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心理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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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燈的光暈在寒風中搖曳,將寇大彪的身影拉長又縮短,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縮著脖子,將臉埋進單薄夾克的領口,快步穿過空蕩的馬路,躲進公交站牌的陰影裏。站台前不時有出租車停下,載上相談甚歡的乘客疾馳而去,留下幾聲笑語消散在風裏。他別開臉,刻意不去看那些熱鬧。
    金屬立柱透出的寒意直往骨頭裏鑽。他背過風,摸索著口袋掏出一根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草的辛辣氣息灌入肺腑,隻帶來一陣短暫而灼熱的麻痹。煙霧剛從口中吐出,便被風吹得四散無蹤。他抬頭瞥了一眼站牌,夜班車還需等待一刻鍾。為了省下幾十塊車費,他隻能在這寒風裏硬扛。他在心裏盤算著雖說錢沒要回來,是白跑一趟,可到底混了頓飽飯,洗腳的錢,也沒真讓自己掏。至於那些難聽話?當耳邊風就行了。
    然而,又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凍得他原地跺腳,那點可憐的自我寬慰似乎也隨著熱氣溜走了。煙很快燃到了盡頭,燙到了手指,他慌忙將煙蒂甩在地上,用鞋底碾滅。他抄起雙手,望著馬路上那些載著人遠去的尾燈,看著它們消失在前方的黑暗裏。站台愈發顯得空曠,隻有他一個人和拉得老長的影子。
    就在他望著那片被霓虹遺棄的虛空出神時,一隻冰冷的手,帶著一股狠勁,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後肩上。
    寇大彪愣了一下,回過頭,看見元子方站在路燈與霓虹交錯的光暈裏。對方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嘴角歪了歪,遞過來一個有些皺巴巴的信封。
    “喏,數數。”元子方的聲音帶著煙熏火燎後的沙啞。
    指腹傳來紙幣特有的觸感,厚度也對。寇大彪緊繃的臉部線條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甚至意外地扯出一個短促的笑“……你他媽的早點還給我不行啊?非得吵一架,弄這一出?”
    元子方自顧自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怕在裏頭就給你,你就直接就跑了,誰還陪我在裏麵按腳呢?”他吐出的煙圈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現在總歸笑了吧?媽的,我哄外麵那些女人都沒哄你這麽費勁。”
    寇大彪一時語塞,有種被看穿又無可奈何的窘迫,隻好訕訕地道“行,那我真謝謝你了,能把錢還我。”
    “謝個屁。”元子方擺擺手,目光投向空蕩的馬路盡頭,“打個車回去吧。”說著便伸手要攔出租車,“這點錢有什麽好節約的?”
    “別!”寇大彪趕緊攔住,“浪費那錢幹嘛?我這種人,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有的就是工夫等,又不趕著投胎。”他捏了捏手裏的信封,心裏確實踏實了不少。
    元子方被冷風一吹,縮了縮脖子,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滅。“隨你便。”他看了看寇大彪,眼神裏又掠過一絲熟悉的光,但語氣淡了許多,“兄弟,你記著,等我元子方起來了,肯定帶你一起發財。”
    遠處,公交車兩盞昏黃的車燈終於刺破夜色,緩緩靠近。寇大彪含糊地應了一聲“但願如此吧。”
    車停穩,門打開。
    “走了。”
    “嗯,路上慢點。”
    寇大彪投幣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車緩緩啟動,將元子方和那家霓虹閃爍的足浴店甩在身後。他緊緊攥著那個信封,失而複得的慶幸感如一小簇火苗,暫時驅散了之前的憤怒與失望,甚至讓他對元子方生出一絲真實的感激。
    可這感激剛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覆蓋。他猛然意識到,這或許又是元子方的手段——先極力貶損打壓,將人的期待徹底擊碎,讓你陷入絕望;再在你放棄掙紮時,才拿出那點本就屬於你的東西。這精心設計的“失而複得”,用短暫的喜悅巧妙抵消了先前承受的屈辱與焦慮,甚至讓你對製造這場落差的人,產生扭曲的謝意。
    用本該歸還的錢,演一出慷慨的戲碼。寇大彪望著車窗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不得不承認,即便看透了這把戲,自己剛才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激——正因來之前,心底始終存著一絲“他這次或許會還錢”的僥幸。
    這或許就是元子方總能騙到人、屢次化險為夷的原因。低級的騙子靠編造謊言騙人,而高級的騙子,靠的是對人心的掌控、對情感的操縱,讓你心甘情願,甚至感恩戴德。這才是人與人之能力的真正差距。死讀書的人空有知識,也不過是替人賣命;而懂得掌控心理的人,無論身處何地,都能風生水起。
    公交車晃晃悠悠,駛過霓虹閃爍的街區。窗外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密密麻麻的窗戶裏,亮著或溫暖或清冷的光。寇大彪的思緒飄得更遠——元子方這套把戲,放大來看,不就是這社會運轉的縮影嗎?
    房價的暴漲,無形中增加了普通人成家立業的門檻,難道不正是拿走了本該屬於他們的基本權利?他記得小時候,單位分房,有個遮風擋雨的窩是天經地義的事。普通的房子,甚至還沒有一部“大哥大”貴。可如今,樓越蓋越高,土地利用率上去了,房子卻反而越來越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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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諷刺的是,大多數人並不覺得自己吃了虧。有房的人因房價上漲而資產倍增,由衷“感激”這個時代,甚至將房子視為身份與階層的象征。漸漸地,所有人都默認了房子就該是這個價——若是房價真回到從前,他們反而會覺得是自己的損失。
    外界的信息不斷強化“房價永遠漲”的預期,恐慌悄然蔓延。有房的人還想再買學區房、投資房,將鋼筋水泥視為財富遊戲;沒房的人,隻能掏空家底湊首付,簽下那份如同賣身契的貸款合同。
    人們像被某種力量推動著,湧入這場瘋狂的盛宴,生怕晚一步就被時代拋下。可寇大彪清楚,真正獲益的絕不是這些被操縱的普通人。一旦背上幾十年貸款,就等於押上了一生的自由。從此不敢辭職、不敢鬆懈、不敢有任何出格之舉,隻能埋頭做一顆順從的螺絲釘。
    幸福的生活固然要靠奮鬥,可一個普通人安身立命的基本需求——一間遮風避雨的居所,何時竟成了一家人幾代積蓄才能換來的“獎賞”?更可悲的是,沒多少人覺得這不合理,反而一個個像上了發條般爭先恐後。這不正是對人性最深刻的操縱嗎?
    “也許,這就是他們這代人的命運。”寇大彪在心底冷笑一聲。
    可這份清醒於他毫無意義。即便看透了一切,他也無力改變什麽。人終究隻能被時代的浪潮推著向前——別人早已乘風破浪、揚帆遠航,而他隻能擱淺在現實的岸邊,眼睜睜望著潮水奔向遠方。
    希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他明白,要克服這種心理落差,唯一的辦法就是逃避。而他這艘擱淺的舊船,絕不是單憑努力就能推回水中的,他必須等待下一波浪潮湧來,把自己重新帶回命運的航線。如今的躺平不是墮落,而是一場清醒的逃離。
    公交車晃晃悠悠,終於到站。寇大彪跳下車,裹緊單薄的外套,快步走進那個熟悉又破舊的小區。樓道裏的聲控燈反應遲鈍,他用力咳嗽一聲,燈光才懶洋洋地亮起,在冰冷的空氣中投下昏黃的光暈。
    鑰匙剛插進鎖孔,就聽見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一陣興奮的“汪汪”聲。門一開,一團棕色的、毛茸茸的小東西立刻撲到他的褲腿上——是菲菲。小家夥立起身,前爪扒拉著,尾巴搖得像個小馬達,黑溜溜的眼睛在昏暗的玄關光線下閃閃發亮。
    “好了好了,菲菲,別鬧。”寇大彪低聲說著,彎腰把興奮的小狗抱了起來。菲菲立刻湊過濕漉漉的鼻子,在他臉頰邊蹭了蹭,喉嚨裏發出滿足的嗚咽。
    客廳隻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父親躺在床上看電視,母親剛從衛生間出來,臉上還帶著洗漱後的水汽,看樣子也準備休息了。
    “回來啦?”
    “嗯。”寇大彪應了一聲,放下菲菲。小家夥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今天怎麽這麽老實?不去網吧了?”母親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詫異地問道。這個時間,本是他雷打不動要去網吧“上崗”的時候。
    寇大彪襪子也沒脫,就躺到自己床上,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不想去了。”他盯著天花板,目光空洞。
    母親坐到床邊,借著昏暗的光線端詳他幾秒,像是明白了什麽,語氣帶著了然的歎息“跟你一塊打遊戲的那幾個,今晚都不在吧?小月?陸齊?人家過節,估計都陪女朋友去了,誰還像你,天天泡在網吧裏。”
    寇大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是啊,那又怎樣?一個人清靜。”
    母親和床上的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斟酌著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小毛,不是爸媽囉嗦……你也這個年紀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你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正事了?找個女朋友,成個家,心就定了。”
    寇大彪猛地坐起身,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耐煩“找女朋友?成家?媽,你說得輕巧。拿什麽成家?房子呢?當初國和路那邊,一萬塊一套的房子,你們沒給我買。現在讓我怎麽買?我這樣的人,怕是貸款都沒資格吧?”
    母親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看不真切,但聲音明顯帶上慌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你……你別總揪著以前的事不放……將來你要結婚,我們把這套老房子給你。我跟你爸……我們去養老院住也行……”
    “不用了!”寇大彪猛地打斷,聲音在安靜的夜裏有些刺耳,“這種事我做不出來!我寇大彪再沒出息,也幹不出把爹媽趕出去自己住新房的事!我寧可打一輩子光棍!”
    “你這孩子,腦子怎麽這麽死呢?”母親也提高了聲音,帶著無奈和焦急,“我們都有退休工資,在外麵借房子一樣的,不用你操心!再說,你不用擔心錢的事,你奶奶……你奶奶那邊也會貼補你的。”
    “奶奶?”寇大彪像被針紮了一下,腔調裏滿是嘲諷和痛苦,“老太婆一輩子省吃儉用,我都沒好好孝順過她,還好意思要她的錢?”
    母親被噎得一時語塞,下意識瞥了父親一眼。寇大彪重重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無奈“再說了,我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更何況……”他話沒說完,隻是搖了搖頭,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工作算什麽難事?”母親立刻接話,語氣急切,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突破的方向,“你看凱明,當初結婚的時候不也沒工作?也不是擠在他們家兩室一廳的小房間裏?”
    父親終於悶聲開口,聲音帶著疲憊“人長大了,總要成家立業的。你別怕,有我們在,錢的事……總會有辦法的,不用你一個人操心。”他的語氣有些含糊,似乎隱藏著什麽。
    “算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寇大彪心裏堵得難受。父母的關心此刻像沉重的石頭壓著他,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揮了揮手,聲音低啞下去,帶著徹底的疲憊“隻要我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就行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房間裏再沒人說話。母親輕輕歎了口氣,關掉了電視。父親翻了個身,舊床板發出一聲沉重的吱呀。昏暗裏,隻有菲菲還趴在他拖鞋邊,發出輕微的鼾聲。
    寇大彪直接扯過被子連頭蒙住,將自己與這個家短暫地隔開。黑暗和棉布的味道包裹上來,將他吞沒。寂靜中,父母那邊壓抑著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卻比任何聲音都清晰地傳了過來,一下下,敲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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