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外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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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家i!
    三年前,慶和十五年,七月十四。
    濕山,千家村。
    黃昏將至,北牖當風停夏扇。
    “衛阿公,汐阿婆,我來了!”
    阿棠響亮地喊了一聲,推門而入。
    小院的木門有些破舊,庭院卻毫不含糊。
    奇花異草占據了牆壁與地麵,蒼天古樹上盤滿了牽牛花。桶圓的燈籠妖滿地亂竄,年紀老些竄不動的就將自己倒掛在屋頂上嘀嘀咕咕聊著天。
    胖滾滾藍乎乎的河妖寶寶頭上頂著水珠練習走路,一群年輕的喜鵲嘰嘰喳喳的,卻都是被屋裏的菜香吸引了過來。
    “棠兒快來,你最愛吃的老筍幹燉肉,本來我還打算去喊人呢。”屋裏響起熱情的招呼聲。
    這些她都習以為常,在她有記憶的過去十五年裏,冬去春來,旁的事物變了又變,唯獨自己這張嬰兒肥的包子臉和這小院的陳設從未改變。
    千棠在木桌前坐下,有些心不在焉。
    “汐阿婆,綰綰姐姐讓我來拿明天上集賣的鬼蓮燈。”
    模樣六十上下的老婦人將菜端上木桌,熱情地招呼正撐著腦袋發呆的阿棠。
    “老衛在屋頂上曬木料,東西都放在樓上,先吃飯再去拿吧。”汐阿婆笑道。
    阿棠乖巧地應了一聲,坐在桌旁,麵前都是她喜歡的菜,可她卻沒甚胃口。
    “汐阿婆,昨天來給弟弟討藥的那位哥哥真的是要去天都嗎?”她脖子一扭,看向窗外院門,心不在焉。
    汐阿婆思索了一番“是說那個自稱從蓮渡來的小公子嗎?流民的大隊伍是往東方去的,不知道他是跟著向東還是想闖天都。”
    “哦。”阿棠撥弄米飯的筷子一頓,忽然心中突然劃過一抹異樣,“不對啊,沿著寒暑水再往東不是星原嗎?,這個時節天合帝應該在星原上圍獵呀,就連滄瀾國朝這麵的關隘也應該暫時關閉了才對。難不成那麽上百號流民都是去闖天都的啊?
    三年前,天都覆滅正好滿十二年,向來隻收半人族和獸族為弟子的聖德堂師尊宮年忽然昭告天下,無論是何族類,隻要能進得了天都城,前四甲就可以同往年一樣成為四院長老的關門弟子。
    幾乎整個人界都猜宮年這般破釜沉舟,是在為了光複天都做準備,這三年間,沒少成群結隊地往天都去,結果除了兩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吳醉,一個都沒有闖過那道鬼門關,這一批看著衣衫襤褸,不會又是想著拚死一搏,去送死的吧?”
    “不會的,那些流民均為老弱婦孺,衣著拖遝,瞧著就是西南一帶木樨國與蓮渡國交火之地出逃的流民,他們應該會在昆侖群山中尋一座荒廢的城鎮或宅府安頓一段時間,待滄瀾解禁,一部分有修為的會獲得文牒,移民滄瀾;另一部普通人分則會等西南戰火平息再回去。”
    汐阿婆說著,朝阿棠碗裏夾了塊肉,有些感慨,“要是天都沒滅,大祭司肯定會收容她們的,想那時候多好啊,四大護法司法四方,聖德堂和泰逢穀人才輩出,別說打仗了,哪兒輪得到人族說話。”
    阿棠拿筷子剁著肉,吊兒郎當地咧嘴一笑“汐阿婆你己辰年的這套老掉牙的就別在這兒炫了,人族當道那年我正好出生,到今年已是慶和十五年,四大人國肅清餘孽清得厲害,您這還在回憶己辰年間的舊事,不怕我將您捅到官府門第換銀子使?”
    “你小娃娃不懂,我講的可不是己辰年,是戊域年裏的事。來,這個多吃點。”汐阿婆沒同千棠計較話中的大逆不道,反而洋洋得意地又夾了些菜到她碗裏。
    “戊域年?那是上上任大祭司”阿棠心中粗略計算了一番年份,吐了吐舌頭,“活得久就了不起呀。”
    “那倒沒有,隻是活得久了就可以決定自己到底要用哪一種方法走掉,走在哪些人前麵,走在哪些人後麵,選擇範圍更廣些而已。棠兒,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會明白了。”汐阿婆半開玩笑道,仍舊笑眯眯的,滿是歲月痕跡的臉龐依稀可見當年風采。
    “汐阿婆,衛阿公知道他家村長夫人思想這麽離奇的嗎?我還小呢,十五。”
    “他知道啊。十五其實也不小了,你也可以闖天都了。”
    汐阿婆這話接得無比自然。
    “呀呀呀,行了行了,知道了,這些話你們都叨叨三年了,煩不煩啊,我娘是白民,我爹是半人螭吻,我就是一刷了醬的串兒,修不了,去了有什麽用啊。”
    阿棠果斷選擇逃避,隨意將椅子向後一踢,起身打算往樓上走去。
    “哎呀,一跟你將讀書的正經事你就逃,怎麽飯都都沒動呀!”汐阿婆抬頭看著往裏屋跑的阿棠急道。
    “練辟穀呢。”
    她搪塞一聲,徑自踏上狹窄的樓梯三兩級台階並作一級跨步往屋頂上去。
    許是走得太急,衣角勾倒了一個擺在轉角矮櫃上的白瓷爐鼎,重重砸在地麵上。
    砰!
    古舊的樓板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搖搖欲墜。
    “棠兒小心些!”汐阿婆急喊一聲,放下手中碗筷,也跟著向樓上跑去。
    掛在牆上的一隻燈籠精見此大怒,衝上去就要攔下阿棠,被她一腳踹下了白瓷爐鼎砸出的洞,哇哇亂叫。
    登上屋頂,撲鼻而來的是幾十種名貴木料雜糅的特殊香氣。
    阿棠彎腰鑽過三排掛滿嶄新蓮花形河燈的架子,拉過角落一張板凳坐到架子右邊邊,一腳踏在凸起的磚瓦上,翹起個二郎腿把板凳搖的嘎吱作響。
    “老頭兒!”
    “阿棠?衛阿公今天上山時順帶踩了些藥材,現下還未挑揀,明天你在青綰去鎮上趕集前來拿,叫她一塊兒捎去賣了吧。”
    被稱作衛阿公的身著淺灰長袍的白發老頭對著風火牆與橫梁交叉的角落,不知在做些什麽,聽到阿棠的聲音,隨手指了指左側雜亂的藥簍,聲音蒼老卻中氣十足。
    “綰綰姐姐?不能讓我替她去嗎?綰綰姐姐肚子裏的小紅這兩天鬧得她很累。”阿棠想到自己出門前自家阿嫂臉色蒼白地幹嘔的情景,語氣頗有不滿。
    “不行,你還不能修靈,太危險,青綰好歹是個玄階八級的修士,遇到意外也能平安脫身。”老頭總算是轉過身,右手上還凝聚光流淌的青色光球,阿棠一看便知這是一種能讓枯木重生的木係法術——釜底抽薪。
    “諾諾諾,還平安脫身呢,老頭兒,你也太看得起和平年代的混子哥了,玄八都可以去給國君當護衛了好麽?我也知道這綰綰姐姐一隻手指就能將那些圖謀不軌之人舉高高,但我侄女小紅可不是個安靜的小姑娘所以啊,鬼節的燈籠還是我去賣最為妥當”
    “不行,鬼蓮燈本就煞氣重,你帶著這麽多出去肯定引人注目,今年是半人族和獸族約定引渡天都不瞑魂的最後一年了,會有很多不肯下地的釘子戶要處理,讓青綰去。”
    “那萬一小紅”
    “什麽小紅?”一個略帶疲憊的男聲兀地打斷了阿棠的話。
    阿棠突然感到背後一涼。
    “哥?啊——”驚嚇過度的阿棠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子向後倒去,本以為是個悲催的後腦勺著地,一隻大手卻及時托住了椅背。
    “當心,都快十五歲了。女孩子就應該像你阿嫂這樣,端莊些。”
    說話音未落,弈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走到兩人麵前,黑發淩亂,身著黑衫,略帶疲憊的邋遢模樣也掩蓋不了那張刀刻般俊美的臉。
    “哥,你回來了?”阿棠緩過神來,滿臉驚喜。
    “嗯。衛阿公,明天我和阿棠去遠觀鎮,小綰怎麽了?”
    弈回過頭,看向麵露難色的衛阿公,忽略了妹妹脫口而出的一聲“卑鄙無恥順風耳”。
    “小弈……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神識裏多了一個元魂標記?”
    衛阿公看著麵前麵露急切的青年,蒼老的眉間刻著憂慮。
    “有,但隻有半個……”
    弈說著,右手手指太陽穴,隨後用靈力在空中畫出一個半月形的印記。
    衛阿公望著懸浮的半月印記上雜亂無章的黯淡刻紋,眼中疑慮又重了幾分。
    弈隨即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脫下尾指上戴的空間戒指拋給阿棠,讓她拿上燈籠先回去。
    阿棠原已經找好犄角旮旯準備聽聽二人到底說些什麽,突然被空間戒指砸了腦袋,隻得悻悻地收了三架子鬼蓮燈,往樓下走。
    嘶……好重,哥哥這戒指裏都裝了些什麽呀?
    折二成一的重量都快讓她拿不動了。
    “小弈,你不會不知道自己神識裏多出半個元魂印記代表著什麽吧。”
    “小綰有喜了,我們的孩子繼承了十五年前小綰纂改母親和阿棠命數的那段因果。”
    弈五指握緊,泯滅了那個印記。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她帶著祖輩和父母的過錯出世。”
    衛阿公沉默著,隨手在藥簍裏拎出兩株帶根的草藥,扔到弈身上,沒好氣道“文火煎服。”
    “文火。”弈挑眉,接住了兩棵草藥,手中青焰一現。
    “我就算把自己廢了,也要保她一世無憂。”
    兩棵草藥漸漸被烘幹,最後化為灰燼。
    衛阿公看著弈掌中灰燼飄散,語氣中隱隱帶著些如釋重負。
    “文火焚林?這招數倒是玩得挺溜。你爺爺若還在世,大概會為你驕傲。”
    弈微微頷首,施一小縮地術,原地消失。
    衛阿公慢慢悠悠站起身,俯瞰夕陽覆瓦之下靜謐得毫無煙火氣的千家村,有些感慨。
    老哥,你孫子不愧是你孫子。
    狂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