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羞憤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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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寇大彪拎著個黑色塑料袋前往外婆家,裏麵是兩條金上海香煙——如今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上門不能空著手。去之前,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不過他還是想賭一把自己和外婆以及舅舅的感情,畢竟從小是在外婆家長大的。
當寇大彪來到熟悉的118號門牌前。單元樓的防盜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他深吸一口氣,快步走上二樓,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舅舅。看到寇大彪,他臉上堆起程式化的驚訝:“喲,大彪來了?快進來坐。”目光掃過那顯眼的黑色塑料袋,嘴角幾不可察地扯了一下。
客廳裏擺著老舊的茶具,牆壁上依然掛著太公的相片。舅舅熱情地給寇大彪倒了杯水,自己則點了根煙,在藤椅上坐下,煙霧繚繞裏,他似乎也知道了寇大彪的來意。
“最近哪能啊,阿彪?”舅舅吸了口煙,慢悠悠地開口,“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寇大彪手心在褲子上蹭了蹭,掩飾著緊張:“還……還在看,舅舅。現在工作不太好找。”
舅舅聞言,眉頭立刻皺起,連連搖頭,一副憂心長輩的模樣:“嘖!這哪能行啊!年紀輕輕不上班,要跟社會脫節的老厲害的!聽舅舅講,加金很重要的呀!你想想看,以後退休拿什麽保障?生病了怎麽辦?老窩在屋裏想七想八,人要廢掉的!”他似乎有意不去提遷戶口的事。
寇大彪心裏一沉,知道鋪墊得差不多了,必須切入正題。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身體微微前傾:“舅舅,我曉得的……就是,我打聽過了,熱河路如果動遷,如果沒有戶主的話……手續辦起來老麻煩的,到時候拆遷款可能會被凍結,拖起來大家都沒好處。”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舅舅的臉色。
出乎意料,舅舅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反而咧開嘴笑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篤定:“大彪啊大彪!你又來了!”他夾著煙的手點了點外甥,“動遷?啥辰光動?十年?還是二十年?這種沒影子的事情,哪能好當飯吃的啦?聽舅舅一句勸,不要把腦筋放在這個上麵!有這功夫,還不如出去找個夜大,讀個文憑出來。”
“舅舅!”寇大彪有些急,聲音拔高了一點,“我問過了!認識人的!那個爺叔講,未來五年內肯定要動的!”他試圖用元子方灌輸給他的“權威”來增加說服力。
“五年?”舅舅嗤笑一聲,吐了個煙圈,“就算五年後真動,阿彪,儂算算看,就那房子幾個平方?衛生間那麽大地方!”他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能分多少錢?塞牙縫都不夠!你指望這個翻本?”
寇大彪被這輕蔑的態度激得臉漲紅了:“不是這樣講的,舅舅!動遷是能分房子的!就算分的偏一點,在郊區,那也是房子!值幾百萬的!”
“幾百萬?!”舅舅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拍著大腿哈哈笑起來,笑聲裏滿是刺耳的嘲諷,“阿彪啊阿彪!我看你是在家裏待久了,腦子瓦特啦?做白日夢呢?!幾百萬?你在講夢話哦?撒地方有這種好事情輪得到阿拉?”
寇大彪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當眾抽了幾個耳光。他強忍著憤怒和屈辱,壓低聲音試圖博取最後一點同情:“舅舅……我,我曉得你們擔心啥。我戶口進去……是找關係,托人幫忙的!不會影響你們原來分的錢!大家都能多拿一點!真的!”
舅舅臉上的笑意瞬間冷了下來,眼神銳利地盯著寇大彪。他彈了彈煙灰,聲音帶著冰冷的疏離:“大彪,這話哪能講的?我沒說過不同意啊?你能找關係進去,那是你的本事,舅舅我哪能會阻止啦?”他話鋒一轉,將球巧妙地踢了出去,“問題是現在,戶主的事情,不是我不願意辦!是你大姨媽!她不同意!儂曉得伐?要定戶主,得大家都點頭,不是舅舅一個人講定了就能算數的!”
寇大彪隻覺一股血氣直衝頭頂,幾乎要控製不住。他賭氣般脫口而出:“那憑什麽?我媽媽也是外婆的女兒!憑什麽大姨媽的戶口能進去?我媽就不行?!”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幾乎是撕破了那層溫情的麵紗。
舅舅眼神裏閃過一絲厲色,但旋即又恢複了那種長輩的和藹。他慢條斯理地從自己煙盒裏抽出兩支煙,遞給寇大彪一支,自己也點上,然後才慢悠悠地說:“喏,喏,喏!又來啦!大彪,舅舅講句老實話,你太激動了。這種話傳到你大姨媽耳朵裏,要出事情的。”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顯得推心置腹卻又充滿敷衍,“舅舅是沒啥意見的,真的。要怪就怪你大姨媽。你阿要自己去跟你大姨媽講講?讓她拿個主意,約個辰光,大家一起碰碰頭,把這個戶主的事情定下來?”
寇大彪捏著那支沒點的煙,愣在原地,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憤怒的火焰在心口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穿。他死死盯著舅舅那張貌似坦誠的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悲涼的現實如同枷鎖——他隻是個外孫。舅舅才是這個家、這間屋在外公去世後“名正言順”的男丁和實際的話事人。他這個外姓人來爭,本身就名不正言不順。
那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再次攥緊了他。他低下頭,狠吸了幾口煙,劣質煙草的氣味嗆得他喉嚨發苦。他幾乎是放棄了所有尊嚴,帶著最後一絲哀求和卑微,聲音沙啞:“舅舅……我求你了……你幫幫我這次吧……我……我會記你一輩子恩情的……”他又拋出那個自欺欺人的理由,“再說了,這錢是國家給的,我們多拿一點,根本不會影響你們原來那份……舅舅,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舅舅臉上那層和善似乎再也掛不住了,眼底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他“好心”地再次勸慰,語氣卻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哎——!大彪啊!聽話!不要胡思亂想!”他甚至輕輕拍了拍寇大彪的肩膀,動作卻輕飄飄的充滿敷衍,“你要好好去上班啊!你看你現在講出來的話,還跟小人一樣,到外麵去,要給人家看笑話的曉伐?腳踏實地才是正道!”
寇大彪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布滿紅血絲:“家裏隻有我!舅舅,隻有我沒房子!沒房子,這個戶口真的對我很重要啊!”
“房子?”舅舅像是聽到了什麽麻煩事,連連擺手搖頭,“你應該好好上班去,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將來房子肯定不值錢的。”他指了指這個冰箱前的日曆,“大彪!醒醒!你要是真的缺錢,要幹點什麽事,舅舅這裏可以先拿個一萬塊給你,”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你把腦筋動在那裏,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寇大彪的固執也上來了,他紅著眼,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解釋道:“這不是浪費時間!舅舅你信我!動遷是按人頭分的!戶口在裏麵的人越多,分的錢就越多!這是規矩!你不定戶主,到時候會後悔的!”
舅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仿佛在看一場幼稚的表演。他站起身,故意慢悠悠地走向廚房,拿起熱水瓶給自己泡了杯濃茶,騰騰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大彪啊,”他聲音平淡,卻像重錘,“我也一直在外麵跟老鄰居打聽的。就阿拉這種房子,就算真動遷了,能分個幾萬塊錢……就算燒高香了!”他端著茶杯走回來,吹了吹熱氣,意味深長地看著寇大彪,“你不要在外麵被別人騙了。”
“舅舅……”寇大彪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好了好了!”舅舅果斷地打斷他,仿佛失去了耐心,“反正呢,舅舅個人是同意的!你要麽呢,去跟你大姨媽談談?讓她找個時間,大家坐在一起,把這個事情好好講清楚,定下來。她點頭,舅舅這裏絕對沒二話!”
寇大彪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此刻他終於明白,並不是放下尊嚴就能換來別人的同情,哪怕是舅舅這樣的老實人,也有他自己的精明算計。而自己,終究是個外姓人,今天就算是磕破頭,別人也不會同意幫他的。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外婆拎著一個裝著幾棵青菜的塑料袋,顫顫巍巍地推門進來。看到寇大彪,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小毛來啦?”
沒等寇大彪開口,舅舅立刻像沒事發生似的,臉上堆起自然的笑容,指著桌上那兩條顯眼的金上海香煙搶著說:“媽!大彪今天特意來看您了!還帶了煙!這孩子有良心的,曉得不能空手上門。”他沒有提到剛剛遷戶口的話題,仿佛剛才那場暗流洶湧的對話從未發生。
寇大彪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算是默認了舅舅的說法,喉嚨裏卻像堵著一塊濕棉花。他們舅甥之間第一次有了這樣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關於那兩條煙,關於這次拜訪的真實目的,彼此都清楚,但誰也不會在外婆麵前戳破。
外婆放下手中的袋子,動作緩慢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滯澀。她看了眼桌上的煙,眼神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隻是走到寇大彪麵前,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手拿起那個黑色塑料袋,不由分說地塞回寇大彪手裏。
“小毛,”外婆的聲音不高,帶著蘇北話特有的平仄和拖音,溫和卻不容拒絕,“香煙……太貴了,外婆現在不抽煙了。你拿回去,給你爸爸抽吧,不要浪費鈔票了。”她頓了頓,看著外孫臉上複雜的尷尬和失落,輕輕補充道,“……以後來就好,不用帶東西的。你媽媽在家也不容易,你要多幫幫她。”
寇大彪的心像被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墜。外婆那雙渾濁卻帶著純粹關心的眼睛,此刻像一麵鏡子,映照出他自己的窘迫和算計。他猛然意識到,外婆這樣一輩子大大咧咧、心思簡單的人,怎麽可能理解“遷戶口”背後那些複雜的利益糾葛和冰冷的政策算計?
即使……即使自己此刻硬著頭皮開口,外婆出於對外孫的疼愛,懵懂地點頭同意了,又能怎樣?舅舅那洞悉一切又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的“打馬虎眼”,大姨媽那未曾露麵卻如磐石般存在的反對,都清晰地告訴他:這條路根本走不通。強行撕破臉,隻會讓外婆夾在中間為難,讓本就微妙脆弱的家庭關係雪上加霜。
再糾纏下去,隻會讓自己更難堪,讓母親在娘家人麵前更加沒麵子。 寇大彪喉嚨發緊,幾乎無法發聲,隻能低著頭,手指僵硬地攥緊了被退回的香煙。那沉重的塑料袋仿佛裝著他破碎的指望和認命的苦澀。
“外婆……我、我還有事,先走了!”寇大彪幾乎是搶著開口,聲音幹澀沙啞。他不敢看外婆的臉,也不敢回應那渾濁卻溫柔的眼睛裏可能流露出的任何情緒,隻是含糊地丟下一句“再見”,便像被什麽東西追趕著一樣,迅速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哎,小毛……”外婆的聲音帶著一絲困惑和未盡的不舍,被關上的門隔在了身後。
寇大彪衝出單元樓,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在他身後的巷口拉出長長而狼狽的影子。防盜門依舊是敞開的,像一個無聲的旁觀者,注視著他匆匆逃離的背影。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頭空落落的。兩條金上海香煙在黑色塑料袋裏隨著他的步伐晃動,異常沉重。他終於徹底明白,在這個血脈相連卻又壁壘分明的家門前,他從來都是一個“外人”,一個帶著不切實際奢望的“訪客”。那份血緣親情,根本不足以支撐他越過那條無形的界限。他也從來不曾真正關心過舅舅和外婆的生活,憑什麽要求別人為他打開那扇緊鎖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