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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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長生劫!
    清冷的月光映入幽暗的房間,灑在窗前,灑在地上,灑在羋平冷汗涔涔的額頭之上。
    一場噩夢驚惶,讓這個原本酩酊大醉的年輕人清醒了一半。
    端木易聽羋平說起了夢魘的內容,先是微微有些詫異,隨即又感到釋然。
    自從與羋平在楚國重逢,端木易見他對當下的生活安之若素,對待楚王也是謙恭溫和,本以為他對曾經的事已經釋懷。甚至淡忘。
    可剛剛的話讓端木易察覺到,羋平也並非如表麵看上去那般灑脫。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他一樣不能對過往的傷痛輕易作別。
    忘記過去,便等於背叛。
    羋平沒有背叛自己,亦沒有背叛那些為守節義,慷慨赴死的孤忠遺臣。
    他隻是不想反抗罷了。至於原因,或許是懦弱,或許是矛盾,也或者,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看著羋平臉上竟罕見地籠罩上了一層憂愁,端木易再次對這個被他視為孩子的年輕人產生出種種心疼。
    “平兒,對於夢中那件事,你怎麽想?”端木易蹙著眉頭,憂慮地問道。
    “都是過去了……黃老大人為我舍生,我自是不敢忘記。隻是,我也終究不會像世人所想的那樣,為故舊複仇,為權柄複辟……”羋平回答道。他語氣平淡卻又堅定,完全沒有平日裏的那種隨意與輕浮。
    端木易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真得看錯了羋平太多。
    “那對於楚王和君位,你又怎麽想?”端木易不由得想要了解更多羋平的內心想法。
    但見羋平衝著端木易慘淡地一笑,說道“曾經從我手裏失去的,就讓它失去好了。注定不屬於我的,我又何必強求?”
    “我並非問你是否想要重奪君位,而是想要知道你對於當下和以後的看法。”端木易搖搖頭,神色凝重,又繼續問道。
    羋平平靜地答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當下情況已是極好。叔父顯然比我跟適合國君的位置。你看看現在的楚國,比之二十年前,是何等得天差地別。而這一切都是叔父篳路藍縷、風餐露宿,到窮山僻壤之中,一點一點,開拓出來的。這樣的氣度與心力,我羋平自愧不如。至於以後,我從未想過,自然沒什麽看法。”
    “那你可曾想過,你作為原來的正統,這般屈居於篡權者之下,安享閑逸自在,背後會遭到多少人的指責和唾罵?”
    端木易看著羋平,雙眸裏沒有質疑,卻有著擔心。
    羋平看向端木易,眼神中竟有一絲驚訝。他回答道“想不到先生也會同世俗之人一樣,有這種想法”
    雖然端木易本心並非那般想,但羋平還是誤會了他。
    端木易正想解釋,羋平卻已開口繼續說道;“權力這東西哪有什麽正統?夏桀無道,而商湯伐之;殷紂失德,則武王代之。叔父既然比我更有能力治理好這個國家,國君之位,讓便讓了。況且,我也不覺得我這般閑雲野鶴地活著有什麽不好。我,即是我。他人若笑我,他人自有過。”
    聞言,端木易忽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我即使我,這又是何等的氣魄。
    這一句話,震撼了端木易,也點醒了端木易。
    我,即是我。何必去順遂別人的想法。
    無名要來,就讓他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伯陽父失望,就讓他失望吧。他都活了幾百年了,失望的事情想必也不差這一件。
    至於天下諸侯,又何須在乎?
    不過一群蠅營狗苟、見利忘義之輩罷了。
    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又何懼世人冷眼相待。
    這樣的感覺甚好。
    隻是,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夠真的做到如此。
    原本,端木易是想要聽羋平說說心裏話,好開導一下他的。沒想到,到頭來,被開導、被啟迪的反倒是自己。
    “好一個‘我即是我’,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竟活得比我更加透徹。”端木易不由得讚歎道。
    隻見羋平微笑道“先生過獎了。哪裏是什麽活得透徹,不過是恬不知恥罷了。像先生這樣的人,並非不懂這個道理。隻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所以牽絆也就更多罷了。先生莫要學我。不不,是我多慮了,先生自然是不會學我的。先生的心思細密,不會如我這般沒輕沒重的。”
    端木易剛想回應幾句,才發現羋平其實說得一點沒錯。
    這小子整日裏一副遊手好閑的模樣,沒想到最了解自己的卻也是他。
    端木易始終沒辦法像羋平那般灑脫,正是因為他的牽絆太多。
    而這些牽絆,大多都是他自己給自己設下的桎梏。
    想到這裏,端木易禁不住苦笑起來。
    而另一邊,羋平已經從榻上站起身來“既然已經酒醒了,我便也不再先生這裏叨擾了。”
    說著,羋平便朝門外走去。
    “這麽晚了,不妨今夜就在此歇了吧。何必來回折騰呢?”端木易勸道。
    羋平沒回頭,擺了擺手說道“不了,不了,先生今夜有心事,我留在這裏隻會影響先生。”
    沒想到羋平又一次看透了端木易的心。
    如此,端木易便也不再相勸,目送著羋平出了房門,在夜色裏漸行漸遠。
    夜長人不寐,風清夢難覺。
    自人定至雞鳴,再到日出平旦。夜晚很快就過去了。
    清晨,天空中竟飄起了零星的蒙蒙細雨。
    雨絲輕飄飄地落在房角屋簷,薄霧濃雲暗沉沉地籠罩著丹陽城。
    空氣清新卻略帶涼意,小院靜謐但更顯冷清。
    徹夜不眠的端木易獨自站在屋簷之下,看著院子裏的積水暈開大大小小、圈圈圓圓的波紋。心中也激蕩起層層的波來。
    這時,昨日裏派出的,去荊山打探消息的家奴已經趕了回來。
    兩人沿著廊下,避開雨滴和積水,快步走到端木易麵前。
    “先生,我二人回來了。”兩個家奴異口同聲道。
    “怎麽樣,找到了嗎?”端木易急切地問道。
    盡管伯陽父素來對危險極其敏感,但端木易仍是十分擔心伯陽父的安危。
    兩名家奴相互看了一眼,隨後一同低了下頭,搖搖腦袋。
    “確定嗎?”端木易有些難以置信,不死心地問道。
    這時,其中一名家奴回答道“確實沒有找到先生要找的人。我二人走遍了荊山,連先生所說的茅屋也未曾看見。不過倒在山中尋到了一處似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可能就是那裏了。那裏的情況怎麽樣?”端木易追問道。
    “呃……這……”剛才說話的家奴忽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端木易有些不耐煩,於是訓斥他道“有話就直說,切莫吞吞吐吐、磨磨唧唧地。”
    受了嗬斥之後,兩個家奴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
    接著,一直未開口說話的另一名家奴解釋道“那處茅屋已徹底被拆除,看樣子最少得半年以上了。”
    “你的意思是,住在裏麵的人,半年前就離開了?”端木易又驚又喜道。
    那個家奴低著頭說道“想必應該如此。”
    “好……你們退下吧……”端木易吩咐道。
    伯陽父並沒有被鄭軍抓走,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有了這個消息,端木易心裏便已經踏實了很多。
    兩個家奴前腳剛走,自院門外,項安又冒著細雨緩步而來。
    “端木先生!”還沒走到端木易麵前,項安便已拱手向他行禮。
    “哦?項大人怎麽這麽早就來了?”端木易微笑著問道。
    顯然,伯陽父的事情讓他心情愉快了不少。
    “哦,昨夜咱們都飲得不少,是以今天醒來後,便想來看看先生和公子殿下怎麽樣了?”項安回答道。
    “公子殿下昨夜便已回去了。”回想起昨晚的事來,端木易仍是不由得頗有感慨。
    “回去了?他醉成那樣,怎麽回去的?”項安驚道。
    “夜半時分便醒了酒。隨後便自行離去了。”端木易解釋道。
    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和項安說更多的內容。
    在端木易看來,羋平既然素日裏便把細膩的情感深藏心底,那便意味著他並不想把自己的這一麵輕易展示給別人。
    而且,昨天的談話畢竟涉及到對楚王和君位的看法。盡管羋平的回答並沒有什麽不妥,項安也並非會出賣羋平之人。
    但為求謹慎,還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聽罷端木易的回答,項安竟忍不住放聲笑了出來“哈哈!哎呀,這個平兒啊,想不到喝得時候酒量不怎麽樣,醒得倒真是快!下次等他再醉倒時,我倒要好生戲弄他一番。然後等著他醒來,看他還能否記得中間的事。哈哈!”
    端木易見項安說得甚是有趣,竟想不到這叔侄二人之間,關係倒如此融洽。
    想來,可能也是因為年齡相仿的緣故吧。
    項安的笑聲還未止息,雨幕中又傳來一個聲音“堂叔說我什麽好話呢?怎麽這麽愉悅?”
    話音未落,羋平也已順著廊簷走到了兩人身邊。
    沒想到羋平還真是一個每次都出現在“關鍵時刻”的男人啊!
    回頭看到麵帶笑意向自己發問的羋平,項安不由得有些尷尬。
    他看看羋平又瞅瞅端木易,端木易瞅瞅項安又瞧瞧羋平,羋平瞧瞧端木易又看看項安。
    三人在這樣一番互相的目光交流之後,終於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
    笑聲漸漸在幽靜的小院落裏響徹,給這個略有些壓抑的天氣,帶來了些許祥和。
    雨,依舊沒盡頭地下著,不知何時才能止歇。
    綿綿秋意,秋意綿綿。
    天涼風冷,霜淺雨濃的時節,這間偏僻的小小院落,確實一片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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