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啊”了一聲，委屈捂著腦袋。
    “師父，徒兒哪敢唐突佳人？是小玉姐姐非要讓我這麽叫的。”
    李思繼續解釋：“您還記得，去年徒兒去調查過石壽村一樁案子嗎？便是那次，徒兒途經八方混元湖，正遇上一夥賊人，要劫威遠鏢局的鏢。徒兒就順手幫了一把，又與他們同了一小段路。”
    威遠鏢局鏢隊裏領頭的少年，自稱蒲家六公子，生得有些秀氣，眉宇間倒是透著英氣。
    六公子比李思長兩歲，武藝不錯，人也聰慧，與他很聊得來。
    是以威遠鏢局交了鏢，要感謝李思，請他吃飯。
    李思便應邀，欣然前往。
    沒想到，六公子卻姍姍來遲。
    李思正詫異，一群鏢師七嘴八舌解釋起來。
    說六公子，不是六公子，是女扮男裝的六小姐。
    李思震驚，一抬頭就看見俏麗可愛的少女，粉衣素裙而來。
    還真是同六公子，長得一模一樣……
    李思還沒講完。
    身穿著月白衣裙的少女身影已出現在小徑上。
    她一根月白發帶束發，肅靜瀟灑，一手撐著傘，挎著竹籃，另一手提著食盒而來。
    山徑濕滑，那秀麗身影卻似乎完全不受影響，走得穩穩當當。
    看見方多病和李思，少女眼睛一亮，竟然又加快了腳步。
    方多病堪堪為她捏了把汗。
    卻見她裙裾舞動，繡鞋不濕，健步如飛。
    方多病一時看得“嘖嘖”稱奇，直感歎這不愧是威遠鏢局家的小姐，果然頗有江湖女俠的英姿颯爽。
    當年的蒲蘇蘇，想來也是這般風采。
    隻可惜遇上郭禍這麽個心狠手辣的渣男，慘死采蓮莊。
    少女越走越近。
    雨水打濕她額前碎發，卻掩不住她臉上的明亮笑容和身上的天然活力。
    雨在她越走越近時，漸漸停了。
    蒲小玉清脆悅耳的聲音，打破了山間的沉寂。
    “阿念，我來了。”
    李長念，是李思行走江湖用的化名，也是方多病給他起的。
    蒲小玉自從知道了這個化名，便一直叫他“阿念”。
    她快步走過來，微微有些喘：“可算趕上了，這山路下雨可真滑。”
    蒲小玉目光轉向方多病，看到他通紅的眼睛，笑容立刻收斂許多。
    她趕緊將裹著油紙的食盒、竹籃和油紙傘，都塞進李思手裏，恭恭敬敬向方多病行了一禮。
    “威遠鏢局蒲小玉，見過方門主，小玉不請自來，失禮了。”
    方多病微微一笑，伸手虛扶：“蒲小姐不必多禮。”
    蒲小玉懂事體貼，沒有多問，而是將籃子放在旁邊一處幹燥些的大石上，掀開油布。
    籃子裏並非現成的食物，而是一捧鮮嫩欲滴、帶著水珠的翠綠艾草，還有一小袋糯米粉、一小罐澄黃的菜籽油、一小壇清香的蜂蜜、一包飽滿的紅豆……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石臼和擀麵杖。
    “小玉姐姐，你這是要做什麽？”
    李思有些好奇，方多病也看著蒲小玉。
    “方門主，阿念”
    蒲小玉的聲音帶著一絲靦腆，又充滿了真摯。
    “我想著，光是帶現成的吃食來祭拜，總覺得……不夠心意。所以特意去采了雲隱山最嫩的艾草，帶了材料來。咱們一起做青團，好不好？”
    她抬頭，看向那排寂靜的墳塋，眼神清亮而鎮重。
    “方門主，我聽阿念說過，從前，笛前輩和芩前輩都還在時，你們每年都在蓮花樓，一起動手做青團。”
    一起做青團？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方多病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中微帶暖意。
    眼前閃過李蓮花離世後，他們第一次過清明的畫麵。
    笛飛聲如臨大敵搗著艾草。
    那艾草汁四處飛濺，他一臉嫌棄，皺著眉，累得滿頭大汗，最後還是把石臼搗碎了。
    芩婆一邊調餡，一邊看笛飛聲搗艾草，實在沒忍住笑，一不小心，打翻了碗。
    笛飛聲飛奔下山，重新買了石臼。
    三個人一通忙，終於做好了青團。
    後來，就多了個跑前跑後的小屁孩李思，清明，也總算明朗幾分。
    可沒過多久，笛飛聲便遠赴他鄉，葬身異國。
    之後便是方多病與芩婆，帶著李思做青團了。
    再後來，隻剩下方多病、李思師徒倆。
    那一年，方多病做青團，李思幫忙，兩人做了不少青團。
    可是，方多病隻吃了一口，就沒有再吃，也不讓李思吃。
    此後，他們清明便再也沒親手做過青團。
    方多病想拒絕。
    可是，看著李思期待的眼神，看著蒲小玉真誠的笑臉，再看看那籃子裏生機勃勃的艾草。
    冰冷的絕望，似乎被這充滿生活氣息的提議，撬開了一絲縫隙。
    “好，一起做。”
    方多病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艾草清香和雨水泥土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將那些破碎的回憶和眼前的生機一同吸進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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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墳塋旁，蓮花樓裏，三人一起製作青團，如一場特別的祭奠。
    方多病挽起袖子，洗淨雙手，接過了蒲小玉遞來的石臼。
    他沉默地，一下一下，用力搗著鮮嫩的艾草，翠綠的汁液慢慢滲出，染綠了他的指尖，也染綠了雨後清冷的空氣。
    一股帶著泥土芬芳的清香彌漫開來。
    他想起了李蓮花。
    他們初見，正是清明。
    李蓮花也曾給他做過青團。
    他說，搗艾草要帶著三分耐心七分敬意。
    方多病笑說：“你還挺鄭重啊。”
    李蓮花沉默了。
    方多病看著李蓮花搗艾草，一下一下，果然認真又虔誠。
    那時，方多病並不理解李蓮花的心情，卻無端端地，感染了李蓮花的情緒。
    直到李蓮花離世後，他自己做青團。
    方多病才明白，李蓮花是在製作青團，也是在追思故人。
    方多病其實很喜歡看李蓮花下廚。
    因為李蓮花每次下廚都帶著難得的愜意和虔誠。
    最初，他不懂為何李蓮花這樣認真，做出的飯菜，味道會千奇百怪。
    後來才知，那是因為他的味覺早就出了問題。
    蓮子羹裏加辣椒？
    已經算好的了。
    想當年，李蓮花特意給方多病做的青團——
    方多病不想說，那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裏麵不僅有辣椒，還有迷藥。
    他高高興興下筷，勉勉強強吃完，還來不及違心說一句：“好吃”，就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醒來時，又被扔在路邊。
    方多病顧不上還有些暈乎的腦袋，火冒三丈，跳腳大罵，罵完，又開始尋找蓮花樓的蹤跡。
    他也想不通，他那時為何對李蓮花如此執著。
    因為他老惹他生氣？
    因為他是他在江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或許隻是因為，他是李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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