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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這是一個溫暖的春日。
若有似無的風很柔和,微風輕拂,撫過草木的新芽。風將諸多淡色花瓣吹到空中,帶到四麵八方。
回船問屋兼藥材批發商長崎屋別館的緣廊上,也有淡紅色的花瓣如雪般散落一地。會議屋子發出嘎吱聲響的小鬼鳴家們在花瓣上滑行嬉鬧。
「呀哇呀哇!」
「嘎啊嘎啊嘎啊!」
長崎屋從以前開始就棲息著眾多妖怪,悠哉地在這裏生活。鳴家們收集花瓣,抱滿懷後從彼此的頭上灑下,發出歡呼聲。
「呀嘰!」
有好幾隻鳴家費勁爬到坐在長方形火缽旁的少當家一太郎腿上。看到這個景象,一旁和少當家一起喝櫻湯(注:鹽潰的櫻花茶,多以八重櫻製作,為婚宴不可或缺的飲品。)的小紅露出微笑。散落的花瓣在她的和服跟腰帶上增添了春季獨有的淺淺花樣。
小紅看著庭院說「期限就快到了」,然後轉頭望向少當家。
「噯,少當家。我真的很喜歡少當家喔。」
以前我也說過,你還記得嗎?小紅問。她說,我想,在誕生到死亡的這段時間中,少當家肯定會是我最喜歡的男子。聽到這句話,少當家放下茶碗還以一笑。
「嗯,我記得呀。小紅無論何時都最喜歡我吧。」
接著,他用溫柔的語氣告訴她:
「我也喜歡小紅喔。從小紅還小的時候開始越毫無改變,一直都很喜歡。」
聽到他這麽說,小紅羞紅了臉,好似櫻花花瓣的花心染著淡淡緋紅的模樣,十分嬌俏可人。
「啊,今天真的好多花瓣飄落呀。」
少當家再度將視線轉向庭院,好半晌就這麽和小紅一起望著這特別差麗的春季片刻。花便是將春天染上若有似無之櫻色的雪。
「這個季節的天空之所以充滿比其他時節更強的白光,或許是因為有花瓣飛舞的緣故呢。」
少當家看著外頭說。
「風都變成花瓣色了。」
小紅隻是一個勁地笑,沒有再多說什麽。原本望著庭院的少當家緩緩轉頭看向小紅。
他的眼中泛著淚光。
一
「鬆之助少爺的親事好像終於定下來了。」
少當家正在長崎屋別館曬太陽,家丁大哥佐助拿來茶點櫻餅。裝有點心的木缽剛放到緣廊上,隨即散發出好聞的櫻花香氣。
少當家點頭。
「哥哥昨天好像去和爹商量,說他想娶玉乃屋的阿咲小姐。」
與鬆之助相戀的阿咲是玉乃屋的次女。兩人在前段時間相識,很快就喜歡上彼此。然而身為玉乃屋繼承人的長女阿倉體弱多病,鬆之助在意繼承家業的問題,因此與阿咲的親事遲遲沒有定案。
「不過嚇了我一跳。哥哥竟突然下定決心,說他想要另立門戶。」
少當家這麽一說,坐在旁邊的佐助直咧嘴偷笑。
「少當家,其實呀,這次的事情似乎有一點內幕。」
狐狸們前陣子似乎看到鬆之助和阿咲在稻荷神社附近談話。根據狐狸們的轉述,竟是阿咲主動要求鬆之助娶她。阿咲與父親及姐姐阿倉討論後,為玉乃屋的繼承人問題做出了決定,三人都同意由阿倉找婿養子繼承玉乃屋。然而重要的鬆之助卻完全沒表態,這讓阿咲著急不已。
「也就是說,鬆之助先生似乎是被姑娘家推了一把,才下定決心。」
「哎呀。」
少當家睜大眼睛。
「不過無論背後有什麽樣的內情,總之這是件喜事。」
佐助笑著說。才剛訂好親,他們似乎就馬上著手籌辦婚禮了。
「嗯,沒錯呢。」
雖然這麽說,但少當家似乎有些無精打采,也沒伸手拿櫻餅,隻從別館的緣廊望向庭院裏的花。
長崎屋中庭這株櫻樹,據說是前陣子通町大火中殘存的古木,樹上的花差不多要開了。
火災過後,由於臨時宅邸要搭建在原本種著櫻花的地點,難得逃過一劫的櫻花將遭到拔除。從熟識園丁口中聽到這件事後,長崎屋的主人藤兵衛接收了那株櫻樹。
堅韌的櫻花很吉利。藤兵衛說若沾沾櫻花的喜氣,少當家的身體或許能變得健壯,於是花了大把銀子移植。拜此之賜,通町的「長崎屋『孝子』傳說」又增添了一項。
兩三天前開始一朵兩朵綻放的櫻花,不久就會盛放。對少當家來說,這大概會成為讓他想起哥哥的樹。
「哥哥就要離開長崎屋了呀。得送點賀儀才行。」
鬆之助是藤兵衛的庶子,因此雖是長兄,娶妻後就得另立門戶。在諸多親事找上鬆之助時,藤兵衛就和店裏所有人說清楚這事。長崎屋和玉乃屋似乎馬上就談及讓兩人開間小梳妝鋪之事了。
「……該送什麽才好呢?」
少當家像隱居老人般弓起背,望著花這麽說。看到他這副模樣,佐助將櫻餅放到小碟子上,稍稍泛起苦笑。
「少當家,您覺得寂寞嗎?」
鬆之助的親事從好一段時間前就開始談了。佐助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會自立門戶,或成為別人家的養子,總之一定會離開長崎屋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少當家微微噘起唇,板著張臉看向佐助拿給他的櫻餅。
「因為……有時候就算理智上明白,還是會感到寂寞嘛。」
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旁呼喚少當家。視線一轉過就看到另位家丁仁吉用托盤端著碗,出現在別館中。
「少當家,鬆之助先生要開新店的地點似乎很快就會決定了。好像離日本橋相當近喔,聽說從大道轉入一條直行小路處,剛好有一間空屋。」
「已經要定案了嗎?還真快呀。」
「為了慶祝鬆之助先生自立門戶,少當家,請一口氣喝幹這碗藥湯。」
仁吉這麽說,並遞出混雜深青色與紫色的液體。少當家的臉色變得和藥湯一樣發
「我沒聽說過這麽奇妙的慶祝方式呀。」
「這是對感冒、江戶病(注:即腳氣病。)還有胃病都很有效的珍貴藥物喔!您問我這是用什麽製成的?少當家,不要在喝藥之前問這種問題。」
仁吉微微一笑,俊秀的麵容說出駭人的話。
「裏頭又加了怪東西吧?」
少當家坐在緣廊上後退。
其實這兩位家丁大哥和在別館玩的小鬼一樣是妖怪。由於上一代與妖怪結下良緣,長崎屋與妖怪的關係密切。
所以少當家的藥裏有時會被任意加進讓人覺得並非此世之物的藥材,仁吉成天主張如此熬出的都是靈丹妙藥。此時佐助安慰般地說:
「少當家,這藥或許有怪味,但喝下仁吉熬的藥湯後,即便是三春屋榮吉做的甜點,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喔。」
我去隔壁買過來吧?他認真地這麽說。聽到這段令人笑不出來的話語,少當家歎了口氣。
既是他的兒時玩伴,也是點心鋪「三春屋」繼承人的榮吉,是個天生沒有做點心餡料才能的甜點師傅。其點心餡料的味道也逐漸在長崎屋附近成為傳說,成了具有不吉味道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榮吉做的點心,妖怪們也不會像人類那麽嫌棄。聽到點心一詞的鳴家們爬到少當家腿上。
「少當家,有榮吉做的點心嗎?也給我們吃嘛。」
他們東張西望地問,隻聞到感覺很好吃的味道,可是點心在哪裏?少當家苦笑著將裝櫻餅的木缽推給鳴家。
「剩下的全都給大家一起吃吧。」
瞬間,眾多小鬼從房間裏湧出。
「哦哦,我就在想點心時間快到了。」
不知為何連付喪神蒔繪獅子和織部茶器、野寺坊和獺等其他妖怪都出現了,木缽轉眼間空空如也。
忽然間,房間一角傳來帶有嘲諷意味的聲音。開口的是器物經過百年光陰變成的妖怪:付喪神屏風覷。
「哎,鳴家們真是狼吞虎咽。」
明明派不上用場,卻盡是吃一堆甜點,也真難為給你們點心吃的少當家呀。他冷冰冰地對鳴家這麽說,而且還無視鳴家們的瞪視,飄然來到少當家的身邊,將握在掌中的東西給他看。
「少當家,拿這當成送給鬆之助少爺的賀禮如何?既然他即將成為梳妝鋪老板,現在想必會想在身上配戴點精致的小東西吧。」
他手上拿的是縮成一團的渾圓貓形墜飾,由瑪瑙雕製而成,呈虎斑貓造型。看到那個墜飾,鳴家們不滿地鼓噪起來。
「那不是放在一號倉庫角落的東西嗎!」
「又不是屏風覷的東西,是長崎屋店裏販賣的商品。你竟然擅自拿過來
「咿呀!」
然而少當家一臉興味盎然地凝視著墜飾,屏風覷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鳴家和其他妖怪們一臉不悅,一同衝出別館的房間。
「我也去找賀禮!」
「喂,不要隨便把商品搬出倉庫喔。」
家丁大哥們眉頭緊鎖,連忙對妖怪們這麽說。要是放著不管,難保他們不會連陳列在店裏的商品都拖出來。但是不願認輸的鳴家們看起來都像要拚老命,其他妖怪們也覺得好玩得不得了,一起加入尋找的行列。
「哎呀呀。」
少當家泛起苦笑。
接著,半小時後。
別館的寢室中,擺滿形形色色的物品。
有不知是從哪裏拿來的掛軸,一旁放著盛在盤上的丸子。有單件和服、大草鞋、黃表紙、春宮圖、燉蘿卜、茶碗、鍾、少當家的筆硯、葉子、金唐革(注:於十五世紀誕生於義大利的皮革藝術,在皮革上貼上合金金箔,以壓模壓出浮雕花紋再加以上色。在江戶時代傳進日本,日後雖被禁止進口,卻使日本發展出獨自的金唐革技術。)、荷包、破損的提燈和籃子等,五花八門。
佐助從中找到在回船問屋使用的秤錘,皺起了眉頭。
「所以說,我不是說過不準亂動店內商品嗎!」
「我們沒有碰販賣的商品呀。」
「我們拿的是店裏用的東西。」
鳴家們笑嘻嘻地點頭這麽說。佐助和仁吉朝妖怪們露出恐怖的神情。
「受不了!盡是一堆看不出哪裏像是祝賀禮物的東西。」
這個時候,少當家望向放在各色物品外圍的籃子,困惑地歪頭。籃子裏看起來好像塞滿了布。
「欵,仁吉,佐助。」
他指著那團布。花瓣落在布上,形成美麗的花紋。
「這個籃子是從廚房拿來的嗎?廚娘阿熊會生氣喔。」
佐助稍微掀開那團布查看,緊接著發出驚訝的叫聲。
「什麽!這裏麵放著一個小嬰兒呀!」
大家都望向籃中。看起來很困倦地閉著眼的,是個脖子都還挺不起來的小嬰孩。佐助望著鳴家的眼神十分駭人,黑眸眯了起來。
「你們在搞什麽,怎麽可以把嬰兒撿回來啊!快點放回原位!」
聞言,鳴家用不開心的聲音叫了起來。
「嘎咿!我才不知道這個孩子從哪來的。」
「我也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L
這時連仁吉也瞪了過來,鳴家們都快哭了,但大家都堅持沒看過這個嬰兒。
「不然是誰把這孩子帶來的?是其他妖怪嗎?」
就算由少當家來問,也無人回應。仁吉俊美的臉龐不悅地繃緊。佐助猛然站起,逼近妖怪們。眾妖怪都躲在角落僵硬不動,縮成一團。
二
總而言之,得弄清楚嬰孩的來曆,把他送回家才行。
「我不會生氣的,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孩子本來在哪裏?」
即便少當家詢問待在別館的妖怪,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定是從外頭走過來的。」
「哦,鳴家認為這個連爬都不會的嬰兒會走路呀?」
取笑般地這麽問的是屏風覷,他馬上就被三隻鳴家狠狠咬住。
「唉,這是怎麽回事呀。」
少當家歎著氣,再度低頭望向籃中。這個時候,他倏然挑起一邊眉毛。
「仁吉、佐助,你們兩個稍微看一下。這個嬰兒……有點奇怪耶。」
「咦,哪裏奇怪?」
家丁大哥們同時轉頭看向少當家所指的方向,接著兩人都麵露些許困惑神情。
「欵,你們看得出來吧?這孩子比剛才長大了一些,脖子已經挺起來了。」
「哎呀……真的呐。」
「呃,難道說這個嬰兒不是人類?」
家丁大哥們露出訝異的神情,但都沒有懷疑少當家所說的話。少當家的祖母是個大妖怪,因此少當家很了解妖怪等非人生物。也因為這個緣故,少當家周圍總是聚集著妖怪。
兩人再次低頭窺看籃中,接著慢慢抬起頭。對彼此點頭後,佐助環抱雙臂。
「看來這孩子真的不是人類呢。由於這孩子實在太幼小,剛才有點看不出來。」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突然出現在別館呀。大概是哪個妖怪的孩子吧。為什麽會以這麽年幼的姿態來到別館呢?」
少當家露出煩惱的神情,仁吉則環顧四周,目光隨即在庭院停下;他輕輕泛起一笑,朝櫻花古木走去。進入庭院中與櫻木麵對麵後,他馬上彬彬有禮地低頭致意。
「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古老櫻樹的妖怪呢。」
「哎呀,這個嬰孩就是那株櫻花樹嗎?」
少當家對他露出興致高昂的表情,但仁吉有些困惑地稍微搖頭。
「這孩子並不是櫻樹大人本身,而是經過長年歲月化成妖怪的櫻花樹的花瓣吧。」
「哦,這樣呀。」
少當家立刻就接受了仁吉的說明。這是因為他曾聽聞仁吉的真身,也就是名為白澤的神獸是種通曉萬物,對妖怪、神靈及鬼神的認識無人能及的存在。告訴他這件事的,是身為窮神的圍棋對手金次。
仁吉仰望著櫻花道:
「這株古木大人在今年成為長崎屋的一員,因此才會在這個開花時節,將花瓣大人送過來作為招呼吧。」
聽到仁吉恭敬有禮的話語,少當家從緣廊探出頭,望向庭院。這株櫻花並不很大,但樹幹呈現黑色,刻劃著它經曆過的歲月。
顯得有些難以接受的佐助查看籃中後,露出驚訝的模樣,停下了動作.不明所以的少當家從旁探看籃子,接著用很愉快的聲音說道:
「哎呀,這孩子已經能坐起來了。」
小嬰兒發出「呼耶」的聲音,上下揮舞著手。鳴家們迅速靠近,孩子就抓住鳴家的手臂,滿臉開懷。
「嗚噗!」
「噯,真可愛。雖然不知道在說什麽,不過這孩子很開心呢。」
少當家露出久違的明朗笑容。
「對喔,哥哥娶妻後,或許過一陣子就會生下這樣可愛的侄子或侄女呢。」
既然店鋪位在日本橋附近,離長崎屋並不算遠。少當家可以去店裏玩,等孩子長大一點,說不定也能跟保母一起到長崎屋來。少當家盡情想像起未來。
「哦,這可真棒呢。」
看到少當家開心的模樣,把少當家放在第一順位的家丁大哥們心情大好。然而盡管櫻花花瓣化身的嬰兒可愛得不得了,兩人卻都沒有對孩子露出溫柔的表情。
「你們兩人都不擅長應付嬰兒嗎?」
兩位妖怪兄長形同養育少當家長大的人,但兩人來到長崎屋時,少當家已經五歲。少當家心想他們或許是不習慣跟嬰兒相處,並再度將視線轉向可愛的孩子……此時少當家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嬰孩又變得更大了,已經爬出籃子,正在爬來爬去。
「真是個轉瞬間就會變化的孩子呐。」
按照這個情況,確實有可能成為使家丁大哥們不安的源頭。要是她非比尋常的成長速度不小心被店裏的人看到,他可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少當家拜托妖怪們照看孩子的狀況,然後把嬰兒的籃子放到別館的起居室。
隔天他睡過頭,直到上午四時(注:約是現在的上午十點。)才到隔壁房間查看,發現嬰兒已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走路了。
「哎呀,好像需要找一件長度更長的衣服呢。」
見少當家憂心,妖怪們便一頭栽進放有少當家衣物的古舊箱籠中。總之,他們先迅速挖出了一件看起來夠小件的和服。
「無論如何,先改變對這孩子的稱呼吧,已經不適合繼續叫她小嬰兒或花瓣大人了。我想想喔,由於她是女孩子……小紅這個名字如何呢?」
花瓣嬰孩很適合以櫻花的淡紅色為名。聽了少當家的話語,房間裏的妖怪們都欣喜不已,但家丁們一看到走起路來的孩子,卻露出更加苦澀的神情。
「少當家,我們已經確實收到來自櫻花大人的招呼了。既然已經收到招呼,就快點請櫻花大人將小紅帶回去吧。」
這麽說著並站起來的是佐助,他隨即朝裝著嬰孩的籃子伸出手。
「畢竟長崎屋的別館無法養育嬰孩呀。」
「她難得來到這間別館,讓她待一會兒也沒什麽關係吧?」
就算少當家這麽說,家丁大哥們還是說早點把小紅還給櫻樹大人比較好,不肯讓步。
「總而言之,請少當家用早膳吧。」
「我說呀,比起嬰兒,你們更擔心吃飯的問題嗎?」
少當家感到疲倦似的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待在房間的妖怪們迅速消失在陰影中。他不禁繃緊身子,視線望向庭院。不多時,聽見輕盈的腳步聲靠近。一位頭上簪著紅花的孩子現身,朝少當家露出笑容。
「哎呀,阿琳,歡迎你來。你今天也插著可愛的簪子呢。」
阿琳是深川木材批發商中屋的女兒。少當家曾在阿琳迷路時把她撿回家,因為這層緣分,她後來時常到長崎屋玩。不知道是否因為年紀尚幼的關係,她好像看得見人類照理看不到的鳴家,而且似乎覺得他們很有趣,每次來別館都會跟他們一起玩。
阿琳今天也準備朝鳴家們伸出手,卻在緣廊前稍微停下腳步,直盯著少當家的方向。少當家心下疑惑,回頭看向她凝視的方位,接著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那裏有一位身穿過短的和服,看起來年約三歲的女孩,回盯著阿琳看。
三
看到陌生孩子,阿琳困惑地歪著頭.麵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女孩子,小紅好像也說不出話。
看到又長得更大的小紅,少當家跟佐助等人都小聲發出呻吟。
(這也長太快了吧,傷腦筋。)
見自己到來前就有個小女孩待在別館,阿琳似乎感到很不開心。她緊抿著唇,站到緣廊上。接著,她仿佛把鳴家當成屬於自己的東西一樣,朝少當家腿上的鳴家伸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小紅突然搶先抓住阿琳想握住的鳴家的右手。看到這一幕的阿琳立刻握住鳴家的左手。
「鳴家是我的。」
「小鬼是小紅的東西。」
「嘎嘰!」
年幼的兩人隔著鳴家麵對麵,都用力鼓起臉頰。鳴家想動也動不了,全身僵硬地不斷發出可憐兮兮的聲音。
「噯,你們兩個不要互瞪啦,今天一起玩不就好了嗎?」
少當家正想出手拯救鳴家,阿琳和小紅反而各自用力拉扯鳴家,鳴家忍不住叫了起來。
「咿呀!」
鳴家似乎不是個可以延展的生物,他發出尖聲叫喊,然後拚死從兩人手中逃脫,鑽進少當家袖子裏避難。見狀,小紅等人又開始追逐起房間裏的其他鳴家。
「呀哇呀哇!」
鳴家們發出既似哀號又似歡呼的聲音,一同在房間裏跑來跑去,而阿琳和小紅則是開開心心地追在後頭。鳴家遲遲沒有被抓到,兩人就這樣朝寢室跑去。
「哎呀,你們兩個不可以碰放在那邊的禮物喔。」
少當家才覺得大事不妙,但是已經遲了。年幼的兩人一把目光從鳴家轉到排列在榻榻米上的物品,隨即選出中意的東西當成玩具玩。看著兩人的背影,少當家發出無力拘聲音:
「啊啊啊,阿琳,不可以把掛軸當成色紙啦。唉唷,已經折了啊。」
少當家一麵叮囑阿琳,一麵也準備要阻止小紅。小紅將大硯台抱在懷裏,看起來隨時都會摔落地。
然而視線轉向小紅的時候,他臉上表情一僵。
「真的……長得太快了。」
少當家略微屏息一陣,連忙從小紅手中拿過硯台,接著把小紅交給仁吉以便擋住阿琳的視線,然後才轉身麵向阿琳。
「阿琳,我說過不可以亂碰房間裏的東西吧?」
他對她宣告:「你沒有聽話,所以今天不能在別館玩。」佐助好像等待這句話已久似的,輕鬆抱起一臉泫然欲泣的阿琳,快步從緣廊走到庭院裏。
「今天就到夫人的起居室玩吧。」
說完,他馬上把眼神依舊追著鳴家跑的阿琳帶到主屋。仁吉這才把小紅放到榻榻米上,並用斬釘截鐵的聲音囑咐:
「小紅、鳴家,房間都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了。你們一起將散落在寢室中的禮物收好。」
聞言,或許以為這也是種遊戲,鳴家和小紅開開心心地消失在寢室中。仁吉迅速拉上隔絕房間的紙門,與少當家麵對麵。仁吉發出似乎是經過壓抑的歎息,少當家則垂下眉尾。
「一眨眼,小紅就長得比阿琳還大了呢。」
要是繼續讓她們一起玩,阿琳再怎麽說都會注意到怪異之處吧。
「所以我們才會說不可以把小紅留在這裏呀。」
「阿琳什麽都沒有注意到吧,仁吉?」
「嗯,畢竟她們剛才都在跑來跑去,應該沒問題。而且就算一個小孩子說和她一起玩的女孩突然長大了,旁人也不會當真吧。」
但是不能繼續這樣下去。若隻抱持覺得小紅可愛的安逸心態,很快就會無法應付這個狀況。小紅的時間似乎流動得比人類快上許多。
少當家望向榻榻米,對仁吉說了聲「抱歉」。
「你說的對……我本來以為自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但我沒想到會引發什麽樣的狀況。」
少當家說完,突然好像想到什麽在意的事情,稍微皺起臉。當他注意到時,小紅已經長到差不多該習字的年紀。相較於一下子就能站起來的嬰兒時期,總覺得她成長的速度好像稍微減緩了。可是……
可是。
「那麽我們趕快把小紅歸還給櫻花古木大人吧。」
仁吉說完就打算到隔壁寢室帶小紅。但是少當家忽然從旁抓住他的手臂製止他。仁吉揚起一邊眉毛,少當家凝視著他的臉問:
「噯,仁吉,小紅之後會怎麽樣?」
她正在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成長,接著……
「會不會在什麽時候停下來呢?」
還是說,小紅的時間會繼續以驚人的速度流逝,就這樣成長下去嗎?這樣沒問題嗎?
仁吉眉間緊鎖,露出前所未見的恐怖神情。少當家覺得自己好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不由自主放開緊抓的手。
這次換成仁吉凝視著少當家。
「少當家,我一開始就有說過吧。小紅是經過漫長歲月成為妖怪的櫻花之花瓣。」
這就是他的回答。少當家點頭,然後閉上眼睛。
櫻花綻放七天後盛開,再過十天,風就會吹落花瓣。一旦到達這個階段,到嫩葉覆滿櫻樹為止,頂多就隻撐得過二天。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自開始綻放起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是花瓣的壽命極限。
「意思是說,小紅能活著的時間就僅僅隻有半個月嗎?」
一旦開始散落,不管做什麽都無力回天了吧。要是風吹起,花瓣就會被風吹落,就此結束一生。
明明和大家一樣,擁有人的姿態而生,但這樣的一生未免太過短暫。這不就等於她轉眼間就會死去嗎?
「仁吉、佐助,不能想點辦法嗎?」
他忍不住向兩人求助,但兩人隻是輕輕搖頭,不肯與少當家對上視線。總是溺愛少當家溺愛得不得了的家丁大哥們難得沒有接受少當家真心的請求,所以家丁們大概真的對此熱能為力吧。
不過。
「我無法就這樣把她還給櫻花大人,我沒辦法放著小紅不管呀。」
雖然他沒有能設法幫助她的計劃與體力,但是總而言之,他無法視而不見。既然如此,少當家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麽才行。
「少當家!」
聽到他這麽說的家丁大哥們難得露出嚴峻的表情。
「小紅就是小紅,是花瓣呀。至今為止,就算在半個月之中看到櫻花綻放又散落,您也不曾感到奇怪,或覺得不願如此吧?因為這就是世間常理之一呀。您想靠一己之私改變這個道理嗎?」
少當家微微咬住嘴唇。
覺得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苦澀的心情因而充滿胸臆,但是否隻出於少當家的一廂情願呢?
他是否正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小紅身上呢?
可是如果放著不管,小紅總有一天會離開……
即便思考,也無法輕易想到答案。他也覺得妖怪兄長們或許純粹是不願意少當家一頭栽進麻煩事中。
(看這個情況,這次的事件不可能請兩位兄長幫忙了吧。)
他明白。
即便如此,他無論如何還是不想隻說一句「這也沒辦法」就放棄。從隔壁房間傳來小紅開朗的聲音。
看到少當家不肯退讓,佐助仰頭望向天花板。仁吉的視線落到榻榻米上,歎了一口氣。他們的表情莫名緊繃。
四
「哦,一太郎,好久不見。」
隔天,點心鋪三春屋的繼承人榮吉出現在櫻花綻放的中庭。
通町大火時,長崎屋旁邊的三春屋也遭火勢波及。少當家之前住在逃過祝融之災的土牆倉房,但直到大道上的長屋搭建好為止,榮吉一家都寄居在他處。
雖然他們曾為了火災慰問而見過一、兩次麵,三春屋在大路上的新長屋開店時,少當家也立刻上門光顧過;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長崎屋的別館一邊曬太陽,一邊跟榮吉聊天,因此這甚至讓他有種懷念的感受。
少當家興衝衝地從長火缽上的鐵瓶倒出熱水泡茶。榮吉將包在竹皮裏的點心在托盤上擺開。今天好友帶來的點心是親手做的大福。
可是坐在身旁的朋友先吃一口後,就發出「唔唔」之聲,困惑地歪著頭。看到他這個模樣,少當家隻得在吃下肚之前,先對其驚人的味道做好心理準備。以真的相當委婉的方式來說,榮吉是個相當不擅長製作餡料的甜點師傅。
但是這些大福是重要的朋友所做的點心。少當家今天也抱著全部吃得一幹二淨的打算,咬了一大口。
然而。
吃了一口後,少當家點了點頭,對榮吉一笑。
「什麽嘛,今天的味道比以往都還要好耶?」
「真、真的嗎?真的嗎?嗯,果然是這樣,能聽你這麽說真是太高興了。」
榮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對榮吉來說,自己做的甜點被稱讚是比撿到百兩錢還更值得高興的事。
「雖然爹說這樣的成品還端上不台麵,沒辦法給常客吃。」
即便如此,拚命做出的甜點受到稱讚還是很令人開心。聽到榮吉這段話,少當家心生疑惑。
「『拚命』是什麽意思?你至今為止明明已經做過一大堆大福啦。」
聞言,榮吉一口吞下剩下的大福,看向少當家。看到榮吉前所未見的認真神情,少當家不由得正襟危坐。榮吉用平靜的語調說:
「其實小春出嫁後,爹似乎認真覺得必須設法訓練我的手藝才行。」
剩下的孩子隻有榮吉一人。就在那個時候,店鋪因火災而燒毀。就算房子會由房東重建,店裏使用的物品也必須重新采買。
「有許多地方必須用到錢。在這種情況下,我爹娘好像希望我能精進手藝,以消除他們對未來的擔憂。」
「然後呢?」
這件事跟大福有什麽關聯?直視著有些坐立難安的少當家,榮吉說:
「我或許會到哪家店學藝。」
「啊?你要去當學徒嗎?」
少當家睜大眼。榮吉今年二十歲,已經不是混在小夥計之間當學徒的年紀了。但榮吉並不是在開玩笑。
「所以說,應該會變成『點心鋪的兒子到其他地方學做點心』的形式吧。爹會把我托到朋友的店裏,讓我向他求教。」
然而若是如此,他的立場跟店裏的小夥計也會不同,假如連個大福都做不好就太不像樣了,因此三春屋老板現在正拚命重新教導兒子點心的做法。今天的大福就是其成果。
少當家愣了一下,看向手中吃到一半的大福。
「榮吉是三春屋的繼承人,而我是長崎屋的繼承人……所以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彼此身邊。」
即便遭受祝融之災,店仍然會重建。幾個月後他們就會像現在這樣碰麵,像以往一樣生活下去。直到年紀增長,兩人不久後都退隱的那一天,榮吉都會在他身邊。從前少當家一直如此認定。
「沒想到……你也要離開我嗎?」
麵對說話方式變得像個孩子的少當家,榮吉露出苦笑。
「我們家畢竟隻是間小型點心鋪,我大概不至於遠赴京都那一帶吧。」
透過旁人的穿針引線,榮吉想來會進入江戶市中的某家店。但是就算聽到他這麽說,少當家還是笑不出來。
「你在學藝期間沒辦法時常回到三春屋吧。雖然不知道你會到哪個町學藝,不過我八成也無法頻頻前往那家店。」
三春屋並沒有要關門,想買甜點的話去隔壁買就行了。他並不認為家丁們會允許他特地跑到遠處。
「會變冷清呢……」
他不禁歎氣。
「又還沒決定什麽時候要去,而且我過幾年就會回來啦。」
榮吉幹勁十足地說,這次一定要學會做好點心餡。少當家想,既然如此,此時應該要和他一起熱烈談論將來夢想才對。
可是。
「我跟你說喔,榮吉,鬆之助哥哥正好也要離開長崎屋,要娶妻自立門戶了。」
「哎呀,可喜可賀。鬆之助先生的親事總算談成啦。」
受到他祝賀,少當家低下頭。毋須旁人提醒,他明白無論是榮吉還是鬆之助的事情都相當值得慶祝。在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打起精神的少當家肩上,榮吉輕輕拍了拍。
「一太郎老是臥病在床,從小時候開始就沒什麽朋友。大概是因為這樣吧,你有時候很怕寂寞呢。」
榮吉笑著說,在每一日的生活之中,總也會有人暫時離開身邊吧,但是同樣也會有新的相遇喔。接著他看起來很開心地又吃了一個大福,望向庭院中的櫻花。
「這是今年種的吧。真是漂亮的樹。」
「恩。」
少當家當然明白榮吉所說的話,理智上也認為他的意見很正確。
然而,即使如此。
(身邊有人離開的時候真是寂寞啊。)
簡直就像每一天身上都有一部分剝落消失一樣。就算明白這種想法或許太天真,這樣的思緒還是不肯消失。
(雖然時常請假,但我以前也在寺子屋(注:日本江戶時代讓平民百姓手勞接受教育的民間設施,也稱為手習所或手習塾。)念了很長一陣子的書。再也不用去那裏念書的那一天,我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呢?)
總覺得無法順利說出的話語把胸口堵得好悶。他想著這是朋友特意為自己而做的,於是又咬了一口大福,但遲遲咽不下去。
當他留意到時,在中庭綻放的櫻花也開得差不多了。等到櫻花盛開,那應該會成為壯觀的景致吧。那樣的日子過沒幾天就會到來。小紅會變怎麽樣呢?然後再過一陣子,榮吉也會離開家門。
(大家都會匆忙前往某處。)
少當家連一個大福都吃不完,就這樣仰望著櫻花上頭的天空。
五
隔天,少當家振作起精神,開口說他要去因園藝造景聞名的染井村,詢問造園師不讓花辦凋謝的方法。
「總而言之,唯有小紅我無論如何都想設法守護。就算你們說不行,我也不會退讓喔。」
今天也在別館跟鳴家們玩的小紅又長大了,現在看起來已年近十歲。櫻花日日綻放。沒有時間了。
然而家丁們都露出不悅之色,也不肯點頭。簡單來說,他們反對他這麽做,既然如此就無法請他們準備船隻。就算少當家打算親自去拜托,家丁們的做法也會轉為根本不讓他外出吧。
「今天就算你們說不行,我也要外出。即使用走的,我也會去見造園師。」
即便如此他還是頑固地這麽說,不肯改變想法,這讓家丁大哥們露出極為鬱悶的表情。但是……過沒多久,他們屈服了。
「真拿您沒辦法,就讓您和造園師見麵吧。總不能讓少當家擅自跑到染井村。」
說完,兩人不知為何叫夥計把日限師傅請過來。
「不是找船夫,而是找日限師傅嗎?」
少當家說出他的疑惑。佐助忽然指向東方。他說,造園師並非隻存在於染井村。
「離這裏不遠的八丁堀前頭有許多武家宅第。」
不隻有同心(注:江戶時代配屬於幕府官員之下,負責庶務及警務的下層小吏。)的住宅,也有相當寬廣的旗本及大名家的宅邸。那裏有庭園,照理說會有造園師出入。也就是說,家丁大哥們似乎打算循線找上關照日限師傅的同心,再透過他認識的人引介那些造園師。
「哎,畢竟就是為了讓日限師傅答應我們的任性要求,平時才會往他的袖袋裏塞東西。」
佐助說得毫不愧疚。
日限師傅很快就在別館露臉,接下重酬之後,他就變得相當能幹。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的,隔天上午,他就讓少當家和因工作而來的幾位造園師在通町的丸子攤見到麵了。
在因行人、馬、沿街叫賣的小販、大板車等等而車水馬龍的路上,攤子旁擺著兩張長椅,上頭放著丸子跟茶,還附有塞了銀錢的紙包。看到這些東西,師傅們都心情大好地在路旁稍事歇息,與帶著家丁們的少當家麵對麵。
「然後呢?長崎屋的少當家想問我們什麽事?」
一位看起來超過五十歲、語調爽快的師傅問。少當家用兩手捧著茶杯,畏畏縮縮地開口。他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問的是個奇怪的問題。
「那個……現在櫻花開始綻放了,對吧?有沒有方法能讓櫻花花瓣不要散落呢?」
少當家帶著十分認真的神情詢問。片刻後,師傅們哄堂大笑。日限師傅發出歎息,擁有石疊圖樣攤車屋頂的攤販不也泛起了笑嗎?
「哎呀,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真服了您呀。」
「沒想到您竟然是想要看到不會凋謝的櫻花呀。難道您一年到頭都想賞花嗎?」
眾人說「大商家的少當家所說的話可真奇妙呀」,並哈哈大笑。他們那種幹脆的態度就是種毋庸詢問答案的回答。
「果然不可能嗎?」
對著聲音一沉的少當家,一位上年紀的師傅止住了笑,回答道:
「我說啊,櫻花就是因為會凋謝才美麗喔。」
而且花朵會結成果實。櫻木的果實很小,人類不會食用,但小鳥們會因此而欣喜。
「花若維持花的型態,接在後頭的東西下就長不出來了?賴以為生的生物會很傷腦筋呀。」
「後頭的……東西?」
少當家睜大眼睛。
「哎,就算您說『不過是小鳥,再傷腦筋也不關我的事』,我們也無法阻止櫻花凋謝。」
「少當家,您若有那種特別的願望,該求助的對象是神明或佛祖才對呀。」
又是一陣大笑。
「大概就是因為神佛決定這是種會在短時間內凋謝的植物,櫻花的生命才這麽短暫吧。既然如此,我們區區造園師可沒有插嘴的餘地哩。」
即便豪爽地收下丸子和紅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聽到他們全然不以為意地斷言說沒有辦法,少當家無法回應。
「別擔心,櫻木的壽命很長,就算因變成古木而衰弱,也有相應的對策。少當家,若您有重視的櫻樹,就要好好愛護它。如果有需要就連絡我們一聲吧。」
送給師傅們的紅包隨著這句話一同消失在道路另一端。日限師傅也回去了,唯有焦躁的心情和少當家一起留在長凳上。
他在路邊默默坐了好半晌,但又迅速站起,看向家丁們。
「拜托神佛就行了嗎?那麽接下來就改到上野廣德寺吧。」
少當家說,若是廣德寺的名僧寬朝,或許會幫忙想點辦法。聞言,明明還在白天的大道正中央,仁吉的黑眸卻像貓一樣眯了起來。
「仁吉,在外頭露出這樣的眼睛不大好喔……」
「少當家,您的身體並沒有健壯到可以勉強自己吧?這樣您會比小紅還更早命喪黃泉喔!」
總覺得好像隨時都會被扛到肩上帶回長崎屋的別館。少當家連忙後退一步,和家丁們約定:
「我會把廣德寺當成最後一站啦。」
要是連寬朝也沒有辦法,少當家就不知道還能怎麽做了。所以……
「要是這條路也行不通,之後我會乖乖待在別館。拜托你們,讓我去廣德寺吧。」
既然對方是看得見妖怪的寬朝,他想讓小紅直接跟他麵對麵,因此打算帶她一起過去。聽到少當家說「拜托再讓我跑一趟就好」,家丁們的眼睛才總算恢複成跟常人一樣。
「要是這也行不通,您真的會放棄對吧?」
他們望著少當家的臉再度確認。
「但是請您明天再去。要是繼續勉強自己,您一定會發燒。」
「少當家,約好羅。這真的是最後了。」
佐助的口氣也很嚴厲。
「我明白……我會遵守承諾。」
於是隔天,一行人帶著小紅前往上野廣德寺。
廣德寺是頗富盛名的寺院,占地很廣,寺中僧侶德高望重。
至少世人是這麽說的,不過受到驅逐的妖怪們如何看待這間因軀妖除魔而遠近馳名的寺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如此,或許是因為曾跟少當家一起來到廣德寺好幾次,鳴家們早已看慣寬朝。平時他們會戰戰兢兢地碰觸他的和尚頭,或是在他的袈裟上滑來滑去玩耍,但今天跟來的鳴家全都眾集在廟堂旁的回廊一端。
他們正在跟一起來到寺院的小紅一同賞玩從長崎屋帶來的東西,看來他們依然將挑選給鬆之助的賀禮這檔事當成遊戲在玩。
過了一天,小紅已經變成十二、三歲的模樣。她的兒童時代就快結束,即將成為年輕姑娘。一起乘舟沿隅田川而上的時候,小紅似乎對能跟少當家談天感到開心得不得了。
寬朝和少當家等人麵對麵坐著,打開房間的拉門,從房間裏望著小紅等在走廊另一頭玩耍的模樣。弟子秋英將茶端給每個人的時候,少當家對事情緣由的說明也告一段落。
聽完,寬朝對少當家十分幹脆地說出一句話:
「沒辦法。我什麽都做不到。」
「寬、寬朝法師,請不要這麽輕易對她見死不救!」
少當家的聲音哽住了。但是寬朝搖頭。
「我可沒有將壽命已盡者留在這個世界的力量呀。能做到這種事的力量存在於神佛的領域。」
他冷淡地說,以凡人之身,無法操縱小紅活著的速度。接著寬朝向少當家一瞥。
「少當家,您口中說著這是為了小紅,因此想設法不讓櫻花凋謝。」
但是小紅打從出生就是花瓣。
「既是如此,她一開始就注定過這短暫的一生……但小紅自己是否會感到不甘願呢?」
「……小紅說,花辦就是這樣。」
「我想也是。」
不管是人、是貓還是金魚,其生命長短各有不同。古老森林中的神木能存活數百年,牽牛花則是在早晨綻放,上午枯萎:但是沒有生物會把自己出生到死亡的期間一一和他者比較,在活著的時候為此哀歎。寬朝這麽說完,稍微揚起一邊嘴角。
「現在少當家您……」
「寬朝法師!您沒辦法延長小紅的壽命對嗎?既然如此,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
這個時候,仁吉用聽起來有些焦躁的聲音打斷寬朝的話語。
「少當家和我們約好到上野來就是最後一次嚐試,之後會乖乖不亂跑。沒錯吧,少當家。」
佐助也在一旁點頭,一副想說「這件事談完了」一樣,從懷中取出小判(注:日本江戶時代通行的橢圓形金幣,相當於一兩銀子。)遞給寬朝。寬朝沉默片刻,之後裂開嘴,露出與僧侶不相襯、看起來有些恐怖的笑容。
「哎呀,少當家真的能夠接受嗎?這樣好嗎?哎,不過我是沒差啦。」
諸如幫助有緣的棄兒、老人、病人等,身為僧侶,寬朝有許多需要用錢的地方,他感激地收下作為謝禮的小判。但是寬朝好像不打算就此陷入沉默。他並未望向少當家,不知為何,他反而朝家丁們露出一臉壞樣,接著微微瞄向走廊一端。
「鳴家們正在挑選送給鬆之助先生的結婚賀禮,對吧?我還從別處聽說三春屋的榮吉也將離開店裏。我的消息很靈通吧。也就是說,少當家現在感到寂寞。」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會在小紅的問題上不肯退讓。表現出敏銳觀察力的寬朝這麽說。
「但是無論是什麽樣的事情,都要傳承給下一代。就連廣德寺的傳統:降妖除魔的工作,我也想快點引退,讓優秀的秋英接手。」
「寬朝法師您隻是想偷懶吧。」
聽到仁吉輕聲這麽說,寬朝便笑道:「畢竟即使身為名僧,也無法長生不老呀。」生命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然而人類的活動並不會就此終止。
「必須接受世事就是如此。不對,應該說,就算無法認同,也會逐漸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因而放棄。」
他說任何人早晚都難逃黃泉路,隻要盡量別對此心生畏懼就行了。寬朝這席話說得相當粗略,聽起來仿佛信口閑談,但聽起來又仿佛帶有佛理,這是他被稱為名僧的原因,也是讓他受到在寺中居於上位的儈侶忌憚的理由。
「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僅。」
總而言之,關於小紅的問題,寬朝這位最後仰賴的救命稻草已斷掉了,這點毋庸置疑。少當家重重歎息。
「你們可以接受嗎?」
兩位家丁一聽到寬朝詢問,隨即撇過頭去。寬朝誇張地歎了口氣。
「哎呀哎呀。」
仁吉站起身,向待在廟堂的妖怪們說「回去羅」。這時候,小紅正好對著太陽舉起一個透明的藍色物品。
大概是鳴家從少當家的書箱裏拿出的東西吧,它透明而美麗,令人眼睛一亮。在佐助的催促之下走出房間時,少當家看著這一幕有些出神。見到二人的身影經過走廊往回走,鳴家們慌慌張張地跑過去,鑽進少當家的袖子縮成一團。
六
「喉嚨好痛,好不舒服……胃和肚子都在陣陣作痛。背在抽痛,頭暈暈的……」
心情一沉下來,少當家馬上就遭到病痛糾纏。
從上野到隅田川搭上船,剛受到河風吹襲,少當家馬上就說他想吐。被佐助背著抵達長崎屋時,他已經開始發燒。
「我們有提醒過您喔。」
家丁們馬上把少當家扔進被窩中,源信醫師一臉司空見慣地前來診療後就回去了。之後佐助、仁吉和小紅負責看顧少當家,旁人離開別館後的夜裏則是由妖怪們接手。
隔天早上醒來時,小紅已經變成俏麗的姑娘,少當家不禁眨了眨因高燒而一片模糊的眼睛。白天時佐助等人要到店裏,因此陪伴少當家的工作就由小紅與能夠幻化為人的屏風覷負責。
「唉,我和少當家有著從以前就開始的孽緣,早已習慣照顧他;但小紅你是春季期間的客人,如果嫌麻煩,你去玩也沒關係喔。」
聽他這麽說,已經完全變成漂亮姑娘的小紅露出笑容。她一麵在枕邊擰幹手巾,一麵顯得有些害羞地說:
「請不用顧慮我。我很高興能夠看護少當家,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少當家唷。」
她注視著少當家這麽說,聞言怔了一下的屏風覷格格輕笑。
「少當家,你聽到了嗎?真是太好了,看來就算你不管走路、遊玩還是工作都會病倒,世界上也有姑娘願意說她喜歡你呐。」
屏風覷暢所欲言,但發高燒的少當家一說話就難受,無法回嘴。看到他的模樣,屏風覷和小紅看似很愉快地聊起少當家的事。
(真是的,竟然亂說話。)
太陽下山後,兩位家丁前來接手。行燈被點亮,泛著昏黃色澤的房間角落映照出妖怪潛伏著的影子。仗著沒有閑雜人等在此,屏風覷在屏風裏躺下來呼呼大睡。不知道是不是有話跟櫻花說,小紅走到了中庭。
少當家依舊發著高燒,喉嚨發燙,全身疼痛。他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度過這種狀況極糟的夜晚了,說起來可真是窩囊。
即便如此還能活到現在,他認為都是拜毫不心疼地付給醫師大把銀子的父母,還有隻顧著關注少當家的妖怪們所賜。雖然他這麽想,但還是感到痛苦。
「唉……」
口中發出歎息。突然間,他的額頭一涼。
原來是佐助將擰好的手巾放了上來,仁吉則在一旁拿起長火缽上的茶壺。壺中飄出某種奇怪的味道,他肯定是在煎藥。
(一旦病倒,不管他端出味道多麽強烈的藥,我都逃不掉呐。)
少當家幾乎要泛起苦笑,此時又咳了起來。佐助慌忙摩娑他的背脊,仁吉則拿出加入蛤蠣調製而成的止咳軟膏幫他塗在喉嚨上。
「少當家遲遲沒辦法打從骨子裏健壯起來呢。」
就算想回答他這句帶有擔憂之意的話,喉嚨也痛得回答不了,少當家因而沉默不語,仁吉趁機將布纏在他的喉頭。仁吉一開始還在問身體有那裏痛,問著問著,話題卻變成在廣德寺發生的事情。
「少當家,您記得寬朝法師說,小紅的問題屬於神佛的領域嗎?」
突然間,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這麽說。少當家當然記得。就是因為聽到這句話,少當家才會心情沮喪,還發了燒。
「既然如此呀,您要不要幹脆……仰賴神佛的力量?」
(仰賴神佛?)
少當家難以理解這是什麽意思。不就是為了仰仗佛陀之力,昨天才會去廣德寺嗎?而被他仰賴的寬朝斬釘截鐵地告知幫不了小紅。
但是仁吉和佐助應該都很清楚這件事。少當家在枕頭上顰眉,仁吉一邊煎藥,一邊說明道:
「也就是說,既然這是人類無可奈何的問題……您要不要請求皮衣大人幫忙呢?」
皮衣在人世間的名字叫阿銀,是少當家的祖母,也是位大妖怪,目前正在侍奉神明茶枳尼天大人。仁吉說,要不要將小紅留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中呢?仁吉等人提出了這個驚人的提案。
「可、可是……」
即使不由得咳嗽不止,他還是出聲說。
(可以這麽做嗎?)
他忍不住感到困惑。小紅是阿銀之孫少當家的友人,這種隔了一層關係的身分,小紅是否能被接進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但是家丁大哥們很認真。
「在神明的庭院中,有著以前曾勾住桃色之雲的神木,聽說庭院裏也有花草樹木。」
隻要去到那裏……身為櫻花花瓣的小紅或許就不用凋謝了。隻要拿著她的花所依附的櫻樹樹枝前往,將之插到地上,就能在神的土地上紮根吧。那朵花或許能在庭院的一角永不凋謝。不對,應該說,若有哪個地方可叢議花朵持續綻放,就隻有神的庭院吧。
「可是呢……」
仁吉靜靜地說。
「想讓小紅獨自到那個地方也沒辦法。」
皮衣侍奉的茶枳尼天,祂的庭院並不是可以隨意使用的延壽之地。就算不想死,屬於人世的人還是無法輕易造訪。
做得到這件事的人有限。
「少當家,您要不要帶著小紅,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
仁吉平靜至極地說。
他的右頰映著行燈的光芒,他俯視著少當家。然而他的臉有一半籠罩著陰影,表情晦暗不明。
「若是身為皮衣大人之孫的少當家,或許就能獲準進入庭院,畢竟以前皮衣大人和見越入道大人(注:一種妖怪,穿著打扮與一般光頭的僧侶無異,但身材極為高大。傳說越往上看,他的身軀會變得越高,讓不斷抬頭看的人摔倒。 )談過把少當家接到那裏的事情。」
雖然發了燒,但這次少當家勉強平安無事;可是會讓人一直擔憂要是這樣下去,他或許哪一天會有生命危險。
「隻要前往神明的庭院,肯定不會再被病痛纏身喔,這樣皮衣大人也能安心了。她一直很擔心身體孱弱的少當家。」
(咦,我也要在庭院裏生活嗎?)
少當家躺在床褥上睜大眼睛。
(直到剛才我都以為他在談小紅的問題,什麽時候變成討論我的事情了?)
但是
(的確……如果我送小紅到那裏,就不能回到這個世界了吧。)
他不可能輕易往來於神明的庭院與人世之間,而這就等於他和雙親、哥哥、榮吉還有大家的別離將會到來。他不認為家丁們沒有理解到這一點。
(……這兩人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種事呢?)
到今天為止,溫柔的家丁大哥們一直提供幫助,讓孱弱的少當家能在長崎屋活下去。
(雖然這次也病倒,但我不認為這是足以致死的病。)
老實說,他無論如何都不認為這兩人提起神明的庭院是為了小紅。家丁大哥們無時無刻、隨時隨地都以少當家為第一優先。
(可是為什麽……他們希望我送小紅過去?)
發著高燒的腦袋思考起最近有沒有發生怪事.
(小紅來了。真要說的話,兄長們對小紅挺冷淡的……)
想到這裏,他想起廣德寺的寬朝好像也有點不尋常。若在以往,他並不會對身為妖怪的家丁大哥們多說些什麽,但昨天寬朝主動詢問兩人的想法。
(寬朝法師說了什麽呢?)
記得他開釋道,時間與生命都是會被不斷繼承下去的事物。他坦白自己並沒有能將壽命將盡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力量。
(畢竟他是知名高僧嘛。)
而寬朝特地詢問家丁們是否可以接受這種事。
(沒錯,不隻對我,他也對大哥們簡短談論了生命……)
為什麽呢?家丁大哥們明明早就放棄,認為小紅的事情無可奈何,但為什麽他要對這兩人說這種話呢?
(仁吉和佐助擔心的……並不是小紅,時時刻刻都是我。)
少當家感到更加昏沉的同時,凝視著待在枕邊的家丁們。兩人從以前開始就毫無改變地守護著少當家,總是陪在他身邊。
大概是看到他燒得更嚴重,仁吉拿下他額頭上的手巾,在水盆中重新打濕並擰幹。在偏黃光芒的深處,也看得見佐助的身影。即便哥哥鬆之助或是榮吉離開他身邊,唯有這兩人會繼續陪著少當家吧。
光看這個狀況,會讓人覺得這是個太過於一如以往的夜晚。剛才被問到「要不要離開長崎屋」的事情就像是謊言或幻覺一樣。
此時拉門敞開,小紅回到房間裏。在敞開的拉門另一側,可以看見開著華美櫻花的樹枝。小紅不知何時已長到和少當家差不多的歲數。她換上了成人尺寸的和服,但花朵散落在流水中的圖樣讓人聯想到花的結局。
(我該帶著小紅前往奶奶身邊嗎?)
坦白說,他心中很迷惘。他確實說過要由自己來守護小紅,但他沒想到竟然隻剩下這種方法。
(難道就因為隻有這個對我不方便的方法可想,我就要舍棄小紅嗎?)
迷惘似乎讓他燒得更加厲害,他發出痛苦的喘息。仁吉幫他更換毛巾俊,少當家鬆了一口氣。
櫻花已將近盛開,小紅看起來卻很平靜。相較於人類,她是一出生就注定擁有短暫一生的花瓣。少當家難以揣想她的思緒,於是躺著望向小紅的方向。這時,柔軟的手包覆住少當家發燙的手。
「您還好嗎,少當家?」
溫柔的聲音響起。將被留下的少當家,肯定露出了比即將離去的小紅更難受的神情。一想到這裏,他就泛起有些苦澀的笑容。
此時。
(啊、啊……難道說……)
一個想法忽地浮上心頭。他不禁想坐起身,卻咳了起來。
(我明白寬朝法師為什麽對大哥們說那些話了。)
這是一件因為有小紅在才會感受到的事。是件理智上明白,內心深處卻無法接受的事……
「大哥……」
少當家想和兩人談話,也有話想對小紅說。然而眼前一片朦朧,遲遲發不出聲。
佐助讓他將一個苦苦的東西含在嘴裏,緊接著被窩突然變得更加柔軟,將少當家帶入夢鄉。
七
到少當家退燒、終於收拾起病榻為止,共花了二天。
自那個因發燒而難以成眠的夜晚以來,家丁大哥們好像忘掉那個話題一樣,沒有再提起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難道說,大哥們也很猶豫嗎?)
少當家也還沒有和家丁大哥們談過那件事。
總而言之,現在是跟小紅麵對麵談話的時候了。別離的時刻正逐日迫近。
小紅看起來又長了幾歲,但成長速度比先前緩慢許多。櫻花花瓣會維持著美麗的姿態散落。總覺得小紅會保持看起來有如少當家姐姐般的年紀,再也不會改變。
少當家總是待在寢室的長火缽旁,與小紅談話度日。小紅似乎對此感到十分欣喜,每天都毫不厭倦地跟他談天。家丁們會為少當家準備許多點心,因此想吃點心的鳴家們也夾雜在其中,長崎屋的別館始終笑聲不斷。
就在這些日子的某一個午後,在大開的拉門另一頭,淺紅花瓣開始乘風飛舞。
隔天,櫻花開始如雪般散落,到了連別館的緣廊都積了一層的程度。見狀,開心的鳴家們開始在花瓣上滑行玩耍了起來。
「呀哇呀哇!」
「呀啊呀啊!」
少當家和小紅一手拿著茶杯,從房間裏看著他們發出笑聲的模樣。
鳴家們聚集起花瓣,抱滿懷從彼此的頭上灑下,又很開心地「呀哇呀哇」大喊。小紅悠然望著這個景象。花瓣散落在她的和服和腰帶上,增添了幾許春季獨有的淺淺花樣。
接著小紅靜靜笑著說,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吧。
「噯,少當家。我真的很喜歡少當家喔。」
以前我也有說過,你還記得嗎?小紅問。她說,我想從誕生到死亡的這段時間裏,少當家肯定會是我最喜歡的男子。聽到這句話,少當家放下茶碗還以一笑。
「嗯,我記得啊。小紅無論何時都會最喜歡我吧。」
少當家說「而我呢」,並露出溫柔的微笑。
「我也喜歡小紅喔。從小紅還小的時候開始就毫無改變,一直都很喜歡。」
聽到他這麽說,小紅羞紅了臉,好似櫻花花瓣的花心染著淡淡緋紅的模樣,十分嬌柔可人。
「欵,小紅,我決定好送給哥哥的結婚賀禮了。」
「哎呀,少當家,你選了什麽呢?」
長崎屋很富裕,無論是店麵還是家具器皿都由父親藤兵衛準備好。少當家若要送哥哥禮物,送個包含著心意的小東西就行了。
少當家微微一笑,從懷裏拿出一個約有手掌大小的物品。那是個通體湛藍的玻璃珠。
「哎呀,好漂亮。這是前幾天鳴家們從房間裏拿出來的玻璃珠吧。」
她說鳴家在廣德寺拿給她看過,少當家點頭。
「這是讓我跟哥哥重逢、充滿回憶的物品喔。」
所以少當家一直珍重地收藏著,但哥哥即將離開,他希望能再次由哥哥帶在身邊。由於玻璃珠可以當成墜子,他已經決定裝在金唐革的荷包上,把這個當成賀禮。
少當家坐在別館中,久違地舉起玻璃珠對著太陽。宛如從深深的水底衝入雲香般的湛藍色,在另一頭,可以看見在風中飄蕩的花瓣。
「啊,今天真的有好多花瓣飄落呀,看起來就像下著淺紅色的雪一樣。」
少當家再度望向庭院,有好半晌就這樣與小紅一起眺望著花瓣散落的特別時刻。花瓣是為春季庭院染上若有似無櫻花色澤的雪。
「春季的淡藍色天空之所以充滿比其他時節更強的白光,或許是因為有花瓣飛舞的緣故呢。」
少當家看著外頭說。
「風都變成花瓣色了。」
小紅隻是一個勁地笑,沒有再多說什麽。原本望著庭院的少當家緩緩轉頭看向小紅。
他的眼中泛著淚光。
「噯,小紅,假如……假如能在神的庭院中無時無刻綻放,你會希望這樣嗎?」
他幹脆地問出口。聞言,小紅也果斷搖頭。
「要是我一直霸占樹上的位置,樹和隔年的花都會很困擾呀。」
而且櫻花明年也會在長崎屋的庭院中綻放。
「如果有新的花瓣飄進房間,到時候請你也要陪她們玩喔。」
那或許已經不是小紅,卻是小紅的姐妹。
「好。」
點頭的時候,一陣柔風忽地吹來。鳴家們在緣廊上「呀哇哇」大喊,聽起來很開心。仿佛想把庭院跟緣廊都染成白色一般,數不盡的花瓣在風中飛舞,飄向天空。無聲無息。少當家隻覺得宛如被拋進春天的洪水之中一樣。
眼前有片刻變得一片純白。接著。
小紅已經從長崎屋消失了。
他有好一陣子都動彈不得,隻能坐在那裏。不知不覺間,風卷起落在緣廊的花瓣,吹往天空的另一方。小鬼們追逐著剩下的花瓣跑進庭院中。少當家望著他們撿拾花瓣的模樣,這時身後的紙拉門敞開了。家丁大哥們走進房間。
「小紅離開了嗎?」
不知道兩人對於轉瞬之間離開別館的花瓣有何想法,他們都望著天空。少當家用水壺裏的熱水泡了三人份的茶,放到托盤上。
「最後我有問小紅,她想不想到神明的庭院去。」
「小紅怎麽說?」
「她很幹脆地搖頭。」
他回答後,佐助短暫閉起眼。
「之後您就靜靜目送她離去了嗎?少當家,您現在是不是很沮喪?您還好嗎?」
兩人像以往一樣擔心著他。少當家輕輕歎息,接著用莫名認真的眼神看向兩位家丁。
「是啊。必須離去的那一方,或許令人悲傷又哀憐……但被留下來的那一方也會受到痛苦的思緒所困。」
再也見不到麵這一點,對雙方來說都是一樣的。也許投注在對方身上的情感越深,視線就越會不自覺望向那個人本應存在的地方,尋找再也不會現身的那個人。
少當家看向仁吉,並與佐助麵對麵。接著,他靜靜地說:
「總有一天,我也會留下大家,獨自離去。」
兩人沉默了片刻,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少當家唇邊泛起輕笑。
「妖怪們的壽命很長很長,從此以後也會跨越漫長的光陰,活到很久很久以後吧。」
然而少當家就算沒有病死,也隻能活過人類的數十年光陰。
「我覺得小紅的一生很短暫,轉瞬即逝……並因此感到悲哀。」
而從妖怪們的角度來看,身為人類的少當家一生或許和花朵凋謝的期間沒有太大的差別。
少當家也一樣,他也曾在口裏一千年、三千年地計算妖怪活過的時光;但若問他以出生至今未滿二十年之身,是否能實際體會這段時間有多漫長,他也隻能搖頭。
「那天晚上,佐助你們把小紅當成借口,實際上是希望我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吧。」
就如同剛才小紅在少當家眼前與他別離,少當家無法和妖怪們相見的日子早晚也會到來。對可以活很久的妖怪來說,那一天就在極為短暫的不久之後。
「為了我,你們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少當家用力抿住唇,目不轉睛地看著家丁們。前往神明的庭院,或許是阻止別離的唯一手段。
「可是,這是為什麽呢?今天我說不出『我要去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不知道為什麽,還來不及好好思考原因,他覺得答案早已浮現。他的眼眶一熱。雖然覺得淚水正在湧上來,但他現在無論如何都不想掉下眼淚。還有事情沒說完,要是哭泣讓話語變得斷斷續續就麻煩了。然而……
是因為無計可施,隻能看著小紅消失而悲傷嗎?還是說,他被總有一天會留下別館眾人離去的不安給攫住了呢?少當家依舊尋不著能道盡心中全部思緒的話語,隻說出一句話:
「……抱歉。」
家丁大哥們依然沉默,無聲地站在原處。
餘下的幾許櫻花花瓣在風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