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日夜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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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燈將寇大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水泥地上拉扯得忽長忽短。他埋著頭,刻意避開那些飯後悠閑散步、笑語盈盈的一家人,心裏的憋悶和煩躁卻像一團亂麻,越纏越緊,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
    經適房……經適房!
    這詞在他腦子裏反複嗡嗡作響,簡直像一隻趕不走的蒼蠅。他不是沒聽說過,更不是完全不了解。早幾年,這政策剛出來、被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他也曾像許多人一樣,覺得這或許是件好事。他甚至自己上網查過資料,還特意跑了一趟街道居委會,想弄個明白。
    他大致搞懂了其中的門道。說白了,就是國家看你家境困難、住房緊張,給你一個機會,讓你用遠低於市場價的金額去買一套房。聽起來像是天上掉餡餅,對不對?
    但寇大彪卻覺得,這餡餅不是那麽容易下咽的。你雖然是低價買了房,可那房子並不完全屬於你——你和政府好像是按某種比例共有產權。你付的錢,隻買下了其中的一部分。將來如果想轉手?不但要等五年以後,還得先把政府那部分產權按當時的市場價買回來!更何況還有一大堆限製條款:多少年內不能出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
    他越想越覺得這事簡直是個坑。顧村?三林?那都是什麽鳥不拉屎的地方!在他印象裏,那兒幾乎就是上海的邊緣,再往外一步就是農田菜地。那種地段的房子,本身市場價就不高,所謂的“便宜”又能便宜到哪去?而且位置偏得離譜,進一趟市區得折騰多久?就算像他家老頭子說的,以後可能會通地鐵——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就算真通了,從那種終點站坐地鐵進市中心,沒一個多小時下得來?
    既然知道大部分老百姓根本買不起房,為什麽不想辦法把房價壓下來?平均工資才多少?靠工資買一套房要攢多少年?那些專家心裏比誰都清楚。那一堆鋼筋水泥根本不值幾百萬,現在倒好,讓你掏個幾十萬住到“鄉下”去,還要你感恩戴德,覺得撿了便宜?
    寇大彪越想越火大。這破經適房,根本就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有這個錢,還不如直接去外地買套房!
    而更可笑、也更讓他感到無地自容的是——就連這筆“劃算”的錢,他自己都根本拿不出來,還得靠奶奶掏出積蓄。理智上,他何嚐不明白,經適房對現在的他來說,其實是一條看得見、也走得通的出路。可骨子裏那股倔強卻拚命嘶吼:真這麽做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恥辱。這不隻是啃老,這簡直是“啃老的老”——啃到了奶奶那一輩,啃掉了最後那點尊嚴。
    算了,想那麽多幹嘛?現在的他,哪還有什麽資格去考慮買房成家這種人生大事?白天出門,哪怕是下樓買包煙,他都覺得周圍人投來異樣的眼光。也隻有到了夜晚,鑽進網吧,沉入虛擬的遊戲世界,他才勉強算是個懂行的人、一個能說得上話的“高手”。
    他一路悶頭走著,直到昏黃的“東方網點”燈牌映入眼中。門口攤位傳來熟悉的炒麵味,以及一股廉價到仿佛用貓肉冒充的燒烤味,混雜在一起撲麵而來。
    他剛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口袋裏的手機就震了一下。摸出來一看,屏幕亮著,是蛋皮發來的消息:
    “毛毛,我到了,老位置。”
    寇大彪深吸一口氣,走上三樓。網吧裏汙濁的空氣再度湧來,火爐般的熱氣裹挾著嗆人的煙味,又一次將他吞沒。
    寇大彪走到吧台,發現前台那個總是板著臉的胖女人已經下班了,今晚值班的是她的男朋友——一個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的年輕網管,正低頭刷著手機,頭也不抬地給他開了卡。
    寇大彪徑直朝裏走去。他在一排排閃爍的屏幕和低垂的腦袋間搜尋,目光很快鎖定了角落。一台亮著的電腦前,赫然擺著一瓶2升的大可樂,旁邊頂著一頭亂蓬蓬雞窩發的男人,不是蛋皮又是誰。
    寇大彪嘴角微揚,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機器前。蛋皮見他坐下,立刻抱怨起來:“這破地方的機器根本打不了擼啊擼,鼠標他媽跟生鏽似的,拖都拖不動!”
    寇大彪一邊開機,鼠標在髒兮兮的墊子上蹭了兩下,笑著調侃:“這附近哪還有別的網吧?早關完了。你家門口那個姚江源,機器是不錯,可我聽說那兒專門盜號。”
    蛋皮嗤笑一聲,抓起可樂瓶灌了一口,擺擺手,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湊近些,壓低聲音:“哎,吳小月下班了,說這就到。”他說著,用手指戳了戳自己屏幕上fifao3的遊戲界麵,語氣興奮起來:“看我前麵買的銀卡迭戈·科斯塔,有模型就是硬!管他幾個人攔,就是他媽的能過去!”
    寇大彪熟練地登錄遊戲,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響,接口道:“這遊戲現在都得組球隊套,三點全能力加成是實打實的。你搞那雜牌明星套,就算全是銀卡,屬性也就跟人家加三的套裝差不多。”
    蛋皮一臉不信邪,鼠標來回晃:“扯吧?這遊戲不就是模型遊戲嗎?屬性不都是虛的?”
    寇大彪轉過臉,把耳機往脖子上一掛,一本正經地解釋:“你真不懂。你看我曼聯套加三的斯塔姆,屬性直接完爆你那個加七的科斯切爾尼。你在交易行對比沒用,得拉到球隊套裏,才能看到真實屬性加成。”
    蛋皮撇撇嘴,身體往後一仰,一臉不服:“我就不愛組隊套,看直播那些大主播都說,這遊戲歸根結底就看模型。”
    寇大彪冷笑一聲,順手把煙盒丟桌上,語氣帶著不屑:“你組球隊套也可以專挑模型好的買。關鍵是玩這遊戲,得玩你自己真心喜歡的隊。什麽科斯塔,明明是巴西人,轉頭就給西班牙踢球,算個哪門子球星。”
    蛋皮沉默了,握著鼠標點開遊戲內的交易市場,將一個個球員卡拖出來對比,鍵盤敲得時快時慢。好一會兒,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轉過臉來說:“毛毛,你說得對,我科斯切爾尼加七身價幾個億,屬性還沒加三的斯塔姆高。我這樣玩,太虧了。”
    寇大彪笑著搖了搖頭,順手刷新了自己的球隊頁麵:“那你也組個球隊套啊?你又不缺ep,幹嘛要花大錢辦小事呢?”
    蛋皮猶豫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著,自言自語地說:“這我要看看人家主播怎麽推薦。”
    寇大彪歎了口氣,身體往蛋皮那邊側了側,耐心勸道:“玩遊戲,要玩你喜歡的東西,你怎麽什麽事都跟著人家主播走?”
    蛋皮一臉疑惑,抓了抓他那頭亂發問道:“那我現在已經組了雜牌套了?現在這點球員組什麽球隊套合適呢?”
    寇大彪湊過去看了看蛋皮的屏幕,很快想到了辦法:“你不是加七科斯切爾尼嗎?還有銀卡的亨利,你要麽組阿森納套,要麽組法國套,法國有很多黑又硬中場和後衛,都有模型。”
    蛋皮一臉半信半疑,把可樂瓶捏得哢哢響:“你不要耍我啊?我這球員買進賣出,要損失好多ep,到時候組出來說不定我球隊實力更弱了。”
    “切,”寇大彪不屑地甩了下鼠標,“你自己屬性模型不會看啊?球隊套裏麵,加三亨利就完爆你現在銀卡的科斯塔了,更何況你還有銀卡的亨利。”
    “讓我再考慮考慮,”蛋皮轉過頭, at+tab 切到了直播頁麵,屏幕的光映得他臉上明明暗暗。
    寇大彪歎了口氣,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通過吳小月這層關係,他認識了眼前這個家夥——蛋皮。對方的本名似乎叫談弘毅,一個挺正經的名字,但在他們之間,真實姓名早已被遺忘,彼此隻以遊戲裏的綽號相稱。
    不知不覺間,他和蛋皮——這個仿佛永遠也長不大的大男孩,竟然一起廝混、打遊戲好幾年了。
    每次接觸新遊戲,寇大彪都會耐著性子給蛋皮講解,把自己琢磨透的機製、省錢的攻略,甚至看市場的門道,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可蛋皮幾乎從來沒聽過勸,總是一頭紮進去,亂花錢走了彎路、吃了虧之後,才又撓著頭回來問他:“毛毛,這下該怎麽辦?”
    寇大彪再清楚不過,蛋皮這種人,名義上是在“玩遊戲”,其實根本就是“被遊戲玩”。他盲目追著那些咋咋呼呼的主播,人家說啥他就信啥,沒有自己的判斷,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寇大彪竟也開始有點羨慕蛋皮。
    蛋皮好像從不需要考慮買房結婚這種沉重的事,也不用操心照顧家人,甚至連班都上得輕鬆愜意——掛靠在親戚單位,每個月隨便去幾天應付了事。
    “壓力”這個詞,仿佛根本不存在於他的世界裏。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無憂無慮和孩子氣,是寇大彪,也是絕大多數人早已遺失的東西。
    回過頭想想,自己在這昏暗網吧裏揮霍的夜晚,陪在身邊最多的,竟然就是蛋皮。就如吳小月說的,蛋皮和他們不一樣,有時候討厭地讓人恨,可那隻是停留在遊戲方麵。
    寇大彪心裏明白,蛋皮或許也隻不過是在“利用”自己懂遊戲、能帶他罷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願意一次次地教他、勸他、陪著他,哪怕經常莫名其妙地吃個閉門羹。
    也許隻有在這種時候,寇大彪才覺得,自己好像還有那麽點用處。
    片刻之後,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是吳小月發來的消息:“今天來不了兄弟,明天接著上夜班。”
    寇大彪歎了口氣,把手機扔回桌上。哎,吳小月也挺不容易的,三班倒,今天早班、明天中班、後天又夜班,生活節奏全被打亂了。也正是這種晝夜顛倒的上班製度,才讓吳小月偶爾有機會溜出來,和他們一起在網吧通宵打遊戲。
    寇大彪望著屏幕上的球員數據,突然又想起了經適房的事,心裏那團亂麻似乎又悄悄纏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打開瀏覽器,在地址欄裏輸入了經適房相關的關鍵詞,鬼使神差地點進了百度貼吧。
    他滾動著頁麵,瀏覽著帖子下麵其他人對政策的分析、抱怨或是無奈。就在一個個跳動的標題之間,“上海動遷吧”這幾個字突然映入眼簾。他猶豫了一下,隨手點了進去。
    吧裏充斥著各種關於動遷補償、分房糾紛的帖子。寇大彪漫無目的地看著,有人曬出分到多少補償款,有人抱怨安置房位置太偏,也有人慶幸終於離開了老破小。就在他準備關掉頁麵的時候,一個帖子標題猛地抓住了他的視線——
    那上麵寫著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元子方?元子方和簡莉莉一對騙子母子,騙走動遷款……”
    寇大彪心頭猛地一緊,幾乎屏住了呼吸。他手指有些發顫,連忙移動鼠標,點了進去。
    帖子裏的內容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進了寇大彪的視線。發帖人用憤怒而絕望的文字控訴著:元子方的母親簡莉莉,以和他結婚的名義,騙走了他家大部分的動遷款。
    帖主說自己報警後,他們母子已經把錢轉走,警察卻以“這是夫妻間經濟糾紛”為由,難以立案偵查,之後這對母子也人間蒸發。
    寇大彪的手指有些發涼,他滾動著鼠標滾輪,繼續往下翻。這個帖子點擊量寥寥無幾,似乎並沒有引起別人都關注,直到他的目光定格在帖主最新的一條更新上:
    “誰能幫我找到元子方和簡莉莉這對母子現在的下落,我個人願意出兩萬塊錢酬謝!”
    寇大彪心裏清楚,發帖求助的人一定是張鵬菲,他就是被元子方母子騙走錢財的苦主。盡管自己早已得知這個消息,但親眼看到對方在網上絕望地發聲時,他的心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良心在不安地抽動。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能擁有一套房子是何等不易!而元子方母子卻用卑劣的手段,輕易騙走了別人賴以養老的動遷款。
    這是要出人命的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擔心元子方如今的處境——畢竟在他心裏,這個兄弟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