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敏症,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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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宮局西側的偏殿內,燭火已燃得昏昏沉沉,映著滿室倦意。
    四花、秦清月、周婉秀、嚴承籍和曹承記圍在一張寬大的梨木桌旁,五人臉上都掛著掩不住的疲憊,眼下烏青如墨,嘴唇幹裂泛白,連抬手翻紙的動作都透著幾分滯澀,顯然是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
    桌上堆疊的書卷冊頁足有半人高,墨跡未幹的紙頁間還夾著零碎的批注,硯台裏的墨汁早已凝成半幹的硬塊。
    年紀最大的曹承記正俯身核對圖譜,指尖在紙上微微發顫,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曹姐姐,你歇會兒吧。”四花最先察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聲音裏帶著真切的擔憂,“自打換崗後你就沒合過眼,再熬下去身子該扛不住了。”
    曹承記也知道自己到極限了,勉強扯出個笑,剛要應聲,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徐嬤嬤帶著幾個小宮女端著食盒走進來,見眾人這副模樣,忍不住紅了眼眶:“哎喲,快停手快停手,先過來墊墊肚子。”
    食盒打開的瞬間,一股溫潤的香氣漫開來,是當歸黃芪燉雞湯,湯色清亮,飄著幾粒紅棗,還有幾碟精致的米糕,上麵撒著細碎的桂花,以及五碗皮薄餡大的餛飩。
    “大人怕你們耗壞了身子,特意讓尤典藥在司藥司燉了藥膳,說這湯能補氣安神,快趁熱喝。”
    徐嬤嬤一邊擺碗筷,一邊絮絮道。
    眾人這才鬆了手,挪到旁桌坐下。
    她們這般全因著溫以緹在前頭連著三個通宵未眠,總算將《疫中救民方略集》與《應急活法》兩部醫書增補得周全妥帖。
    正當眾人以為能喘口氣,溫以緹望著案上堆疊的定稿,忽然輕輕感慨了一句,“倒是忘了將過敏也寫進去。”
    這話輕飄飄落地,卻讓在場幾人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掩不住的茫然。
    畢竟在這大慶朝,從未聽過這兩個字。
    周婉秀先開了口,“大人,這過敏,是何意?”
    溫以緹被問得一怔,才恍然想起這詞原是自己前世所知,如今這世間尚無此說。
    她抬手揉了揉發脹的額角,目光掃過眾人熬得通紅的眼,放緩了語調解釋:\"便是有些人接觸了尋常物事,譬如花粉、魚蝦,或是某些藥材,身子會起紅疹、喘不上氣,甚者會腹痛暈厥,並非毒物所傷,而是自身體質不耐受所致。常歸為“癮疹”“喘證”等…”
    一旁的尤典藥聞言眉心微動,似是想起了什麽,“溫尚宮這麽一說,倒讓我想起《黃帝內經》裏的話,“風邪客於肌中,則肌虛,真氣發散,又被寒搏皮膚,外發腠理,開毫毛,淫氣妄行,則為癢也”。您說的這過敏,那些瘙癢、起風團的症狀莫非就是這個?”
    溫以緹聽著便頷首,“尤典藥說得正是。”
    尤典藥繼續普及道:“除此之外,《金匱要略》裏記的癮疹,那些皮膚突發紅疹、瘙癢難耐的症候,還有《本草綱目》中提及因花粉、食物引發的身熱、喘逆等不適,都是同大人所說的過敏是同一類情形。”
    溫以緹沒想到尤典藥說來就來,到時給她省事了,她抬眼望向眾人,目光清亮了些:“不過是叫法不同罷了。咱們把這些醫書記載的症候與應對法子摘出來,再用通俗的話寫明誘因,百姓讀了便能早些辨識,不至於錯當成尋常風寒來治。”
    尤典藥聞言連忙應道:“溫尚宮這話在理,從前我隻當是零散症候,沒往一處想,竟是每本醫書裏都有幾分相似記載。”
    溫以緹接過話頭,語氣更添幾分篤定:\"正因這些記述散落各處,沒有一本醫書能說全說透,我才覺得咱們的《應急活法》才更該補上這一筆。”
    她抬眼看向尤典藥,眉峰微蹙,“總不能讓百姓遇著了,還對著零散藥方犯難。古書上那些治法,其他醫書裏難道就沒有類似的?”
    尤典藥點頭不迭:“確是有的。說到底也不算另起爐灶,不過是把現成的法子揀選出來,再略作改良,讓尋常人家也能用得明白罷了。”
    溫以緹卻搖了頭,語氣裏帶著幾分惋惜:“隻是眼下這兩本書剛定稿,我原是不想再生枝節。依我看,不如先放下,等日後得空了,咱們再單獨編一本關於過敏的冊子,如何?”
    話音剛落,秦清月便蹙著眉開了口,聲音裏帶著幾分急意:\"尚宮大人,您先前不是說過敏症最該寫入《應急活法》嗎?既是緊要的事,為何要挪到日後?\"
    周婉秀也跟著點頭,“正是這話。咱們做這些本就是為了百姓,如今渾身都有勁兒,哪能因為熬了幾日就擱下?萬一真有人遇著了,因這書上沒寫而誤了救治,那可怎麽好?”
    四花幾人也紛紛頷首,嚴承籍清了清嗓子道:“大人,趁著這股勁一鼓作氣做完,總比日後再翻出來從頭忙活強。”
    曹承記雖沒多言,卻直挺挺坐得更直了些,分明也是讚同的意思。
    望著眼前幾張雖倦容滿麵、眼裏卻燃著勁的臉,溫以緹心頭一熱,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好,咱們就寫!\"
    話剛落地,她便暗叫糟糕,旁人累不累她不知,自己這連著三夜沒合眼的身子,是真的快撐不住了。
    方才那股子意氣被倦意一衝,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握著筆的手指都有些發顫。
    秦清月、四花她們她們這些新晉女官,恰好分在尚食局、尚儀局、尚寢局當值,這幾處正是管著入口吃食、宮中花草最易接觸到後宮裏因這些引發不適的人。
    還有管理古籍,搜尋醫書,以及陳司記和曹承記所在的司記司內,負責各宮名簿。
    她們早已將各宮報上來的過敏人數細細記在冊子上,把後宮牽扯過敏的相關人等,事由一一匯總,準備送到溫以緹案前。
    溫以緹這邊,正聯合尤典藥埋頭翻查典籍。尤家世代行醫,傳下的醫案堆積如山,京中大小醫館的現檔更是多,單是分揀歸類便耗去不少心神。
    四花她們幾個新入宮的女官,本就資曆尚淺,突然接手這等繁重差事,日夜連軸轉下來,個個都熬得眼尾泛紅,卻仍強撐著不敢懈怠。
    更麻煩的是,除了曹承記,其餘四人都在各局有本職,要抽出身來合力編撰,還得溫以緹親自去跟尚食局、尚儀局、尚寢局的三位主官打招呼。
    這三位皆是宮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溫以緹近來在後宮的動作,她們早已看在眼裏。
    雖不至於為幾個九品女官與她起衝突,可要讓她們白白放人,卻是萬萬不能。
    溫以緹去商議時,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明裏暗裏都透著要好處的意思。
    溫尚宮這差事辦得風光,咱們手底下人幫襯著,總也該有份功勞吧?
    溫以緹自然不肯將辛苦攢下的功績平白分出去,幾番拉扯下來,竟是僵住了。
    那三位主官也不硬攔,隻是拖著不肯鬆口,明擺著是要等溫以緹讓步。
    就連素來以公正自居的王尚儀,望著溫以緹接二連三立下的功勞,眼裏也藏不住幾分熱意,誰不想讓自家局裏的功勞簿上再添一筆呢?
    這邊僵持著,那邊秦清月幾人還在燈下匯總著密密麻麻的記錄,因此更加勞累。
    四花、秦清月、周婉秀、嚴承籍和曹承記五人,在房內足足忙了七日,將後宮眾人過敏的症狀、發作時間地點、恢複情況、有無後遺症及往年是否複發等,一一登記在冊。
    下一步便是找當事人核實,仍在宮中的便當麵詢問,已離宮的便按案例存檔。
    另一邊,溫以緹與三位主官拉扯許久,最終同意將功勞分予尚寢局、尚儀局和尚食局,條件是後續事宜交由三局負責。
    莫尚寢、王尚儀、魏尚食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下,連素來冷臉的王尚儀也對溫以緹露出了笑意。
    溫以緹故作吃虧模樣,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疲憊與烏青,瞧著便知多日勞心費神。
    三位主官見他這般,想到自己截胡功勞,不禁心生愧疚,當即拍胸脯保證會辦妥後續之事。溫以緹不多言,隻說累極,轉身回去休息。
    回到尚宮局,她卻笑意漸顯,常芙、徐嬤嬤、安公公見狀也跟著輕笑。
    原來溫以緹此舉,一是因事涉甚廣,需借三人聲望共扛壓力,二是想提拔四花等五人,需先讓主官分得大頭功勞,才能惠及她們。
    三則是借此讓三位主官欠下人情。
    這一番算計,總算落了實處。
    這次的差事,可真把四花等五人累得夠嗆。差事一了結,五人回去便倒頭大睡,整整一天一夜才緩過勁來。
    不過經此一役,這幾位新任女官也算是徹底脫胎換骨,打下根基。往後再遇上什麽棘手的大差事,定能從容不迫地應對。
    可溫以緹這邊就沒這麽輕鬆了。她與有典藥、常芙、溫晴、陳司記幾人,工作量比旁人多出好幾倍,到最後更是隻剩溫以緹一人獨撐。
    整整十日,她幾乎連天亮是什麽模樣都快忘了,熬得眼窩深陷,麵色倦怠,總算將兩本醫書徹底整理完畢,趕了出來。
    《應急活法》敏症篇——
    荔枝癮疹,嶺南初夏時節,賣荔枝的貨郎總帶著一身紅疹。後有大夫診斷。
    荔枝性溫,過食則血熱妄行,肌膚發疹如蚊咬,伴口幹舌燥。急救當用綠豆湯加冬瓜皮煎服,外擦滑石粉止癢,日啖勿過五顆。
    牛乳嘔瀉,西北之地甘州一位母親,給孩子喂牛乳,喝完便吐奶不止,糞便帶血絲。診後發現,嬰兒唇周紅腫,後由知州溫大人跟隨一塊斷定是“乳脂不耐”。
    “稚童脾胃弱,遇牛乳中脂膏則運化失常,當換米漿調羹,加少量山藥粉養胃。若嘔瀉不止,取灶心土煮水,溫服可止。”
    蝦醬喘促,漁民老王嗜吃蝦醬,某次配著燒酒下肚,突然喘得直不起腰,喉嚨裏像塞了團棉絮。大夫趕到時,他已麵青唇紫,當即用針刺他的合穀穴,又取來紫蘇梗煮水,讓他含在口中慢慢吞咽。
    這是利用紫蘇的辛溫之氣化解魚蝦的“腥寒之毒”。
    蝦醬發酵過甚,性烈,與酒同食易堵氣道,急救先刺穴通竅,再飲紫蘇水化之。
    槐花眩暈,采槐花做餅的村婦,常突然頭暈倒地,醒來後說“天旋地轉,眼不能睜”。有大夫觀察到她們衣袖上總沾著槐花粉。
    槐花飄時,若觸其粉,氣血逆衝於頭,當閉目靜臥,取菊花煮水熏眼,再用吳茱萸貼足底湧泉穴引血下行。
    夜來香心悸,富家小姐愛在庭院種夜來香,夜裏聞著花香卻總心悸失眠,手按胸口說“心跳得像要蹦出來”。
    後一大夫讓她移走花盆,寫道:“夜蘭香夜來香)氣濁,久嗅傷氣,令心跳失序。急救當開窗透氣,含服一枚甘草片,或用麥冬、五味子煮水飲之。”
    酒水昏迷,醉漢喝了桑葚酒,突然栽倒在地,麵色發白,氣息微弱。大夫讓眾人將他頭偏向一側,避免嘔吐物嗆喉,又取來蘿卜纓煮水,撬開嘴灌下去:“桑葚酒性烈,過敏者飲之則氣脫神昏,蘿卜纓能醒神催吐,切記不可讓其仰睡。”
    花粉眼腫,采茶女春日采茶時,常被茶樹花粉迷了眼,眼瞼腫得像核桃,淚流不止。沈清沅教她們用幹淨的井水衝洗眼睛,再用薄荷葉搗汁,蘸在紗布上敷眼:“花粉入目,如異物擾神,井水可洗去餘粉,薄荷能清熱消腫,忌用手揉,免生瘡瘍。”
    才人蘇氏,參加宴席,誤飲了一杯桃花釀,片刻後麵頰紅腫如霞,脖頸起了細密紅點,忍不住頻頻抓撓,宴席未過半便匆匆離席,後經太醫診斷為對發酵酒中的花粉成分敏症。
    司苑司女官在禦花園整理新到的“醉春風”時,手指不慎沾染花瓣汁液,傍晚便覺指尖發癢,起了一串透明小水泡,越撓越腫,後查明是對這種異域花卉的汁液過敏。
    司苑司太監打理薄荷叢,每到薄荷開花時,他便整日鼻塞流涕,眼睛紅得像兔子,司藥司檢查後發現他對薄荷花粉敏感,每逢花期需避開接觸。
    宮女幫廚時誤食了混有杏仁粉的糕點,很快便覺得頭暈惡心,腹部絞痛,皮膚上冒出星星點點的紅疹,原來她天生對杏仁不耐受,平日需格外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