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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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怒之後,子楚看著眼前跪地的二人,悶聲說道:“好了,都起來吧!”
    “喏……”贏鐵跟寺人度戰戰兢兢地起身,寺人度更是抬手抹去了額前的冷汗,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難免心神動蕩。
    這時,子楚冷聲傳來:“罪行可免,但懲罰不可無!下去後自行去領二十軍杖,下次進宮之人定要仔細盤查,不能輕易放過任何可疑人等!”
    “喏!”贏鐵和寺人度連忙應聲。
    軍杖寬厚勢沉,打人疼痛感十足,二十軍杖下來,即便是皮糙肉厚的壯漢也得咬牙切齒疼出一頭冷汗。不過,這比起刑罰而言,那可算是輕了不少。
    “哼!”見二人應聲,子楚冷哼一聲,繼續吩咐道:“所有被轉入宮中的侍者,都要讓內侍府和禁衛盤查其來曆和身份,此人如此悄無聲息就潛進了宮中,這其中定有人掩護!贏鐵,即刻率禁衛親軍,整宮盤查,但凡查到涉案之人,全部給我押入刑獄!”
    “喏!”贏鐵回得振振其聲,異常堅定。此次莫名其妙被這刺客拖下了水,子楚肯定對自己這個禁衛統領很是不滿。一想到此,贏鐵心裏也是憋了一團火,氣悶不已,暗自下定決心,誓要把這些陰暗鬼祟給連根揪出來!
    吩咐完後,子楚平複一下呼吸,看向院中之人,輕聲道了句:“好了,都下去吧!政兒,你跟我來。”
    說著,子楚向著屋內走去,身後隻跟著一名侍者。
    嬴政被提及,心裏雖有些猜測,但見狀還是連忙跟上。
    三人進到了屋內,子楚吩咐禁衛看守在屋外,便來到了方才遇刺的地方。
    看著地板上一灘血水,以及桌案上那一盅羹湯,子楚目色一厲,轉頭看向身後跟著的那一位侍者。
    侍者見子楚看來,當即點頭,來到桌案前,伸出手指沾了些湯水,放進了嘴裏。
    “這……”嬴政見之一愣,被侍者手探毒湯的操作整得一臉懵逼,當下沒反應過來,接著看到那侍者把手放進了嘴裏,頓時心中大駭,連忙出聲製止:“別!這有毒!!”
    豈料,那侍者壓根就不在意,甚至還嘬了兩口手指上的殘羹,吃得很用心,很香甜……
    “……”嬴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整個人都傻了,張大嘴巴目光呆滯,愣愣地看著那侍者,保持著這一驚駭莫名的姿勢,良久未動。
    旁邊,子楚看到兒子這般模樣,緊繃了良久的嘴角終於舒展了一二,揚起一抹微笑。
    “這是玄巍,玄鷹軍天字營包攬天下各方奇才,巫蠱毒術、機詭秘法,應有盡有,玄巍便是這其中之一。修煉神農醫道,醫術高絕,並且百毒不侵!”子楚在一旁笑著為嬴政解惑。
    嬴政自從來到鹹陽,任何時間都是一臉平淡,小小的少年卻表現得比一些成年人還要淡定,難得從兒子臉上看到這等震驚的神情,子楚心裏也不禁有些得意,好像終於能體會到老父親帶兒子的樂趣。
    “咯嘣~~”一聽這話,嬴政心中頓時一清,立馬反應了過來,閉上了嘴巴。
    玄鷹軍當中真是臥虎藏龍啊!嬴政的心中依舊激蕩難平。
    不過,玄鷹軍可是絕密呀!父王怎麽在自己麵前……
    想到此,嬴政故作一臉疑惑:“玄鷹軍是什麽?”
    “啪~~”子楚一巴掌拍向嬴政的後腦勺,笑罵道:“臭小子,在父王麵前還裝!”
    “嘿嘿~~”嬴政尷尬一笑,捂著後腦勺,完全沒有往日的陰沉和算計,此刻反倒像是個沒有心機的開朗少年。
    子楚滿眼慈祥,笑著說道:“你在邯鄲多年,跟在趙詩雨身邊,經常接觸郭開他們,想來也知道這玄鷹軍是秦王手中的底牌!”
    “政兒你現在是嫡公子,日後肯定要繼承這秦王大位,這玄鷹軍為父也遲早要交於你手,所以不必緊張,也不用顧忌什麽!”
    “是,父王!”嬴政鄭重其聲,心裏滿是感動。
    回到秦國以來,雖然暗地裏的權謀算計數不勝數,但是子楚和趙姬,還有王祖母夏太後,這些人都對嬴政萬分疼愛,這才是讓嬴政安心的所在,這便是家!
    子楚就像是慈祥的老父親,在自己麵前從沒有為王的架子,就像是常人家中的老父親,讓嬴政感受到了父愛的關懷,特別暖心。
    這時,舔完手指後就閉眼沉思的玄巍,此刻睜開了眼睛,有些意猶未盡地看了眼桌案上的羹湯,挪步來到了子楚麵前,正色執禮:“王上!公子!”
    聲音渾厚,沒有內侍那種尖利刺耳的感覺。看樣子隻是偽裝的內侍!嬴政心裏暗暗猜想。
    “怎麽樣了?”子楚見狀連忙詢問。
    子楚問起,玄巍連忙將詳情盡數道來:“王上,湯中所下的乃是蝕骨散,用楚地南疆特有的蝕骨毒花,再加五種至寒毒蟲煉製,無色無味奇毒無比!此毒一旦進入人體,將會腐蝕進筋骨當中,即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無法用內力排出,而且世間根本就沒有解藥,毒發必死!”
    必死的毒!還沒有解藥!即便是內力也無法驅除!!嬴政一聽臉色就變了,一是沒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毒藥,二是看到玄巍活蹦亂跳地講說這種毒中者根本無救,那內心是相當混亂。
    旁邊,子楚的臉色很是難看,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悶聲問道:“能查出是從哪裏來的嗎?”
    玄巍聽後接著答道:“王上,天下能做出此毒的隻有南越巫門,數量稀少且價格高昂,根本不是一般勢力能買得起的。”
    “……”子楚的臉更加陰沉了,眯著的眼睛中逸散出絲絲殺意,令人膽寒。
    “好了,你下去吧!記得暗中調查,看能不能與這一門派溝通,尋找出購買此毒之人的消息。”
    “喏!”玄巍恭謹領命,退了下去。
    屋內,就僅剩子楚與嬴政二人。
    “政兒,你覺得會是誰派人下毒刺殺你?”子楚緩步來到窗前,看向屋外的綠植,冷不丁問了一句。
    嬴政看了看子楚的背影,想了一想,出聲說道:“以天下奇毒,再加上一流高手,這是兩手準備,確保嬴政必然身死於此!在秦國,跟嬴政這麽深仇大恨的,也就隻有羋係了!”
    “那你可知,他們為什麽會這麽恨你?”子楚又問一句。
    嬴政端眉正色,平淡說道:“因為羋係想要借住曆代秦王之勢,繼續在秦國當頂流權貴!而自父王開始,秦王將不再由羋係所出,沒了秦王這個靠山,羋係在秦國猶如無根之木,遲早將會落魄!所以,羋係恨嬴政,想以此殺了嬴政,扶立夫人羋珠為後,繼續成為我秦國身上的吸血蟲,以我秦國之血,奉養自身。”
    “你說得不錯,但是還缺那麽一點兒!”子楚轉過身,看著嬴政說道:“若隻是為了士族的興盛與落寞,羋係又豈會甘願冒大不韙而刺殺一國之嫡公子?要知道,若是此事敗落,羋係偌大的家業,將就此破滅,全族上下將盡數斬首,無人可活!”
    “若隻是為了一族之興衰,羋係為何甘冒如此風險?不惜成為滅族之罪人?”
    子楚的話,讓嬴政陷入了沉思。
    若說羋係是為了士族興衰而與子楚朝中爭鋒,但是往常也並未有如此激烈的反應,甚至不惜在王宮之中,在秦王的眼皮子底下刺殺嬴政,這跟魚死網破有何區別?
    嬴政在未入鹹陽之時,雖然經曆過兩次刺殺,但是自從進了秦國境內,這一年多以來沒有遇到任何的劫殺,就連去年冬狩,那麽好的機會羋係也並未出手,為何如今卻要在這宮牆之中,在三千禁衛軍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殺之事?
    嬴政心裏開始思索,這其中的緣由或許並不在羋係的身上。可若是不在羋係身上,那會在誰身上?
    瞧見嬴政陷入沉思,子楚輕輕一笑,複又說道:“以往在秦國朝局交鋒之中,羋係雖然知道為父有取締羋係之心,但是卻並不會將自身存亡都置之不顧。因為羋係知道為父的心性,即便羋係在交鋒當中輸掉,也不會有滅亡之危。所以,羋係自然犯不上冒險。”
    “可是如今,在政兒你入秦之後,你的鋒芒太過顯露,行事起來更是肆無忌憚,公然在華陽殿頂撞太後,更是在國宴之上向羋係群臣毫不遮掩地表示自己的憤恨。僅僅這些,可能羋係隻會將你當作是一個優秀的少年公子,可是你接下來的作為,卻讓羋係得知,你有亡羋係之心!”
    “趙使入秦,熊啟內訌,這本來是弱羋係的絕佳良策,即便到最後羋係知道這其中有人作梗,在合信酒樓和玄鷹軍的運作下,他也查不出什麽端倪!可偏偏,你將消息故意泄露給了孟羋,更是讓熊啟在羋係麵前說出,這才是讓羋係下定決心要致你於死地的關鍵因素!”
    “私藏軍備,在任意一國都是誅九族的大罪過。而被羋係視為最後底牌的軍備,也相當於羋係的逆鱗,卻被你當作引出事端的棋子,並加以利用,這已經是要將羋係往絕路上逼了。偏偏,你還自己在羋係麵前顯露出來,讓他們知道了這背後欲致羋係於死地的人是你嫡公子嬴政,羋係能不拚盡全力將你滅殺嗎?”
    子楚深深看了眼嬴政,悵然道:“羋係,將你視為了你死我亡的必殺之人。”
    “……”嬴政在一旁默默傾聽,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
    按照子楚講來,這其中確實跟嬴政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人在受到極端的壓力之下,都會陷入瘋狂,將壓力反彈回去。亦如如今的羋係,被嬴政逼上了絕路,所剩的唯有一條道走到黑,徹底將嬴政滅殺!因為在羋係的眼中,嬴政根本就沒有為羋係留一條活路。
    嬴政聽了之後,有些難以理解,不禁質問子楚:“可是父王,兒臣入秦之前遭遇到兩次刺殺,無不凶險重重,這一切都出自羋係之手!難道嬴政將羋係逼入絕路不應該嗎?”
    子楚聽出了嬴政話裏的不悅,無奈地歎了口氣,放緩自己的聲音,溫和說道:“父王並非責怪你逼壓羋係太甚,而是既然你選擇了與羋係對抗,並想出驅狼吞虎這樣的好計謀用來分化羋係內部,那為何不在幕後耐心等待呢?為何還要在羋係麵前顯露行跡,無端將自己置於險地?”
    “若是你沒在孟羋麵前道出詳情,甚至沒有應下孟羋的相邀,這一切根本都無關大局,羋係照樣會離心,趙使照樣會離開鹹陽,朝堂之上我王族也終將壓下羋係,你也用不著受今日之險,難道不是嗎?”
    “……”嬴政又沉默了下,皺著眉頭,心裏開始有些混亂,甚至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內心,隻顧悶聲回了句:“兒臣此舉是為了激起羋係的怒火,為了讓羋係失去理智,從而露出破綻,好再次應對!”
    “如今兒臣遇刺,這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父王剛好可以趁機清算宮中羋係的手眼,對羋係絕對是又一重創!這豈非善事?”
    嬴政很不理解,為何都是對付羋係,父王卻不認可自己的謀算?
    嬴政皺眉的神情,子楚看得分明,當下來到嬴政身前,把手放在嬴政的肩膀上,滿懷慈愛,說道:“對為父而言,不論是羋係,還是權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有你!”
    “為父不願看到你為了權利爭鬥而變得毫無底線,甚至為了爭一時之長不惜自己的安危,這樣的你讓為父感到陌生,更感到恐懼。這樣的你,跟拿所有一切賭殺嫡公子的羋係有何分別?”
    “君子不居於危牆之下!不以別人為棋子的人,卻將自己視為棋子,這豈是君子之道?若是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重視,日後還有何物會被你所重視??莫要將這些人心之失,當作自己的能力,否則以後,你或許會成為如今自己所厭惡的人。這才是為父最重視的!”
    “……”嬴政無言以對,愣愣地看著子楚,忽然有些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所在乎的底線,竟然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自己的內心。
    君子若是不自重,連自己的安危存希都毫不在乎,照這樣下去,這天下還有什麽能被君子放在心上的?
    “沒有底線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嬴政突然想起了趙詩雨所說過的話,心中不免有些黯然。
    若是父王未曾說起,自己會不會也會被這權利漩渦吞噬了心智,成為沒有底線的人。
    “嘶……”驀然間,嬴政倒吸了一口涼氣,如醍醐灌頂,突然反應了過來,身在鹹陽這個權利中心,自己的心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就悄然發生了轉變,變得不再像以前一樣純粹,染上了權欲之色,變得陌生、可怕。
    或許,在將一切告於孟羋的那個晚上,荊軻質問自己的話,也是感覺到了什麽吧……
    權利,才是真正的蝕骨之毒,比任何現實意義的毒藥都要致命!它會在不經意間,潛移默化,改變人的心智和品性,直到察覺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為時太晚……
    嬴政的激烈反應,子楚都看在眼裏,知道兒子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心裏已經有了警戒。
    當下,子楚笑著說道:“政兒,你還小,為父在你這個年紀,還不過是隻知道偷玩耍滑的少年。不像你,已經是我秦國的嫡公子,才名傳頌天下,更是碾壓諸國公子,這是你比任何人都要強的一點。”
    “但同時,這也是你最致命的弱點。你少年成才,擁有了旁人窮極一生也難以追求到的才名和地位,但是長時間處於這樣的順境當中,也會讓人滋生出驕縱之心!”
    “為父知道你自視甚高,自認不會受此影響。可是如今的你,究竟還是不是像剛入鹹陽的時候一樣赤誠,不沾半分私利?身處在秦人的頌揚和士子的傳唱之中,政兒你的內心是否一直認得清自我,無驕縱自滿呢?”
    “……”嬴政繼續無言。
    子楚的話,就像是燒得通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了嬴政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
    子楚沒有停歇,緊接著說道:“此次你在孟羋麵前坦露自己的城府,相當於在羋係麵前炫耀,炫耀對方被你當做棋子一樣玩弄,那個時候的你,究竟是居高臨下、藐視羋係的心態多些,還是理智地想謀算羋係多些?”
    “羋係即便一時失勢,但是體量在那裏放著,根本就不是尋常士族可比的!你在這樣的存在麵前肆意嘲弄,是因為你的理智嗎?還是你已經不將羋係放在眼裏了?你的心裏,何時也開始有了驕縱之心?”
    “轟隆~~~”子楚的話,猶如春雷炸響在嬴政心中,讓嬴政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看到了那一直被自己認為是自信的傲慢。
    這樣的傲慢,究竟是什麽時候滋生起來的,嬴政已經無法回想起來了。或許是在秦國頌揚嫡公子之名的時候;或許是察覺到羋係陰謀的時候;又或許是羋係受自己擺弄,享受著操縱敵人的快意之時;又或許,在一踏上秦國這片土地之時,就已經開始了。
    傲慢猶如附骨之疽,不經意間就已經深植於內心深處,更有這讓人迷惑的外衣,分不清自我,不知不覺就沉迷其中。
    嬴政突然感覺到,自己或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優秀,自己就像是尋常人一樣,也會驕縱,也會自滿,少年所犯的錯誤,自己也會觸犯,甚至可能會造成比尋常人更加難處理的後果。揮動權利的武器,所造成的破壞,要比尋常人更加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