。
    “沒事，阿娘看著，你父皇估計明天就會醒了，宸兒去睡吧！”
    蕭景宸抿了抿小嘴，道：
    “宸兒想跟父皇睡。”
    林昭月看著床上的蕭懨，他的臉色早就恢複了紅暈，寒氣已經退了，便點了點頭道：
    “好，宸兒去吧！”
    蕭景宸這才讓人端了熱水去淨室，泡腳洗臉。
    換褻衣的時候，他揪著絲綢褻衣，有些害羞的看著林昭月。
    林昭月知道他害羞，便道：
    “那宸兒換吧，阿娘先出去。”
    林昭月飄出來時，外麵已經下了不知多久的細雪。
    飄飄揚揚，落了滿地的白。
    林昭月四處閑逛著，偶會碰到侍衛巡邏。
    那腳踩在細雪上，咯吱咯吱作響。
    林昭月仔細觀察著竹苑的裝潢。
    這裏的竹苑跟她重生後被蕭懨囚。禁的竹苑不同，裝典完全是兩個風格。
    她被關的那個竹苑，蕭懨的個人風格很明顯。
    但現在這裏，跟他們在蕭懨被貶時在民間住的小院子很像。
    那書房是不是……
    她突然想起什麽，臉頰燙了一下。
    蕭懨自從開葷後，林昭月覺得他特別重欲。
    隻要得空了，恨不能時刻弄她。
    她心悅他，當初恨不能時時刻刻黏在他身邊。
    他處理公事的時候，隻要他不介意，她便在一邊伺候筆墨或者在一邊看話本。
    偶爾她看睡著了，就被他吻醒，然後抱著她去臥房折騰她。
    後來嫌抱來抱去太麻煩，他便讓人在書房裏打造了一間休息室。
    在情事上，蕭懨其實是個浪漫主義者。
    除了每天把自己弄得香香的，還會把房間布置得很唯美。
    不管是臥房還是休息室，地上都會鋪上一層層厚厚的狐裘，上麵每天換撒花瓣，房間裏掛著一層又一層半透明又柔軟的輕紗，朦朦朧朧的。
    她起初不知道他掛那麽多輕紗幹嘛，後來被他折騰多了才知道那是讓她抓著穩住身子用的。
    他被貶的那三年，雖然日子清苦了一些，但在林昭月看來，荒唐又美好。
    那三年，她曾以為自己觸到蕭懨的心，可當他們重返東宮，他將柳依依接回來後，所有的一切又都恢複了原樣。
    她偶爾不禁在想，那三年，是不是隻是她的幻覺而已……
    “阿娘，宸兒好了。”
    蕭景宸的聲音傳過來，打破林昭月的思緒，她甩了甩頭，將那些不該有的回憶全都拋了出去。
    她飄進屋時，蕭景宸已經自覺爬上了蕭懨的床，躺在他身側，睜著烏黑的眼睛看著她。
    林昭月摸了摸他的頭，道：
    “好了，快睡吧！”
    蕭景宸乖乖閉上眼睛。
    閉了一會，他太困了很快就睡了過去。
    林昭月聽著蕭景宸均勻的呼吸聲，嘴角不自覺的勾了起來。
    原來，隻是光看著自己的兒子睡覺，她都會不自覺的覺得很開心。
    這種感覺很奇妙。
    看著他奶呼呼的小臉，心都是軟軟的。
    林昭月見蕭景宸睡得很沉，便坐到蕭景宸剛剛挪到床邊的椅子上。
    夜很長，她太無聊了，視線不知什麽時候就往蕭懨身上瞟。
    看著看著，又開始氣不通。
    越想越氣，越氣越煩。
    不知道她一個大男人長那麽好看做什麽，若是他長得醜點，若是當初他沒有在馬蹄下救了她，估計她都不會那麽迷戀他，也不會像現在這麽慘。
    林昭月不想再看他，便起身去了貴妃榻那裏，半靠著，但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
    林卿塵睡得比他們早，卻起得比蕭景宸晚。
    蕭景宸讓小廝進來給蕭懨洗臉的時候，他才醒過來。
    聽到蕭景宸小聲的說讓那些小廝小點聲的時候，他內心一陣感動。
    他的小外甥實在太貼心了，怕那些人吵醒他還特意讓他們小點聲。
    他的心暖乎乎的，立刻下床走過去，一把抱住蕭景宸就猛親。
    “宸兒，舅舅現在已經醒了，你可以……”
    林卿塵說到一半，就被蕭景宸捂住了嘴。
    蕭景宸掃了一眼在貴妃榻上側躺著閉眼的林昭月，趕忙小聲道：
    “噓，舅舅不要說話，阿娘還在睡。”
    林卿塵：“……你阿娘需要睡覺？”
    林卿塵是真的怎麽也想不到，原來遊魂也需要睡覺。
    蕭景宸：……
    “好，行，舅舅小聲點就是了。”
    林昭月是被一陣壓抑的哭腔驚醒的。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蕭景宸在那裏哭，而林卿塵亦是一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