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章 女官是否能擔當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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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連燭火跳動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
    閣老們中,唯有彭、馮二位閣老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那勢在必得的神情在肅穆的麵容上格外顯眼。
    其餘幾位閣老交換了個眼神,各自從對方眼底讀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默契,隨即有人輕咳一聲,拂了拂衣袖,算是默認了眼前的局麵。
    此刻與彭、馮二位爭鋒,實在不智。
    階下的六部尚書神色各異,工部尚書嘴角噙著幾分不以為然的笑意。這養濟院建在邊境,油水本就與工部無涉,可一想到溫以緹在甘州的手筆,他又忍不住點頭。
    當初由工部派去協助那丫頭的官員,如今個個得了功績升遷,那丫頭私下呈給陛下的東西,甚至隱隱壓過了工部火器營的鋒芒。
    女官主政又何妨?他暗自思忖,眼底浮起幾分讚賞,溫以緹這丫頭身上,分明藏著尋常男子都不及的銳氣與巧思。
    兵部尚書則是另一番心思。西北養濟院建在邊境,正好能安置那些由前線退下來的傷殘老兵和中下品級武官。免得他們賦閑在家,生出是非。
    不用兵部掏一文錢,還能解決老大難的安置問題,這等好事,他自然舉雙手讚成。
    至於主官是男是女?雖兵部尚書心底更偏向男官,但溫以緹本就是這養濟院的創始人,真要讓她統領,似乎也沒什麽不妥。
    戶部尚書心裏算盤打得劈啪響,養濟院能自給自足,省了戶部不少銀子,這是實打實的好處。
    至於主官是誰?他倒不在乎,隻是隱隱覺得,若是換了男官,怕是少不了中飽私囊,到時候還得戶部撥款填窟窿。
    女官嘛,總歸心細些,就算貪墨,也未必有男子那般過分。
    這麽一想,他也傾向於維持現狀。
    吏部尚書眉頭微蹙,溫以緹是他手底下溫侍郎的孫女,論起來算是自家人。
    可讓女子擔任一個衙門的主官?這在朝中從未有過先例。
    他為官多年,靠的就是謹慎二字,此刻自然不願輕易表態,隻作閉目養神之態,將決定權悄悄推了出去。
    刑部尚書始終默立在班列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金魚符,臉上沒什麽明顯的波瀾。
    對他而言,養濟院建與不建,本就不在刑部的核心權責之內。但聽著眾人議論,他心裏卻自有一番掂量。
    如今各地偶有流民因饑寒所迫,犯下些偷雞摸狗的小罪,刑部斷案時也常覺棘手。若這養濟院能讓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有口飯吃,安穩下來,少些雞鳴狗盜的案子,倒也省了不少瑣碎功夫。
    如此一來,既少了些樁樁件件的輕罪卷宗,也能讓地方牢獄不至於總因些雞毛蒜皮的事人滿為患。
    於他而言,便是樁無聲無息的好事。
    是以自始至終,他雖未開口附議,卻也並無半分反對之意,隻作壁上觀。
    上首的正熙帝目光掃過眾臣,最終落在了禮部尚書身上。
    禮部尚書隻覺得那目光如芒在背,額角滲出細汗。
    他偷偷瞥了眼左右,見眾人或低頭或垂目,竟無一人願出頭。
    陛下都看向這邊了,總不能讓這事僵在這裏。
    他定了定神,撩起官袍下擺,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啟奏陛下 養濟院此前議設之時,臣等已反複查驗,規製循乎禮製,確是符合朝廷典章與規範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臣,語氣添了幾分鄭重:“此院雖係民生之屬,終究是朝廷命設的衙門,一舉一動皆關聖譽,確需步步謹慎。其核心在於撫孤濟寡,彰顯陛下的仁心仁德,這正是禮部執掌教化的要義所在。
    如此善政推行,既能讓百姓感佩天恩,更能導正鄉風民俗,使天下皆知陛下以仁治國,實乃利國利民之舉。”
    說到此處,他微微直身,話鋒轉向養濟院:“至於在全國廣設養濟院,臣以為益處良多,仁政初衷一脈相承,無需大興土木,尋常院落便可為之,於國庫無甚重負,卻能讓四方見陛下體恤民生之細。此事若能推行得當,百姓衣食漸豐,便會心生感念,更易接受教化,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正是此理,於禮部掌管的風化、禮俗而言,亦是樁固本培元的好事。”
    一番話畢,他再次躬身,語氣卻添了幾分審慎:“因此,臣從禮部職責出發,認同在全國廣設養濟院。隻是……”他話鋒微轉,目光不自覺掃過朝臣中幾位麵露異色者,“關於主官人選,臣尚有淺見。若論學養,男官多自幼飽讀經史,熟稔政務流程。若論經驗,他們久在朝堂或地方曆練,應對複雜事務更為嫻熟。”
    “而女官雖已入官籍,但其曆練多在後宮或內廷,處理的事務與外朝庶政終究不同。養濟院既要在全國鋪開,涉及地方協調、錢糧調度,甚至與各部銜接,其間繁難非比尋常。”
    他垂眸道,“並非臣輕視女官,隻是此事關乎仁政推行的成效,關乎朝廷法度的統一。女官是否能擔此重任,還請陛下聖裁。”
    話音落時,他長揖不起,殿內的檀香依舊繚繞,卻似因這番話又添了幾分沉甸甸的分量。
    六部尚書皆是朝堂上浸淫數十年的老狐狸,能坐到這個位置,哪個不是眼觀六路、心思玲瓏?
    禮部尚書一番話條理分明,既扣住了禮製教化的根本,又權衡了利弊,顯然是揣度多日、仔細研磨過章程的。
    殿內先是一陣短暫的靜默,隨即響起低低的附和聲。
    幾位閣老撚須頷首,眼底帶著幾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禮部尚書這席話,既給足了陛下台階,又將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確實挑不出錯處。
    吏部尚書見狀,幾乎是立刻從班列中邁出一步,官靴踏在金磚上發出清脆一響。
    他素來謹慎,此刻卻難掩讚同之色,朗聲道:“陛下,臣附議!禮部尚書所言極是,養濟院推行關乎仁政根基,確需審慎行事,主官人選更是重中之重,理當由陛下聖裁。”
    他話音未落,工部尚書已撫掌跟上,聲音洪亮如鍾:“臣亦附議!養濟院之事,既合禮製,又利民生,推廣勢在必行。至於人選,陛下聖明,自有決斷。”
    戶部尚書緊隨其後,語氣篤定:“臣附議。此事於國庫無虧,於百姓有利,於教化有益,確是良策。”
    刑部尚書也跟著附和。
    一瞬間,階下幾位尚書接連出列,“臣附議”三字在大殿中此起彼伏,與梁柱間的回聲交織在一起,竟生出幾分勢不可擋的意味。
    馮閣老忽然抬眼掃過彭閣老,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挑釁。
    “陛下!”他聲音洪亮,帶著老臣特有的沉鬱,“臣也附議!養濟院既為朝廷衙門,章程規矩斷不可有半分疏漏,正式推行之際,主官一職必須由男官擔任,女官可從旁輔佐。非是臣輕視女子,實在是此事關乎國計民生,若由女官主導,恐生諸多變數!”
    他頓了頓,走到殿中,語氣愈發篤定:“臣曾細究養濟院舊章,見其中多是婦人相熟的瑣碎,倒讓她們占了幾分便宜。
    可男子才是撐起世道的梁柱,反倒成了附帶。養濟院裏的男人,多是退下來的老兵、傷殘的勇士,即便身有不便,論起筋骨、論起擔當,也遠非女子可比!”
    “因此,臣以為,這養濟院的主次必須分明,首要接濟男子,讓他們能重拾生計,女子可作為次要收留,切不可本末倒置。”
    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再者,院裏若有守寡的婦人、鰥夫等,不妨由朝廷從中撮合,讓她們與院內男子組建新家庭。如此一來,既能相互扶持,又能為朝廷減輕負擔。”
    “若是有人不願從命,”馮閣老的聲音陡然冷硬幾分,“必要時可由官府強製分配!試想,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再染上些傷殘病症,在這亂世裏如何活得下去?隻能成為朝廷的吸血蟲,終究還是要靠男人撐家主事。依臣之見,唯有讓男子主導,這養濟院才能立得住、行得遠,真正為朝廷分憂!”
    馮閣老說至此處,忽然頓住話音,目光似不經意般掠過彭閣老那張沉鬱的臉,帶著幾分隱秘的試探與較勁。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裏添了幾分不容置喙的嚴厲,“女子拋頭露麵,周旋於外朝,終究與男女有別的古禮相悖。那些女官雖有官身,可往日多在後宮行走,打交道的無非是宮娥內監,守的是深宅的規矩。”
    “若讓她們擔當前朝官職,日日與滿朝男官議事周旋,甚至要與男子近距離共事。”
    他重重一拍袍袖,語氣陡然尖銳,“如此行徑,與放蕩不羈何異?豈非要壞了女子的名聲,讓天下人恥笑我朝綱紀不嚴?”
    殿內的空氣仿佛被這句話凍住,連呼吸聲都輕了幾分。
    馮閣老卻似渾然不覺,繼續說道:“因此臣以為,斷不可再讓溫尚宮這般女子在前朝立足,更不能再有新的女官主政之事。甚至必要時,陛下當收回溫尚宮在前朝理事的權柄,讓她歸回後宮本分,這才是真正保全女子名聲,合乎禮法的妥當之舉啊!”
    一番話擲地有聲,他垂手而立,目光掃過階下,仿佛已將這養濟院的前景牢牢握在手中。
    龍椅上的陛下聽著,目光在眾臣臉上緩緩掃過,深邃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馮閣老在朝中深耕多年,門生故吏遍布,說話自有一番分量。
    他話音剛落,殿內便響起一片低低的附和聲,便是先前對溫以緹頗有好感的工部、戶部兩位尚書,此刻也垂了眼,沒再為她辯駁。
    畢竟這朝堂本就是男官的天下,誰願眼睜睜看著女子爬到頭上?
    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彭閣老,皆知他與溫家淵源深厚,更與馮閣老明爭暗鬥多年,都等著看他如何反駁。
    可彭閣老隻是從容回望了馮閣老一眼,唇邊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既不附議也不表態,倒讓其他人都摸不著頭腦,疑惑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好幾個轉。
    就在此時,一道清朗的聲音陡然響起:“陛下,臣不認同馮閣老的說法!”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崔彥身姿如挺拔青鬆,緩步走出,對著龍椅上的正熙帝深深一揖,朗聲道:“陛下,馮閣老方才所言,未免太過偏執。”
    他抬眼看向馮閣老,目光坦蕩:“其一,馮閣老說女子拋頭露麵有違古禮,可養濟院本就是救濟老弱病殘的地方,院內多是孤苦婦人、稚弱孩童,她們最需細致照料。男官縱然經驗豐富,可論起噓寒問暖、縫補漿洗的細心,終究不如女官。這不是輕視男子,而是實情。若讓粗心的男官主導,怕是要寒了那些婦孺的心,反倒違了陛下仁德的初衷。”
    “其二,馮閣老擔心女官與男官共事損了名聲,可若讓女官做主官,院內以婦孺為首要救濟對象,男丁僅作次要收留,又何來近距離接觸?那些真正需要救濟的男子,要麽是傷殘老兵,要麽是孤寡老弱,連自力更生都難,哪還有心思計較男女之別?反倒是馮閣老說的男官主導、女官輔佐,才真會讓男女混雜,平添是非。”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懇切:“馮閣老口中的男人亦可自力更生,自然不必依賴朝廷,若真是能自食其力,為何來吸朝廷的血?養濟院收的,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
    至於說女官經驗不足,養濟院隻管救濟民生,不摻和朝堂爭鬥,溫尚宮在甘州把養濟院打理得井井有條,便是明證,何來經驗不足?”
    “最後,”崔彥目光掃過眾臣,聲音擲地有聲,“馮閣老說要保全女子名聲,可將女子困於內宅,視她們為男子的附庸,才是真的輕賤。讓有能力的女官擔起責任,讓孤苦的婦孺有處安身,這才是真正的合乎禮法,才是陛下仁政該有的模樣!”
    崔彥一番話條理分明,句句針對馮閣老的論調,卻又說得懇切坦蕩。
    崔彥話鋒陡然一轉,“況且,馮閣老字字句句都在說女子為官不妥,更直言要陛下收回溫尚宮參朝之權。敢問馮閣老,溫尚宮能在前朝理事,難道不是陛下親下的旨意?如今您這般說辭,莫非是覺得陛下當初的決定錯了?”
    馮閣老臉色驟變,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崔彥。
    崔彥微微躬身,對著龍椅方向沉聲道:“陛下,臣並非質疑閣老,隻是想說,陛下的聖斷自有深意。溫尚宮憑實績掙來的職權,豈是一句不合禮法便能輕易收回?若真依馮閣老所言,豈不是讓天下人覺得,陛下的旨意也能隨意置喙?”
    這哪裏是在辯理,分明是崔彥指著馮閣老的鼻子,說他仗著老臣身份,質疑君上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