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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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對麵神容慘淡、泣聲哭噎的趙姬,趙詩雨暗暗一歎,隻覺得心中鬱氣凝結,無法暢然。
    最終,還是趙詩雨打破沉寂,說道:“王宮是重地,一直以來都倍受各方關注,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宮內,這種事情能瞞得了一時,卻也瞞不住一世。”
    聞言,趙姬嬌軀一顫,哭泣聲減弱了幾分,抬頭看向趙詩雨,俏麗緊致的麵容梨花帶雨,淚眼婆娑的惹人心憐。
    “公主,是從何時起……?”趙姬顫抖著聲音,目光卑微脆弱,問得小心。
    趙詩雨沉默了下,並未做隱瞞,徐徐道出:“從始至終!”
    此言一出,趙姬嘴角扯過一抹淒苦的笑,黯淡的光芒自淚眼中劃過,低著頭默不作聲,清淚緩緩滑落臉頰。
    趙詩雨頓了頓,緊接著說了句:“除卻我以外,宗室那邊也都已經知曉此事,隻不過被嬴洪給壓了下來。”
    說到這裏,趙詩雨嘴角嚅動,卻是想到了這北宮中的另一位先太後,華陽太後!
    自上次見麵過後,華陽太後帶給趙詩雨的印象特別深刻,通識大體、謀算老道,而且能屈能伸,羋係鼎盛時與宗室分庭抗禮,落魄後當斷則斷,保全勢力苟存,洞察力跟反應更是不容小覷!
    這樣的人物,會對這宮中君臣失倫一事沒有一丁點兒的察覺嗎?趙詩雨可不信。
    宮闈亂紀,始作俑者更是當朝太後,王上的親母,這件事情的影響重大深遠,已經不是單一的宗室或羋係所能控製得了的,鬧不好便是君王之怒,鹹陽血流成河,牽連者屍骨堆陳。
    所以說,在情況不明的前提下,隔岸觀火是最明智的選擇!以華陽太後的心性,沒有絕對的把握,絕不會摻和進這王族醜聞之中,引火燒身。
    趙詩雨暗自裏的思索,趙姬當然不知情,隻是聽著趙詩雨告知宗室那邊的反應過後,趙姬倏忽地慘然一笑,苦澀著說道:“既然宗正早已經得知,為何這麽長時間不曾說起,反而等到現今,讓公主出麵找我?”
    “首先,我並未與宗室合謀。就此事而言,宗室隻想著盡力壓下,裝作並不知情,根本沒有想過與太後諫言相告,這是宗室的顧慮!”趙詩雨臉色端正,緩緩說道。
    “宗室是秦國的宗室,是王族的宗室。嬴洪是臣,太後是君,臣議君誹,這本就是冒犯僭越之舉。況且此事還涉及相邦,不宜輕動,否則秦國內亂,惡聞傳出,反倒為王族聲譽蒙上陰穢!”
    “這樣啊……”趙姬臉色慘淡,仿佛看開了一樣,自嘲似地笑了笑,呢喃自語:“他們是覺得我讓先王蒙羞,讓王族背負了恥辱,所以才不齒於與我分說。”
    趙詩雨聽到這話,秀眉微蹙,臉上有些不自在,正準備說些什麽,卻聽到對麵傳來趙姬的詢問。
    “那公主呢?公主又是為了什麽?”趙姬神色憔悴,目色深沉複雜,怔怔地看著趙詩雨。
    趙詩雨略微停頓了下,臉色一正,直視趙姬那雙蘊意繁雜的雙眸,認真說道:“我是為了政兒!”
    “嗚嗚……”趙姬神情一愣,眼裏的複雜瞬間滌清,被洶湧的悲色掩蓋,眼淚再次難以自製地淌了下來,趙姬捂著嘴抽噎出聲,聲氣壓抑,讓旁聽者聽到都喘不過氣來。
    趙詩雨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安撫趙姬的情緒。但是聽到這一聲聲哀傷至極的哭噎,心裏莫名其妙地發堵,沒由來地感覺到煩悶,伸出的手也收了回來,轉而從袖中取出一塊方絹,放在了趙姬麵前的桌案上。
    趙詩雨就這樣看著悲傷啜泣的趙姬,縱使心裏複雜,但神色上並無多少動容,靜靜地等待對方發泄。
    時間一長,趙姬心頭的情緒宣泄出來,也便止住了泣聲,拿著趙詩雨給的手絹擦拭臉上的淚水,收斂過激的情緒。
    見狀,趙詩雨不再沉默,繼續說道:“宗室顧忌也好,不齒也罷,都與我無關。我不在乎什麽宗族顏麵,也可以不管這些宮闈禁秘,但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不止宗室,不止後宮,還有您的兒子。”
    “政兒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心傲氣盛,性格要強,一心想要完成曆代君王都未曾完成的壯舉,立誌於天下!”
    “可如果這時,讓他知道了相邦冒犯宮闈,與太後有染,這讓他如何自持?又該如何麵對朝臣、處置違逆?呂不韋弄權幹政,挑起相權王權對立,太後卻仍視若不見,反而去和呂不韋親近,委以大權,這對他而言又將會是怎樣的打擊?”
    “他是秦國的王,但也不過是一個年剛弱冠的孩子,縱使有再高的心氣再雄略的才華,縱使居於王位高高在上,受百官朝奉,被萬民擁戴,他也隻是一個孩子……若天下人都在議論太後相邦荒淫宮闈,他這個兒子也避免不了遭受千夫所指,要被千萬人戳脊梁骨,妄論誹議,這些太後可有想過?”
    “有違君臣倫理,悖亂朝紀綱常,這些就像是一筆朱墨,劃在了他的身上,深刻難銷。背負著這道恥辱,伴隨他這一生,甚至是百年之後的青史,也將會刻錄入骨!這些對政兒而言,又該是何等的不公?這讓他該如何麵對他的母後??”趙詩雨臉上滿是痛心,起初還能保持平靜的語氣,到最後也不知不覺加上了質問,心火燎燎。
    趙姬被問得呆怔,愣愣地看著趙詩雨,想要說些什麽,但語聲才剛剛出口便顫抖起來,更顯脆弱:“我……我隻是……隻是想幫政兒,我要幫我的孩子……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嗚嗚~~”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似是帶著哭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做的這些事,不但會毀了自己,也毀了政兒,毀了他的一生。”
    “可是我~~我沒有別的路可走,沒有路可走!”她眼中的悲傷、委屈與愧疚之色更濃,一雙溫婉的眸子,此時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死氣沉沉。
    “從趙國回來,我跟政兒就受人仇視,朝野上下羋係當道,更是視我們娘倆為眼中釘,除之而後快!可即便如此,有先王在,我便知道,不論再大的風雨,他都會為我們母子擋著。可是先王走後,這一切就已經變了……”
    “那些宗親、朝臣,明麵上尊我為太後,但是我看得出來,我能感覺得到,他們從心眼裏都看不起我,看不起一個背後毫無勢力、出身卑微的民女!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罷了,除了生下了政兒,我於秦國……毫無關聯。”
    “即便是對先王忠心耿耿的宗正嬴洪,也隻是看在政兒為王的份上,才對我正眼相向,甚至看向我的眼裏,還帶著一絲憐憫……”
    趙姬喃喃地說道,通紅的眼裏水汽凝結,看著對麵的趙詩雨,眼底劃過一抹悲哀:“公主知道為何宗正不會來找我嗎?因為在他們的眼裏,我隻是一個位份居高的凡俗女子,就算位居太後,也入不了他們的眼!就算我荒唐無道,就算我舉政錯失,他們也根本不屑一顧,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就像那台上的戲子,再怎麽高喊喧鬧,終究隻是玩鬧罷了,登不上大雅之堂!”
    “……”趙詩雨緊抿嘴唇,看著對麵紅著眼睛滿臉悲苦的趙姬,心裏頭早就編排好的話,此刻卻難於訴說,含在嘴裏吞吐兩難。
    “呼~~”趙姬深吸了口氣,臉頰微抬,緩緩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隨之落下,卻不管不顧,仿佛沒了舉手投足的氣力,悵然說道:“我可以不在乎這些,即便是受人指點、被人輕視,我也可以當作無所謂。但是,我不想政兒以後也變成這樣,不想政兒被擠在朝臣之間,無依無靠,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的孩子雖然還年少,但是他是秦國的王,他以後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任何人也不能牽絆他!”
    說到這裏,趙姬苦苦地癟了癟嘴角,抹了抹滴落到下頜的冰涼淚滴,淒然道:“我隻是個不識大體的女人,身後聲名,我不在乎,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太後……”趙詩雨滿臉的複雜神色,心氣漸平,沒了方才的大義凜然,也沒了憤懣的質問,難掩繁雜的思緒,語字凋敝,吞吐其詞,嚅嚅說道:“宗室衛君,朝臣事主,共同拱衛王權,這就是朝堂,太後不信任……可即便如此,也不必……總會有其他辦法的……”
    聽到這裏,趙姬悲苦一笑,看向趙詩雨的眼中,帶著含蓄不可見的羨慕:“公主躋身蒼穹之上,受天下士子尊崇,是這世間少有的麟鳳才女。可是這天下女子,並非都像公主一樣,擁有著傲人的才華和勇氣。或者說,公主才是這世上的鳳毛麟角,其餘女子皆淪為凡塵……我跟那些‘凡塵’一樣,是芸芸眾生之下的附屬,是一個卑微到泥土裏的女人。”
    “我沒有公主的才華橫溢,沒有心府謀算,沒有掌控大局的能力,沒有權力,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去做好這個太後,我沒有辦法……沒有能力,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普普通通……無用的女人。”
    話說著,趙姬眼裏蓄積的淚水再度滾落,平日裏的堅強在此刻蕩然無存,現在的她不是一國太後,隻是一個母親,一個無能為力的母親。
    “……”趙詩雨愣愣地看著趙姬,心仿佛被人捏住了一般,緊得喘不過氣來,想要出聲安慰一下,卻發現自己想要說的話是那麽的無力,小嘴張了半天,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隻有在這一刻,趙詩雨才明白趙姬的悲哀,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麽可能在這深宮裏,守得住自己的心?
    趙姬是個多麽可憐的人,趙詩雨現在才銘心感觸,也不可避免地對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
    到此,趙詩雨心裏的憤懣與怒其不爭,再也無法維係,轉瞬間便煙消雲散。
    看著眼前閉目昂首,潸然垂淚的婦人,趙詩雨隻覺得心頭沉重,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頭一次感到無措。
    沉默了良久,趙詩雨緩緩起身,最後看了眼對麵閉目垂淚的趙姬,眼底複雜難明,沒有打招呼便轉頭離去。
    在趙詩雨剛剛離席,還未走遠的時候,趙姬猛地睜開了眼睛,顫抖著聲音喊道:“公主……”
    “……”趙詩雨身形倏然一停,沒有回頭,隻是微微一偏腦袋。
    見狀,趙姬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悲愴,哀聲乞求道:“還請公主……在政兒麵前守住這個秘密……”
    “我做了錯事,政兒如何看待我這個母後,我沒有資格去分說。但是在政兒的心中,一直對他父王敬重有加,我不想到最後因為自己,汙了先王在政兒心裏的影像……還請公主成全!”
    說著,趙姬朝著趙詩雨低下了頭顱,姿態低微。
    聞言,趙詩雨轉過了身,看著向自己低頭的趙姬,微不可察地歎了一聲,緩緩說道:“太後放心,嬴凰今日來見太後,就是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就此塵封下去。”
    “宗室包括相邦那邊,嬴凰都會去跟他們交代清楚。從今往後,相邦絕不會再入北宮半步,這件事也絕不會再被另外的人知道!”
    “趙姬謝公主!”趙姬朝著趙詩雨低頭一禮,神情平靜淡泊,仿佛了卻了心中夙願,再無牽掛了一般。
    趙詩雨看了看趙姬,突然莫名說了一句。
    “或許你不是稱職的太後,但你是一個好母親。”
    語畢,趙詩雨沒有任何留戀,邁著沉重的步伐,快步離開了此間。
    在趙詩雨走後,趙姬緩緩抬起了頭,方才的平淡蕩然無存,淚水仿若決堤一般流淌而下,心裏的悲愴再也抑製不住,洶湧而來。
    華美貴氣的宮殿,好像一個牢籠,壓抑的鎖鏈堅愈鋼鐵,發出刺骨的冰冷,鎖住了居於其內的人。
    一縷香薰煙霧嫋嫋升起,仿似最無奈的一聲歎息,化作深宮裏一抹幽幽的淒涼。
    殿外。
    趙詩雨走在寬敞的石板長道上,腳步深沉,看著天邊蔓延無際的陰雲,心情也愈發地沉重。
    “公主躋身蒼穹之上,受天下士子尊崇,是這世間少有的麟鳳才女。可是這天下女子,並非都像公主一樣,擁有著傲人的才華和勇氣……”
    “我跟那些‘凡塵’一樣,是芸芸眾生之下的附屬,是一個卑微到泥土裏的女人。”
    “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普普通通……無用的女人。”
    “我沒有辦法,沒有能力……”
    “呼~~”回想起方才在殿內,趙姬淒苦的麵容,趙詩雨長歎一聲,心思沉重。
    趙姬的無可奈何,自秦莊襄王死後,仿佛就已經成了注定。
    宗室與王族有玄鷹軍維係,相權與君權的爭鬥,朝局大革派係分明,但是這些消息,根本就無法傳到趙姬的耳中。
    或許是嬴政的授意,不願母後受朝堂瑣事牽累;又或許如趙姬所言,縱使身為監理國政的太後,也不被旁人看在眼裏,滿門心思根本無從傾訴,反過來成了炙烤自身的烈火。
    荒唐的現實,遑論誰人過錯,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可不論如何,趙姬的一步之錯,成了這王庭深宮中的一抹悲情。
    涼風徐徐,方才趙姬的每一句話,仿佛化作了一顆顆釘子,深深地刺進了趙詩雨的心。
    一國之太後,在宮中尚且身不由己,無法自主。放眼天下,又有多少凡塵女人被大勢傾軋,連掙紮都是奢望,何其不幸?
    比起那些和親的公主、“禍國”的妖女,還有被陷入囚籠、終年不得見天日的女姬,趙姬的遭遇卻也算得上幸運。
    可這種幸運,聽上去卻更讓人悲憫。
    紛雜的思緒,卻也讓趙詩雨的內心更加堅定,任重而道遠,這世道總要有人去改變,即已立誌“為生民立命”,當有堅韌不拔之誌,不負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