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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要說是為什麽,那當然是因為我不會有錯。

    ◎

    或許就像《大衛·科波菲爾》一樣,我必須把我在哪裏出生念幼兒園的時候有多麽人見人愛高中時代的初戀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等等這些乏味的瑣事當作起點,來寫這本劄記。但我會盡力縮短篇幅,務求不讓各位讀者覺得太無聊。

    我出生於奈良,在大阪待過一陣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學以後,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為止,算算已經有五年了。這五年來,我幾乎都在京都度過。升上大四的那個春天,我人雖然在農學院的實驗室裏,但因為某種原因,我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那時,我的煩惱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無邊無際。不過,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也不想去想。事實上,是沒有那種必要。我也不打算寫那些事。我對年輕人的煩惱沒什麽興趣。

    目前,我是“休學中的大五生”。在大學生裏,是等級最低的一群。

    ◎

    從我進大學開始,一直到大學三年級這三年當中,一言以蔽之,就是“與花無緣”吧。所謂的“與花無緣”,其中含義其實很令人絕望——那是與女性完全沒有緣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時代的一個朋友,後來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學。他的說法是“京都的女大學生都被京大生搶走了!”聽到他這麽說,我一陣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睜得跟圓盤一樣大然後四處張望——在我身邊會跑去掠奪其他大學的女生的英雄好漢,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包括我在內,沒人有那種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種高舉著火把,一邊大喊著“女大學生在哪裏啊啊啊——”,一邊到其他大學去狩獵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裏?直到現在,我還是將這個說法定位為一種謎般的都市傳說。

    不過,要是各位誤解我很後悔過這種與女人絕緣的生活,那就麻煩了。自我厭惡、後悔之類的詞都與我無關。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會被女人們給打亂;對我來說,純男性的社交行為已經很足夠。俗話說“物以類聚”,對那些聚集在我身邊的男人們而言,我們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們可以致力於純屬於男人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然而,我們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來。大夥兒都很謹慎恐懼,一邊想著千萬不能掉下去,一邊還得閉上嘴,拚命跳著隻屬於男人的土風舞。

    ◎

    可是,這麽一來,我回歸社會的可能性便逐漸降低,要是繼續跳著這種隻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頭路啦,搞不好我會就這樣跳一輩子,然後成為毒男舞的開山祖師……然而,大三那年幾乎要絕望的夏天,我終於安全上壘!直到現在,一想到我當時的背叛行為,我還是會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恥地說一聲,我之所以會脫團,就是因為我有了女友。

    她是體育社團的新進社員。那時,雖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這個幽靈社員卻飽受學長和學弟的輕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的竭盡所能濫用特權、出盡法寶,隻求能夠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大罵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騙純情可愛的小學妹。老實說,我其實被罵得很樂。我自己都對居然這樣歡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隻不過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應該會沒完沒了地寫一堆關於她的事情吧。現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麽成呢?盡管如此,請各位放心,這本手劄不會變成那種哭哭啼啼亂放星光的羅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愛、天馬行空、語無倫次,就像貓咪一樣,還有點太過愛睡。她其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個大問題——

    她根本不甩我。

    ◎

    我穩穩地坐在這個亂七八糟、隻有四疊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寫這本手劄,內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讀者可能會說“我對你的日常生活沒興趣”而幹脆不讀,我得說,你們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輕鬆簡單、讀起來更愉快的書籍到處都有,誰要讀這種“男人味”四溢的手劄啊?讀完這本書,身上的體臭肯定會濃上一倍。要是諸位讀完以後跑來跟我抱怨,那就麻煩了。按照我個人的經驗,體臭一旦變濃,就不可能恢複到原本的狀態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有誰有膽讀完這本手劄,想必會學習到很重要的一課。當然稱不上是什麽愉快的經驗,畢竟良藥苦口。

    不過,因為苦口就是良藥這樣的保證哪裏都沒有。

    因為毒藥也是苦的。

    ◎

    我住的公寓就位於比睿山的山腳下。現在已進入十二月,東山的紅葉隨風起舞,京都的氣溫越見嚴寒。我所棲息的這間陋屋,實在是不能拿來當作跟冬將軍PK的場所,通常我會像抱著火盆一樣地抱著電暖器不放。我方情勢,簡直是壓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從占了這個房間整整一麵牆的書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檔案夾。A4紙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飯洗澡的時間,每晚敲鍵盤敲出來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關報告達十四份。如果換算成四百字的稿紙,就是一份超過兩百四十頁的大論文。我就是為了要做這個研究,把遺傳工程學的東西丟在一邊不管,最後落得不得不從農學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場。

    先不管那些了。我這個研究,涉獵範圍可以說相當廣泛,我在每個層麵的觀察也都相當縝密、思維奔放,而因為文筆華麗,這份論文的文學價值也隨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這份論文還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認為我應該要花更多的時間在這上頭,以期提升這份論文的正確度。就在這時,她單方麵對我發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喪誌。我的良心不允許我中途放棄曾經努力的研究。所幸,憑借我的研究能力、調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協助,也能持續進行相關的研究。

    我會通過我與她之間斷斷續續往來的郵件搜集資料,並且在大學內外進行實地調查,再加上,我還觀察了她每天的各種行動,因此研究仍在持續順利地進行當中。而這個研究的第二目標,即使探究:她為什麽會拒絕我這樣的人?

    不諱言,我曾經深陷於與她相戀的妄想之中。我沒辦法扼抑住我的Johnny(注:暗喻男性器官。),以至於頻頻顯露令人無法忍受的醜態。不過,在我確定我對她的戀慕以及我的自憐都會造成阻礙,致使我無法冷靜地繼續研究之後,我便當機立斷,馬上切斷了那些纏繞在我身上的拖泥帶水的感情絲線。

    對我而言,她不隻是我愛慕的對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當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個謎一般的存在,而一個具備知性的人,當然對這個謎團感興趣。順便一提,這個研究與現今的熱門話題“跟蹤狂犯罪”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關於這一點,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諸位讀者注意。

    ◎

    在這些研究資料當中,有七張A4紙黏上了隱形膠帶,像是屏風一樣被折疊起來。那是按周一到周日,分別記錄她一天當中大概有什麽行動的資料。隻要參考這些資料,就可以大致鎖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雖說像她這種好好上大學的人,行動上沒什麽大變化,但有時候我必須要去實地考察,在那種時候,這份資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應該會在上完第四堂課之後,到生協(消費合作社)的書店去翻翻書或者買一兩本書,然後再回家。有時候她會去超市買個菜。即便是已經升上了三年級,語學(注:包含日語文法、語文結構的專業課程。)的功課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非得事先預習不可,所以她不會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頭看了看時鍾,現在是下午三點多,她還有半個小時左右才下課。嗯,去書店等她應該比較好。

    我開始熱身,仔仔細細地活動筋骨。我反複地橫向跳躍,這個運動對我迅速隱身很有幫助。雖說被她看到其實也沒什麽關係,不過,為了能夠冷靜地進行相關研究,還是要避免與研究對象發生直接接觸才是。

    等到身體溫暖了些,我精神抖擻地拿出圍巾——這是住在蘆屋的嬸嬸可憐我凍得要命而送給我的——在寒冷的天氣中踏出步伐。

    ◎

    已經是十二月了,我一邊踩著腳踏車,一邊忍受那仿佛要切開身體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時我會盡量避開這種無意義的痛苦,盡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對於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勢較低的地區。)去,但是為了做研究,我不能這麽任性。

    我或許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專門針對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這樣的自信和驕傲。所以無論如何,我不會做出有辱這份驕傲的愚蠢行為。換句話說,隻要是為了保有這樣的驕傲,再怎麽沒有意義的行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厭惡,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撓等等,我敢說,那些事情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不需要回頭看,不需要在意,隻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進就可以。

    我毅然決然抬起頭,迎著凜冽的北風,騎著“真奈美號”持續向前。

    沿著禦蔭通,我向下界前進。刺骨的寒風從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達東大路通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我停下了車。乍看之下,眼前的這條東大路通,跟平常的東大路通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條東大路通,雖然看起來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貫穿京都南北,但其實光是騎到祗園八阪,就會讓人兩腳癱軟,半途而廢,馬上想掉轉九十度回九條通去。這是我討厭的路的類型。我常常需要穿越東大路通,在這種時候,我總是不敢有一絲懈怠。因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覺到的不對勁,其實跟東大路通本身的構造無關。這種感覺沒有那麽強烈,但更令人討厭。

    我看向路燈,燈飾在上頭閃閃發光。雖然規模比不上神戶燈會(注:神戶Luminarie燈會,每年12月舉行,起源於1993年,是神戶的聖誕燈飾大會,為紀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難者而舉辦的紀念活動。),不過也不像家用聖誕燈飾那麽寒酸,一路看過去,幾乎每個路燈都點綴了這些燈飾。我突然想到,我從禦蔭通一路西來,路燈幾乎也都裝上了燈飾。感覺上,似乎隻要稍微大意一點,我的夙敵就會抓住這個機會撲過來。一想到這裏,我不禁為之顫抖。

    怪物在街頭昂首闊步……那名為聖誕節的怪物。我不知不覺地喃喃自語,田中神社當中所供奉的大國主命,居然會容許聖誕節入侵到這步田地,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我知道,特別是四條河原町一帶,目前更是被“聖誕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進入十二月以來,我就沒再踏進過四條河原町,但我沒想到,敵人的魔手居然已經延伸到東大路通。但是,現在沒時間詳述現今日本聖誕節的問題了,我得先趕過去才是。

    帶著些許遺憾,我一邊抬頭仰望那些燈飾在逐漸暗沉下來的天色當中兀自燦爛,一邊騎著“真奈美號”離開。

    ◎

    京大前方的百萬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歸途的車子與學生多不勝數。西北方,小鋼珠店燈火通明。夕色餘暉,在百萬遍上方蔓延開來。

    正對東大路通的京大生協的書店,是京大最大的書店,我也常常來這裏。說起來,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頭,也是在這個書店。那時,她就站在書店裏翻書,當我看到她,隨即進入了我一般稱之為“出神”的錯亂狀態。

    她在書店打發時間的時候,總是隨意而快速地穿梭在書架之間,看上去就像是圓滾滾的貓咪一會兒跑到這裏舔幾口水,一會兒又跑到那裏舔幾口水。一發現自己想要的書就完全沉迷進去,像是換了個人般。有人認為,這樣的她其實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書店裏遊目四顧,走過一個書架又一個書架,偽裝成一個除了勤學外別無他想的年輕人,卻毫不懈怠地尋找著她的身影。她似乎還沒有來。我看看時間,四點剛過,應該還沒下課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即使手裏就捧著書,我也讀不進去。我不是因為想著她的關係所以心不在焉,對我來說,在書店等她這個行為會喚起我的記憶,讓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處在怎麽樣的一個無意義的煩悶當中。對我這樣纖細敏感的人來說,即使到現在,麵對這種狀況時仍會像那些青春期的國中生一樣,一旦想起那樣的回憶,還是很難保持冷靜。

    我的臉頰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羞恥回憶而漲紅,我把被室外空氣凍得冰涼的手掌貼在臉頰邊,拚命地想讓血液退下去。“菩提薩婆訶”——我唱念著真言。

    就在我無可奈何地捧著臉頰,做出一副少女模樣的時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麽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經跟我隸屬同一個社團的植村大小姐。

    ◎

    關於植村大小姐,我曾經私底下送她一個“邪眼”的稱號。要問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活了二十四年,沒碰到過比她的那雙眼睛更恐怖的東西。“即便是在他人視線下,我的驕傲也不會粉碎。”這是我十七個座右銘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視線卻每每輕而易舉粉碎我的驕傲。

    像是去集訓時,我們這樣的男人,嘴上總是會來個幾句我們拿手的妄想,進行如此這般的高級遊藝。在這種集訓中,有些家夥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機烤魷魚不可,而在那樣的情況下,男人的體臭與魷魚燒焦的味道可說是渾然天成,合為一體,即使如此,我們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潔地一句話都不吭。最後,我們當然會進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夠奔騰且通融無礙的境地。

    然後她出現,瞪了我們一眼,使我們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間崩潰。她再一瞪,連剩下的那些碎片都雲消霧散、無影無蹤,驕傲什麽的當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視下,我們就像是大正時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歲的少女一樣羞澀,像是借住別人家的貓咪一樣縮成一團。

    我憎恨她的視線。她的視線,強逼我們感覺到那令人厭棄的羞恥,所以我給了她“邪眼”這個稱號。其實我知道,像我這樣在心底默默給她一個稱號的做法,沒辦法真的去抵抗什麽。

    為什麽在她的注視下我們會這麽不堪一擊呢?我想應該是因為她的眼球構造比例上較大的關係。但不隻是這樣,不然我們應該連在凸眼金魚麵前都會感到無比的羞恥吧!無論如何,每當她看著我的時候,我都會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繼續再看了!”但那畢竟是敗犬的台詞,我伸直背脊,就像裝上了竹尺一樣,一定要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才能與她的眼球相對。

    事實上,那雙眼淩厲尖銳的程度,光是要與她的眼球相對,就夠我受的了。

    ◎

    “你有聽說忘年會(注:日本人年底舉行的聚會,用來回顧一年來的成績,並準備迎接新年的挑戰。)的事?”植村大小姐說。

    “沒,沒聽說。”

    “之前說要二十六日辦,不過還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確定你的時間。”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這樣啊。”

    她點點頭,看了看手上的筆記本。“除了就業組以外的人應該都會來。”

    然後她看著我,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八成是在考慮要把我身體裏的怪東西拉扯出來,加以分析,然後粉碎。一定是這樣。

    “你現在在做什麽?”

    “應該是我要問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還在硬塞那些沒用的東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賭在那些沒用的東西上了。”

    “又在胡謅。”

    “我沒那個意思。”

    她那雙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禱能夠找出一個聰明一點的借口,馬上就聽到我那驕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聲音。本來想韜晦低調一點,現在卻沒辦法講究什麽手段了。萬不得已,我拉開了視線,臉上掛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說話,我還是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你在等誰?”

    “咦?”

    她的敏銳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到底她是用哪種研磨劑去這麽不分晝夜地拋光她的直覺,才能敏銳到這個地步?再這樣跟她攪和下去,最後會發生什麽事,連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從她那雙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說著模糊的話語,一下子就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切斷。

    “我再郵件通知你。”她說。

    即使我已經離開植村大小姐身邊,但是感覺上……不論我跑到哪裏,她的那雙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讓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沒辦法繼續進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為不夠冷靜而引發致命的失誤,那可真就死翹了。無論如何,水尾小姐都會從這邊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進行觀察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於是我走出了書店。

    ◎

    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電車元田中站旁道路複雜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棟搖搖欲墜的木造二層樓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鋼筋水泥建造、樓高六層的房子,應該是新蓋沒多久的小套房。每個房間都有私人的衛浴,玄關有自動鎖,不是那麽容易可以出入。與我那來者不拒、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城堡相較,可說是雲泥之別。但是,像我這種不輕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種破爛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潔的證明;而像她那樣的年輕女子,如果要在現今世道紛亂的年代獨自生活,這種程度的公寓重裝備應該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慮到那些討人厭的跟蹤狂,警備還要更加嚴格才是。警備這事認真起來沒完沒了,約莫有個十幾二十頭杜賓犬就差不多。雖然我很想自願擔任二十四小時的警備任務,但我可沒那麽閑著沒事幹。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實在是非常遺憾。

    為了能夠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輛停在路邊的環衛車旁,快手快腳地掏出手機,開始巧妙地扮演一個二十出頭、已經等人等了十五分鍾而滿心焦躁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中,日落的時間提早了。我一邊等著她,一邊注意到夜幕正逐漸低垂,過往行人可能會有疑心,不過相對而言,我比較不需要擔心會被她看到。

    從我站的這個地方往右看,睿山電車的路線朝東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與東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為這條線本身便深入商業區,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輕軌電車。有幾次,正當我漫無目的在街上閑晃,睿山電車突如其來地穿過我眼前的薄暮。每當我看到睿山電車,它都像是裝著另一個明亮世界的箱子,越過了密集雜亂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歡睿山電車。

    當我看到睿山電車穿越薄暮,總會想從離我最近的無人車站跳上車,讓它帶我到某個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電車的次數屈指可數。

    ◎

    拖掛了兩節車廂的睿山電車通過我眼前。

    就在它通過時,我看見了手上抓著吊環的植村大小姐。她往這裏瞪了一眼。刹那間,我全身僵硬,努力壓抑著胸口的巨大衝擊,應該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區,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搭睿山電車。我應該跟平常一樣,隻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時之間,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緊追著我不放,那樣的影像突如其來浮現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常常會在沉溺於自我思緒時,感覺到藏身在電視背麵,或者是走廊陰暗處的邪眼,像這種時候,我都會渾身緊繃。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毫無關係的過路人,緩緩地一齊往我身後邪眼的所在方向看過去;嚴重的時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會啵啵啵冒出許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著我看,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問題是,邪眼一旦出現,我馬上就覺得很難為情,進而委靡不振,無法持續滿懷熱情耽於我那高層次的思索中。對此,我自然是相當憤怒,為什麽像我這樣的人,居然會懼怕一介女大學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麽害怕,我也無力去做什麽,隻能屏息以待,等著邪眼消失。因為我這樣的高度思索頻頻被打斷,我個人的圓滿也跟著遙遙無期。這可是社會整體的損失。下次邪眼出現的時候,我一定要坐下來跟它好好談一談。對手雖然隻是眼球,不過,俗話不是說,“眼睛比嘴更能傳情”嗎?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當中,徑自思考著。

    植村大小姐應該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間的事吧。對於一個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為目標的人類來說,我自信應該沒有誰能夠像我一樣,把心底那無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飾壓抑住。饒是我與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團裏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個牌子的研磨劑日夜徹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論是日常生活當中的那些小事,還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還是能看得通透。

    我確實是在一時之間被這樣的妄念所惑,但畢竟就是一時之間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刹那間的觀察來衡量我整個人的人格,我可是會很困擾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試著提出論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論講解。

    ◎

    我戒慎恐懼於邪眼的威脅,另一方麵又持續等待著水尾小姐。

    腦海中,浮現她騎著自行車前進的模樣。她一心三用看著前方,拚命地踩著自行車,到底在急什麽呢?看她這個氣勢,我不禁想這樣問。我也相當擔心她到底會不會注意到周圍的電線稈啊自動販賣機之類的路障。她那個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顧後,日常生活中哪裏會碰到危險,根本沒人曉得,她應該要更加注意一點才對。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理由去對她提出這個忠告。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特點——她的臉上,總是會浮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習慣。不知道在愉快什麽,但有時她的確會一個人微笑。就是這麽奇特的場景,擄獲了某些男人的心。

    無論我再怎麽等,都等不到她出現,我想她應該是已經回去了吧。我繞到內側的停車場去,抬頭看著她的住處。燈還沒有亮。“應該是去高野那邊的書店了。”我在心裏想著。寒氣貫穿了我的指尖,我發著抖。從停車場的另一邊暗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逐漸走近到我身邊。

    街燈照亮了他的臉,我想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無比嚴肅地對著我說。不過,這人的底子很輕,我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說不定。我決定先禮貌地回應他那粗魯的言語,看看情況再說。另一方麵我也準備好了,兩隻腳調整了方向,略微彎曲,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說,不論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體,反應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請問有什麽事嗎?”

    “你要是再繼續跟著她,我就會報警。”

    這個男人,大概以為我是那種滿心妄念、企圖要對她動手的大壞蛋吧。這家夥實在是太失禮了!我的心頭一股火起,但我不認為我有必要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一般見識。

    “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你少在那裏打馬虎眼。”

    “我不認識你,也不記得打過什麽馬虎眼。”我稍微加強了語氣。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這種事,可是會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現在就把你這種家夥抓起來,在法律上也完全沒問題。”

    “你是誰?”

    “我沒必要告訴你。我會來找你談,是因為她說被你糾纏,讓她感到非常困擾。”

    “你說要談?……我什麽都沒做。”

    “如果你再跟著她,我真的會叫警察過來。”男人伸出食指,語帶威脅地指著我說。

    ◎

    我就著街燈的白光,仔細地觀察他的臉。

    這家夥,看起來沒有大一生的生澀,也沒有像我這種已經在大學生活了五年的人那麽爛熟。如果說是跟她認識,那應該就是大三生吧。剛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紀,眼睛不是眯細、放冷,就是所謂的“吊眼”。仔細看看,這家夥還嫩得很,壓根沉不住氣,就算擺出架勢瞪著我,還是無從掌握我的心思。從這一點來看,他的眼力大概連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緊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語時,還發著抖——這點很微妙,當然,也沒逃過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點,拿這個做文章就太可憐了,所以我什麽都沒說。他的鼻子雖然又直又挺,臉上卻飄散著一股五官全都長壞了的哀愁。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臉上的零件出氣,也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臉上的樣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個正派人。或者說,這不僅是他長相的問題。若要說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為分擔了他那打從體內噴射而出的小人氣息,我也不覺得過分。

    歸納我從他臉上所得到的情報可以推測出來,像他這種器量狹小的人,等級大概連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實在應該無視這個家夥,抬腳走人就是。器量的差異太大,我不覺得跟這種人有交談的必要。

    不過,隻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這家夥也認識她,那麽這家夥就有相當高的幾率也是法學部的人。像這種人,會到處去參加司法考試,有如迷失在魔宮中一般,可以說根本就成了半個廢人,隻是行屍走肉而已。就算隻是這樣,這家夥或許真的有辦法駁倒我這法律外行人也說不定。盡管從剛剛那些亂七八糟的爭執來看,我覺得我杞人憂天的可能性很高。不過,也不能說這絕對不會是他的陷阱,說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鉤,然後拿出在法學部學得的必殺技把我說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認為一般人能夠理解我那偉大的研究,就算是親自去跟警察解釋,我也不認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這種器量隻有小貓牛奶盤大小的男人,我能夠忍耐著引導他嗎?以這個男人的狹小程度來看,什麽都不要說直接走人,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他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無言地踏出腳步,他“啊”了一聲,馬上像是閃躲一般地退開。當他意識到我是要回去了,隨即便得意洋洋地對著我的背後放話:“喂,你聽懂了嗎?”我想,這種感覺就像穿著濡濕的T恤一樣——這男人的內裏完全透了出來,我還看出他其實鬆了一口氣。

    “不要再纏著她!”他沒完沒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確認我愛用的數碼相機還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離開的樣子,然後突然回身對著他的臉哢嚓了一下。他滿臉活像是看見霰彈槍般懼怕的表情。對付這個連名字都不報,又猛把我當成犯罪者的家夥,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對被我拍照這件事相當憤怒不安,不過沒有那種敢撲上來搶相機的膽子,看起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再亂下去麻煩就大了。我運起逃生專用的腳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個男人嘴裏雖然大喊“站住”,但應該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

    太陽已經下山了。街上的聖誕燈飾愈發燦耀生輝。田中神社內,禦神燈在此時亮起點點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覺上卻被那些聖誕節的掃興燈飾給壓倒了。因此,我選了相對而言較為昏暗的小巷走,避開那些輕薄發光的電動飾品。我實在是氣昏頭了,居然把我的愛車“真奈美號”留在水尾小姐那邊的大廈前……明天一定要過去把車拿回來。

    我一邊吐著白霧,一邊往前走,吐息在寒風中凝結。內心對於她的憤怒,也在此時再度湧起,混入白霧裏。即便我知道,不能被這樣的感傷牽製住我的腳步,卻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個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現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報告事情的始末吧!諸如自己像塊豆腐一樣抖個沒完的事情,肯定會三緘其口。那家夥應該隻會告訴她,他是如何威風地讓我在他麵前伏地懺悔自己的罪過。

    “不要緊,他要是再來,我就把他趕走!”

    那家夥,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間裏,一邊暢飲番茄汁,一邊大放厥詞。那家夥,一定沒有控製自己不要在那裏抽煙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饒不了那家夥。我最沒辦法原諒的還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聖誕節前夕,她單方麵否定了我。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像我這種驕傲的男人,就算聽到她徹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後當然是毫不留戀、自此抽身。我們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後一次交談,然後便握手向對方道別。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可以紳士地替我們之間的關係畫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為不能理解我的偉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個人所具備的能力都不一樣,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斷多餘的感傷,回到沒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後,我的“研究”與我對她切也切不斷的戀慕無關,說到底,我應該還是冷靜且守禮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撥打無聲電話、在她附近放一些惡劣的留言……諸如此類的事,我從來不做。她應該要感謝我,而不是唆使那種男人來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腳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氣息愈發灼熱,簡直像是火車噴出的蒸汽一般。我一邊吐著蒙蒙白煙,一邊往北白川安靜的住宅區前進。這個時間,是該回家吃晚餐的時候了。一個站在門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臉上一愣,跟著便跑回家去,然後,我聽見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從北白川別當(地名)的交叉口往東走,就到了禦蔭通。

    朝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稱為山中越的狹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禦蔭通轉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來是愈見狹窄、傾斜。這段路再過去一點,就是我那棟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周末晚上出來買煙時,常常會聽到奇怪的引擎聲,然後,就像是與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會看到閃著青白色光輝的車子開上來。那應該是要去跟從宇宙恒星係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來的外星人通訊聯絡的吧!我的房間在公寓最內層,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蠻橫的家夥製造出來的噪音打擾。門燈閃閃爍爍個沒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腳走上水泥台階。踏進正門玄關,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燈是由住在這裏的人隨意打開或關上,因此有時會因為大家都覺得“今天沒那種心情”,結果整棟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來跟棄屋沒什麽兩樣。這棟公寓原本就頗為蕭條,近年來拜入住者急劇遞減之賜,鞋櫃裏的新鞋也大幅減少。反而是先前住在這裏的人,因為故意把他們的破鞋丟在這裏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爛發酵,隨著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漸熟成,菌絲也緩緩地以幾何學的模式逐漸延伸出來,讓整棟公寓看起來更絕望,活脫脫就是個廢墟。

    在這棟公寓中,我沒有什麽機會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麵。一般的人類集團如果個體數目較少,通常會更加團結,但是,目前住在這棟破爛公寓的大學生們,似乎是盡其所能地避開其他的住戶,這個傾向隨著個體數目的減少愈見顯著。到了現在,就隻能聽見門開開關關的響聲,但彼此都看不見對方,所以無法確定那都是人類做出的行為,也沒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還有自己以外的住戶。不過,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似乎有誰像幽魂一樣地浮遊在我身邊,而我也更能夠充分領會,我那無比透徹清晰的孤獨。

    我走過走廊,走到我的房間門前。有什麽東西正蹲在那裏等我。

    是招財貓。

    ◎

    在蕎麥麵店之類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貓狀的信樂燒(注:日本六大燒陶古窯之一,也可作為相關陶器製品的代稱。)這些狸貓身上多半垂掛著巨大的睾丸、酒瓶與賬冊,總是瞪大眼看過往的行人,像有什麽不滿,又像滿懷敵意,是一種相當詭異的裝飾品。有些店門口的狸貓相當巨大,簡直就與金剛力士(注:佛教護法神之一,長相凶惡,力大無窮,形象大多猙獰威猛。日本宗良的東大寺、法隆寺金剛力士像相當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來,剛好可以壓死兩三個小孩,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存在。看起來有點讓人生氣,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許愉快。

    招財貓雖然也很常見,不過我還沒看見過這麽巨大的招財貓。放在我房間門前的這隻招財貓,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過的最大尺寸。這個尺寸的招財貓,不要說是金錢與客人,甚至災厄以及那些不該召來的客人,都會被它招來。“通通都給我滾過來!”它像是豪氣幹雲的大娘會如此喊話般,感覺上相當爽快。

    我把招財貓拉進來,放在四疊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臉上是悵然若失的表情。我與這隻巨大的招財貓對視,這家夥雖然隻是個裝飾品,卻洋溢著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許多。搞不好這隻招財貓等一下會“啪”的一聲張開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說不定。

    我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鏡子。我的臉就像是蛤蟆一樣,油汗奔流而下。接著,有人敲了我的門。我把門打開,門外的飾磨扯著笑,一邊窺看著我。

    “我把夢想球拿來了,來你這邊一起把它打開。”他說。

    然後,他就把那個滴溜溜的綠色球塞到我眼前。

    ◎

    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長夜的最末,我們挖出了夢想球。

    所謂的夢想球,是把一張寫著“二十歲時的自己”的紙張用黏土固定,然後一邊在腦中描繪著自己二十歲那一天把夢想球打開的景象,一邊將之封印的傷感儀式。那個夢想球就是我的戰友——飾磨大輝——在中學時封印的東西。他回老家時,在裝滿了過往不堪回憶的紙箱裏翻出這個東西。雖說他應該要在二十歲生日時把這個夢想球開封——這時候距離他應該要開封的二十歲已經過了很久。他說他不想一個人打開,希望我也列席參與。

    事實上,飾磨應該是害怕打開夢想球後,被那奔流而出的傷感所淹沒吧。雖然我們早就發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與羅曼蒂克,要在現實的生活當中勇敢地活著,但我們畢竟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有時也會被抓住弱點。夢想球的存在,可以說是散發著一股危險的香氣……感覺就像是會突然被刺戳到靈魂最柔軟的那個所在一樣。

    想像一下,一個人獨自在深夜打開封印了自己中學時代的夢想球的情景,就算隻是這樣想,便痛苦到連靈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這種時刻,他因為有感而發流下苦澀的淚水,那麽之後大概會有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沒辦法原諒自己。所以,當他要麵對過去時,我這個精神支柱,對他來說就是必要的存在。萬一他被過去給攫奪喪失了心誌,那麽我得馬上把他給毆飛才行。我一邊想著,一邊稍微握緊了我的右拳。

    飾磨說的夢想球大概有壘球那麽大,白色的表麵上,燒上了一些藍色的混沌圖樣,這種令人感覺不快的圖案,想必是象征了飾磨在中學時期的內在狀態。我拿出報紙在地板上鋪開,他則把夢想球丟了出來。

    “如果是讓人笑不出來的夢想,怎麽辦?”飾磨喃喃念道。

    “你忘記裏麵寫什麽了?”

    “我覺得應該是去美國考上直升機駕照之類的,那時我還是中學生啊!”

    “算了,先把這個打開吧。”

    但是,就算我們拿了生鏽的老虎鉗用力敲打,夢想球還是整顆好好的。這是因為封進去的夢本身就很頑固又強悍的關係?每當他舉起老虎鉗,白色的黏土粉末就會再度四散,等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把夢想球敲開,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亂滿布著白粉。

    夢想球裏裝的是一個底片盒,飾磨拿出鑷子,像是對待考古學的古物一樣,把已經變色的紙片夾了出來。

    我在旁邊看著他與自己在中學時代所描繪出來的夢想對峙,那樣的夢想,應該是相當光輝耀眼,而眼下已經二十三歲的他,要怎麽去讀自己十四歲時所描繪出來的自己?我雖然心急,卻無能為力。

    他突然笑了出來。

    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大喊:“這才不是我的夢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對著自己在中學時代所寫下的愚蠢夢想,有誰會承認呢?麵對那赤裸裸的、過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過,我們之所以生為人,也是建立在過去失敗的堆疊上,就像遠古時期的生物屍體化做石油,才能建構起所謂的現代文明。我們必須把過去那些悲慘的愚蠢事跡當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須堂堂正正麵對赤裸裸的過去才對。我們一定要一邊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邊在這個世界上製造諸多廢氣、破壞破壞環境、生產塑膠製品。

    “不,不對,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張已然變色的紙片塞到我眼前。

    確實,那不是他的字。內容也不是要在進入大阪的私立中學後,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稱“天上天下,惟我獨尊(注:佛經典故,佛陀誕生後於東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道:“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三界皆苦,吾當安之。”),然後支配全校師生。我把上頭寫的東西一項項念了出來。

    “一、我想進入京大棒球隊並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職,找個情投意合的人結婚。”

    “這個夢想無聊斃了!”他叫道。

    “這十年來,你小心翼翼守護周全的是別人的夢想啊。”我輕輕說著。

    雖然飾磨總算下定決心要勇敢麵對過去的自己,不過卻失去了實現這個決心的舞台。他的思緒與大腦所分泌的嗎啡在他的體內奔馳,無處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辦法處理。

    “我想起來了。”他呆著一張臉,兀自喃喃。

    “做好夢想球以後,我把它拿去學園祭展示。學園祭結束以後,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個時候,要好幾個人的作品跟我的夢想球很相似。我當時困擾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拿錯了。啊,這是誰的夢啊?到底是哪裏的哪個家夥寫了這麽一個夢下來啊!”

    他雖然心火焚燒,但在這樣的台詞下,卻仍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來的四疊半榻榻米上,我們兩個人,都被這個二十歲的夢想給抓住了。這個夢想到底是誰的?沒有人知道。我與飾磨,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沒有夢想了。”飾磨呆呆地說。

    ◎

    我來針對這個失去夢想的男人,飾磨大輝,作一個記述。

    他是我在加入體育社團時認識的。

    在這篇手劄的開頭,我曾經說過我們要致力於純屬於男性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而拚命跑在這絕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飾磨大輝。他往前奔去的姿勢實在是太過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員也一起跟上太殘酷了!我甚至會想,身為一個人類,不要追上去或許比較幸福。直到現在,隻有三個精銳可以勉強跟上他;一個是滿臉都是鋼鐵胡渣的溫柔巨人,高藪智尚。一個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戶浩平。之前我說過,第三個人就是我。

    我們可以說是集學長學弟們那好奇及汙蔑的視線於一身的四大天王,當我們賣弄我們得意的妄想時,四周更是會對我們投以異樣的眼光。高藪跟井戶,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請各位無須太過期待。

    總之,有關飾磨這個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學部學生。時常抱著法律書,在百萬遍附近遊蕩,他專心致力於知識的鍛煉,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為鼴鼠的簡稱,用以影射諷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發生於日本大正時代,為一違法狩獵事件,但因牽涉當事人對獵物的名稱、法律地位認知的缺乏,日後即成為法界探討蓄意犯罪與否以及錯誤認知的代表性案例。)”這種有著怪異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絕。他的頭腦或許非常縝密,但在才能與知識上的浪費,卻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大二的春天,飾磨在那有如芥川龍之介的不安驅使下,丟了一句,說是要“fullmodelchange”,來個徹頭徹尾的改變,要讓自己“轟轟烈烈一回”之後退社。結果別說是沒辦法改變,轟轟烈烈什麽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後,他隻是被吊在虛空之下,陷入孤獨的境地當中。

    若說他退社會切斷與我們之間的羈絆,那真是大錯特錯。在那之後,飾磨仍舊以思想領導者的姿態,君臨在我們這些男人之間。

    過往的那段百折不撓、鍥而不舍的歲月裏,我們曾經詛咒聖誕節、痛罵情人節,也曾經隔著鴨川之類的河流,對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園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節慶,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區會各自設計華麗的花轎參加遊行,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時,我們會衝到那些穿著浴衣、吵死人的男女當中一陣亂打,或者是對著清水寺的紅葉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東奔西走,挑戰這塵世當中的種種。我們的確是奮戰過,但誰也沒有發現我們的艱苦奮戰。敵人太巨大,而我們的同誌又太少。

    飾磨跟他念工學部的妹妹同住在飛鳥井町的公寓裏。我沒見過他那個妹妹。但光是聽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個喜愛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隻知道他妹妹還擁有一種相當特異的語感:她會對某幾個語匯感到特別難為情,像是不能在她麵前提到“痣”這個字。飾磨如果有什麽不爽,就會追著他妹妹連續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討人厭。因為飾磨是如此劣質的三棱鏡,我在她眼裏的形象似乎也相當扭曲。我們沒有修正彼此之間的錯誤印象,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平淡地擦身而過。

    此時,飾磨因為司法考試的論文考沒有通過,所以明年還要繼續接受挑戰。他那原本便相當棘手的不快再度重疊上不快,甚至顯得太過不正常——簡直膨脹到四度空間一樣。他對這世間種種的忍受,也因為進入大學以來第五個聖誕節的逼近而到達了界線。

    他想要打開這個夢想球,我想是為了讓自己的注意力從即將到來的聖誕節上轉開。不過,結果卻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

    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為了祭奠那個已經失去的夢想。我們大吃用烤麵包機烤熱的炸豆腐,咬著從超市買來的魷魚幹。

    我們都是非常節製的人,不會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們就會從前線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們會私下找個馬桶吐光,以便於撤退。我對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實在沒什麽把握,再者,大學生裏頭喝酒的人,常常會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裏吐了。這實在很遺憾。雖然說遺憾,不過同樣身為學生,我還是很難體諒這些人。口中說著“酒是百藥之長”,就要有自己會搞錯目標,在居酒屋的樓梯上吐出來的覺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邊的招財貓抱過來,一邊伸手去敲,臉上浮起像是彌勒佛般的微笑。

    “幹嗎拿那種東西來!”我帶著怒意問他。

    “我妹撿到的,我就拿過來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歡招財貓嗎?”

    “我不想在房間裏堆一堆用不上的東西。”

    這家夥肆無忌憚地挖我的舊傷,我自然感到十分憤怒。不過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氣,紳士般喝著酒。我們之間的對話自由奔放,想像無比飛躍。甚至是太飛躍了,連在說什麽都不知道。不過這裏沒有邪眼,我們沒有任何顧慮,什麽都可以做。也因為太過於奔放不羈,有時我們甚至會突然停止交談,必須要開始討論“我們剛剛在說什麽”;有時我們的討論整個岔了題,但要言歸正傳,卻又沒人願意。

    “他現在在幹嗎?”

    飾磨想著這個夢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緒開始馳騁。

    “不知道他過得順不順利呐。”

    “是啊。”

    “想看看,當我還在說我想考直升機駕照這種蠢話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哪裏做好準備了。現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經跟一般人一樣就職,說不定已經結婚了!雖然我很不想這麽想,不過,他或許已經抓到幸福了也說不定!”

    “可能吧。”

    飾磨流著口水,一臉絕望。

    “我饒不了他。”

    然後,他轉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運動服把身體卷了起來。“把我的夢想還給我……我的……夢想……還給我。”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翻來覆去,像是要拒絕所謂的現實。最後,安靜了下來。

    ◎

    我一個人抽著煙,打開了電腦,我拍下的照片隨即就出現。在她住的那棟大廈前罵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現在屏幕上,下顎散著幾點貧乏的胡子,嘴巴開著看著我。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絕對是個小夥子,他的威脅就跟狗吠一樣,足以觸怒人,但是沒什麽用。照我看來,這家夥是個從頭到尾都塞滿了難吃紅豆餡的鯛魚燒。我實在沒辦法理解,為什麽像她那樣的人,會選擇那樣的男人?是因為她認清了我的膚淺?我一直以為她還是單身,結果她跟我分手,選上的居然是這種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氣。遠在一年前她拋棄我時,我就已經對她毫無識人之明這一點感到絕望。隨著今晚我見到她所選擇的那個男人,我的絕望更加深了一層。這根本是在她麵前,把我跟那個男人相提並論,對我這種珍稀的存在來說,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還指使那個男人來指責我,這簡直就是對我的雙重侮辱!

    我並不是為了要獲得讀者的共鳴才寫下這些。但我確信,不論是神或人,應該都會跟我有同感。這種情況,是她失了作為人類的禮數。我對她的評價,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價般一路下滑。

    我一邊噴著煙,一邊氣得發抖。

    “這是誰啊?”

    飾磨突然爬起來,站在我身後窺視,開口說道。

    我跟他說了我被屏幕裏的男人非人道中傷的始末。

    飾磨剛剛才失去了他在二十歲時的夢想,對他來說,我的體驗似乎是相當強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傷。他那雙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發著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會放過他!”

    當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不過,我不認為我有這種必要去損失一個可貴的朋友。我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對飾磨說,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何方神聖。

    “是法學部的學生吧,我來查查看。”

    因為他們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對他們施以天罰才行。就這一點來說,我們的意見一致。

    不過,那從頭到尾都是天罰,跟我個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戀愛心理都無關。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要導正他們的傲慢,要讓他們覺悟,進而使他們成為有良知的人類。

    “不用說,他們這些人,打從根本上就錯了。”他說。

    “因為,我們當然是不會有錯的。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導正這些錯誤。”

    在這棟逐漸變得寒風刺骨的公寓中,我與飾磨,熱切地互相握著手。

    ◎

    飾磨在半夜三點的時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鋪開,將日光燈關掉。巨大的招財貓影子隨即在小燈泡的橙色光亮當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來。

    終於能夠睡了啊……我一邊想著,一邊做了有關她的夢。

    夢裏,我把“以太陽能電池為動力的摩登招財貓”當禮物送給她,接著,那個噩夢一般的聖誕夜又重複了一次。我因為憤怒以及羞恥而嘴裏不斷羅嗦著,飾磨彎著腰,把一個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則是端著一張仿佛生鏽鋼筋一樣的冷漠臉孔,看著我。

    ◎

    翌日,我因為掛心被我留在水尾小姐的大廈前的愛車“真奈美號”,所以馬上過去一趟打算把車子接回來。

    ——說不定就在我打開自行車鎖的那一刹那,那個在大廈裏與她度過猥褻一夜的男人,就會跟她一起手牽手走出來……我沉溺在這樣自虐的妄想之中,覺得現在簡直就是一個人孤立在這個冰冷的盆地,隻有“真奈美號”支撐著我的內心。嚴格說起來,她並不是女性,但事態緊急,她不會拘泥於這些細節。我把手插到外套的口袋裏,默默走著。

    我在腦海中清楚地描繪出“真奈美號”的模樣——長久以來一直伴隨在我身邊的愛車。

    不管刮風下雨,不管貧窮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她都跟我在一起。不止是來回於大學與公寓之間而已,日常生活當中的點點滴滴,她都幫了我很大的忙。她的外表簡單樸素,但在這樣的風貌當中,似乎又有點什麽能夠招惹人家的注意。把她放到街上,隻要稍微不注意,就會被帶到十條自行車保管場去。每當她被帶到那裏,我就會搭京阪電車過去把她帶回來。我得去相關單位的大叔那裏把費用繳清,然後從那堆飽受風吹日曬、帶上些許贓汙的自行車當中把她給救出來。“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有許多次,我把她救出來以後,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打從心底感動到不行。

    雖然我與她之間的羈絆很深,不過,她也有十分難以相處的地方。下禦蔭通的時候,刹車往往不太管用,然後我就會跟著她一起,消失在北白川別當的交叉點上。

    “不可以丟下我不管喔。”

    我溫柔地對她傾訴著。在這個時候,她沒有任何回應,隻是用她那被風雨打得班駁了的坐墊冰我的臀部。看到她這麽令人傷感的模樣,我更加難以舍她而去。刹車故障就故障吧,反正也沒有什麽人來羅嗦這個!一股破滅的衝動驅使著我——岩倉也好鞍馬也好大原三千院也好,就讓我們一起前進吧!

    啊啊,“真奈美號”啊,請你原諒我把你留在那裏就逃走。請你原諒我這個沒用的人吧。

    直到我抵達水尾小姐的大廈為止,我都抬頭看著寒冷的夜空,默默懺悔著。確定水尾小姐跟那個讓人不愉快至極的男人都不在,我隨即開始找尋“真奈美號”。但是,我找不到她。應該是附近那些多管閑事的住戶把她移開了吧?我一邊想,一邊確認周遭的狀況。不過,完全沒有任何線索。

    我泫然欲泣地在那附近踱步了一陣。不是我無法接受事實,而是我並不認為會有人過來這邊的住宅區,專程把“真奈美號”帶去保管場。如果事情如我所想,隻能說她是被某個帶有惡意的第三者給拐走了!

    我呆站在那裏,握緊了我變涼的拳頭,仰望那灰色的寒冷夜空。

    啊啊,我心愛的“真奈美號”到哪裏去了?被哪個可疑的男人騎去兜風了?是不是被丟在哪條孤寂的街道上?她是不是一邊等著我,一邊還有冰雹打在她那破舊班駁的坐墊上?太可憐了,世界上難道沒有神也沒有佛了嗎?

    如此一來,我再也沒辦法探索水尾小姐的腳步了。我無力地循著來路離開。

    我對“那個男人”滿懷憤怒。

    他要是先出個聲,我會把“真奈美號”丟了就跑嗎?當然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胸口幾乎要被那別離的傷悲給扯裂一般。

    我一定要懲罰他!

    我喃喃自語,一邊祈禱著希望飾磨能夠盡快查明他的真麵目。

    ◎

    在那之後的好幾天,飾磨都失去聯絡。

    他說要在法學部裏進行秘密調查,但是到底有沒有調查我不知道。原本我應該要把他當成一名偵探,然後像那些情節驚悚的推理連續劇一樣,讓他把整個故事給推展開來。不過,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當然也寫不出來。

    現在的我,跟大學處於絕緣狀態,所以我沒辦法大白天就進學校裏去。雖然我很喜歡校園北區銀杏林的紅葉,但今年秋天一次也沒去看過,我並不覺得孤獨。如果半調子地去與外界接觸,肯定會被孤獨感所困擾。隻要不存有一開始就想去接觸的心,自然就不會嚐到孤獨的滋味。就我的立場而言,我對大學可說是無所求,但大學方麵似乎不能說是對我無所求。雖然我覺得比起專程寄催繳信來催繳還沒有給付的學費,大學應該可以更激烈一點向我要求些什麽,不過這也不成,如果露出那麽想要的表情應該會被人當成傻瓜吧!我隻能無可奈何地把學費交到京都信用金庫去,而大學自然是理所當然收下了,理所當然啊!

    我的生活大概就是到東大路通的壽司店打工、在公寓裏讀書與思考,或是到附近的二手書店繞一繞,幾乎全是由這三個點所構成。再適當加入與朋友聚會、研究水尾小姐、去錄影帶店等等,整個日常生活便宣告完成。

    若要說在平坦順利的每一日當中,我能夠窺得什麽稱不上是了不起,但還能算得上是人生奧秘、層次高尚的經驗,那其實與什麽深奧的東西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的年輕人,隻會死命依賴著現代文明過活,雖然,我也跟這些年輕人一樣過著這種日子,卻往往還要擺出“我是被選中之人”的臭架子。不過這些被選中的人,往往都會恍惚不安,但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則完全不存有這些東西。如果你問我有什麽根據讓我相信我就是“被選中的人”,我可以告訴你好幾個答案。但是,我也相信在某個陰暗潮濕、令人毛骨悚然、誰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黑暗中,還有尚未見世的寶物沉睡於其中。我相信有的。

    所謂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麽簡單過過就算了的。真正的豐功偉業,盡皆是秘密完成於與戲劇性的日常生活無緣的所在。雖然很遺憾,我沒辦法在這裏寫明那是什麽,不過,身為一個要在世界上留下痕跡的人類,我隻想要平靜地過日子,以保持我思緒的平穩。隻要放著我不管就好。隻要在我有一點寂寞的時候,稍微關照我一下就好。

    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希望得到關照的時候,得不到關照,希望大家可以放著我不管,偏偏又有人來煩我。

    ◎

    就在我把自己關在公寓裏默默思索時,各種擾亂卻源源不絕相偕來襲。NHK的收費人員、傳教士、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問卷調查,簡直就像宿命般頻頻出現在我的公寓中。就我而言,最令我煩惱的,大概是那個姓湯島的家夥來訪。

    他是我在社團裏低我兩屆的學弟,也就是說,他跟水尾小姐同年。他的體格很瘦弱,風一吹就會被吹跑,任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是一個怎麽看都像是幽靈的人。

    在我退出社團時,我背負了一陣子的債務——是社團借我的。而我不但不出現在例會當中,甚至因為種種緣故,暫時沒辦法還錢。那個時候,就是擔任會計的湯島親自來到我的公寓,我再也逃不掉,才乖乖把借款還清。

    但是,在那之後,湯島卻常常來找我。

    他似乎不認為我把錢給結清了,雖然我明明就已經把錢還掉,但是他似乎發生了什麽根本上的誤解,就算是我跟他如此這般聲明,湯島仍是笑得雲山霧繞般神秘,“不,那是你算錯了。”他隻這麽說,其他什麽卻不講清楚。我試著跟社團談湯島的事,學弟學妹卻告訴我“湯島已經沒來社團了”。

    聽他們說,他從升上大三的那個初夏開始,就愈發像個幽靈,連人在不在都沒人曉得。在這樣的情形下,等到他的朋友們終於察覺這家夥不見人影,也早就不曉得他是生是死。其實沒辦法跟湯島取得聯絡,他們也很煩惱,要退出社團也有相關手續要處理,就這樣沒消息,造成他們很大的困擾。

    “他下次若過來,請學長一定要跟他說。”

    所以,這件事就莫名被丟到我頭上來。

    雖然說我要做的,就是把湯島這虛幻的討債鬼拉回到現實世界,不過那家夥總像是隱約浮在離地七十公分的地方過日子,我很有可能說服不了他。很有可能在我試著說服他的期間,他覺得我也是他那個世界的人,所以他才會來找我。我的推測完成,但我隨即感到毛骨悚然。

    雖然是同病相憐,但我很不想認定我跟他有同一種病啊!

    湯島應該很討厭他自己吧?是不是徹底討厭是另一回事,但他不像那些半調子的人,他並不小氣吝嗇,也不惹人討厭。湯島在催促我還掉那個他想像的債務的空當,會不斷厭惡地對自己說話。

    不論精神能保持多麽平靜,這樣我還是受不了。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開門應對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連門都不開,當作沒聽到。在這種時候,湯島會在門的那一邊小聲吟唱帶有古風的歌曲:“東寺之塔朝左轉、七條車站到。京都京都大聲喊,勇哉驛夫聲。桓武之都為起始,都城千餘年。”(注:出自《鐵道唱歌》。創作於明治時代。多用於教導學童日本地理。是以歌詞中也常見鐵道沿線的景點、站點、名產、曆史與文化等。)我則會因為憤怒,而以“紅花開在山坡上,綠早薰岸色”(注:出自《逍遙之歌》。此歌為日本舊製第三高等學校著名校歌,創作於明治三十八年,澤村胡夷詞曲。多用以頌揚學校以及學校所在地的種種,或者是抒發學生的誌向。)來應戰。而這是在做什麽,我完全搞不清楚。

    ◎

    就在我苦悶地待在公寓裏,等著飾磨聯絡的時候,湯島來了。

    原本我是要無視他的存在,不過他開口說:“學長,我要發瘋了……”我沒辦法置若罔聞,我的心太痛了,所以把門開了一條縫。也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我的脆弱。那痛苦的思緒情感,總是纏繞著我。

    湯島站在走廊上,一張臉又青又白。

    “幹嗎,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老是看到幻覺。”

    “你看到什麽了?”

    “我晚上睡不著爬起來……我的公寓,似乎有什麽乒乒乓乓地跑過去。我打開窗戶一看,居然是睿山電車!”

    “你住哪裏啊?”

    “乘寺,附近應該沒有電車路線經過。”

    “那不是很奇怪?”

    “學長,睿山電車會走到鐵道外頭去嗎?這種事可能嗎?”

    “不,不可能吧。”

    湯島直直盯著我的臉看。

    “我想我快瘋了。”

    “的確很糟。”我說,“不要想太多,腦袋放空就好。”

    “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是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嗎?”

    “我沒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幹嗎?”

    “你也沒去社團吧?大家都很擔心。”

    “因為我實在不想去……”

    “那,去運動看看?”

    “去運動也不知道做什麽才好……”

    “什麽都不要想,去爬大文字山。就這樣翻山越嶺,直接走到琵琶湖。期間你什麽都不要想。”

    “那樣除了疲勞之外什麽都不能獲得吧?我要做的事很多。”

    “你再這樣把自己關在家裏,真的可以嗎?”

    湯島默然。

    “走出你的房間吧。去大文字山,會對你比較好。”我說。

    那一日,湯島乖乖回去了。

    我則是之後苦惱了好一陣子。原本我是想,早知道就跟他講來找我談之前先去找大學的心理谘詢;不過,就算我這麽說,湯島還是不會聽吧。他憑借自己的力量到大學校園裏去,應該不會很辛苦。而且,大文字山應該可以救他。但在社團的時候,我不會去說這種話。為什麽現在我可以聽他說那些苦惱呢?

    在家悶悶不樂時,我也會出去走一走。我想,我必須要擺脫湯島帶來的憂鬱才行。

    我去了錄影帶店。

    ◎

    這個世界上,像我這種在生活上禁欲到這種程度的人並不多,我認為沉溺在享樂生活中,與其說是活化經濟的要件,更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獎勵。因此,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更該被譴責。就經濟效應來說,像我們這種人的貢獻跟冬眠的熊差不多。但我沒有丟失我的驕傲,仍與世人的譴責繼續對峙。

    禁欲的生活——

    任誰聽到這樣的詞匯,首先都會想到以前的和尚吧!他們為了要維持禁欲的生活,使出了各式各樣的手段。如果他們不再操弄這些手段,世界就會一下子大放光明,那就太耀眼了,他們根本沒辦法正眼看待,什麽上化菩提下化眾生的更說不上。有些人的確是弄得過度了,忘了自己的本心。我自然是希望我們可以不要重蹈這些人的覆轍。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持理性。我們應該要支配Johnny,絕對不能倒行逆施。

    為了要支撐這個美好卻又充滿淚水的禁欲生活,錄影帶店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每當Johnny逮到空隙,耍性子想逃離理性的桎梏時,為了要取悅它,為了要常保我內心的寧靜,每隔幾天我就得弄點新鮮的材料回來。

    從前,我在自行處理這些問題的時候,青春期特有的罪惡感總是困擾著我。每到晚上,我的枕頭都會被汗打濕,我曾經無力地問Johnny——這家夥微笑著,在我的下半身耀武揚威——“你到底還要多少?”不過,一個理性的人類應該要冷靜地與這個世界對抗,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自我厭惡之中。我在大一秋天時恍然大悟。如今我已經完全不抵抗了。在這個以下克上的時代,我不知道Johnny什麽時候會取代理性而起。如果事態變成那樣,到時我會在深夜跑到木屋町(注:江戶時代{公元1615~1868年}曾經是風花雪月的場所。)發出“啊嗬、啊嗬”的怪聲,往路過的女性懷裏塞入長到不行的情書吧!

    為了世界和平,每個人都應該負起責任,鎮壓住自己那狂暴的靈魂。說起來雖然心酸,但生活在這個社會中,我們有這樣的義務。我一邊感歎著,一邊左右遊走於這些為轉移那可憎的生殖本能的矛頭而生的龐大作品群裏。那些Y染色體的哄笑高聲響徹在各個角落,我一邊聽著它們的笑聲,一邊確認是否有新作。

    跟水尾小姐交往的時候,應高要理性留守的Johnny突然興奮起來,任性得不得了,而我就像是被反抗期的孩子們駁倒的父親,對於頑皮搗蛋的Johnny隻能束手無策,那時我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相當的可怖。如果要詳細描寫當時的混亂,對讀者、對我而言,都沒什麽好處。要把那種無聊丟臉的事情當成是什麽重大事件一樣報告,太愚蠢了。所以,我沒有那個意願去書寫我與她之間的性生活。這是我事先要聲明的。

    ◎

    總之。

    那一天,我在錄影帶店尋找著那些美女的新作,專心致誌,毫無雜念。

    遺憾的是,我的愛車“真奈美號”被拐到十萬八千裏遠,所以我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到達錄影帶店。我不是那種厭棄紳士的義務,毫無責任感可言的男人。在這樣的逆境下,我體內那頭野獸愈發的狂亂。為了要抓緊韁繩,我得要更加強我的紳士風範才行。

    我一邊存著這樣的念頭,一邊小心翼翼注視著四周,注意不要碰到熟人。即便這是奠基在社會和平的基礎上建構而成的行動,這種紳士行為還是不能大肆宣傳。

    不過,我總覺得似乎有某個人,從這些連綿不絕的展示櫃的某一處窺視著我。當然,我不是說這個樣子——一個為了要降伏體內野獸而挑選錄影帶的男人——看不得,而是我希望,可以不被看到的話就永遠都不要被看到。雖說我不覺得有人會專門去欣賞這個樣子,不過那強烈的視線,仍是揮之不去。

    我的視線搜尋著,不論怎麽看,都隻是桃色迷宮的延續,而那視線到底從何而來的,無從得知。

    ◎

    這一年,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周,京都的天氣冷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我的身心簡直都要被凍結……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感覺冬將軍快要穿透我那公寓的破門,跟我一起擠在這個房間裏。隻要稍微疏忽一點,冬將軍與二等兵就會爭先恐後衝進來,用冰槍冰劍穿刺我的身體。因此,我隻得不顧溫度計半瘋狂回轉,兀自打開電暖氣,試圖趕走那些家夥。

    出去外頭,氣溫更是低到我的太陽穴都為之痙攣抽動的地步。我臉上的皮膚無限緊縮,到太陽穴附近已經不太夠了。感覺像是隻要拿針刺下去,我的臉就會整個爆開一樣。這太可怕了,光是想像就覺得很惡心。我把我的想像清楚地寫在電子郵件裏,寄給飾磨。

    氣象報道說二月上旬會很冷。不過再冷下去,真到了二月,大概會冷到跟昭和基地(注:日本派駐在南極的觀測基地。)的浴室差不多。冰河期快到了嗎?照這樣下去,現代文明一定會被封入冰山中。我們終將必須待在雪屋裏,一邊烤著麻薯,一邊等著冰河期過去。

    站在冰冷的馬路旁,我想起了社團友人的事。

    即便是在寒風大作的深冬,他也隻穿著秋天的薄衣。有時,他就隻穿一件T恤而已。看在穿得一身鼓鼓的我們眼裏,真是膽戰心驚。人們都說,他的血液裏一定含有乙二醇(注:又名甘醇。無色無臭,多用以製作防凍劑或溶劑,可致死。)。他位於田中大久保町的住處,即使是夏天也凍得讓人想死,去玩的人一小時之內就會斃命,玫瑰花也會凍結,甚至香蕉都凍到可以當槌子釘釘子。大家都說,冬將軍就是從他的公寓出發的。

    但是,他還是前往東京就職了。真是悲哀啊,他現在過的應該就是每天從員工宿舍搭上坐滿人的電車一路搖到公司去的生活,客滿的電車的那種悶熱與痛苦,他應該很難受吧。

    如果他能夠生在冰河時期,想必能成為英雄才是。我想他會把毛皮擱在腰上,精神抖擻地走在冰河上,英姿煥發。仔細想想,生錯時代的人還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應該要生在一個更精彩的年代。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在那時代,隻有我才是真理。如果生在那樣一個時代,我將沒有敵人,能夠瞬時之間便掌握人心,我將自由自在悠然在酒池肉林之間,銀行存款也會一下子暴增。像是戈耳迪之結(注:希臘神話中,小亞細亞佛律基亞的街城有一座宙斯神廟,廟內有一輛戰車,國王戈耳迪在其上打了一個相當複雜的繩結。神諭說:誰能解開這個繩結,誰就能成為亞細亞之王。這個繩結即是戈耳迪之結。傳說戈耳迪之結百年來無人能解,最後由亞曆山大大帝以寶劍斷開。喻義為要有激烈作為才能解決問題。)這種東西,我也可以一刀兩斷。亞曆山大大帝沒能爬上征服世界的梯子,但是我可以……

    就在這樣的幻想當中,京都的冬日,一天一天過去了。

    ◎

    飾磨寄了電子郵件來。

    我去弘前大學的時候,遇見了在小學時代的好友。

    十一年不見,他已經被內定為京都大學的助教。他連在今年春天時才剛入籍的可愛老婆都帶來了。

    我做了這樣的夢。

    夢想球裏寫著的那個“情投意合的女性”,似乎對我的心,對那個肉球,造成了超出我預料之外的傷口。

    我的靈魂居然還有所欠缺,真是可恥。

    把受傷當作是一種恥辱,如果他喜歡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調查的事情到底怎麽樣了?”我在心裏想著。

    ◎

    在逃出農學部的研究室以後,我一周數次在外送壽司店打工。我不是為了要透過勞動學到什麽大學學不到的重要事情,也不是為了要高人一等才來這裏工作。我的目的就隻是賺錢而已。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從勞動中學到什麽。

    不過,我並非對經營店鋪的老板與老板娘毫無感激之意。讀到這裏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是一個古板的男人,往往會因為太過於拘泥而無法繼續前行。也就是說,我這個人並不機靈。我有自信,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美好。雖然就我個人而言,這可以說是好的特質,但就世間標準來看,這樣的特質顯得愚蠢。盡管如此,這家開店已經十年的外送壽司店的老板與老板娘,仍以令人無法置信的大方接納了我的愚蠢。就算找遍全國所有的角落,這樣的店也是別無分號。我很尊敬他們。但若要說老板對我的恩惠實在是比山還高,老板娘給我的恩惠實在是比海還深,這就真的是說謊了。

    在這個壽司店裏,我工作的範圍,從洗盤子到捏壽司都是,不過大部分是外送。我騎著醜醜的機車,載著壽司跑遍大街小巷。托這個工作的福,我對京都這亂七八糟的街道組合,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到現在,不論是哪裏,我都有自信說我可以鑽得進去。

    就外送地點來說,大學的訂單很多。每當我以壽司外送人員,而非學生的身份穿過大學的門時,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我把壽司送到社團時代的學長熊田所在的理學部實驗室的時候,他都會訓斥我“你啊,也來學校上課吧”。在那時,我總是會在心裏想著“我才不想聽你說這些東西咧”。熊田學長在大二的時候,曾經創下花了一整年隻拿到區區四個學分的壯舉。那一年當中他到底做了什麽事,到現在還完全是個謎。而他千心萬苦取得的四個學分到底是什麽,更是不可解的謎團。然而,現在的他已順利考進研究所,過往的事情自然也就束之高閣,提也不提。

    而在醫學部,給人感覺“才色兼備”的女學生非常多。她們穿著白衣,容光煥發地投入研究中。每次送壽司去,對我這個把自己從大學放逐出來的人來說,這些女孩子的存在,總是能夠讓我品嚐到受虐般的快感。

    隻是送送壽司而已,仍是讓我如此五味雜陳。

    ◎

    有人用手機打電話來訂壽司,講的有些語焉不詳。對方是女性,人似乎是在田中東春菜町的一角,要稍微走進去一點。按照她的說法,我必須要從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樓旁邊轉到裏麵去才行。

    “那是在哪裏啊?”

    我把訂單內容傳達給老板,老板則是歪了歪頭,然後就開始捏壽司,動作非常輕快迅速。

    當我騎著機車、載著壽司前往目的地時,我一邊想著外送目的地,想像力一邊飛馳。

    廢棄大樓深處的一個角落,感覺似乎會有什麽怪談發生。整個房間裏,光線昏暗,到處都堆滿了紙箱以及積了厚厚一層的灰塵,還有根本不曉得是什麽東西的破銅爛鐵。當我進去的時候,地板上放著一個散發著黑亮光澤的老式電話機。微弱的光線,透過破爛單薄的窗簾,照進這個房間裏頭來。電話機的旁邊,擺著一個玻璃材質的金魚缸,裏頭放著包含消費稅在內的壽司費用。我一邊喊著“不好意思”,一邊試著找人,但沒有任何回應。我彎下身,準備取錢的時候,堆積如山的紙箱突然垮了下來,一具蒼白且隱約散發著些微光亮的骸骨倏地飛撲過來,緊抱住我的身體,壽司也因此散落一地——新的都市怪談“某個前往廢棄大樓外送壽司最後再沒有回來的店員”就此誕生。

    好不容易抵達對方指定的廢棄大樓,眼前所見的景象與我的想像幾乎完全相同。我相當驚訝。我從來不知道,這樣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處所,居然離我這麽近。這個建築物的正麵玄關已經被釘上木板,旁邊長滿了雜草,看起來相當髒亂。我抬頭看,破爛的紙箱挨著玻璃窗放著,窗上的玻璃處處碎裂。感覺有點陰森,活像隨時會有陰魂突然從陰暗的窗戶出現,對著我微笑,而我卻不假思索地對它揮手。

    廢棄大樓的右邊,是一棟樓高兩層、古舊的公寓。我窺探了一下這兩棟建築物之間的間隙,的確是有一條最多就容一個人通過的巷子。我踏著地上因為吸入雨水而膨脹的雜誌以及沾滿泥巴的機械零件,往內走了進去。

    巷子裏雖然有點暗,不過走出巷子,就是明亮的庭院。

    這應該是廢棄大樓的中庭吧,往西看去有三麵都被荒廢的建築物所包圍,雜草叢生,掩蓋住的範圍擴及整片地麵。在廣場的正中央,有一個男人低著頭,軟弱無力地蹲在那裏,一名女子從正麵二樓朝著那個蹲在中庭的可憐男人丟擲蜜柑,蜜柑有如雨點一般落下,一個蜜柑打到男人的頭上彈開,滾到我的腳邊。我抱著壽司站在那裏,作不得聲。

    廣場的角落站著幾個男男女女,幾個人的手上還拿著相當複古的攝影機。其中一位女性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微笑著朝我的方向走過來。

    “麻煩你了——”她說。

    “這是在拍電影嗎?”我問她。

    “是啊。你等一下。”

    她苦笑了一下,然後轉過頭說:“學長,壽司來了。”

    一臉傲慢、雙手抱胸,看著演員們動作的男人轉過頭來。

    我見過這個男人。他就是幾天前,在水尾小姐的大廈前麵,對我破口大罵還威脅“要叫警察”的男人。他那寒酸的胡子,實在令人難忘。

    我們都注意到對方。一瞬間,輕蔑的視線彼此交錯,隨即又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付錢給他。”他說,然後拿了幾張千元鈔給那位女性就走開了。他板著臉,皺著眉頭,在一本舉起來像是劇本的東西上振筆疾書,擺出一副正沉浸在高尚的藝術活動中,對壽司什麽的無暇理會的派頭。把錢交給我然後拿走壽司的那位女性相當明朗親切,不過,在那人把錢交給她的時候,我看出她打從心底對他的崇拜。真是悲哀啊,我想。崇拜那種無聊的男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很想對她說,尊敬我還比較好,不過,我不可以忘記謙虛之心。“謝謝惠顧,歡迎再次光臨。”

    我故意回應得欣然響亮,然後離開了那棟廢棄大樓。

    我騎機車回到店裏,想著那家夥擺那個傲慢架子製作的電影。那種電影一定是故弄玄虛,再搭上不相稱的廉價幻想,我看那整個故事應該沒什麽意義,就跟流過木屋町的高瀨川一樣,是一部底蘊淺薄的電影。我一定會這樣修理他:拍出這種電影,你是想成為鈴木清順還是寺山修司(注:二者皆為日本知名大導演。鈴木清順{1923年~},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寺山修司{1935~1983年},亦是知名詩人及劇作家,代表作《死在田園》。)啊?為了慎重起見,我要再補充一點,鈴木清順、寺山修司都不是笨蛋。但是,如果成不了鈴木清順、寺山修司,這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人會被當成傻瓜。這一點是絕對不能搞錯的!

    “怎麽樣?”

    我回到店裏以後,店長問我。

    我的右頰上浮起一絲苦笑,然後搖了搖頭。

    ◎

    巴爾紮克那龐大的作品,可說是自咖啡的大河當中而生。他喝的咖啡之大量,由此可見一斑。不知道誰說過,他似乎是喝了五萬多杯咖啡。他到哪裏去都帶著咖啡壺,自己煮好咖啡之後馬上喝掉。聽說那個咖啡是由波本、摩卡、馬蒂尼克三種咖啡豆混成的絕佳混合豆,比例如何,我不曉得,如果能夠大口喝下那種咖啡,我應該就能寫出有如怒濤一般的傑作,然後身陷在借貸的泥沼當中大口喘氣吧!

    我一天要煮四五杯咖啡喝。雖然不像那些行家可以自己開發出獨立的混合口味。不過對我來說,在超市裏買咖啡真的太無趣了。我會在銀閣寺附近找到的某家小咖啡店磨豆子,回家的時候,再順便買大文字燒(注:指紅豆餅。)——這是我小小的樂趣之一。

    那家店約二疊榻榻米大,總共隻有一個麵對街道的櫃台、一名身材纖瘦的大姐在那裏負責看店。雖然是美人,但她身上時常打著哆嗦,感覺精神似乎頗為衰弱。

    她不喜歡與人接觸。隻有在將咖啡豆哢啦哢啦倒進機器裏加工的時候,她才能夠安心。從幾個月前開始,光隻是咖啡豆已經無法滿足她的欲望。她的目標愈來愈大。沒過多久,她每晚都會抓來幾隻柔軟的小動物,一邊讓它們發出哀嚎聲,一邊把它們化做粉塵,每天晚上她的臉都會因此而浮起歡喜的微笑。

    我會在店門前一邊隨意地狂想,一邊也跟著哆嗦哆嗦。就在我哆嗦哆嗦的同時,咖啡也跟著磨好了。她把咖啡交給我,然後溫柔地遞給我幾顆牛奶糖。我微笑著接過,一邊在心裏開著玩笑。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被她用幾顆牛奶糖拐了,然後被倒進機器磨成粉。

    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我樂在這樣與她充滿了秘密幻想的相逢當中。

    那一天的傍晚,我因為與“那個男人”不期而遇,心情大受影響,感覺心裏頭就像是紮了一根刺。為了平撫情緒,我決定要出門買咖啡。隻不過才兩個星期沒去,那家小小的咖啡店居然已經不見了,由另外一家店頂下了原址!

    雖說榮枯興衰乃世間之常,不過,人世間的驚濤駭浪,即使是那個纖細的大姐所開的小店也一樣會被壓垮。那個姐姐什麽壞事都沒做,不過就是欲望走錯了方向,磨碎了幾隻小動物而已嘛,這麽一來,我要到哪裏去買咖啡啊?我不可能再找到像是由這樣精神纖細脆弱、喜好磨碎的姐姐所經營的咖啡店了。北白川天神是看錯天罰簿上的記載了嗎?在這樣艱困的環境下,我依然優雅地過著我的隱居生活,但神卻連這小小的樂趣,都要從我的手上奪走!

    我走到店門口,窺視著那家新店——店裏擺放陳設的都是進口食品。“滾!這個崇拜舶來品的時代!”我想要這麽放聲大喊,不過真正讓我嚇破膽的,卻是在罐頭與瓶裝食物包圍下看店的海老塚學長。

    我轉過身,狼狽不堪地想要逃走。在這時,我記起了曾經與學長起過的種種爭執。

    啊啊,海老塚學長。

    “居然還活著!”我在心裏想著。

    ◎

    海老塚學長早我一年進入我們所屬的體育社團。

    從我進入這個社團開始,我與他之間,就隔著一道有如日本海溝一般的鴻溝,再怎麽樣我都沒能跨得過去。他是那種立誌成為男人中的男人,熱血洶湧澎湃到毫無意義可言的典型。如果他加入某個對話圈,氣溫當場就會升高五度。像我這樣的人,當然跟他那種熱力四射到酷熱的人合不來。那時,飾磨還在社團裏。海老塚學長總是以一種輕蔑的視線注視著我們,而我們同樣也很瞧不起這個學長。

    那種古老的,熱力四射到酷熱的“男性美學”,就是學長的全部吧!那種世人不屑一顧的東西,也不是什麽提起來就讓人覺得要好好珍惜的傳統美德。但是學長卻小心翼翼收集著那些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去哪裏撿來的所謂的男性美學的斷簡殘編,並試圖借此謀求自我的肯定。在我們這些理性的人類眼裏,那很明顯是相當變態的行為。

    首先,在學長的世界裏,不大口喝酒的不是男人。對學長來說,不能喝酒的人微不足道。聚會的時候,我們非得左右來回逃竄,絕對不能讓學長的視線停留在我們身上;而井戶那家夥,就像是生在衰星之下一樣,常常被學長注意到。為了要躲開學長,他甚至會把自己關在廁所不出來。有好幾次,我們在鴨川的三角洲聚會時,我都想把學長一腳踢進鴨川去。不會喝酒啊什麽的說詞,對學長來說都是耳邊風,他就像戰車一樣,一個個把那些不喝酒的人碾壓過去。對那些正派的飲酒人士來說,這簡直就是侮辱。“難得可以喝酒,硬逼不喝的人喝,簡直就是愚蠢到了極點。”高藪常常一邊抱著一公升裝的酒瓶,一邊這樣說。

    其次,就是他對辛辣食物的堅持。對學長來說,不能吃辣的人微不足道。不管吃拉麵或咖喱,海老塚學長都堅持要吃重辣口味。飾磨很厭惡學長對於重辣的堅持,他說:“辣味會使舌頭的細胞死亡,硬要讓我可愛的細胞們發出臨終的慘叫,這種事再低級不過。”我們都很希望學長的胃哪一天會開出一個無法修複的大洞。他若隻是喜歡重辣而已,我們也不會多講什麽。但對學長而言,他的美學是“男子漢一定要吃重辣”,為了要完成這樣的美學,就算想要齜牙咧嘴吸氣,也一定要忍下來,再繼續把食物往嘴裏塞,那實在是很難看。對那些正派的嗜辣人士來說,這簡直就是侮辱。

    學長對煙癮也有他的堅持。他一定要在一瞬間,把大量的高濃度的香煙抽進肺裏。對學長來說,抽有濾嘴的淡煙的人微不足道。所以他總是炫耀似的抽著沒有濾嘴的香煙。雖然我也喜歡香煙,但是我不會故意去抽那種味道厚重的香煙來炫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學長的作法是對吸煙文化的一種褻瀆。

    除了這些之外,學長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美學,他被那些美學束縛住,所以每天都很憤怒地過日子。

    學長很崇拜阪本龍馬(注:日本近代著名政治家,日本幕府時期的土佐藩鄉士。其所提出的“船中八策”奠定了日本明治維新的方向與基礎。除此,龍馬亦對日本海軍的創建有著顯著的貢獻。)。他常常大言“人生於世要有所作為”,卻又明明什麽都沒做。阪本龍馬或許很了不起,但不代表崇拜阪本龍馬的人也同樣了不起。我們時常看著學長以“龍馬祭”之名揮舞著仿刀(注:指模造刀,也就是假刀,一般由鋅錫合金製成。)。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感到一股悲憤與悲哀。從大二下學期開始看著這樣的學長,總能讓我感覺到些許自虐的快感,不過,我並不會因此而敬愛他。

    雖說直到大三的那個初夏來臨前,時間照理會如此順利往前推移。但隨著水尾小姐此時加入社團,我與學長之間,也發生了想像不到的扭曲的爭執。

    ◎

    飾磨曾這樣說過。

    “想像一下,這裏有一個翠綠的牧場,柵欄圍成一圈,裏頭養了很多羊。這些羊裏,有的什麽都沒想,隻是悠閑地吃著草,在那裏晃來晃去,這些羊是最幸福的;有的羊滿腦子都想著我真的是羊嗎是羊吧我不是羊吧,這些家夥非常不安也非常茫然,他們總想著自己到底是什麽東西;也有些家夥隻是踏出了柵欄外一步,隨即又急急忙忙回到柵欄裏,一邊得意地吹噓‘我啊,其實可是出過這個柵欄懂得唷’。有些家夥聽到他們吹噓,竟也感動得要命;有些羊出了柵欄,就不曉得到哪裏去了。而在這麽多羊之中,有個家夥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知道自己是一隻羊,因為恐懼的關係,並不想走出柵欄之外。但他也不覺得自己很幸福。乍看之下,這家夥跟其他的羊沒什麽兩樣,仔細觀察,這隻羊總是很沉默,總是拉出奇異形狀的大便。的確,就隻是單純的大便而已。不過形狀真的很奇怪,即便是這樣,那還是大便。然後,那隻羊,就是我。”

    ◎

    飾磨喜歡看起來柔弱的女性,也喜歡堅強的女性。

    不過,他向來秉持禁欲主義,隻農藥能夠站在旁邊看著她就滿足了。他的腦海裏有一張可攜式地圖,諸如中央餐廳的收銀員有田小姐,肯德基的三田村小姐,浸信眼科診所的仁川醫生等等,這些他所注目的女性的住處,完全繪製在那張地圖上。對總是泡在判例與法理當中過日子的他來說,那是他重要的喘息時間。

    他雖然迷戀某個在他家附近打工的法學部女生,但當那個女生和他在超市與法學部錯身而過時,她似乎注意到了飾磨熱情的視線,“當她看到我的時候,會很明顯地警戒起來”,飾磨是這樣說的。最近在街上遇見她,對飾來說已經不是喜悅,而是懼怕。雖說飾磨因為不斷地陷入這樣毫無進展的事態而致使自己進退維穀,但我還是認為,隻有他,能夠勝任我們的指導者。

    那一天的報告,在北白川的肯德基進行。飾磨深感興趣的三田村小姐就在那裏打工。我進到店裏,向櫃台後的她微笑,她看起來有些憔悴。肯德基已經開始接受聖誕節享用雞肉大餐的相關預約。

    飾磨板著臉,把厚厚的法律書攤在桌上。整間店裏流瀉著聖誕節的音樂,雖說像是一個溫暖的冬天、重要的人、一家團圓或與戀人共度的夜晚等等的幸福都能在這裏預約,但這個地方同樣的,濃密地彌漫著充滿欺瞞和對我們加以責備的言語。飾磨說:“這簡直就是拷問。”雖然換個地方就沒事了,但他鐵了心,堅決不屈服於聖誕法西斯主義之下。他孤獨地日夜奮戰,也因為如此這般勉強自己,所以聖誕節當天,他就退了熱度,整個人睡到翻過去。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三田村小姐,好像又更瘦了喔。”

    我看著在櫃台內側來回忙碌的三田村小姐,一邊說道。

    “她好像被欺負得很慘。”

    “是啊,似乎一天比一天嚴重。”

    “都是她繼父不好。她的母親也是,難道都不能幫幫她嗎?”

    “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真可憐。”

    “真是的,太過分了。”

    我們的思緒在三田村小姐身上馳騁。我們痛罵她那個據說是踢美式足球的虐待狂男友,發泄對她那可疑繼父的憤怒。

    三田村小姐為了要支撐家計,日日夜夜拚命工作。結果就在半年前,她從大學退學了。就算是這樣,她的繼父也依然不認真工作,隻會喝得爛醉,有什麽不愉快就出手打人,但她並沒有因此放棄那個家,而是與母親一起支撐家計。她的繼父不僅會使用暴力,甚至會對這個繼女出手。還有她那個糾纏不清的男友,不止體格壯碩,為了一逞他那粗野、變態的獸欲,他甚至會到處追著三田村小姐跑。事實上,這個男人也不是與我們完全無關。飾磨曾經與他決鬥過。他的性格會扭曲到今天這個地步,飾磨也有責任。總之,她總算是勇敢地撐過了這一段日子。我很想說她的悲慘可比黑暗版的《日本婦道記》(注:山本周五郎作品,短篇集,內容多描寫日本女性為家庭、丈夫和孩子犧牲奉獻的傳統形象。),但她仍是那麽的勇敢。一想到她過的是這樣的生活,我們就愈發心痛。我們都希望她能早日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即便是我們全心全意替她祈禱幸福,關鍵還是在她自己。憑著毅力活下來的她,應該不會接受別人的憐憫。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沒有這樣的繼父與男友。

    當我們兩個人湊在一起時,總是會毫不留情地刺傷我們那持續脹大的妄想,幾經寒暑,我們已是滿身傷痕,然後我們就會感歎“這世道已經腐敗”。老實說,有時我還真不知道,腐敗的是這個世道,還是根本就是我們自己。總而言之,我們的日常生活,有大半是憑借著我們那豐富卻又嚴苛的妄想而成立的。

    飾磨曾經這麽說過——

    “我們的日常生活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在腦子裏發生的。”

    ◎

    飾磨把他洗印出來的照片放在桌上。

    根據報告,這個男人叫做遠藤正。一如我所念出的內容,他是大三生,與水尾小姐隸屬同一個法學部的課題小組。他的評價普通,雖然與女性交往過,但已分手,目前他正拍攝獨立製作的電影。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呢?報告裏載明了,這是在與他實際接觸之後,他親口說出的內容。這個男人令人佩服。如果他要做什麽,肯定會貫徹到底,絕不會半途而廢。甚至他要吸煙之前,也會把各種廠牌的濾嘴分解開來,分析比較這些濾嘴在結構上的相異之處。

    在確定遠藤的存在以後,飾磨對他進行了好幾次跟蹤,確認他與水尾小姐是否有互相接觸的機會。遠藤通常在上完課之後,會稍微繞到書店與生協,然後就回到他位於吉田神社附近的住處。除此之外,他也時常與他那些製作電影的夥伴們一起出門。

    這個生活乍看之下十分單調,但事實上,卻發生過詭異且恐怖的事。

    那次,遠藤在回到他住的地方以前,先往北繞上了北白川通。飾磨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所以非常奮勇地跟在他後麵。他尾隨遠藤穿過了上池田町的住宅區,在山中越的側邊看到了一個不祥的影像。那是飾磨也相當熟悉的,我的城堡。遠藤把帽子壓得很低,走到距離我住處的玄關幾公尺的地方。飾磨隱身在附近寺廟的門後,小心地觀察著遠藤。接著,我終於從公寓裏出來,兀自往別當交叉口的方向晃過去。遠藤回轉自行車,跟在我後麵,飾磨則是跟在跟在我後方的遠藤後方。

    “你去了高野的錄影帶店。那時,你不是在新片區東翻西找嗎?遠藤躲在那個架子的另外一邊,我在遠藤背後。”

    “誒、誒、誒?”

    所以那一天,我感覺到那個從桃色迷宮的另一邊傳來的注視,就是屬於遠藤與飾磨的視線?!

    “你借了什麽錄影帶,如何鎮定你內在的野獸,這些都不需要再假裝下去,你的真麵目已經被看到了。”

    “你給我客氣一點!”

    “你從錄影帶店出來以後,就到了高野那個交叉口的甜甜圈店。那樣其實不太好,你等於是糟蹋了一間明亮美好、給那些身心健全的年輕人光顧的店鋪嘛。”

    “不要在那邊說廢話!”

    “然後你就回家了。遠藤一直跟你跟到北白川別當的交叉口,然後他也回家了。結束。”

    飾磨笑嘻嘻地說。

    我點了根煙,喝了口咖啡。傍晚的肯德基其實沒什麽人,隻有一個男生跟飾磨一樣把參考書攤在桌上,一邊聽音樂,一邊拚命讀書。我盤算了一下,雖然並沒有受到什麽損害,但我仍然非常不高興。

    “那家夥,到底有什麽企圖?”我兀自喃喃。

    “這樣你可以理解被跟蹤的人的心情了吧?”飾磨說。

    別人的事情不要亂插嘴。我在心裏回他。

    越過眼鏡鏡片,飾磨看著白川通,我也隨他一起往白川通的方向看過去。已經開始下雪了。幾個女大學生高興地一邊看著天空一邊往前走。今年的聖誕節,該不會是所謂的白色聖誕吧,我的心底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麽說,我想起一件事。”我突然開口道。

    “什麽?”

    “算了,等我弄清楚再說。”

    ◎

    上一次我曾經向閣下提出警告,如果閣下持續帶給她困擾,我們將會訴諸法律。為避免走上類似途徑,希望您能夠針對我們的訴求詳加考慮,從今往後停止這樣的行為。她已經不再對您懷抱任何特別的情感,針對這一點,她認為,透過兩位在去年進行的對話,雙方已經取得共識。附加一點,她對閣下的行為,感到非常遺憾。同樣身為男性,我可以理解閣下的想法。然而,雖然我們身為學生,但仍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對他人有不法之事,理應接受法律製裁。懇請您停止相關愚行,轉而向有意義的生活邁步前進。(沒有署名)

    我很喜歡寫信,過去也曾經因為寫給人在九州的高中友人得花一整晚才能讀完的信,而被人當作麻煩人物。

    在我曾經為水尾小姐瘋狂的時期,我連著好幾天都寫信給她,就連那些暢銷小說作家也比不上我。生日的時候我寫信給她,聖誕節的時候我寫信給她,情人節的時候我也寫信給她。我曾經在信裏向她道歉,曾經在信裏抒發過我的憤怒,也曾經把信寫得感人肺腑。我回老家的時候寫,去倫敦遊學的時候也寫,我像個笨蛋一樣,不斷地寫、寫、寫,直到倒下為止。她的房間簡直快要變成廢紙回收場了。真是愚蠢啊!而到底我是寫什麽寫成那樣,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如果還記得,我應該會因為太過羞恥而沒辦法像現在這般從容不迫,並且會馬上跳上睿山電車,躲到貴船(注:京都郊區,賞楓名地之一。)附近去吧。

    也因為遠藤的這封極其失禮的信,我很快就寫了回信給他。而一開頭,我就隨興所至,寫得非常順手。

    已拜讀閣下惠賜之警告書信。吾對法律所知甚微。閣下以一介法學部生之身,刻苦自勉,吾尚不能及。但要說明的一點是,吾對她已經沒有懷抱任何特殊情感。我們雙方已透過去年的晤商取得共識,我的見解與她相同,甚至可以說,我僥幸能夠從這個桎梏當中解脫。但我必須說,閣下對吾諸多行動的理解,可說是完全錯誤。如此這般理所當然地斷定吾的罪過,吾認為是十分不當的行為。再者,閣下針對吾的跟蹤行為所提出之所謂侵害隱私權的忠告,吾已從親切的友人處獲知,閣下將吾的行為扭曲後進行理解,將之視作為不正當,試問,以不正當之手段報複不正當之行為,閣下所秉持之倫理法則,是否能獲得認同?而獲知閣下修習法律,我亦對未來的法界深感不安。

    亦或者,閣下之所以如此這般明顯確實的行為過當,有可能起因於閣下對吾所抱持的好感。確實,身為一個男人,吾認為自身相當有魅力,甚至足以男女通吃。但就個人而言,吾沒有自信能夠回應閣下的愛情。不論愛有多深,你我之間,存有無法超越的鴻溝。所謂戀愛,不過是一時性的精神錯亂,如果因此而被愚弄,未免太過愚蠢。不知閣下是否能夠了解?若您無法就此收手,那麽,在閣下深受重傷以前,吾想奉勸您,還是另擇他人為佳。非常抱歉。縱然您的心意使吾十分喜悅感動,但仍懇請您停止相關愚行,轉向有意義的生活邁步前進。(沒有署名)

    ◎

    就在我寄出信件的第二天,下午兩點。

    我睜開眼,從我那過長的睡眠中醒來。抽過一根煙後為了準備早餐,我想去附近的麵包店一趟。那家麵包店位於一條巷子裏,距離我的住處腳程大概三分鍾。這家店小而美,十分可愛。這幾年,我要是沒有吃到店裏的法國麵包夾臘腸和奶油麵包,然後配上咖啡當早餐,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在我走出房間以前,我已經幾乎可以聞到烤得酥脆的麵包香味。

    我一邊想著那個麵包的香味,一邊要打開門。不過,當我伸手去轉門把,門把卻紋絲不動。我用身體去推撞,卻隻聽見刺耳的聲音。

    門打不開。我抱著手,站在門前。雖然在漫長的學生生涯當中,我大半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但是,我並不是被關在房間裏過生活。說到底,我是因為這種生活方式對我有幫助,所以才依據我的自由意誌選了這樣的生活。雖說被關在房間裏,我不會有任何的困擾,但是依循自由意誌選擇的不自由,與無視我的自主意誌強製下的不自由,真是天差地遠。

    手忙腳亂了一陣,我打開窗戶。事到如今,也隻能繞遠路到公寓自行車停車場,從外麵的玄關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我站在房門前的走廊上,門上被貼了膠帶,整個密密封住,看起來慘不忍睹。我想,我應該是被人當成大型垃圾了。

    門上,膠帶沒有貼到的空隙,一張紙條在那裏晃啊晃的。上麵列的都是我前幾天跟錄影帶店借的,一條條難以啟齒的錄影帶標題。紙條的最後寫著:“過過有點節操的日子如何?”我把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開始解除膠帶造成的封印。

    像我這樣有操守又紳士的人,世界上有幾個?對於這樣的說辭,我實在是感到憤怒。有這種不明事理的人,真是讓人非常困擾。

    “不過,他還真是有點怪哪。”

    我一邊撕著膠帶,一邊喃喃自語。

    ◎

    蟑螂屋在此登場。

    蟑螂屋是什麽,想必各位應該都很清楚。這東西常常會長時間被放在沒人理的紙箱或是流理台下方。它的形狀跟豆腐差不多,深咖啡色,因為沾滿油汙而閃閃發光。除此之外,它的表麵,常常會有一些突起物動來動去。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那些在動的東西其實就是一隻隻的蟑螂。

    在我漫長的學生生涯當中,常常會碰到這樣的蟑螂屋。進人大學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在蟑螂當中也有這種構成集合體的生態,或許這是京都蟑螂的特有生態吧!我第一次看到那情形差點沒被嚇破膽,但在持續觀察後,我發覺這個生態,在其熠熠生輝的光芒當中甚至帶有毒品一般的魅力,可以探尋得到生命的神秘之處。聽說理學部中也研究昆蟲生態,而蟑螂屋的研究是誰說出來的我就不知道了。

    就在這一天——我倒黴到住處被人封鎖的這一天,在那有些微光射進去的櫃子裏,我找到一個暗沉烏亮的東西。當我看到那有如毒品般的誘人光亮,我想到了要送什麽聖誕禮物給親愛的遠藤。我要把生命的神秘整個送給他,想必他一定會相當欣喜。如果他能夠接觸到生命的力道,應該不會再為戀愛什麽的愚蠢的妄想而上躥下跳了吧。

    有沒有人像我這樣把蟑螂屋整個好好地收進垃圾袋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整個作業真的相當困難。那些不懂得體諒人家的心情,隻想著要離開這個集合體的小強阻礙了整個作業,我隻能把眼淚往肚裏吞,抹殺掉它們。一定要把它們抹殺才能繼續作業。奮戰大約一小時後,我好不容易把蟑螂屋收到袋裏,整個人疲憊到不行。不過,一想到遠藤收到這個禮物時會笑得多麽幸福,我就感覺到筆墨難以形容的滿足感。

    ◎

    透過飾磨的報告,我已經掌握了遠藤的住所。他住在吉田神社附近。那附近的街道,房屋櫛比鱗次,他就住在其中一棟公寓內。我提著那個裝有蟑螂屋垃圾袋的紙袋,信步走上誌賀越道。

    如果就這樣把垃圾袋送給他,東西想必很快就會被丟掉,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得加工一下。我一邊想著,順道走進了白川通旁的文具店,買了一個紅紙袋。再怎麽虛無的男人,看到這個可愛的紅紙袋,想必也會重拾童心。除此之外,我又選了條閃亮亮的綠色緞帶。就算是我,也知道聖誕節是怎麽一回事。連帶寫上收禮人姓名的小卡片在內,我一共花了五百日圓買這些東西。隻要想到這是要送給親愛的遠藤,花這一點小錢無關痛癢。

    坐在哲學之道(注:京都地名,著名觀光勝地,因京都大學著名哲學家西田幾多郎時常在這裏散步、沉思而聞名。)冰冷的長凳上,我小心地準備著我的聖誕禮物。午後的氣溫很冷,連帶我的臀部也很涼,但從櫻花林的枝椏間隙落下的陽光很暖和。我目前做的這個手工很細,做起來頗為困難。這樣溫暖的陽光,幫了我不少忙。

    我把裝有蟑螂屋的袋子裝進紅紙袋裏,係上了綠色的絲帶。當然,如果用我的名義送出這個禮物,我不認為對我有誤解的遠藤有可能打開這個袋子。所以,我不得已得用她的名義來拐那個家夥。但是如果把全名放上去,那就真的是犯罪了。所以我沒有寫“水尾”,而是寫“尾”。希望他會產生錯覺。我慎重地在卡片上寫上了“給遠藤先生尾”。

    完成以後,我把這個禮物放在長凳上,往後退一步,就像是藝術家思索構圖般,我從所有的角度去觀察它,最後連我自己都相當佩服,這簡直就是無懈可擊的聖誕禮物啊!不論是誰看到,都想不到這個紙袋裏有幾十隻油滋滋的蟑螂在亂竄;如果是我收到這個禮物,一定會打心底相信這是樸素又可愛的她滿懷情感送給我的禮物。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幹得這麽漂亮了。

    走到今出川通,我在工學部東邊的某條路上晃來晃去。按照飾磨的備忘錄,繼續往前走。

    遠藤住的是兩層樓高的新建公寓。如果在這裏撞見遠藤,那計劃就完了。幸好,沒有看到遠藤的身影,他應該是跟那些家夥一起去拍電影了吧。我把禮物掛在他的門把上,聽見紙袋裏的昆蟲嘈雜聲,接著便馬上離去。

    接下來,隻等著遠藤的反應了。

    我的腦海裏浮起了遠藤高高興興取下紅色紙袋的模樣。他看到卡片上的名字,顏麵肌肉一定會沒出息地扭曲了,說不定還會叨念著“什麽啊,直接給我就好啦”之類的話;他會沾沾自喜,或者為了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便跪坐以求精神統一也說不定。不過,那是沒用的。當他夢想著那薔薇色、無限擴大的未來,興奮又全身發抖地打開那個可愛的紙袋,裏頭裝著的,就是擁有數億年曆史、強韌生命的光輝。

    而那些終於一起從袋子裏解放的小強,則會在整個室內四處亂舞、胡亂奔逃。那時他才會意識過來吧。接著他會猛然抬起頭,看著從至高之處俯視著他的我,說不定還會帶著一身的小強,像隻蟲子一樣地沉吟“你這家夥!”之類的話。無妨,他可以充分理解這些自在會飛的生命的神秘就好。

    我結束了工作,悠然地在舊書店裏晃了晃,然後走上歸途。

    ◎

    然而,雖然我懷抱著一顆慈愛的心送給他聖誕禮物,但遠藤卻沒有任何反應。

    這令人有些不滿意。我方既然在創意方麵好好下了工夫,對方也應該有所回應才是。或者,他為了要讓我一敗塗地,所以花了大把的時間設置陷阱。我不能掉以輕心。

    麵對即將來臨的挑戰,我興奮得顫抖,一邊等著遠藤的報複。

    ◎

    我在社團時代的朋友高藪智尚,頻頻邀請我參加他在工學部的研究室當中舉行的《快傑傑巴特》(注:《快傑ズバツト》,東京l2頻道於1977年製播的特攝作品。內容敘述私家偵探早川健因為他的朋友科學家飛鳥五郎遇害,所以穿上飛鳥研發到一半的強化太空衣,替朋友報仇的故事。)馬拉鬆放映會,我拉著飾磨一起出席。

    身為一個過分有權威的研究生,高藪為了進行他那謎一般的研究,總是悶頭在工學部四號館當中專心努力。我與飾磨晚上九點以後才去找他,看著校園內那一片黑壓壓的樹林,四號館已在眼前。日光燈的亮光從研究室的窗口透出,燦亮得幾乎連旁邊茂密樹林的樹葉都染上了光輝。

    二樓的研究室亂七八糟地擺著各種計算機、桌子、電腦等等。到底在研究什麽,我不知道。聽說是把平等院鳳凰堂(注:日本國寶古跡,11世紀時建造,景色優雅怡人,其建築之繪畫、雕刻、架構皆被高度評價,為日本最古老的木造寺院之一。1994年被聯合國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縮小成金屬原子那般大小,以百萬分之一的尺寸重現,不過我不是很確定。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在同一個學部的隔壁研究室在做什麽,我們也完全不知道。而我不曉得的研究內容,算不上是可以拿來抱怨的理由。

    我與飾磨一起走進研究室,高藪正在搬桌子以確保空間足夠。看起來是要把影像投射在白色的牆麵上,他應該是想享受家用電視無法傳達的氣氛吧。

    “啊啊,你們來啦。”

    一臉大胡子的高藪對我們笑著,但因為他滿臉的大胡子,要確切掌握住他的表情極為困難。

    我與飾磨拉了兩張圓椅並排坐定,一臉拽樣地翹起腳。飾磨從硬鋁盒裏拿出兩個蜜柑,把其中一個遞給我。我們默默地吃著蜜柑,一邊瞪著高藪看。他縮了縮肩膀,看來有些被嚇到,然後就開始準備播放錄影帶。

    關掉研究室的燈,穿著奇特詭異的男人出現在白色牆麵上,大大活躍了起來。飾磨頂了頂我的側腹。

    “昨天我遇到水尾了。”

    “在哪裏?”

    “附近的超市。又一個人在那邊傻笑,這是不是什麽奇怪的癖好啊?”

    “唔。”

    “然後,我跟她攀談了一下。”

    “這樣。”

    “關於遠藤的事情……”

    “怎麽了?”

    “他跟著她,但是她什麽都不知道。”

    白色光線下,我注視著他比平常更為嚴肅的臉孔。他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畫麵看,一下子就吃掉了兩個蜜柑。

    “所以……那家夥也是單方麵跟著她?”

    “是啊,他根本就在唱獨角戲。”飾磨說著,一邊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我跟了他一下才發現不對勁,不過,事情還沒有明朗,先不要嚷嚷。”

    我呻吟著。他斜眼看了看我,繼續往下說。

    “雖然人家說昨天的敵人可以是今天的朋友,但想到你居然被那種家夥痛罵,我可是有稍微偷哭了一下呢。但後來我就大笑了。”

    “那家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講別人怎麽樣,自己還不是一樣。我饒不了他!”我憤怒地發著牢騷。

    “我跟著他,他跟著她,又跟著你,你又跟著她。這條街真是可怕哪,一幅愛恨交織的地獄繪圖呢。”

    “我說過了,我是為了研究,別把我跟那家夥混為一談!”

    “要是警察來了,你也能這麽說嗎?”

    “當然不行。”

    “首先,我們要先跟她確認這件事。隻要問問她就知道了吧?”

    “他曾經威脅過我,說是被她拜托要叫警察來抓我,這樣我還能若無其事跟她聯絡嗎?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看肯定是她唆使的。”

    “不要又在那裏把你的胡思亂想合理化,長進一點吧,把那些不合理的衝動排除掉,冷靜一點。就像我這樣,哪。”

    看我們亂七八糟講個沒完,高藪探身過來,嘴裏嘀嘀咕咕。

    “什麽什麽?你們在說什麽?好像很有趣,讓我也摻一腳?”因為好奇心,他的眼睛跟著閃閃發光。

    “閉嘴!”

    在我大喝一聲後,高藪一臉的可憐相,看起來很受傷。

    ◎

    淩晨兩點,放映會結束。

    高藪雖然住在下鴨泉川町的幽水莊,但他說今天要在研究室熬通宵。對在農學部的研究室待到傍晚都很痛苦的我來說,沒辦法了解他的精神構造——居然能在研究室裏平心靜氣地待上二十四小時?對我來說,我的住處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也是我放鬆的所在。如果可以跟蝸牛一樣,背著自己的房子到處跑就好了。如此一來,我到哪裏都可以自己泡咖啡,可以抱著我喜歡的小熊布偶,可以盡情地躺著抽煙,可以隨意地翻閱書本,不爽的時候就把門鎖起來,斷然采取抗議行動。

    高藪一路把我們送到四號館的玄關處。

    “下次再一起喝酒吧。”他說。

    “井戶還是很沮喪的樣子,安慰一下他吧。”

    “喝酒沒問題,對那些什麽沮喪的家夥,我沒什麽好說的。”飾磨抬頭看著獵戶座,一邊說道。

    “都是朋友啊。”

    “我沒興趣做什麽沒意義的慰問,隻是佩服他居然能夠對那種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嫉妒成那樣。要我大概隻會安靜地看著會有什麽發展,心安理得地從那之中找樂子而已。”

    “那是長年跟你一起抗戰的夥伴啊,你怎麽一副很薄情的樣子?”高藪一臉困惑的表情。

    “我們可不是什麽隨隨便便去安慰人家的團體。我們可是武士哪!”飾磨毅然說道。

    飾磨不理會在旁邊歎氣的高藪,一邊哼著《年輕的武士們啊》這樣奇特旋律的歌曲,一邊從工學部當中往百萬遍的方向走去。雖然他總是把“武士”這兩個字掛在嘴上,但到現在我還是不曉得他所謂的武士應該要怎麽定義,是否與新渡戶稻造博士所謂的武士道(注:武士道為日本古代武士的傳統規範。新渡戶稻造博士則是以英文將日本的武士道介紹給西方世界。)有關不得而知。

    “我走了。”

    我朝著高藪揮了揮手,朝著飾磨離開的反方向走去。

    深夜兩點的大學校園,相對於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的光亮研究室,沒有人的地方幾乎都是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一個人走在其中的感

    覺很不好。我雖然看不起沒有必要的膽怯,但對於黑暗的恐懼是人類恐懼的根源,要用理性去跨越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即使是我這種人,也會被那樣的恐懼所擄獲;如果把這種愚不可及的恐懼心拋諸腦後,其效果不外乎就是出現足以撩撥怒氣的想像,或者是足以挑起情欲的想像。不過,有鑒於我是走在一座至高學府的地麵上,情欲的想像就免了。我再次反芻我從飾磨那裏得到的有關遠藤的情報。

    要說什麽叫做屈辱,我敢說,沒有什麽比被變態叫成變態更屈辱的事。再說就事實來看,我跟那種無理的家夥完全不同。這樣說起來,我真是疏忽了。我在她住的大廈前被他痛罵時,想必他也在跟蹤她吧!而他送那封活像是恐嚇信的信來的時候,我的確發現有哪裏不太對勁,卻沒有想到這點。

    確認他根本沒資格譴責我以後,我感到十分愉快。如同走在蓮花池邊的佛陀般,我開始對他產生憐憫之情,我隨意地扯斷了蜘蛛絲(注:佛教相關典故。極惡之人落入地獄受苦,但因曾對蜘蛛起善心,是以佛陀欲以蜘蛛絲將其度化,但因其惡心不止,蜘蛛絲斷裂,惡人仍落入地獄受苦。),絲毫沒有把這個狀況說成是什麽男人的連坐理論的意思。我很強,我是這麽想的。

    ◎

    就在我沉溺於各式各樣的思緒,信步走到計算機中心時,我突然感覺到某人的視線,從旁邊建築物的暗處射來。

    “邪眼”這兩個字,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

    如前述,正當我沉溺於這樣的思緒時,我感覺到邪眼的視線。我毅然將憤怒灌注其中,回睨那片黑暗。不能每次都讓那家夥擾亂我的思緒!

    定睛一看,幾個年輕人站在建築物的黑暗之中,每個人都瞪著這裏。我有些狼狽,雖然想要大張旗鼓地擊退“邪眼”,結果卻仍是隻能弄得像是“看屁”的感覺。我裝出沒什麽事的樣子,就這麽走過去。

    那些年輕人三三兩兩地晃了過來,什麽都沒講,隻是跟我一起並肩而行。“咦,他們也要往這個方向走?”我想著。

    不過,我喜歡一個人散步,要我跟不認識的男人一起同行,實在沒什麽興趣。為了甩掉他們,我加快了步伐。但他們不知道是什麽企圖,居然緊跟了上來,結果我們雙方的相對位置還是跟剛才一樣。我想問他們“你們到底想幹嗎”,不過我大概隻會得到“我們隻是要往這邊走”這種流氓般的回答,所以我閉著嘴,與其開口講什麽“你們到底有什麽企圖”,不如看事情怎麽發展再做打算。

    我依然沒說話,隻是更加快腳步,但是事態並沒有因此而好轉,很快我就感覺有股像是被套上黑色垃圾袋一般的窒息感。他們一共有四個人,看起來介於高中生與大學生之間的年紀。當然我不可能一直盯著他們看,所以對於他們的長相,沒有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

    四具黑漆漆的巨大身形緊緊杵在我身邊,相當不舒服。我看都不看這些夥伴一眼,兀自走在最前方,出了通用門,往住宅街走去。

    我想到了!這些可能就是之前甚囂塵上、人家說的“狩獵京大生”的家夥吧!這幾年夜晚的京大校園似乎發生了好幾起學生被襲事件,之前是一些遊民或是中年男性之類的人在市區被襲擊,現在這股流行風潮似乎已經波及京大。其實要玩的話有其他更有趣的東西可以玩,但是對他們而言,這種忠告就跟斑馬對獅子說“吃青菜吧”差不多。對狩獵方來說,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與其說這個行動有多麽醜惡,還不如說他們根本就是透過這樣的行為找樂子。在某些運動領域和少男漫畫中,有些人會以挑戰更強的人為樂。不過一般而言,人類還是會從欺負弱者中找樂子玩。

    然而,即使是忍耐著吃悶虧,被狩獵的人的痛苦也無法因此減輕。我一定要想辦法從這裏脫身。我現在還在休學中,嚴格說起來,不能算是現役的京大生,要對我怎麽樣等我複學再說……嗯,他們看起來不像是能接受這種借口的人。但是,我的錢包裏隻有五百五十日圓而已,能買到我的人身安全嗎?對此我相當不安。再說我的自尊也不允許我就這樣把自己以五百五十日圓賤賣掉。最重要的是,就算給了錢,他們還是可以把我當成狩獵目標。照這樣看來,沒錢還比較好。與其賣弄不得要領的戰術,我看還是先逃為妙。

    就在我看似悠閑地踏上誌賀越道的時候,立刻靈活運用我那得意的反複橫跳技術,衝破了那些男人的包圍,飛奔進右手邊的巷子。

    那是一條兩側都由屋簷包圍的狹窄道路,通往哪裏不知道,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能進入前方由小巷組成的道路網絡。我盤算著,如果全速奔跑的話,應該就能甩掉這些人。我一邊踢倒並排在屋簷下的盆栽,一邊往前狂跑。

    本來我認為他們跟著我這件事是不是我太自以為是……看著他們隻是三三兩兩地走在我身邊,我有點擔心自己想太多。但是,當我回頭看到那些男人像黑旋風一般追上來,我就不再煩惱了。

    我踢倒的那些盆栽似乎先是絆倒了其中一個人,後麵幾個聽起來都跟著摔在他身上。我可以聽見他們的哀嚎,還有那些陶瓷碎裂的聲音。我隨即不假思索地大聲叫好,但是也馬上聽見“混蛋”、“殺了他”等充滿怒氣的吼聲。還不能安心。這樣子看來,我該不會真的被殺掉吧?在這種狀況下被砍,我也不能說什麽“講錯話”、“太過分”的話搪塞過去。我把距離最近的盆栽丟了出去。不能讓他們一時衝動犯下殺人重罪,所以我非逃不可。這可不是膽小,是我對他們的愛護。

    如此這般地跑了許久,我早已汗流浹背。抬起頭,我看見私人住宅屋簷所切割出來的一片狹窄夜空。星空澄澈,我一邊吐著熱息,一邊想著,這條街上的盆栽還真多啊!

    ◎

    我暈頭轉向地跑進那有如迷宮一般的小巷,根本弄不清我人到底在哪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裏,想必他們應該也不會曉得我人在哪裏才是。不過,事情並沒有這麽順利。正當我背靠著窄巷的牆壁喘口氣,隨即聽見附近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我隻得立刻往外跑出去。

    當我因為太過慌張而跑進死胡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斷力有多差。那一瞬間,絕望的感覺簡直可以跟我在考某大學的入學考時攤開數學考卷的瞬間匹敵。

    我站在這條死路上,動彈不得。兩邊都是老舊的牆壁,前方則是一麵高高的水泥牆,牆上還精心拉上了帶刺的鐵絲。想侵入的人,肯定會成為血祭品——這家主人的待客熱誠,我很清楚地感覺到了。水泥牆上裝著個像是要給《愛麗絲夢遊仙境》那隻跟女王約好卻又遲到的白兔穿越的鐵門。我拉了一下,相當冰冷,而且動也不動。那些家夥是帶了警犬來嗎?我很驚訝,他們真的跟上來了。我聽見對話聲逐漸逼近這條巷子,因為喘氣以及怒火的關係,那已經不是標準的日文,而是比較粗野的用語。事到如今,若再回到那條巷子自投羅網,八成會死無葬身之地。

    照這樣再浪費他們的時間與體力下去,不難想像要是被他們逮到會有什麽下場。不過,我愈是不想像,想像力就愈是無遠弗屆。像是:被用葦簾卷起來丟入鴨川的我,或是全身被剝光吊在大學鍾樓的我,或是被人用龜甲縛的手法綁起來丟在百萬遍交叉口中心的我等等……簡直令人想到就頭昏眼花。那麽一幅巨大的自虐全景圖,就在我的腦海中展開。

    我背靠著水泥牆,正麵與他們逐漸往這裏逼近的聲勢相對。

    有沒有什麽好方法可以讓我從這裏脫身……我運轉著我那灰色的腦細胞,不過腦子裏卻出現了我被剝光、抓去吹風的模樣。我身上這件外套是祖父的遺物,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裏翻找,卻隻找到一片蜜柑的皮。張望四周,心裏想著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抓住,然而,地上隻有一坨幹掉的狗屎。我不顧一切抓住那坨狗屎,替代我要找的稻草。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接下來要怎麽辦。師走(注:日本說法,陽曆l2月。)的深夜,天氣非常寒冷。獵戶座在我頭上閃閃發光,我的腦子裏腎上腺素滿溢。大滴大滴的汗珠從臉頰上滑落,我的嘴唇拉出了斑馬般無害的微笑。我右手握著蜜柑皮,左手抓著狗屎,像是金剛力士一般佇立在原地,要說像是武藏坊弁慶(注: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公元794~ll85年)僧兵,為護主而身中萬箭站立而亡。)死時的樣子也可以。我的腿不斷抖著,距離心髒病發作隻差那麽一步。我哭不出來,就算哭出來也無濟於事。我抬頭看天,向伏見稻荷大社、北野天滿宮、吉田神社、北白川天神等神明祈禱我能全身而退。拜托不要讓我被葦簾卷起來,還有被剝光最好也不要。

    “喂,這裏這裏。”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

    轉頭一看,剛剛還關著的鐵門,這時已經打開了。有個男人伸出頭來。那一瞬間,我還想不起來他是誰。不過,我記得他那輕薄的絡腮胡。

    ◎

    鐵門緊緊關上,我站在門內側凝神靜聽,雖然聽得見那些家夥在巷子裏繞來繞去,但很快他們的足音便漸行漸遠。

    遠藤對我抬了抬他的下巴,徑自先起步。

    這是一個舊式房屋的庭院,踏進鐵門後就是石板路。我們走過一片鬱鬱蒼蒼,看起來很茂盛的灌木叢。庭院四處似乎都點了燈,樹叢中透出橙色的光芒。石板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放置著一個巨大的水缸,這些水缸並排成列,每個都帶有深咖啡色的條紋,也都灌了滿滿的水。因為我的兩隻手各拿著蜜柑皮與狗屎,實在是沒有辦法,所以我悄悄地把這兩樣東西丟到水缸裏,順便把手洗幹淨。

    “快一點!”遠藤說。

    我馬上火大起來,完完全全忘記他剛才救我於窮途末路的恩惠。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我小媳婦似的跟在後麵,這情況實在是令人生氣,我想就這樣直接回家。不過,既然他打算把我帶進自己住的地方,想必是要麵對麵跟我談一談吧。如果我避開,不就跟逃走沒兩樣?想到這點,我反而又更火大。

    遠藤打開房門,努了努下巴,要我先進去。

    他的房間是六疊大的客廳再加上廚房和浴室所組成。大型的書架上,排滿了與電影有關的資料、看起來不怎麽好懂的思想類書籍和判例集,還有司法考試的參考書。除此之外,還有捷克斯洛伐克的電影海報。大型的軟木板掛著,上頭零散地貼著像是劇本點子和剪下來的漂亮照片的東西,看起來頗為別致。一些我看不出是什麽的機械亂七八糟地靠牆堆著,應該是拍電影的器材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木板床上。這個房間跟遠藤這個男人很配,是有些不知什麽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房間。我看向廚房,遠藤在裏頭正熟練地準備咖啡。

    倒咖啡時他靠著流理台,整個人側身盯著看。看起來,在自己的城堡裏這件事似乎給他莫大的勇氣,他的舉止十分優雅,奇妙的是,他那寒酸的胡子在此時也顯得相當高級。

    很快地,他端來了咖啡,也坐了下來,但什麽也沒說。為了不要輸給他,我也不說話。端起他放在地板上的咖啡,我喝了一口,沒想到味道還不錯。如此一來,我又更加火大了。我咕嘟咕嘟把咖啡大口喝下肚。

    坐在這張木板床上,我的臀部漸漸冷了下來。這種地方,讓我陷入痔瘡會不會就此複發的不安當中。就在上個月,我的痔瘡才再度發作。這是上大學以來的第二次,我整個人疼得亂七八糟。如果為了痔瘡裹足不前,致使遠藤在我們之間的對話中拿到主導權,那我還有什麽顏麵見祖先啊。我調整姿勢,拚命不讓下半身拖拉在床上,而是刻意往上提,然後,緊盯著遠藤看。

    仔細想想,我實在是沒什麽必要對他低聲下氣。他的確在危急時救了我,但我可沒拜托他這麽做。雖然我不會把這件事忘掉,但是,期待對方會感謝所做的慈善行為根本不算行善。如果遠藤認為他救了我就是有恩於我,所以他一定要針對救人這件事發表長篇大論,那我絕對不會感謝他。我認為如果我能把持住這一點,不給他任何乘虛而人的機會,那麽就能保住我的優勢。

    我默默啜飲著咖啡。他則是把機器拉出來,手腳迅速熟練地調整過後,便把房間裏的燈光轉暗。“是要夜襲嗎?”我的身體一下僵硬了起來。就在這黑暗當中,牆麵隨即被打亮。放映機哢嗒哢嗒響起,聽起來頗為複古。粗糙的影像隨即映在牆麵上。

    ◎

    看起來應該是電車當中的場景。大量的光線從車窗射入,眼前所見也因此顯得有如夢境一般迷離。車上的吊環搖搖晃晃,在吊環的另一邊,則是隔壁的另一台車。水尾小姐孤零零地坐著,盯著窗外看。

    而後,畫麵一變,眼前的景象隨即變成矗立在樹林當中小小的無人車站。她穿過樹林,走到眼前一整片寬闊的草原上,眼前上映著她走得好遠、心神不定的景象。

    相對於小小的她,另外一邊,則是高聳入天的,“太陽之塔”。

    ◎

    影片結束後,眼前景象又回到白色的畫麵。一時之間,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遠藤低著頭,看起來不知所措。他找尋某樣事物的樣子,就像是在擺弄九連環一樣。雖然看起來令人同情,但我卻慌張地把我心底湧出的憐憫之泉給整個塞住。對於自己居然這麽容易感情用事……我感到十分憤怒。“把那些不合理的行動排除掉,冷靜一點。就像我這樣,哪。”飾磨說過的話在我的腦海回響。我下定決心,絕對什麽都不告訴他。

    “這東西你是怎麽拍的?”我說。

    “我隻知道她跟太陽之塔。”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麽要問我?”我說。

    “因為稱得上是線索的,就隻有你。”

    “直接問她不就好了,真是奇怪。”我說。

    ◎

    各位知道太陽之塔嗎?

    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軟綿綿、人見人愛的小孩時,家裏住在大阪郊外的一棟大廈裏。那裏距離大阪萬國博覽會的遺跡,也就是日後的“萬博公園”很近,步行就可以到達。每逢周末,我爸媽常帶我去那個公園,我可以一整天都在那裏的原野與樹林中轉來轉去,我人格的基礎,幾乎全都深植於萬博公園的風景當中。而屹立在那樣的風景之中,睥睨周遭一切事物的,就是太陽之塔。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設計、製作這個太陽之塔的,是一個叫做岡本太郎(注:岡本太郎(1911~1996年),日本著名藝術家,長於繪畫、雕塑、陶藝、攝影等。風格前衛,趨向抽象主義。曾留學法國,1970年時,為即將於大阪舉行的萬國博覽會製作“太陽之塔”。雖然毀譽參半,但日後仍被永久留存,並視作大阪的象征之一。)的人。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對岡本太郎這人一無所悉,但我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更多。就我而言,首先,就是那裏有一個太陽之塔。太陽之塔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做出來的東西。它像是從異次元宇宙的彼方突如其來飛來這裏,然後就動也不動地矗立在大地之上。這個太陽之塔,上上下下都彌漫著一股沒有人類插手造成的味道。感覺起來,甚至可以說太陽之塔與岡本太郎,還有大阪萬國博覽會這個已成為過去的熱鬧祭典,或者是日本的戰後史等等,完全沒有一點關係。超越一切所有,太陽之塔就矗立在那片翻騰而起的綠色森林的另一端。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會被那異樣的巨大,以及它本身的造型所懾服。它那滑溜而彎曲的體格,還有倏然從兩側伸出,有如溶解般的手腕,頂部是一張金黃閃耀的臉,腹部是一張塗上了深淺不同的灰色,正麵是撅著嘴好像在生氣的臉,背麵則是一張平麵的黑臉,而這張臉看起來,讓人感覺很不舒服。這些組合可說件件能擾亂人們的心神。其中效果最顯著的,莫過於那個脫離常軌、讓人隻能呆愣住的巨大尺寸。然而,從太陽之塔前麵走開,再向旁人吹噓“那的確是個怪東西啊”,光這樣就滿足是不夠的,嘴裏若無其事地說著“很值得一看啊”什麽的,更是完全地、不夠。

    應該要一次、兩次、三次,回到這個太陽之塔之下。

    光是搭巴士或電車接近這個萬博公園,就可以感覺到言語無法形容的氛圍排山倒海而來。一邊想著“啊啊,就快出現了”,一邊察覺到自己內心的恐懼。而當太陽之塔終於出現在視線之中,才會突然察覺到,原來根本就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怎麽看怎麽新鮮呢!”

    這種讚美的言語完全不足以形容。應該要總是心存恐懼,總是認定這是件偉大的作品,總是要感到怪異才行。雖然隨著造訪次數的增加,慢慢能夠看慣這座太陽之塔,但是卻會愈發覺得恐怖。在等待太陽之塔進入自己的視線時,會感到無可抑製的不安。那樣的不安是不會背叛你的。當你見到太陽之塔,每一次都會感到更加強烈的違和感。每次見到它,它都會變得更大一些,絕對不會變小。

    我不會說很值得一看什麽的,本來就應該多來看幾次,然後再被從體內咕嚕咕嚕湧出來的那種異次元宇宙的感覺震倒吧!世人都該在這偉大的太陽之塔前屈膝,不假思索地大喊“這是什麽東西啊!”而那裏,就是通往異界的入口。

    ◎

    我很喜歡萬博公園,也很畏懼太陽之塔。即使是進了大學,也總是從四條河原町搭阪急電車到萬博公園去。

    認識水尾小姐後,我們會在伏見稻荷、下鴨神社等帶有古風的地點幽會,但是我依然下定決心,要帶她到我最喜歡的地方去。

    我們搭上巴士,從茨木站前往萬博公園。她往車窗外看出去,太陽之塔就出現在綠色森林的另一端。她就像青蛙一樣,一下子貼到車窗上,“哇、哇,好棒!”她喊著。

    到了公園,她在太陽之塔下方來回走了好一陣子。我坐在稍遠的長椅上抽煙,遠處的她看起來隻有一丁點豆粒大小,我看著她一下子反過身與高聳入雲霄的太陽之塔對峙。在那時,雖然我等於是有點放著她不管,不過她應該不會對我有什麽埋怨。因為很顯然的,太陽之塔比我要偉大得多。接著她紅著臉,走近太陽之塔。“好棒啊,這應該要被指定為宇宙遺產才對。”

    我坐在原野正中央的長椅上,抬頭看著森林那頭的太陽之塔。因為才剛開園,附近還沒有什麽人影,偶爾有冷冷的風吹來,拂在我的臉上,水嫩的新綠包圍住了這一片原野,我覺得就像身在一個寬廣的器皿底部,整個人浸入冰冷的一體之中。我吹了吹口哨。

    正當我要過去與她在一起時,飾磨突然打電話來。我跟他講了幾句話,不過我用了相當得意、討厭的語氣,還帶一點暗示地透露我正與她一起坐在萬博公園裏。“真是打擾啦!”飾磨說著,然後掛掉了電話。

    五分鍾以後,我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饒不了你。饒不了你……

    短信裏頭,就隻寫了這個而已。

    ◎

    她對太陽之塔的狂熱,一下子就遠遠超出我,簡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她獨斷地把太陽之塔指定為“宇宙遺產”,又在房間的書架上放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之塔裝飾品,手機吊飾也換成太陽之塔,還開始搜集刊載太陽之塔相關信息的雜誌。當我們第二次造訪萬博公園,她立刻兩頰泛紅,跑進禁止踐踏的草皮上。盡管還不大會用相機,但她仍是全方位拍下了太陽之塔的照片,然後就像得到什麽寶物般滿臉堆笑。因為我們並沒有一起拍照的習慣,所以在她相機裏的我的照片,大概連太陽之塔的三十分之一都不到。

    太陽之塔很偉大。能夠領略這樣的偉大進而全心全意投入的她,的確相當值得尊敬。這一點,我自然很清楚。

    ◎

    離開遠藤的公寓以後,我持續為那些直逼我腦中而來的京大生獵人的幻影所苦,一邊沿著昏暗的街道走到了今出川通。那裏除了有大馬路,一路上燈火通明,危險也較少。當我終於抵達令人懷念的北白川別當交叉口,我再一次地感謝伏見稻荷大社、北野天滿宮、吉田神社與北白川天神眾神明。

    好漫長的一天啊!

    我爬上通往我那公寓的坡道。雖然有些遲了,不過我的怒氣依然湧了上來。我可說是完全依賴現代文明而生,除了雙親與地球環境外,沒有人能夠讓我感覺羞恥。我明明生活得就像是顆貝類一樣無害,偏偏被跟蹤狂混蛋講成是跟蹤狂。我的愛車“真奈美號”又被人拐走,再被京大生獵人追著跑,更有滿腦子妄想的討債鬼找上門來,還被聖誕節追殺……這些都讓我很不爽。現實是如此殘酷,不想要的時刻、不想碰上的人,偏偏都會跟著上門。而我真的想見到的人,就偏偏碰不到。喔,我不是在說她。

    我疲憊到了極點,像個罪人般走在公寓陰暗的走道上。我看見我那房間的門把上,掛著一個可愛的紙袋。我看了看裏麵,袋裏裝著一個係上了紅色緞帶的綠色袋子。袋子上有一張卡片,卡片上署名“水尾”,我念出了這個名字。

    我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十分鎮定地取下紙袋,走進房間裏。我的背剛剛還軟趴趴的,現在卻一下子挺得筆直。

    首先,我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排除所有愚蠢的期待。眼前,我必須要以如同貴船山泉一般純淨的心去麵對才行。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會為了一點芝麻蒜皮小事驚慌失措的人,不過,我還是決定注意一點。我要做好準備,不論她送我什麽,不論她說什麽,我都要冷靜地接受。雖然我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也不認為真的會有那種事,但是,如果她想要再續前緣,那麽我還可以考慮一下。

    來吧。

    我緩緩解開緞帶,打開了紙袋。

    袋裏裝滿了毒品一般的誘人光亮,光彩奪目,我最近應該看過這個光亮吧。接著我聽見袋裏傳來一陣響聲,許多黑色的東西歡喜地從袋裏飛了出來。

    在這漫長的一日的最後,我帶著驚愕與詛咒,大聲地呻吟起來。

    什麽都不用說,也不用看了。那些擁有數億年曆史的強韌生命,此時正振起無數的翅膀,發出嗡嗡聲,那深咖啡色的油光,覆蓋住了我整個世界。

    “遠藤,你這家夥——!”

    ◎

    那是從前從前,我們去飾磨的公寓看電影發生的事。

    那是一部古典的青春電影。主角們是熱衷於某個運動的高中生,順著青春電影的老架構,他們有時互相爭吵,有時候互相幫助。他們以地區大賽的優勝為目標,每天每天都燃燒著青春。就在夏季集訓,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夜,其中一個社員說:

    “像這種時候,如果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就好了。”

    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地上,就像被雨打濕的原木一般,一邊吸著煙,一邊看著電視。就在這個時候,飾磨站起身來,沉靜地提出了反駁。

    “看不下去了。”

    然而,即使我們各自隨意地展開辯論,但也仍抵擋不住疲憊。

    ◎

    如前述,因為遠藤他那卑鄙至極的回禮,我的住處隨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昆蟲王國。

    那天晚上,我不得已隻能到飾磨那兒去避難。雖然我不是那種會輕易為了什麽事情動搖的人,隻不過在小強爬滿身的狀況下,我不可能睡得下去。太色情了。飾磨在聽到這件事情以後,不但不在意我的房間變成了昆蟲王國這樣的人間慘劇,還在那裏滾來滾去,笑了整整三十分鍾。這就是我們友情的極限吧,我想。

    第二天,我買了煙熏式的殺蟲劑,重燃鬥誌,回到我的住處。我從門口的縫隙看進去,房裏頭很暗,還可以聽得見雜聲。雖然把殺蟲劑丟進去一定可以逼退那些家夥,但我實在不想去想像在那之後會是怎樣殘酷的一幅地獄景象。

    我在壽司店工作到深夜,回家以後,小強的屍體散亂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就像是起毛球的硬質茶色地毯在地上鋪開了一樣,百葉窗上也到處都是點點殘骸。

    我看了看放在流理台上的杯麵,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小強密密麻麻地浮在剩下來的湯上,這是我一生當中見過的最惡心的畫麵。也因為這是豚骨口味的拉麵,一層油脂構成的薄膜緊緊黏在小強的屍體上,感覺像是我喝小強湯喝到一半那樣。不過我要聲明,就算肚子再怎麽餓,我也不可能吃這種東西。

    小強的屍體不隻堆疊在榻榻米上。我從桌上、電視機裏扒出的屍體,裝了滿滿的垃圾袋。我把門打開,用吸塵器把榻榻米上的那些斷腳破肢、翅膀的碎片吸起來。雖然我的確有鎮魂超度的念頭,但最後仍是斷然把這些殘骸徹底清掃幹淨。

    ◎

    我站在鷺森神社之南。現在是醜時三刻(注:淩晨兩點到兩點半。),妖魔鬼怪出沒的時刻。附近已被一片夜色黑暗所籠罩。

    整個天空晴朗得就像凍結了一般。

    醜時三刻應該是草木皆眠的時刻,但在都市當中,這樣的意涵早已被人淡忘。北白川別當交叉口的角落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那裏全天候燈火通明,書店到晚上三點也有很多人站著看書。禦蔭通往山中越的方向,還有形狀特異的改裝車呼嘯而過。不論哪個地方,都看得到夜貓子毫無目的地來回遊走。我無從得知草木是否入睡了,不過我倒是可以確定人類還不怎麽想睡。要是家裏斷糧,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可以去超市狂吃起司蒸糕,深夜兩點的時候也能在書店遇見正站在店裏翻閱色情雜誌的友人,再閑聊兩句。生活在這樣總是被日光燈包圍住的生活中,我早就已經忘記所謂“醜時三刻”的恐怖。隻有在某些時候,像是這樣跟飾磨一起騎腳踏車繞琵琶湖一圈到白色瀑布隧道試膽,我才會想起對黑暗的恐懼。

    森林裏一片黑暗,我完全看不見通往神社的小路,不過入口立有巨大的石柱,上頭寫著“鷺森神社”。我往東看,幾個山頭都漆黑無比。月亮就像是鐵絲一樣纖細。在我眼前的是有如把住宅區切成一截截般展開來的旱田。田裏除了幾個看起來已經幹燥的甘藍菜在北風裏來回滾動之外,其他什麽都沒有。旱田對麵的堤防上,有幾條路橫切過去,白色的護欄清晰可見。在那一頭的黑暗當中,我看得見萬家燈火。護欄旁有一盞街燈,一直到現在還保持著一線細微的光明。

    我看著街燈周圍:一輛兩節車廂組成的睿山電車,從一乘寺的方向過來,沿著護欄還有這條有如田間道路一般的窄小鐵道,一路往曼殊院的方向滑行而去。燦亮的燈光從車窗泄出,模模糊糊照亮了白色的護欄以及眼前這片旱田。

    我穿過旱田,爬上小小的堤防,越過護欄往左邊看過去;電車持續往前方黑暗窄小的通道前進,感覺就像是把車體硬往裏頭塞。我吐著白煙,一邊跟著追上。

    進入市中心後,睿山電車慢慢跑進了一條古舊石牆包夾的窄道。石牆上頭探出許多林木,在車窗透出的燈光照射下,樹葉看起來相當清楚,像是正往上飄浮一般。

    從這裏延伸出去的街道,起伏漸次增大,愈發顯得複雜奇詭。我因為沒有在這一帶走動過的關係,所以像是在這立體迷宮當中被牽著走一般。電車隨著既有路線悠閑地前進,和我的距離逐漸拉開。

    黑暗中,電車在十字路口左轉,我走到十字路口往左看,已經看不見車身了,再往前走兩三步,已經連電車的去向都看不見。眼前的小巷道,直走已經走不通,右邊又岔出了一條路,看起來是寺廟的牆壁,左邊則是一整排的民宅。地上胡亂鋪排了一些石頭,有些凹凸不平。路邊有一個櫃子,裏頭擺了花瓶,上頭則是貼了一張紙條“請自由選取”,盡頭則是民宅的玄關。

    我拖著腳步,走下左邊那個坡度頗大的石階。那裏也是民宅林立,路在前方呈九十度右拐,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不曉得會深入到哪裏去。這種地方連睿山電車都不會來。我開始生氣了。

    沿著這條路右轉,一條水渠的出現阻止我繼續往前行。這條水渠看起來很深,水渠的另一邊,柏油路仍循著水渠延伸出去,接上同樣的街道。每一家都緊閉門窗,看起來相當陰暗。

    車窗透出的亮光,照射在水渠的水麵上,看起來相當閃亮。睿山電車走在對岸的鐵道朝北方跑去,我站在這裏,目送它離開。水尾小姐怔怔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或許她是在看水渠的水流吧。她很喜歡看流水潺潺。

    我不曉得,她有沒有看見站在對岸,吐著白煙的我。

    ◎

    關於高藪智尚這個人。

    想起來還令人覺得丟臉。我與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剛進大學不久,也就是五月的時候。那個衝擊,我怎麽也忘不了。

    那天是我進入社團以來,第一次在周末進行例會。那個時候新生之間還沒有什麽交集,我一個人在那裏抖啊抖的,幾乎連學長們充滿打量意味的視線都禁受不住。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大放異彩的人影出現在我那求救的視線中。全長兩公尺的巨大軀體,附著令人目瞪口呆的怪異夾克,以及像是怪鳥巢一般的蓬鬆亂發,從下頦到臉頰,滿是有如鐵沙一般的胡須,完全沒有打理。過剩的好奇心在他的眼裏閃閃發光。我想隻有這個人,才當得上是長年棲息在這個社團角落的“NUSI(注:日文漢字寫成“主”,本意為神話中山林湖海的守護精靈。)”吧。看啊,他的全身散發著一股常人所沒有的氣勢,這已經是怪獸了!一看到這個怪獸,我頓時沒了自信去相信自己能平安無辜過完大學生活,像我這樣脆弱的存在,應該會被NUSI一腳給踩扁吧!想到這裏,我感到一陣頭暈,幾乎要昏過去。

    之後,新生開始介紹自己,那個NUSI往前走一步,報上自己的大名:“高藪智尚。”雖然他那個怪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室戶岬吹

    了整整五年的海風,但他其實跟我同年。要接受這個事實並不容易,按照我的想法,這個人的體內一定是聚集了許多言語難以形容的邪惡存在其中,外貌才會怪異成這個樣子。做出這樣理所當然的結論,我自然盡力避開與他接觸。與那時的我相比,他的理解力可說是無邊無際的大上許多。

    在經過一年半的歲月後,我才了解到一個索福克勒斯級的悲劇:在那個巨體當中,其實封入了一個纖細的靈魂——一個愛做夢的少女。那一天,滿天烏雲都被吹散,真實的光芒一舉照在他身上。我才知道,原來他也覺得他那巨大的身體很麻煩,常穿那件外套隻是因為方便,頭發蓬亂是自然卷,留那個胡子是因為好玩。然後他的眼睛,可以說是圓到可愛的地步。

    他的臂力很強,雖然不是很正常,但也不是個危險的男人。他溫柔、纖細,很重友情、不近女色,專心致誌在學業上。他的知識豐富到可怕的地步,可能因為讀了萬卷書,他在軍事、科學、曆史、資訊和動畫方麵都有廣博且足以運用自如的知識。他是個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昂首闊步,卻飽受世間嫌惡的一個聖人;是我平生僅見,超特級的,阿宅。

    ◎

    他住在下鴨泉川町。東邊高野川悠悠地流過,西邊到南邊、北邊都是鬱鬱蒼蒼的糾之森。他住的地方遠離街上的喧囂,打開窗戶就可以聽見鳥兒在枝頭啼叫。早年的物理學者湯川博士(注:湯川秀樹,日本著名物理學學者,出生於日本京都。l949年,湯川秀樹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也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日本人。)住過的大宅也在這條街上,是相當靜謐的住宅區。

    穿過那些古老房屋之間的狹窄道路,兩邊的板壁蜿蜒不斷。板壁上方有樹陰探出,就像是一條帶著些許神秘氣息的密道。踏進這裏,感覺即將踏進一個禁斷的魔窟,整個氣氛變得很High,期待已久的樂園即將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代替兔女郎列隊待客的“成人樂園”,是高藪那隱蔽的住居“下鴨幽水莊”。

    每次我來這裏,抬頭看這個幽水莊時,總會有這樣的想法:

    “啊,還在蓋啊。”

    根據傳說,這建築物在應仁之亂(注:公元1467~1477年,日本於室町時期所發生的內亂,主要是諸侯之間的爭鬥,日本的身份階層因此受到破壞,戰國時代也就此興起。)時被毀壞,重建後的樣子就一直維持到現在。

    幽水莊,基本上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但長年來缺乏計劃的改建修築,使得這棟建築物變成了相當歪斜的形狀。一樓往東側延伸不少,已經像是生物在膨脹,與其說在建築學上有什麽意義,還不如說讓人感覺到自然界的驚奇與奧秘。然而,雖然房東就住在東側隆出去的那一塊,卻幾乎看不到房東在那裏出沒。

    高藪的房間,是一樓的二號室。

    這個房間有一麵牆,放的是一個已經接近爆裂狀態的書架。另外一麵牆,則是一堆由AV相關機械所纏繞結合而成、非常複雜的一具巨大的機器生命體。

    另外一麵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頭散放著他搜集零件組成的電腦。有人說看一個人的房間,就可以了解這是個什麽樣的人,透過這個房間,我們可以看到的是肥大到令人覺得痛快的好奇心。

    我第一次來訪時,他正趴在折疊式的矮桌上——簡直是覆蓋住整張桌子——組裝一樣黑色的零件。

    “那是什麽?”

    我看了看他手邊的東西。

    “木工的細件。我要把這個裝起來,做成物理實驗器具的模型。那邊有完成品。”

    就在那些堆積成山的老舊教科書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東西。雖是木製品,但在塗顏料、上漆以後,散發出一股金屬製品般的光澤,非常漂亮。他說是實驗器具的模型,是明治時期高中物理課本裏用的東西。因為是木製品,所以實際上是不能用的,隻能當作是玩家房間裏的裝飾。

    “雖然沒什麽用,不過看起來很有趣!”他一邊調整著木片一邊說。

    “原來如此。做得真好哪。”

    “以前的實驗器具跟工學用模特兒,真的是很好看!”

    他看起來應該是無所謂的微笑了,但那自信滿滿的笑容,卻依然埋在他亂七八糟的胡子之中,像是臉上冷漠的痙攣一下而已。之所以一定要蓄著這種跟凶器沒兩樣的雜亂鋼須,或許是因為他的欲望就深藏在他那鋼須的森林裏運作的關係。也有可能是“過來的話,會受傷喔”這樣生態學上的象征也說不定。事實上,不管再怎麽可愛的女生,若被他用臉頰摩擦一下,都會血流滿麵的吧。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臉逐漸被那些鋼質般的胡須埋沒。其實,他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

    生協的餐廳裏,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帥氣”的活動團體發出的桌上廣告。他們舉行的活動像是跟其他大學的聯誼啦,夏天去海邊,冬天去滑雪之類的,都相當吸引人,活動之豐富,甚至聽說每年都會發生五到六人因此過勞死的程度。雖然我們從來沒有實地目擊過相關活動,也懷疑過那根本就是架空組織,不過,我與飾磨仍是在怒氣的驅使下,組成一個與他們對抗的不帥氣團體——“男汁”。即使我們對女性大開方便之門,但是她們仍是過門不入。八月中旬的時候,我們企劃了一個活動:找了十個男人來開擠死鍋(超擁擠)派對。因為差點就出人命,團體當天就解散了。雖然我們想要透過折磨自己來培養出睥睨一切的精神,但實在是做得太過了。我們輸給了微不足道的泡菜鍋,還幾乎就要因此升天。再怎麽說,火鍋畢竟還是冬天的東西啊!

    為了雪恥,我號召大家到我的宿舍來吃火鍋。這次是牡蠣鍋。

    剛開始準備的時候,飾磨不曉得為什麽用很下流的話罵那些白菜,井戶則是在切雞胸肉時,一直妄想一些色情的東西,甚至進入忘我的狀態,一邊還剝著雞胸肉。除此之外,火鍋的準備工作順利地進行。冬天的火鍋總是能夠溫暖地把每個人的心都包攏起來,不區分彼此。

    高藪的酒量很好,他抱著一瓶帶來的酒,每當他喝酒的時候,那有如鐵砂一般的雜亂胡須深處,就會綻開謎一般的微笑。似乎有哪裏怪怪的,不過我搞不清楚。剩下的三人則像是貓一樣,一點一點地舔著燙熱過的日本酒。

    “你這家夥,在倫敦有找到什麽東西嗎?”高藪又搬出以前的事情來講。

    大四那年春天,從農學部逃出來的我又從日本逃了出去,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倫敦閑晃。高藪與飾磨對我“為了尋找自己而出去旅行”的行為大加恥笑了一番。“找不出來也找不到的東西不會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高藪如此主張。的確,在他們麵前我沒有什麽隱匿的餘地,對他們來說,或者就真的是這麽一回事沒錯。但是,我可受不了跟那些喜歡去國外晃一晃,找些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年輕人在一起。

    “找到了。”我說。

    “找到什麽?”高藪似乎嚇了一跳。

    “自己。”

    “在哪裏?”

    “在大英博物館陳列啊。”

    飾磨把馬洛尼(注:類似冬粉的食物,形狀近似韓國冬粉。)吸人嘴裏,“如果是在那種地方的話,應該就找不到了吧。”他看起來相當認真懇切地說著。

    “那你說,你掉到什麽樣的地方去了?”

    “我被裝到大概這麽大的馬口鐵盒子裏,綁上可愛的緞帶。那真的是一次感動的相遇啊。”

    “聽起來不錯。”井戶說,高藪則是歎息了一聲。

    “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掉到哪個地方去了?”

    “應該是吧,或許是掉到月球表麵附近吧。”

    ◎

    就在宴會正開到高潮的時候,窗外傳來像是風吹響窗戶的聲音。當我們這麽想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接著就是一陣陣像地鳴一般的聲響。

    “打雷了嗎?”

    飾磨那微弱的嗓音突然冒了出來。這個男人,如果在出門、回家的路上碰到打雷,為了降低被雷擊中的概率,甚至會趴在今出川通上匍匐前進。

    “很遠啦。”

    井戶一邊凝神傾聽,一邊安慰飾磨。

    “把肚臍蓋起來,肚臍會被搶走!”(注:日本民間相信打雷時,雷公會偷走肚臍。)飾磨叫了起來,“雖然肚臍也沒什麽用!”

    “我從以前就納悶,所謂的避雷針為什麽能夠產生避雷的效果?像是在空中風裏飛那樣,雷就會落到那裏去嗎?”

    我的愚蠢在這裏也顯露了出來。

    “你是念理科的,應該知道避雷針是怎麽構成的吧?”

    高藪呻吟了起來,然後臉上綻放出幸福的微笑,接著開始解說。

    “雨雲中會積存電荷,等到積存大量電荷時,空氣中就會有電流流過,那就是閃電。問題在於累積的動作,如果雨雲裏積存的電荷能夠一點一點地漏到地麵上,電荷就無法積累到可以打雷的程度,而避雷針就是電荷逃走的通路。從前的人認為,雷電就是所謂的天罰,所以就算發明了避雷針,教會也拒絕使用,因為上帝不可能降天罰給教會。但教會周邊的住家都立了避雷針,教會就變成最高的建築物,被雷打到的也就隻有教會。而在意大利,教會負責保管火藥,如果雷打下去,半條街都會被炸翻哪。嘿嘿嘿。”

    “如果把那些會襲擊路過女子的男人當作是雷電,”井戶在一旁嘀嘀咕咕,“避雷針就是AV了吧。”

    “你啊,什麽都要跟下半身連在一起,這是不行的啊。就算這比喻再怎麽容易理解也一樣。”高藪平和地告誡井戶。

    飾磨卻立刻提出了反駁。

    “為什麽?為什麽不可以?”

    “要是嘴裏隻講那種東西,身體也會散發出那種氛圍啊,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飾磨張開雙手,看著自己,一邊哆嗦著。

    “混賬,真的,怎麽回事,這個光輝是幹嗎的啊?”

    “就是男汁啊,好喝到混蛋白癡的地步呢。”高藪說。他一邊把酒倒到湯碗裏。

    “去跟你的雙親懺悔吧你!”

    ◎

    關於井戶浩平這個人。

    雖說這人跟我有一段距離,不過,此人的等級遠在高藪與飾磨之上。看著他的生活方式——毫不顧及精神上的感受,猛挖深坑,不斷地親身投入——我們所擺弄的那些怨恨,簡直不值一提。我們可以說在建構於精神衛生這條滿布荊棘的道路上,他的血、淚、汗,都是從靈魂流出來的。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流著一種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汁”。他可以說是一邊哼哼啊啊地喊著,一邊生存下來的。總覺得一定會壞,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壞,但是絕對不會壞——就是這種緊張感,讓我們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平時他的話很少,總是默默培養自己對世間一切事物的怨恨。那是毫不留情的怨恨,有時也會噴出來。雖然他也會氣焰高漲,但在那之後,又會輕蔑地痛罵這個氣焰高漲的自己,進而身陷更深一層的泥淖,然後再積存更多連我們都躊躇再三的怨念。那是有如噩夢一般的循環。他這個人,活得簡直跟個勉力苦修的修行僧一樣。

    如果他有一點點懈怠,就連飾磨都會有所表示。“那些什麽沮喪的家夥,我無話可說。”飾磨雖然這麽說,但他還是關心戰友的。即便是井戶,在可以休息的時候就會休息。不過井戶這個人要是真的去休息,就不是井戶了。

    我還記得,當我因為水尾小姐與海老塚學長發生爭執的時候,他也在暗中大為活躍。雖然他暗中做的那些卑鄙事實在都幹得非常漂亮,但我不能在這裏把這些事都說出來。而我,也絕對不會對他提出勸諫。這個卑劣,同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不過,我不會寫下來。

    要說誰能逃脫他那怨恨的網絡,說來說去,也隻有飾磨、高藪和我而已。最起碼我是這麽希望的,否則井戶就會連喘口氣的地方都沒啦!反過來說,他對於這個世界上,乃至於這個地球上所有愚蠢的人類——當然我們不包括在內——都感到相當憤慨。他的希望是這些人越是不幸越好。

    “如果大家都很不幸,那麽相對來說,我就是幸福的。”

    他是這麽說的。

    深陷於那樣與己無關的嫉恨之中,他的這句話,可以說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吧。

    ◎

    不久後,井戶抱膝坐在我那四疊半房間的一角,自己一個人縮了起來。厚重廉價的布幕從天花板上垂下,把他整個包圍住。他似乎是認為“把下半身掛在嘴上的我實在是太難看太差勁了”,所以才這樣。

    “被放在高處的東西,可以得到勢能喔。”高藪突然說。

    “掉下來的時候,勢能就會轉換成動能。”

    “你在說什麽啊?”飾磨一邊夾著鍋子裏剩下的菜,一臉驚訝。

    “如果精神也擁有勢能的話,落下(注:日文中的落下亦有沮喪之意。)的時候應該也可以放出能量。如果加以運用那個能量……”

    這個龐大的能量,想必能讓我們拯救人類吧。像是挫折、失戀、生病或死亡等等這些狀況所產生的各種苦惱,都能轉化為有用的能源,可以讓車子行走,讓飛機飛翔,更可以無限上網,連“那種”錄影帶都可以看到爽。所以像是井戶這種總是有過多煩惱的家夥就會成為人類的救世主,進而大受注目,那些正麵積極的人則會被打包丟棄,他的時代是來臨。當然,未來是不可能爽到這樣的。

    “我要先用這個能量,把坐在鴨川旁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燒光。”

    井戶從黯淡的沼澤——我這四疊半的公寓角落——探出頭鄭重聲明,而場內呐喊“讚成”的聲音此起彼落。

    鴨川沿途那些間隔一段距離並排在那裏的男男女女可說是非常有名。因為他們彼此間都隔有一定的距離,所以“鴨川等間隔法則”便跟著廣為世人所知。對於傍晚才放風的那些孤獨的學徒而言,這種讓人不快的問題,既沒有解決的先例,也沒有哪種奇特的人類會跳出來說:“我來解決吧。”我們好幾次都插入那些看起來很幸福的男女之間,製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規則排列”,但是那些家夥卻隻沉迷看著他們彼此根本沒有美到哪去的臉皮,完全無視於我們精打細算下的苦鬥。這讓我們反而受創更深。在經過兩三個月後,我們那自然生成的憤恨實在無所適從,不得已之下,隻好無視於前麵的教訓,再一次與“鴨川等間隔法則”展開殘酷的對抗。

    “如果能從這些沮喪的人類身上抽出這些能源,他們就會一躍成為擔負人類未來的人才,如此一來,他們就得意了,自然也就沒辦法縮在一起了吧。所以這些沮喪的家夥,到時候就會一舉奮起。”高藪還在那邊鑽牛角尖。

    “這樣的話,資源一瞬間就會枯竭了。”

    “那就完蛋啦。”

    我看鍋子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就把泡麵放下去。我們一邊等著湯滾,其間不太交談。井戶還是把自己掩藏在那憂鬱的布幕下,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飾磨兩眼直盯著麵餅逐漸散開,看上去是一邊想著一些險惡的、卑猥的這個那個事。高藪不斷地把酒倒進自己的胃裏,酒都沾到他的胡子上了,還兀自在那裏自得其樂。我則是點了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外頭車子在雨水中穿梭的聲音。現在已經是午夜十二點整。

    “啊,我也要抽。”

    井戶從布幕後方很抱歉似的伸出手,我給了他一根。接著,他很抱歉地叼住煙,很抱歉地點火,然後很是抱歉地朝著屋子的角落噴出一口煙。

    “我們在說什麽啊?”高藪突然開口說道。

    “這五年來,我們到底說了什麽啊?”

    “五年來我們都是這個樣子啊。”

    我想著這五年來的情形,一邊在嘴裏嘀咕,表情就跟小人糖(注:日文寫成金太郎糖,棒狀,切開來每一個斷麵都是金太郎的臉。是由許多不同顏色的糖按照特定排法擠壓而成。)—樣擠在一起,當我想起這五年間的每一個時間點,浮現在我腦海中的,都是同樣的景象。

    “我們不能老是光講這個有用那個有用嘛。話又說回來,能夠徒勞浪費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壯舉,也真夠罪孽深重啊。”

    “那是我們的戰鬥。”飾磨說。

    “什麽戰鬥?”高藪咬著湯碗的邊緣,反問飾磨。

    飾磨看著鍋子裏的食物,臉上露出笑意。感覺像是要表現什麽又表現不出來,隻好用笑來帶過,看起來稍微有點太過詭異。

    “天曉得。”他說。

    而後,我們便側耳傾聽窗外的雨聲。

    ◎

    接著,飾磨突然站在榻榻米上,開始展開演說。

    “各位。其實,元田中發生了不幸的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平靜的超市中,居然遭聖誕蛋糕大肆闖入。清白正直的學生們因為沒有人來分擔這些聖誕蛋糕,致使他們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我們可以坐視這樣的殘暴行為嗎?不,當然不行。近來,聖誕節這個惡靈可說是橫行於世間。日本人慶祝聖誕節,簡直是不合理到了極點。說是給孩子們一個夢也就罷了。那種東西,根本就是由起源於北歐凱爾特信仰,但誰也不知道真麵目是什麽的白胡子老頭所實現的,名為‘物欲’的夢。然而,近來聖誕節與戀愛禮讚主義產生信念上的惡質融合,我們不能再放任這種情形持續下去。那些人高聲歌詠幸福,是多麽暴力的一件事啊!京都的冬天可說也因此愈發寒冷,許多人受苦,但這個苦毫無意義可言。日本人一定要再次拿回這個分寸才行。本著俄羅斯的宿命主義,我們已經對這個聖誕法西斯主義反複忍讓。隻不過是耶穌基督的生日,居然不讓我們自由地在街上行動,逼得我們如此不自由。但是,我要在這裏說清楚,我們沒有那個道義,非得要去聽他們歌詠幸福不可!當然我們也沒有那個義務,品嚐被世間疏離的這種不合理的劣等感,還要圍在公寓裏鬱鬱寡歡吃火鍋。我們沒有必要為了自己不能跟人家一樣過學生生活、沒有戀人一起過聖誕節什麽的,而抱著根本毫無意義可言的煩悶不可。的確,他們是提供了很多模範,提示各位‘幸福,這件事。但是,有個能夠共度聖誕節的異性,這能算是學生的本分嗎?!——各位想必會如此高聲反駁。安靜、安靜,學生的本分在學問!有時間為了戀愛神魂顛倒,還不如趕快去念書!抱歉,我太激動了。因為那些家夥每天都在那邊大合唱,唱來唱去無非就是告訴我們什麽幸福的所在,實在是傲慢至極。我們不需要他們在那邊教什麽幸福的所在。我要大聲說,我的幸福就是我自己!但是,沒有人聽見我的呐喊,他們的叫嚷聲實在太大了。要是他們再這樣擾亂我們內心的平靜下去,我們也有我們的想法。我們要把他們這麽重要的一天搞得亂七八糟!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好特別的,不過,世人總認為聖誕節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比起聖誕前一夜,也就是平安夜,聖誕節的前前一夜可說是毫不重要。如果不在聖誕節當天這樣那樣,就沒有意義了。平安夜這一天,才是戀人們癲狂作亂的日子。他們購買那些電動飾品,充斥日本列島,絞殺了無數無辜的鳥兒。除此之外,行為不端的雙人組會出現,整夜撐起他們那簡便的愛之巢。這一天,可說是噩夢般的一天!他們把他們那莫大的能源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幻想上,對環境的破壞也產生更明顯的效應。我們要讓他們打從心裏知道,他們所深信的東西,其實是多麽的微不足道!今年的聖誕節,我們要把四條河原町當成震源,重現‘不好嗎?’騷動!(注:ええしやないか騷動。即是禦蔭參拜。發生於慶應三年(1867年),以東海道、畿內為中心,從江戶擴及到四國的民眾運動。人們一邊高聲喧鬧、歌唱,一邊進行遊行。“不好嗎”被視作為感歎辭、襯辭,沒有太大的意義。但除感歎辭與襯辭,參加運動的人們也會把自己對於政局、社會的不滿唱出來。所以一部分的學者認為當時的倒幕派利用了這個運動;也有將這個運動視作為倒幕(反對幕府)的運動。禦蔭參拜為江戶時代的集體參拜伊勢神宮運動,屬於民間信仰。特征為官員、武士以及為人子等可不經過主上、父母的同意徑自參拜,規模可達數百萬人之多。慕府雖多次想加以規範,但都沒有成功。)

    我們都為他大力拍手喝彩。接著,我開始想,什麽是“‘不好嗎?’騷動”?

    ◎

    早上七點,我到超市買東西。當我提著塑膠袋走上通往公寓的坡道,我想起了昨晚的事。

    那三個激烈的男人還在。我的房間裏,應該充滿了男汁的腐敗氣味吧。早晨如此清朗,我卻要回到那個空間異樣歪斜,讓人心情沉重的房間裏去。我知道,我的身體也會分泌出那種汁液,不過別人身上流出來的是別人的。我很想就這樣一路直接跑上大文字山,跑到琵琶湖去;但我最想要把他們都轟出我家,回頭去睡大頭覺。我一邊想著,一邊穿過公寓的玄關。

    上午的陽光,直直地照在走廊上。我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那一瞬間,房裏湧出的“男人味”,比我想像得更加濃烈。那簡直就像是擁有實體的黏性物質,從我的頭頂到手指頭,拉上了一條滑溜溜的線。因為百葉窗被關上的緣故,房間裏很暗。有奇怪的味道,應該是高藪又用打火機烤魷魚了吧。真不愧是可愛又偉大的老小子啊!幾個男人活像被塞入監獄,一臉痛苦地躺在那裏。放眼望去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越過死屍遍布的榻榻米,打開百葉窗,整個房間又重新充滿了健康的光亮。因為窗戶跟門都打開了,早晨清涼的空氣一下子湧人房裏,飾磨隨即很不爽地開口表達他的抗議。

    “好冷。”

    “起來了。”我毫不留情地說。

    我把水壺打開,在裏麵加了水。

    “您早。”井戶正襟危坐,一臉抱歉。

    “高藪呢?”

    “那家夥沒那麽容易起來啦。”飾磨呻吟著。

    過了一晚上,高藪的胡子又長長了,怎麽說呢,變得更驚人了。一撮被他抓亂的頭發貼在臉上,他躺在那裏,讓人聯想到克蘇魯神話(注:克蘇魯(Cthulhu)神話是由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建構的人工神話係統,架構完整,怪物形象鮮活,後來由多名作家結合世界上各神話體係與內容協力整理、建構完成。而因為隻要是認同,並願意援引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概念的作品都可以加注這個神話世界,是以此神話係統目前仍在延伸、擴張,相關作品也仍在增加當中。)。他那充滿鼻毛的鼻孔朝天大開,感覺靠過去看就會被吸進去一樣。我拿出棉花棒,輕輕地往他的鼻孔伸進去。

    高藪睜開了眼,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男人們陸續開始準備要回去。

    “噢,早上啦?”高藪說。

    “是啊,太陽出來了。”我答。

    “早上了嗎?”高藪又說。

    飾磨一邊仔細地洗著他拿來這裏的鍋子,一邊開口說:

    “怎麽今天早上累成這樣啊。我本來打算天亮以前就要回去的,”他說,“結果居然跟大家一起喝到天亮,好慘。這是為什麽啊……”

    “你不喝到天亮也會慘啦。這種事,隻要活著就逃不掉。”

    我一邊把杯麵的蓋子打開,一邊嘀咕。

    “啊啊,身體好痛,尾椎痛,恥骨也痛。”

    井戶一邊把身體折得哢哢作響,一邊說著。如果真的隻披了運動服在榻榻米上躺到深夜,的確會讓身體很痛。不過,怎麽會痛到恥骨去?

    “好好喔有杯麵……沒有我的份嗎?”

    高藪眨著眼睛,開口說話。我則是毫不在意地把熱水倒進杯麵裏。

    “耳朵好癢。”

    我用棉花棒掏著耳朵。

    “要怎麽樣都可以,但你不要用那種方法叫我起床啦,拜托。”高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要哭不哭的。

    “我沒聽到。你今天要去實驗室嗎?”

    “不,今天不去,我要回去睡覺。”

    高藪啊啊啊地打著嗬欠,看起來就像百獸之王。

    “井戶呢?”

    “我要回去了。不過不會去研究室。”

    井戶雖然說得很得體,不過語氣聽起來有些恨恨的。他因為在實驗上連續失敗,跟教授很不對盤的樣子,所以很少在研究室露臉。

    “啊,《假麵騎士》要開始了!”

    高藪突然叫了起來,然後他打開了電視。

    ◎

    時間是幕末,慶應年間(注:公元1865~1867年。)。

    高杉晉作(注:日本幕末時期著名政治家。長州藩藩士。對大政奉還、明治維新,皆有深遠的影響。)在下關誦念著“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寢到天明”(注:詩句翻譯為“真想殺淨三千世界的烏鴉,與你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此為高杉晉作當年為某位藝妓所作的詩詞。三千世界是佛家用語,意指宇宙(所有時空),當時的藝妓會將承諾寫在紙上,與客人約定不會變心,傳說烏鴉使會把這個約定送到神佛麵前。如果未遵守承諾,烏鴉就會一次死掉三隻,約定者死後入地獄便要受這些烏鴉的報複。此句意指主角認同高杉不管神佛懲罰還是烏鴉的報複,也要與戀人相守而死的意境。)——我也深有同感並一邊逐漸死去。在此時,新撰組(注:又名新選組。幕末時期擁護的幕府組織,由武士所組成,活動於京都。除維持治安外,新撰組並狙殺、對付許多尊王攘夷派人士。著名成員有近藤勇、衝田總司、土方歲三等人。)大搖大擺地走在京都四條通上,阪本龍馬單手拿著萬國公法(注:5日本對國際公法的舊稱,阪本龍馬曾經根據萬國公法,替海援隊向紀川藩求償。)晃過陰暗的小路,身上帶著些許髒汙。自暴自棄的“大政奉還”也在德川慶喜將軍(注:日本幕末的重大政治事件。麵對列強侵略,以及在阪本龍馬等維新派人士的主張與推動下,德川幕府最後一代將軍德川慶喜,將政權交還天皇。)的運作下迫在眉睫。到處都有錢和人頭掉下來,聽說還有十六歲的美女掉下來。“‘不好嗎?’騷動”就此展開。

    騷動逐漸擴大,人們叫著“不好嗎?不好嗎?在女人的那裏把紙張割破弄破然後又割破,不好嗎?不好嗎?”,打著太鼓,整天都在拚命跳舞,列隊在街道上行進。在鬧夠以前,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那些跳舞的瘋子看到有錢人家就蜂擁而入,把人家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看到值錢的東西就拿起來,一邊叫著“這個給我好吧給我好吧”,那家的主人也隻好跟著說“就給你吧就給你吧”,就這樣,每個人都拿了點什麽回家,於是就皆大歡喜了。

    而“‘不好嗎?’騷動”騷動”的起始,有人認為這是京都暗中活躍的討幕派(注:主張推翻幕府統治的人士。)的陰謀,也有人認為這是源自江戶時代的一種伊勢信仰“禦蔭參拜”所帶來的影響,這方麵的曆史,我沒辦法作太詳細的解說。讀者可以自行參閱可信賴的文獻。即使把來曆正當的史書從頭到尾讀過一次,也不會找到“‘不好嗎?’騷動,乃是對於樂在聖誕節的男男女女懷有不關己事的怨恨的年輕人所發起的大規模反對運動”這樣的說明。

    飾磨是從哪裏想到“‘不好嗎?’騷動”的?

    我一想到群眾邊跳舞邊湧入有錢人家,還邊叫著“這個給我好吧給我好吧”邊進行掠奪的場麵,我就有一種令人討厭的預感。

    飾磨要做的該不會就是趁著“‘不好嗎?’騷動”所引發的混亂,靠近走在四條通的男男女女,然後一邊喊著“這個給我好吧給我好吧”,一邊把女孩子抱起來帶走吧?

    隻要有那個飾磨在,就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吧?雖然我是這麽想的,但我也認為,就是因為有飾磨在,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一想到這,我開始不安了起來。

    飾磨啊,拜托你,拿出你的紳士風範吧!

    我這麽祈禱著。

    ◎

    水尾小姐是在我大三時加入社團的,在那之後,我與海老塚學長之間發生了很多麻煩的事。因為太愚蠢,我就不細說了,總之,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當時,我被妄念給弄得雙眼繚亂、失去理性,甚至打算把學業都丟掉。那時大力唆使我的人,就是飾磨。而對海老塚學長懷有滿腔憎惡的井戶也在暗中大為活躍。這麽想來,他可能已經在暗中活躍到可怕的地步。

    總之,我們設下陷阱,準備誘捕學長。

    那年冬天我們開了茶會,用來趕走已經快要畢業的海老塚學長。學長穿著身上寫著“阪本龍馬請多指教”的和服來參加。他有什麽打算,我一無所知。

    續攤是在木屋町的某家飯館吃火鍋。這家店相當有古風,高瀨川就從紙門外頭流過。我跟海老塚學長吃同一鍋,學長很稀罕地沒有押著人灌酒,隻是兩眼發光喝著酒,反而令人感覺不太舒服。

    “吃啊。來來,再吃一點。”

    學長隻是反反複複地勸食,讓我整個人坐立不安了起來,連根本還沒煮熟的牡蠣都放進了嘴裏。

    學長喝得爛醉如泥,然後他拿出了他的仿刀。雖然我知道那隻是一把仿刀,但是那把刀仍有一種異樣的魄力。學長什麽都沒說,隻是讓刀子映著電燈的光亮,對空揮了幾刀。

    然後學長突然站起身,他板著臉孔,而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會被他砍死。然而,學長卻隻是打開了麵向河水的那扇紙門,越過窗戶跑到了外頭。我們聽著啪嗒啪嗒的水聲,坐在位子上看著學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學長一邊踢著高瀨川的水,一個人在那邊亂鬧。“來啊!”學長大喊著。木屋町的黎明來臨,照得刀子閃閃發光。學長不知道為什麽,又拿刀亂砍亂劈了一下,然後就走了。

    而後,學長就消失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學長。

    聽說,那一夜要把學長趕出去的茶會的費用,學長賴掉了。

    ◎

    耳邊傳來哢吱哢吱哢吱的聲音,我睜開眼看了看時鍾,現在是深夜兩點。

    那個哢吱哢吱哢吱聲還在繼續。我一下子撐起了身體,這聲音聽起來像是誰在抓門。

    然後,門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整個門板隨即大力搖動。我從被子上跳了起來,咚、咚,似乎有誰在撞門。一時之間,我連去想我那個破爛門板是快要壞了還是已經壞了都沒空,在那瞬間,門被敲壞了。門上被開了一個洞,一隻強壯的手腕從洞裏伸進房間。明明是冬天,那家夥卻卷起了袖子,露出他那亂七八糟的汗毛,非常的,具有“男人味”。

    “我知道你在!”

    這個嗓門,讓聽到話的人打從胃裏感到震撼。我聽見了海老塚學長的聲音。

    “學長你冷靜一點,有話好好說。”

    “當然,要讓你好好說。我要殺了你!”

    “啊、啊,學長你現在說的話是恐嚇,會被警察抓起來哦。”

    學長的手使勁地朝我的方向伸了過來。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終於能幸福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一定是等在旁邊看著我抓住她,然後又被她甩掉,你在嘲笑我,對吧?混蛋、畜生,我不會放過你的!男子漢大丈夫,我饒不了你!”

    “哪有這種事啊!”

    “我隻是想跟別人一樣得到幸福而已,就是你!三番兩次阻撓我!”

    “哪有那麽誇張……”

    我把幾乎沒辦法跟著大腦動彈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往牆角拉過去,然後整個人縮了起來。

    “全部搞砸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要殺了你,你這家夥!”

    學長像是哭泣般咆哮著,聽起來更加狂暴。我那破爛的門馬上響起被打碎的聲音,海老塚學長整個人變得很恐怖,飛奔了進來。

    到這裏,我就醒了。

    ◎

    因為做了這麽討厭的夢,我睡得滿頭大汗,整個人非常不舒服。我用濕毛巾把身體擦了一遍,換了衣服,再次鑽進被子裏。我在心裏默念著夏目漱石的作品,但若是讀《明暗》(注: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被視作日本作家的代表。代表作品有《我是貓》、《少爺》等,《明暗》為其著名作品。因作者過世的緣故而未完成,內容是探究人類的利己心態。)心情隻會愈發沉重,於是我丟掉了漱石。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遠處傳來“噗噢”這種不可思議的聲音,我豎起了耳朵。

    這樣的冬夜,就算是待在公寓的房間裏,腳尖也一樣凍到不行。那一陣奇特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拉麵攤子來了。在這之前,我有過好幾次不顧冬季的嚴寒,飛奔出去追攤子的經驗。不過總是徒

    勞無功,攤子還是跑了。

    寒冷的夜空下,我啪嗒啪嗒地走回公寓。我想起父親提過的一家叫做“貓拉麵”的攤子。三十年前,父親在我現在住的地方附近的大學中,紛紛擾擾地過完了他的學生生活。就在那時,爸爸吃到了“貓拉麵”。雖然叫這個名字有點怪,按照爸爸的說法,這家拉麵的湯頭是用貓燉出來的,據說鍋子裏有貓骨漂浮。不過,我父親最喜歡唬弄自己的小孩了,絕對不能他說什麽我就乖乖信什麽。爸爸曾經很斬釘截鐵地說過這家的拉麵“很好吃”。那家老是在眼前跑得無影無蹤的拉麵攤,該不會就是那家“貓拉麵”吧?我的妄想始終沒有休止的現象。

    想像著外頭的徹骨嚴寒,我在被窩裏猶豫著。我還是對“貓拉麵”相當好奇。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換上衣服、披上外套,往夜晚的北白川附近走去。

    ◎

    “貓拉麵”又再次與我緣吝一麵,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上。

    啊啊,我想吃吃看父親吃過的“貓拉麵”,想得不得了。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就像雕像一樣。

    父親與母親的事情,突如其來地壓往我的胸口。一向比誰都強勢的我,隻有在地球環境、父親和母親麵前抬不起頭來。隻有這一點,我一定要堅持住。為了要達成我遠大的理想,我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都在戰鬥。雖然說這麽做是為了要報答父親與母親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但是這個時候,我還是不能讓父母為我費心,也不好讓他們傷心。當我這麽想定以後,毅然決然地向前行,但也隻是慢慢、慢慢地往前走。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再這樣下去,我根本看不到未來。

    我暫時沒跟家裏聯絡,不知道爸媽怎麽樣了。

    大四的五月,我從農學部的研究室逃出來以後,回過家一次。之後我為了要處理很多麻煩事,所以回到京都來。當時,爸爸寫了一封信給我。

    回程的車上我把那封信拿出來讀。信裏,爸爸提到了什麽叫做與人生相關的重大決斷,以及在作這些決斷的時候,應該要對哪些條件詳加考慮等等,這是爸爸會寫的信,思緒清晰、條理分明。那時我正處在一種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的煩悶當中,因此在這樣清晰整齊的思緒麵前,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信紙的最後寫著“給我引以為做的兒子”。我當然不會認為,我這種兒子有哪裏值得驕傲,於是我愈發說不出話來。

    我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想著這樣的事。這不太符合我的風格。這種少年維特的煩惱隻會侵蝕我的心智而已,我試著打個馬虎眼,讓自已沉溺在明朗愉快的妄想中,雖然拚命想讓自己集中精神,但成效不彰。

    我開始對“邪眼”出現的征兆感到恐懼。我的尊嚴可以說是被這樣的不協調所打碎。我想,邪眼要做的,無非就是把我拉到地麵上。那家夥一定躲在某處。我能夠逃離它的威脅嗎?

    我心神不寧地擁抱自己那無法沉靜下來的靈魂,在黑暗的街道上來回彷徨。最後,我一直走到了田中春菜町附近。

    ◎

    夜空響起了像是金屬一樣的鏘鏘聲。我很快地反應過來,隨即在覆蓋住這黑暗街道的空氣中豎起耳朵。柏油路麵冷得刺骨,街燈投射出模糊的白色光亮。這裏的街燈,沿著住宅區的道路一盞盞點亮。在那樣的白光中,沒有任何生物,隻有我一個人吐著白煙。白色的煙霧飄浮在空中,看起來就像蒸汽一樣。遠處的十字路口,閃閃發光的睿山電車,從右到左行駛過去。

    我跑了起來。

    車輪軋過鐵軌的鏘鏘聲忽遠忽近,非常靠不住。我沒辦法再站在原地。我的全身就像是布滿了耳朵,我左左右右地跑在這城鎮當中錯綜複雜有如網絡的小路上。我突然注意到眼前這棟廢棄大樓……那時,我遭受了無理的羞辱——我居然得要替遠藤外送壽司。就在那時,我來到了這棟廢棄大樓前。廢棄大樓的另一邊,傳來了非常激烈的車輪壓軋鐵軌的鏘鏘鏘鏘聲,然後,就這樣回歸平靜。

    我往小路深處探了探。那裏似乎有光彩搖動,確認四下無人後,我踏進這條小路。一路上,與先前一樣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破爛,在黑暗當中更顯得難行。

    這條小路走到底,就會走到廢棄大樓的中庭。聽著發車鈴聲衝撞著那古舊車庫的天花板,我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我通過以烏亮的木材製成的檢票口,斜眼看了看貌似古舊的磚牆,穿過走廊,沒看到任何站務員與旅客。然後,我飛也似的投入了二節車廂組成的睿山電車之中。

    當我搭上這輛車的同時,我聽見“噗咻”一聲,門逐漸關上了。笛聲止歌,最後一個音階則始終在棚架頂蓋之間回繞。

    睿山電車開始動了。

    我歎出一口氣,坐進柔軟的椅子裏。

    ◎

    電車穿梭在夜深人靜的京都街道。

    車窗因為外頭的夜色昏暗顯得有些暗沉。在車內照明的燈光下,我的臉倒映在車窗上。我抵著車窗,看著外頭的景色,民宅櫛比鱗次,可以看見一戶戶的屋簷。漆黑的空間一下子伸展開來,街燈模糊光亮。“啊啊要到鷺森附近了”,我一邊想著,車子一邊跑進了兩邊緊鄰著矮牆的窄路。樹木的葉片從兩邊蓋過來,與窗戶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通過水渠蜿蜒的鄰側時,我注意到自己注視著陰暗窗外的姿勢,與從前我從水渠的另一邊看到的她一模一樣。每天晚上,她到哪裏去了?我一邊想著,電車隨即進入了蒼鬱又昏沉陰暗的修學院離宮(注:觀光景點,建於l659年,為日本天皇家的別墅。)的森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電車很快地穿過了幽暗的森林,接著是一陣刺眼的光亮。

    車裏的照明不知道什麽時候熄掉了。日光充滿了整個室內。好暖和。我讓身體完全跟隨車子本身的震動,一邊看著窗外。一片翠綠包覆住電車,電車則沉穩地行走於巨大的林木之間。

    滑進了像是水泥之島一樣的元人車站,電車隨之停下。門“噗”的一聲打開了,四周靜得像是凍結般。我暫時停在座位上看著門外的景色,聽見遠方鳥兒啁啾的聲音。

    無人車站坐落在樹林裏,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流瀉而下,替水泥地染上了顏色。每當風吹過,光線就會產生些許震動。眼前除了一張塑料長椅外,什麽也沒有,就連被風吹日曬的時刻表什麽的也沒有。沒有像是耳鼻喉科或者是消費金融的廣告,也沒有煙灰缸。對了,煙灰缸。我突然想點根煙,但是我的煙放在公寓裏了。真可惜,啊不,她很討厭煙味,這樣比較好。

    走出車站,我漫步在樹林間。空氣輕撫我的臉頰,感覺有些冷涼,停下腳步馬上又回溫一些,但是再往前走就又冷了。樹木有點稀疏,要穿過這個樹林不算是什麽辛苦的事。

    走出樹林,就看到了一片原野。水嫩的新綠包圍住這一片原野。我覺得我就像來到一個寬廣的器皿底部。這個器皿底部有著冰冷的液體,而我正一邊撥開這些液體,一邊到達器皿的底部。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踩在草上的聲響,我吹了聲口哨。

    原野的正中央是一個書架,這個書架看起來相當眼熟。那是她生白時我送她的東西。我們兩個人千辛萬苦地從家具行把這東西搬到她的大廈。這個書架很大,兩側長長地延伸出去。我想著跟她一起穿越東大路通的景象,那是相當微妙的光景。書架裏排著山本周五郎、穀崎潤一郎,以及《源氏物語》。我把源氏拿下來,翻了一下又放回架上。我想起來了,我讀到了《宇治十帖》(注:《源氏物語》的最後十個章節。),但這種通篇都是“哎呀”的作品,實在是元福消受。

    我低頭一看,一隻用太陽能電池的摩登招財貓就放在我的腳邊。它沐浴在陽光下,來來回回地搖著手,看來樂在其中,是把我當成笨蛋的意思吧。或者是樂在其中地把我當笨蛋看也說不定。

    我歎了一口氣,轉過身。

    太陽之塔,就矗立在青綠茂密樹林的另一端。

    果然是比我印象中還要大上一圈啊!隻能用偉大來形容了!她迷戀地看著太陽之塔,簡直整個人要撲上去。在這個時候,我對著太陽之塔低下頭,有如祈禱一般,輸給太陽之塔,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這麽想著。

    ◎

    我遠離了太陽之塔,穿過草原,走過一排法國梧桐,在我的兩旁有著小小的水渠,日光照在水麵上熠熠生輝。

    我對著出乎意料地回想這一幕荒唐風景的自己吐口水,更對著想要讓喜歡這樣流水畫麵的她看看這樣的風景的自己吐口水。這裏吐吐,那裏吐吐,喉嚨就有點幹了。

    當我想到,她可能正走在茂密的樹林中,就像隻貓咪一樣——我瞬間轉過頭看,連個影子都沒有。如果在這裏遇見她,那麽遠藤那個怪男人,應該也會單手扛著攝影器材,就算是在做夢也要跟來偷拍吧!或許他還會跟她說我是個笨蛋白癡智障又愛說謊的家夥也不一定。

    接著,我走向安靜悠閑的民族學博物館。

    她也不在那裏。

    巨大的博物館隻有我一個人在,看起來就像是迷宮一般。博物館很安靜,隻有我的腳步聲回蕩著。小時候我很喜歡看複活島的巨石像。我在這個館裏,看著一個仿巨石像所做成的非洲雕刻品。我像是把這個博物館給包了下來似的一個人在這裏參觀。這種體驗恐怕一輩子難有一次。為此我欣喜若狂,暫時把她的事拋在腦後。

    我晃到了明亮的中庭旁邊,透過牆上的玻璃窗,看見純白色中庭空無一人。中庭上方則是黑色博物館所切割出來的四方晴空。中央擺了一尊薩波特克(注:16世紀的墨西哥古文明,和瑪雅文化一樣,後被西班牙軍隊消滅。)的大型雕刻,前方擺了一張白色的桌子,遠藤正正經八百地坐在椅子上,靠著桌子在寫些什麽。

    我穿過半開的玻璃窗,若無其事地走到中庭。

    因為太過安靜,以至於遠藤馬上就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一臉驚訝地抬頭,立刻把手上的筆記本合上。

    “你在這裏做什麽?”遠藤說。

    “那是我的台詞吧。”我說。

    “居然連這裏都找得到。”

    “那也是我的台詞。”

    我抬起頭,看著晴朗到讓眼睛刺痛的天空。

    “你在這裏做什麽?”

    “跟你沒關係。”

    一個黑色皮包靠著椅腳擺在地上,裏頭應該都是攝影器材,看起來,他還沒學乖,還在玩偷拍。隻要可以接近她,就是萬死也值得,所以遠藤才會跑到這麽有深度的地方來,繼續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拍攝。針對這件事,我差點就不假思索地把他用龜甲縛的手法綁起來,再丟在這個中庭裏。隻不過,我不知道龜甲縛的具體綁法。

    “你也注意到那個車站了?”

    他垮下肩膀,就像是放棄了。

    “偶然而已。”我在桌子旁邊的另外一張椅子上落座。

    “她在哪裏?”我開始找人。

    “不曉得。不過,應該在某個地方吧。”

    遠藤好像真的不知道的樣子。

    “你都跟到這裏來了,還是什麽都沒跟她說?你在幹什麽啊?真是個膽小鬼。”

    “我有我的方法,你少管我。”

    他說,多少帶了一些憂愁的味道。

    “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住手吧。老像隻小老鼠跟在她後頭轉來轉去,這是不行的,你的路會越走越偏。”

    “我不想聽被甩掉的男人說教。”

    “唔,的確,我是沒有什麽立場說話。”

    遠藤粗魯地拉過皮包,取出小小的保溫瓶,然後他把之前那種美味的咖啡倒進杯子裏,推到我眼前。我剛好喉嚨很幹,就滿懷感激地收下了。

    “這裏為什麽到處都是招財貓?”遠藤說。

    “我也不曉得,那是謎中之謎。”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瞎扯。

    我們時不時地抬頭望著天空發呆。這應該是春季的天空吧。

    在遠藤的公寓談話時,我就已經對我們兩個人麵對麵時會有什麽狀況感到些許好奇。這點我之前已經寫過。現在的狀況,卻比之前更詭異許多。眼前,我們就在她的夢裏,但是最重要的她卻不在,隻留下我和他在這裏幹瞪眼,簡直毫無意義可言,性價比實在是差得可以。

    我已經意識到再待在這裏,恐怕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出現在我眼前的就隻有遠藤而已,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火大。不過我也注意到,在我發火以前,已經能夠享受這種特殊的趣味了。

    “那麽,你甚至一路闖到她的夢裏來,有什麽非到手不可的東西嗎?”我說。

    “不。”遠藤搖了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然後,我們兩人便相視而笑。

    “你也真是不得已哪。”

    “我到底是怎麽了,好怪。”

    遠藤看著天空,皺著臉,嘴裏發著牢騷。

    “你現在就跟個變態沒什麽兩樣哪。”我說。

    “我可不想被你說成變態。”

    “嗯。”

    “話雖然這麽說,不過,我真的不是這樣的人啊!就在我繞著她團團轉時,事情就變成這樣了。我迷惘了許久,回頭才注意到居然迷失在這奇特的森林裏,就這麽回事。”

    “就在你講什麽情情愛愛的時候,你已經腐朽啦。”我說。

    “果然還是這麽回事吧。”

    “現在能怎麽辦?”

    “怎麽辦呢?”

    遠藤臉上浮起幹笑,他把咖啡從保溫瓶裏倒出來。

    “還是有辦法。總是得做點什麽才行吧。”我說。

    我們兩個人喝完了咖啡,看著天空發呆。她還是沒有出現。

    我們兩人的歎息聲在中庭回響。

    “哪,也不能老是待在這裏。”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遠藤也下定決心,站起身。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

    ◎

    一樣是搭乘睿山電車,我們把她的夢幻境地拋諸腦後。

    當電車出了田中春菜町的小路,距離天亮還有一段距離。氣溫還是很低,就跟下雪時差不多。我的太陽穴開始抽痛,皮膚不太夠地繃緊。

    “你雖然蠻變態的,但人還不錯。”遠藤說。

    “真是失敬啊。”

    “哈哈哈。那,再見啦。”他笑著舉起手,接著步行離去。

    我則往住處走去。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萬物沉眠。她應該也是一個很好睡的人吧,我想。

    她跟我交往的時候,在小鋼珠店打工,生活極其忙碌。也因為如此,她在哪裏都能睡著。當我看著她就像貓咪縮成一團睡得香甜時,總是一個人發起呆。我曾經很認真地想過,到底我在這裏做什麽?我也曾經在被戀愛衝昏頭的時候想過,她能夠這樣毫無掛礙地在我身邊熟睡,是因為跟我在一起能夠很安心的關係吧。這點讓我感到非常驕傲。

    在我的想像——現在的想像當中,在房裏沉眠的她,是不是正在搖搖晃晃的睿山電車裏穿過夜晚的街道,前往那遙遠的、我不知道的所在?那裏的原野森林廣闊、陽光明朗,偉大的太陽之塔,是不是正等待著她?

    我並不是現在還對那傷心苦惱念念不忘,不過,多少有些難過吧,我想。我踩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腳步聲響起。

    當我抵達白川通的時候,雪花開始飄落。我決定要弄點我最喜歡的肉桂吐司來吃,所以去超市買了一袋吐司,然後走向禦蔭通的坡道。

    在我緩緩爬上坡道時,想起了不久之前我跟遠藤的對話。我突然停下腳步,吐出一口白煙。

    仔細想想,為什麽我要安慰遠藤、讓他恢複精神啊?那家夥,對自己脫離常軌的行為視而不見,反而對我一陣痛罵,用膠布把我的房間封鎖起來,甚至還讓我的房間變成昆蟲王國。為什麽我要安慰他啊?為什麽我非得要跟青春連續劇裏那種會勸學弟“你要正正當當地跟她交往才行啊”的學長一樣,我幹嗎一定要演這種跟我差了十萬八千裏遠、熱血到不行的角色啊?

    我注意到自己正多愁善感。“笨蛋!那種不合理的衝動就要趕快排除啊!”我痛罵自己。在這樣的狀況下,我要怎麽去麵對飾磨?我可是要跟他一起向聖誕法西斯主義宣戰的人啊!

    我滿懷憤怒地甩著吐司,重重地踏著腳步往我的住處走去。

    我才不理她還是遠藤會怎麽樣,我在心裏發誓,絕對、絕對不讓自己再被卷入那種無法抑製的感傷當中。

    ◎

    高中時代,每年最重要的活動,就是學園祭。

    學生把課業放在一旁,來回奔走準備籌劃。他們熱衷於膽大的妄想當中,有時,他們會認為自己是在謳歌青春。到了後夜祭(注:後夜祭是學園祭的最後一天。)他們會圍著燒得旺盛的火堆,在那時,輕浮的氛圍可說到達了一個頂點。就連鋼筋水泥材質的校舍,都像是在這樣發燒模糊的空氣中飄浮起來,浮遊於離地三十公分之處。

    在這樣的忙碌紛亂中,來來往往、成雙入對黏在一起的年輕人可說是比比皆是。學園祭,是高中生情侶的大量生產工程。在這樣低燒不退的情況下,大部分的學生都會失去理性,甚至深思自己的人生是否活得浪漫,進而輕易地越過那道門檻,哎呀哎呀幾聲,周圍就充滿了感情好到放學時會一起回家的幸福情侶。身為一個理性的人,我看著周邊來來去去的年輕人,隻覺得十分厭煩,那種發情的樣子,簡直就像在搶奪殘存無幾的食物一般。我不禁苦笑,我想,我絕對不能變成那個樣子。

    而聖誕節就是把學園祭的集體錯亂現象擴大到全國性規模的日子。若隻是學園祭,走出校外就沒事了,但如果是聖誕節,便無處可逃。就算躲在自己的住處,聖誕節的陰影也會透過手機的待機畫麵、大學裏的熟人,或者是電視、新聞等各種媒體,執拗地追過來。

    “哪,睜開眼睛吧,不要再把自己關在房裏了。聖誕節快到囉。”

    他說。

    ◎

    隨著聖誕節日漸逼近,飾磨的兩頰逐漸消瘦,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頗有新撰組那種“近身者斬”的氣魄。這絕不是因為他接連不斷地向路過的女性發情的關係。每當我去禦蔭通的小店“Kenya”吃晚餐,總能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更像釋迦佛陀艱苦修行的幹瘦模樣。像他這樣的身體,真的能夠撐到聖誕夜嗎?我不得不這麽質疑。

    然而,愈是接近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這個魔鬼的節日就愈是逼近到我們的周圍,他會非常緊繃,用他全身的力氣去抵抗,到最後,聖誕節當天就會發高燒,每年都會睡上這麽一天。這是真的。他的戰鬥,是如此激烈啊。

    “那麽,遠藤那裏怎麽樣了?”一邊吃著漢堡包,飾磨一邊問我。

    “這個嘛……”

    “誒誒,你放著那家夥不管,不會有問題嗎?”

    “我懶得管他。他怎樣跟我無關。”

    “這樣啊。也好。現在這個時候,我們可得集中精神對付聖誕節才是。”飾磨說。接著,他露出了非常奇異的微笑。

    即便如此,我隻要稍微想像一下,在他那消瘦衰弱的體內,那個“‘不好嗎?’騷動”妄想是多麽高濃度團團轉著,我就幾乎連鼻血都要噴出來了,肚子也飽了。不過,打打嘴炮、賣弄自己的妄想,也是飾磨的拿手好戲。或許他出乎意料之外地並沒有對聖誕夜有任何計劃也說不定。“‘不好嗎?’騷動”,我實在沒辦法從這個愚蠢的名字想到什麽“淒絕的戰鬥”,不過這樣微妙的判斷,也很難用普通的會話表達出來。

    如果要對這個折磨了我們五年的聖誕法西斯主義進行最後的報複,就隻剩今年了。最起碼,不能重蹈那個冬天的覆轍。為了他,也為了我們自身的尊嚴,我如此祈禱著。

    那是我大二的時候發生的事。

    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我們四個人前往四條河原町,計劃去拜訪位於寺町通、每年都對我們多有照顧的鈴木唱片行。我們每年會去那裏買偶像月曆,作為現代文學研究素材。那天,我們一邊說著“聖誕節是什麽東西啊”,一邊打算要無憂無慮地在街上晃蕩時,被一陣意料之外的強風給掀得亂七八糟,連同我在內的四個男人,為了要做什麽而陷入爭論的泥淖中。最後則是在莫名其妙的狀況下受到了不必要的傷害——我們掉到三條大橋下的河灘。

    天色將暗,鴨川的河水冰涼。我們一邊發抖,一邊詛咒漫步橋上的男女。雖然頻頻引得旁人對我們皺眉,但很快地我們就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高藪龐大的身軀在寒風中顫抖,還歌詠著眼前的情況:“如此這般吾等當不在世,彼岸之麓為吾落腳之處。”我與井戶什麽話都不說,隻是兀自抽煙。飾磨則是自暴自棄地唱著泉屋(注:IZUMIYA,公司名。以販賣餅幹、點心著稱。)的廣告歌:“便宜的好東西都在泉屋——”

    接著,飾磨便沉默了下來。他的眼裏淡淡地映出對岸街燈的光亮。

    高藪那個大胡子再唱:

    堆一個給父親,堆兩個給母親。

    回向給我的兄弟,白天時一個人堆石塔。

    日頭下山,地獄之鬼現身。

    打倒準好的石塔——

    (注:連同前段“此非此世之語,為黃泉之道上賽河原之種種”,皆屬於“地藏和讚”。“讚”意指佛教讚歌,“和讚”指的是日本人模仿漢語讚歌、梵語讚歌所創作的作品,多配有曲調。“地藏和讚”的內容講述早天的孩子們必須背負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賽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賽河原上都會出現惡鬼,斥責這些孩子如此不孝,並一一擊毀石塔,讓石塔永遠沒有堆好的一天。讚歌的最後是地藏王菩薩現身,解救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讚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陰陽兩界的河川。一般多以為,賽河原的信仰由來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條河原”。)

    ◎

    我與飾磨造訪了在八條的京都車站大樓。

    我們聽說那裏的樓梯上設了一個巨大的聖誕樹。為了要提振“‘不好嗎?’騷動”的氣勢——也可以說是前戰吧,我們到了那棵聖誕樹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獵幾個聖誕老人,直接在那裏煮聖誕老人火鍋了事。

    那棵聖誕樹很大,幾乎是高聳入雲。電動飾品在上頭閃閃發光。冰冷的風追過寬廣的階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顧忌這樣的嚴苛條件,在那棵假樹下手牽著手拍紀念照。我實在不知道他們興致勃勃個什麽勁兒。我們把手縮進口袋裏,站在那裏。天氣太冷了,我們不停發抖著。沒有找到聖誕老人,自然也沒有聖誕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們順手替這其實與我們無關的種種大為嫉恨時,我的電話響了。

    對方哇啦哇啦的,幾乎就是慘叫。我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麽。在經過好幾次毫無意義的對話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高藪。他說他無法相信他所沉迷愛慕的女性居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完全嚇到了。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為了什麽,居然會出現在他的麵前,是連續劇要在電波的那一邊開演了嗎?他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總而言之,這可喜可賀嘛。”我說。

    “怎麽可能,一定是哪裏搞錯了!”高藪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你在說什麽啊!這麽難得的好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會喜歡女人,這違反了自然常理啊!”

    雖說事實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反而大大斥責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這你也不懂?”

    “她、她、她現在在我房門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點給我滾過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現實世界。相關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維的平麵空問,通常被動漫文化的愛好者用來指代動畫、漫畫、遊戲等一係列作品中與現實規則不同的世界。很多禦宅族,沉湎於二次元世界中的虛擬人物而對現實人物毫無興趣。)的東西,那是立體的、活的,還會動耶!”

    “當然啊。冷靜一點。不然你要一輩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嗎?”

    我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這個世界的神非常殘酷,對於這些已經舍棄了一般社會,好不容易才學會怎麽在灼熱的沙灘上討生活,且無論如何總是能夠自我滿足所需的人類,為什麽到現在才賜予這樣不必要的恩惠。再說,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邊的人嘛!

    高藪最後還是抽泣了幾聲,“我、我先逃走了。”隻留下這句就掛了電話。高藪,是一個心地善良溫柔的巨人,我常常會忘記這點。在這樣詭異的狀況下,他的靈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壞的收音機沒什麽兩樣。啊啊,就在那個時候,我注意到電話那頭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聲響。

    “怎麽了?”飾磨一臉不爽地開口。強勁的狂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讓他看起來像是上了年紀的小學生一樣。

    “高藪壞掉了。”我說。

    事實上,那一日,他被襲擊的恐怖經過,到現在都還是一個謎。

    ◎

    高藪的那通電話,輕易地粉碎了我們的氣勢。

    我們有氣無力地在那棵聖誕樹的周邊晃了幾圈,接著就回家了。事情這樣虎頭蛇尾結束,實在是令人生氣,我們有必要再談談相關應對策略才是。我們懷抱著便宜的木炭與便宜的肉,還有我們那高貴的靈魂,由銀閣寺內側爬上大文字山。從登山口一直到我們把火生起來,大概過了三十分鍾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爐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開。往西遠遠看過去,街上連綿不絕的燈火當中,禦與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別引人注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注:建於1964年,矗立於京都車站前,形似一支蠟燭,高131公尺,為京都著名地標。)——飾磨稱之為京都的Johnny,那特異的存在感,總讓人讚不絕口。天空飄著雪,風勢很強。我們看著冬天的群山,實在太冷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趕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說不定會怒極大罵“你們這些家夥快滾!”我們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禱。風愈來愈強,登山流下的汗水跟著結凍,關節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風中搖曳,斜坡上設置了一座座火爐。到了八月,在這些爐子裏點上火,就可以在夜裏寫出一個大字。我選了靠我最近的一個爐子,把報紙跟木炭塞入,然後把網子蓋上去。對盂蘭盆節來說,五山送火的儀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燒”(注:盂蘭盆節即日本的中元節,“送火”為儀式之一,即是替要離開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徑之意。五山送火則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嶽、鬆崎西山、西賀茂妙見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型六種文字,依序點燃,護送靈魂回到天上。)。正確說起來,所謂的“大文字燒”,應該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爐來烤肉的意思吧!

    火點燃了報紙,風助長了火勢,火星往大文字那個坡麵飛散過去。我們那冰冷的內心,此時更是凍得徹骨。京都的學生一定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在“大”這個字上添上一點,弄出個“犬文字燒”來。不過,我們畢竟不是那種沒心肝沒大腦、會在這季節弄什麽“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麽“大文字山大火,銀閣寺遭燒毀”、“目擊兩名可疑人物”的無聊新聞。我們追趕著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種部隊)人員一樣在斜坡上翻滾。我們用烏龍茶來滅火,而在這樣的行動當中,兩個人大大的活躍,掉下來的火星一定要趕開,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撲滅。紳士,應該致誌於防火觀念哦。

    幸好,在經過幾次失敗以後,火還是點起來了。木炭也開始發紅,燒得很安定,我馬上把肉放上去,然後用手把已經掰開的杏鮑菇與青椒散放在烤肉網上。接著,我們從溫水瓶裏倒出已經溫好的日本酒。雖說並不是一定要幹杯才行,但看著山下無數的街燈,我們喝著溫酒,那份甘甜也滲透到了我們肚子裏。然後我們開始烤肉。

    今年的聖誕節,不能再因發燒而倒下了!飾磨是這樣想的,他補充喝下了日以繼夜濃縮製成的薑黃根(注:薑黃的主要功能是增強肝髒機能,肝髒受損會導致男性性功能減弱,故而下文有“飾磨男汁味更濃”一說。),而他原本就豐沛無比的男汁,應該會剩得更多吧?這應該算反效果。不過,我什麽都不能講。因為薑黃根的關係,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時至今日,聖誕節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懼是不是有誰會使出什麽陰謀讓我們的計劃受阻。高藪的事情,不就證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們嗎?飾磨是這麽說的。

    國家公安委員會、陸上自衛隊調查部、下鴨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騎馬隊,國際聖誕老人協會公認的聖誕老人,全國檞寄生愛好會、鬆浦亞彌官方歌迷後援會,我們的敵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飾磨說。

    ◎

    飾磨曾經與女性交往過。

    那時他在補習班打工當講師賺取生活費,對補習班的學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評價他的人品,這應該算是濫用職權誆騙女孩子吧。

    那時,我還沒有遇見水尾小姐。對於他居然拐了個女孩子,也沒有那麽心平氣和。我常常對他感到憤怒,甚至考慮要跟他絕交。另一方麵我又在想,那種隨處可見的高中女生,真的有辦法理解、忍受他的偉大之處嗎?再怎麽樣,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種二十歲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夠擺弄這個偉大的男人嗎?或者是父親大人會帶著比自己年輕的女兒一起私奔呢?無論我怎麽想,都太強人所難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貨商場,有著紅色的摩天輪。我親眼看過那個東西,不過聽說它就是每天載著年輕男女在同一個地方轉而已。飾磨帶她去大阪時,也曾經聞名去坐過這個摩天輪。

    他一邊排隊等著上去,一邊也有些心神不寧。雖然我沒辦法想像他們之間的對話,不過,他們看起來應該就是一對普通情侶吧。好不容易輪到了他們,他先進入車廂,當她要跟著一起進去的時候,他很嚴肅地把她拒於門外。

    “這是我的車廂。”

    他堅決地說著,然後當場就把她留下。當他轉過一輪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經消失無蹤了。這是真實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麽想的。

    灌注了自己的驕傲與苦澀的回憶,飾摩把他在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沙漠之我作戰”。

    ◎

    兩年前的聖誕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後,我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桎梏,急速奔馳在恥辱的原野上。之後的第一個聖誕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氣,從頭到尾,整個人都飄起來了。在那滿載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貧乏的欲望所帶來的刺激下,我們相約要在她住的地方共進晚餐。為此,我甚至去祗園買了禮物,去肯德基拿號碼牌買炸雞。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處,她已經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後,我們三個人就圍著桌子坐下。到這裏我得說明一下,為什麽飾磨也在。聖誕夜無論如何應該隻有我跟她兩個人一起甜蜜度過才對。或許有人會說,居然叫了第三個男人來,豈有此理,我有這麽無恥嗎?——請諸位不要誤會。他不是我叫來的,這是她的要求。她對飾磨這種深不可測的男人抱有很大的興趣,而我則是深深愛戀著她,即使她有這樣不健全的好奇心。照這樣說來,在社團裏也隻有她這個新進社員,連那個一臉大胡子、蜷曲在暗處的高藪,也能夠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談。雖說這是她的要求,但飾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現了——有些人或者會對飾磨有所批判也說不定,不過,這是飾磨的問題,我就不清楚了。

    雞肉被風卷殘雲吃光,接下來,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這時,我拿出了聖誕禮物,外表用可愛的包裝紙包裹,還綁了緞帶。她打開包裹,裏頭是一隻內附太陽能電池,配備摩登的機械裝備——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財貓。我騎著腳踏車一路去到祗園,花了一大筆錢買下這個東西,然後用禮物紙好好包裝起來。

    她把那隻招財貓拿在手上仔細打量,然後把那東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彈了一下,招財貓就開始嘩啦嘩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歡屋子裏多出多餘的東西。”她說。

    雖說那時是十二月,屋裏卻很明顯地充滿了另外一種寒冷。我整個人凍在原地,飾磨則是手足無措之下隻好開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財貓還在嘩啦嘩啦招手,就像是在計時一般。

    三言兩語之後,我跟她吵了起來。飾磨隻好以生手之姿充當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後因此而好轉或惡化,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這個東西這麽有意思,她為什麽要生氣?為什麽她會說出這麽過分的話——我那時的確是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仔細想起來,那個時候或許我就該停止追求那種製式的、沉溺奇特的夢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發誓要在下一個聖誕夜雪恥,但那個雪恥的機會卻始終沒有到來。

    總是有這種超特級的蠢蛋吧!我是這麽想的。

    灌注了滿滿驕傲與苦澀的回憶,我把我這一天的行動,稱之為“太陽能招財貓事件”。

    順道一提,在這個事件當中最悲哀的非飾磨莫屬。他因為插手了自己並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為,勞心費神,最後還是投降,囁嚅著“我、我先回去了”,一個人踉蹌步入聖誕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後是怎麽過的,或許睡了一整天吧。

    不過,他妹妹似乎是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每當她哥又買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回到他們的住處,她就會笑眯眯地說“我啊,不喜歡屋子裏多出多餘的東西”,像是惡作劇一樣。

    從她哥哥那裏聽完這整件事的始末以後,她更是笑得滾來滾去。

    “哥,那你怎麽會在那裏?”他妹妹問他。

    飾磨似乎沒有回答。

    ◎

    驅使我們前進的無以名狀的衝動到底是什麽呢?如果我老實成熟一點,應該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參加聖誕Party的票,也沒必要去策劃什麽“‘不好嗎?’騷動”之類沒頭沒尾的暴動。

    我們那無可救藥的偉大,要拒絕那無聊的典型幸福,實在是太容易了。

    不過,這種典型的幸福,“其實相當不錯哪!”有時,我們也會這樣發著牢騷。

    ◎

    寒風中,我一邊與飾磨對酌,一邊看著眼前京都的夜景,我們的思緒在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當中馳騁著。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部錯了,要說為什麽,那當然是因為我們不會有錯。我們就像是念經一樣,反反複複念著這幾句。然而我必須要說的是,我們越是反複念著這幾句話,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滲入我們的心底。

    當我們終於烤完肉,飾磨把杏鮑菇烤焦的部分都夾到一起,開始講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京阪電車到東福寺站的時候,會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邊就是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這個醫院看起來像是肅殺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場。如果沒看到那個紅十字的標記,怎樣也猜不到這是一家“醫院”吧。這種大型醫院,多少都帶有一些讓人覺得可怕的肅殺之氣。但是,要找出哪棟建築物能在這方麵與京都第一紅十字醫院比擬,我想是沒有的。

    飾磨曾經去過這個醫院,探視一位在裏頭住院的女性。

    不過,那也隻是一場夢。

    那時,飾磨住在百萬遍附近的某個獨棟房子裏。雖然現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試為目標而努力,但在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他隻是一個睡男。大學生可是在睡眠方麵僅次於小寶寶的人種。睡眠時間如果超過八小時,那麽多出來的時間,就可以拿來做各式各樣的夢,充分的睡眠不會帶來什麽,隻有夢而已。

    他操作著手機,透過郵件與某個人對談。對方是女性,有一種因為長時間相處而產生的溫暖感覺。我不曉得對方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用電子郵件與對方交談,他似乎是隻要能用郵件與那位女性交談就已經很滿足的樣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後,他到了醫院裏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裏沒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張白色病床外,其他什麽也沒有,窗戶外頭什麽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朧。他似乎是想把她帶到哪裏去。他認為她就是因為在醫院所以病情才會逐漸惡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個時候,她就會睜開雙眼。他坐在床邊,直愣愣等著,等待持續沉眠的她睜開雙眼。

    然後,他才終於發現,她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她已經睡了一百多年。他現在才想起這點。而當他想起這點,他才注意到,其實她已經死了。

    飾磨就像是要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夢從腦子裏趕開一樣,猛然站起身,對著京都塔的方向大聲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輸了!”

    他突然閉上嘴。

    “差不多是要變得幸福一點的時候了。”他叨念著。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剛剛的事,你就當作沒聽到。”他說。

    山上慢慢變冷。連靈魂的後門(注:雙關語,意指肛門。)都凍得不得了。我們把炭火收拾一下,開始準備下山。

    “你聖誕夜真的沒有什麽預定的活動嗎?”飾磨問。

    “怎麽現在說這個?”

    “如果你有活動的話,我一個人也沒什麽關係。我一個人也可以幹。”

    “你以為我是誰啊。”我說。

    走下銀閣寺道,我們在排水渠邊分開,他一樣是騎上他最喜歡的那輛自行車,精神抖擻地往今出川通去。

    ◎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才知道飾磨進了醫院。他晚上騎著自行車經過東鞍馬口通的時候摔車,整個人飛出去,下巴著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縫了五針。他就這樣下巴不斷滴著血,一路到了醫院。是因為他又在熱心觀察路過的女性了嗎?或者是他又連續猛喝薑黃根導致他的體內平衡大亂?

    “我聽到奇怪的家夥發出的聲音。”

    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呻吟。

    “什麽聲音?”

    “‘噢——噢——噢——’,一陣很粗的聲音從我後麵追過來,我隻顧著注意那個,然後就摔車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嗎?”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著緊身衣的壯漢。”

    為何壯漢會穿著緊身衣出現在那邊?令人困惑。

    “又在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了,無論如何,你先冷靜下來,不然會發燒的。”

    “那些家夥一共有四個人,扛著好大一條緋鯉。”

    留下這麽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話後,他就把通話切斷了。

    聽起來很不合理啊,我這麽想著。

    好比說——

    我到了百萬遍的交叉點附近,然後聽見“噢——噢——噢——”的聲音從東方傳過來,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個大漢橫越馬路,亂糟糟地走過來。他們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緊身衣裏,雙手輕輕地抬起過頭,似乎舉著什麽。“噢——噢——”他們粗聲呐喊著,腳下像是踏著某種舞蹈一般。他們的頭上似乎有什麽在掙紮,那是飾磨。他吧嗒吧嗒地揮著手,嗚哇啊咿地慘叫著。我站在那裏,眼角瞥見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轎一樣,嘿唷嘿唷抬著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疊半的正中央,如此這般胡思亂想。

    我祈禱他不要又因為發燒而睡一整天。最起碼,今年不要。

    ◎

    後來我才知道,追著他跑的不是什麽全身穿著緊身衣的大漢。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廳拿了晚餐,什麽都沒想就選了薑燒豬肉、蔬菜蒸蛋、味噌湯還有白飯。他端著托盤,找了張椅子坐下,馬上他的對麵也有一位女性跟著坐下。這位女性,就是飾磨那張“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單”第一名。對於飾磨熾熱的視線,她從來都不會隱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現在,隻要在街上碰到他,這位女性都還會極度驚恐。

    飾磨吃了一驚,她也同樣相當吃驚,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馬上坐不住了。一邊痛罵著沒用的自己,一邊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點給吞掉,接著他立刻站起身。到底為什麽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對他感到同情。

    一邊消化著那些自己沒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飾磨進了圖書館。

    他找到位子,開始埋頭於民法的判例當中。不過,他很快就煩了,開始在筆記本上畫披頭士的電影《黃色潛水艇》當中的怪異次元生物傑瑞米,很快他就畫得入迷,連傑瑞米四周的花草樹木都畫了。

    在經過三十分鍾左右的專心作業後,他呼出一口氣,雖然做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總算是能夠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滿足感當中,張望著四周,視線正好與坐在遠處的一個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視線,穿過高高低低站著的學生,緊盯著他看,臉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張張轉開了視線,等他重新轉過頭去看那個女生,她已經把筆記什麽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個人悶了,也沒有心思繼續塗鴉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會對他造成困擾,所以飾磨謹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從圖書館離開。就是在外頭亂晃才會出事,老實點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氣消沉地想著。說起來,像是他在京都絲毫沒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話,不如去錄影帶店借錄影帶吧!他妹妹剛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這個機會取悅一下Johnny,拔除自己體內野獸的毒氣。最起碼多少可以成為一個對社會比較好的人類,他也能夠睡得比較安穩。這樣的態度,完全可說其情可憫,但是,最後結果卻是大凶。

    他騎到東鞍馬口通。

    水流過排水渠道,他越過水渠朝北走,夜間照明稀疏。不久,他來到一棟白色的三層樓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車停在麵向馬路的停車場裏,正在鎖車。那位女性抬起頭來,電線杆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看起來,她正好要走進公寓的樣子。

    “我不是在跟蹤她。”他說。

    她臉上那驚愕的表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騎著車,通過她的眼前,一邊想著自己到底是生在什麽樣的災星下啊。“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在跟蹤你”,他想這樣對她說,但怎麽樣都說不出口。他愈是辯解,就愈是有理說不清,擺明就是一整個悲劇。像這種狀況,除了說他實在悲慘,的確是沒辦法再說什麽。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實在是太過苦澀,就在那一瞬間,飾磨閉上了眼睛。自行車的輪子碾過路麵高低不平處,他整個人華麗閃亮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

    走出帶有濃厚陰影的祗園一帶,穿過八阪神社那扇有如被紅雨濡濕,顏色鮮豔亮麗的門。夕陽餘暉之下,我有些心浮氣躁地走在祗園,心情反而愈發惡劣。畢竟是要去拿回我心愛的東西,也不可能在這裏掉頭走人。八阪神社的石階上聚集了一群旅人與學生,他們看起來沉醉在從四條通的另一頭投射而來、鮮明強烈的夕陽中。

    我很快走過神社前,過了馬路以後,打開了祗園派出所的玻璃門。狹小陰暗的派出所裏,有幾個警官或站或坐,悶在裏麵的空氣,輕輕撲上我的臉頰。當我的視線與警官的視線相對,我馬上想到飾磨的“‘不好嗎?’騷動”計劃,完全忘了會有來自京都府公安委員會的威脅。我開始胡思亂想,莫非我是到這裏來應訊的?努力壓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種卑躬屈膝的衝動,我挺起胸膛,對他們說:“我接到了電話。”

    通報過姓名以後,一個看起來五十出頭、相當親切的警官有禮地對我說:“啊啊,請進,麻煩您跑這一趟。”在我坐下填寫表格的時候,警官轉回後門,把她給牽了出來。

    “鎖被弄壞了。”警官說。

    就在這裏,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愛車,“真奈美號”。

    兩個星期前,我被遠藤“當心我報警”如此這般痛罵了一頓,致使我丟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卻承蒙警察的照顧可以把她找回來。聽說,她是被某個來曆不明的男人騎著到處去兜風的時候,被警察攔下而得到庇護的。那個粗野無禮的男人也因為占領失物罪遭到懲處。他有這種報應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對這個未曾謀麵的男人感到相當憤怒,但“真奈美號”總算是回到我的懷抱了。

    “非常感謝您。”

    我向親切的警官低頭道謝,然後與“真奈美號”一起離開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園,我溫柔地撫摸著“真奈美號”的坐墊。我注意到她在行進時會發出少許雜音,不過,無論壞得多厲害,我都會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發誓,再怎麽悲慘倒黴,我都不會再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悅當中,片刻以後,我環視了溢滿金黃光芒的祗園。

    難得來到祗園,就去好久不見的“祗園會館’’露露臉好了。

    “祗園會館”就在八阪神社附近,麵對東大路通而建。

    這五年當中,我時常到“祗園會館”來。這裏會放映晚於一般流行的二輪電影。雖然假日的時候客人會陸陸續續進來,但平常會來的就隻有小貓兩三隻。上映作品也不會是A級作品。說是B級電影,聽起來有點可憐,隻能算是半調子的電影而已,但是,半調子也有半調子的可愛之處。

    那一天,“祗園會館”裏依然空無一人。

    我從空曠大廳右手邊的樓梯上去,隻有一位女性守著這片冷清。我交錢給她,然後上了二樓。電影雖然已經開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幹那種慌慌張張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著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號放映機”,一邊掏錢投入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好咖啡後,在黑色長椅上落座,自在地抽著煙。走道有些陰暗,自動販賣機兀自發出嗡嗡雜聲,眼前並排著許多電影的傳單。隔音門的另一頭則傳來了爆炸聲、音樂聲,還有含混模糊的台詞。聽起來是發生什麽意外事故的大騷動。

    接著,我就像地震鯨魚一樣,悄悄地在電影所謂可看可不看的緊要關頭,裏裏外外來回走動,甚至蹲踞在外頭。像這樣的高尚遊戲——品味自己沒有看過的電影——可不是誰都能夠玩得好的。

    我會來“祗園會館”,隻是為了要這樣埋頭蹲在放映廳外而已。事實上,就算隻這樣就回家,我也不會有什麽不滿足,就像是為了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麵店吧。但是,我不會為了要喝蕎麥湯而專程去蕎麥麵店,所以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從來沒喝過蕎麥湯。

    就在我埋頭享受這部電影的同時,“栗山四號放映機”前麵出現了一個人影。他跟我一樣,看了看放映機,然後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才在想是誰打擾我……接著,我對他投去一眼。

    “搞什麽,原來是你啊!”我說。

    “嗯。”

    遠藤點了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你又跟蹤我了?”

    “不是。我沒有要惹你討厭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麽同誌。”

    “我沒那個意思。”

    “那麽,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沒什麽。我隻是喜歡這邊的氣氛而已。”

    “這樣說起來,你也在拍電影嘛。”

    “嗯。”

    “你拍的電影,有趣嗎?”

    “應該說,”遠藤說,“願意相信我有這個才能的,隻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沒那種事吧。”

    我哼了一聲,又點了一根煙。

    遠藤拿出手機,縮著肩膀,按著上頭的按鈕。

    “馬上就好。”他說,一副惜字如金的樣子。

    “幹嗎啊?”

    “準備一下,打個電話過去。”

    “打給她?”

    “嗯。”

    “你又在那裏拖拖拉拉的?”我生氣地說。

    遠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纖細的。”他說。

    “你這渾蛋。”

    “大腦到手指尖的距離,為什麽會這麽遠啊?我想要它動,信號卻怎麽樣也傳不過去。”

    “你是國中生啊你!”

    我被遠藤愚蠢的話氣得全身發抖,伸手奪過了他的手機,然後,撥了電話給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嗎?”

    “是。”

    我把電話塞進了遠藤手裏。

    在那瞬間,他迷惘了一下,接著,他開始低聲與她講起電話來。

    我坐在旁邊猛抽煙,詛咒著自己的噩運,為什麽我非得要在這裏忍受這種國中生的戀愛故事啊!我隨後想到,對啊,我根本沒必要忍耐,所以我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著要直接走人的時候,遠藤一邊向電話那頭說“嗯。明天,嗯,好,四條”,一邊看著我,然後他輕輕地低下頭。

    他的臉上泛著笑意。在這之前,這個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無聊的百轉千折束手無策,結果就在一瞬間,馬上變臉變得讓人看不下去。他已經得到最後的勝利了,悠閑地站在彼岸,若無其事抱著雙手,臉上露出了微笑,看著仍站在這一頭的我說:“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斃了!他笑得實在是蠢斃了!

    我走出東大路通,薄暮漸垂,天空看起來像是帶上些許深藍。我什麽都沒想,隻是伸出雙手亂揮,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爾王,在雷聲大作中瘋狂地大喊著:“啊啊,我受夠了,這到底在搞什麽啊!”像是要呼應這深入靈魂的呼喊,夕陽的那一端,那個擊碎了我的夢想的男人,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

    明天下午五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

    我將排除萬難赴會。

    ◎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疊半的小房間裏。

    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一想到遠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臉——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覺得苦澀的滋味在我的體內不斷膨脹。我與放在房間角落的招財貓相瞪眼,它跟我一樣不愉快,但它卻又超然到令人覺得可恨的地步。

    我問招財貓:

    “戀愛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好神氣的?戀愛中的人,為什麽可以擺出那麽趾高氣揚的神態?”

    雖然現在的風潮是要禮讚戀愛,不過我們也不能忽視戀愛這種沒什麽道理可講的情感所帶來的危險性。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麽美好的言詞去裝點,有時這些言詞還是會被毫不留情扯下來,人類的本性就此顯露。等到跟這樣的瘋狂正麵相對,才在那邊呻吟著“不該這樣的啊”的話時,那就太遲了。人們常常會說:“愛情是一種扭曲的情感。”戀愛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們卻仍是為此感到快樂,為此感到幸福、喜悅與滿足。

    人們總是歡天喜地投身那瘋狂的深淵,在眾目睽睽之下沉溺於其中。而那些還沒有投身深淵的人,則是希望自己能夠盡早投入。他們認為沒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種羞恥。就我來看,那真是大錯特錯。真正可恥的是他們的沉溺,還有那極欲沉溺的心態。

    我為我能夠排除那樣的情感而感到驕傲。

    戀愛這種東西,說到底,是一種悖德的喜悅。那是可恥的,應該盡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種邪惡之果。我們應該要了解,把這種東西當作是人生必經的過程,毫不在意拿了這種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噴濺到別人身上,這種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對那些滿世界蠢蠢欲動,想牽著手亂跑的男男女女這麽說: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恥啊。”

    ◎

    高藪被謎樣美女逼得隻得離開京都;井戶身陷嫉恨的泥淖;飾磨在下巴貼上藥用貼布,一邊在街上遊蕩,一邊計劃著陰謀;湯島一樣無止境地嫌惡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著睿山電車繞行;海老塚學長還在進口食品店工作;遠藤則是在彼岸放聲大笑。而我,在這飄於空中的四疊半之城中拿著手機,沉默無言。手機的待機畫麵,已經自動切換成“ChristmasEve”。連區區一個電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曉時,陰鬱之雨降下。聖誕夜終於來臨。

    ◎

    盡管是聖誕夜,我還是去了壽司店。

    店裏湧入了七十三人份綜合壽司的恐怖訂單,老板一直做到十一點才剛好趕上。好死不死雨勢在這個時候變大,我被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下訂單的是一家小型醫院,我拿著壽司站在屋簷下,又正好碰到停電,整個醫院裏亂成一團。醫院裏頭護士們持著蠟燭,緩緩列隊前進,誤打誤撞,剛好變成一個聖誕夜會有的景象。

    在那之後,訂單持續湧入。老板與我騎著腳踏車來回在大雨中穿梭,老板娘則是忙著在店裏裝盤,所有人人仰馬翻。在大雨當中來回奔走的結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凍得要命,身體與心靈皆一起凍結。

    “聖誕節你有什麽活動嗎?”

    終於告一段落以後,老板娘一邊吃著蜜柑,一邊問我。

    “什麽都沒有。我對聖誕節沒興趣。”

    我有些悵然若失。老板娘則是輕笑了起來。

    打完工以後,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這家咖喱店裏,展示了限時內把店裏特大號咖喱飯吃完的紀錄保持者的照片。在這些照片當中,有一張特別引人注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輕人包圍著紀錄保持者,看起來和樂融融,隻有一張照片,跟這樣的和樂氛圍無關。照片裏是一個滿臉大胡子、臉上浮著微笑的巨人。這張照片非常荒涼寂寞,照片裏的他,把盤子裏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就像隨時會把盤子丟出來一樣。不用再明說,這是高藪。每當月底他的生活費告急,他就會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蓋澆飯店去挑戰大胃王,節省餐費開支。我吃著炸魚咖喱,一邊看著照片當中被孤高的氛圍所包圍的高藪。店家願意展示出這張照片,也真是難為他們啦。

    高藪現在人在哪裏呢?我想著。為了要逃離那個謎樣女子,他是不是裝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潛入鞍馬那一帶了?我很擔心,他那家夥會不會被獵友誤當作熊或是天狗射殺。就算真的把他給射殺了,人家也還是分不清楚那是熊還是天狗,真是淒慘的下場啊。

    我懷抱著這種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勢愈發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邊一樣。我走在這陣打得人肌膚生疼的雨勢裏,一邊兀自生起氣來。一直來到百萬遍郵局,光線模糊的車燈接連不斷通過交叉口,雨水有如紗幕,撐著傘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麽聖誕夜,就這樣被雨搞得全部泡湯最好。

    回到公寓裏,我拿出臉盆、裝滿熱水,把腳浸在裏麵。已經凍僵的腳趾,在熱水的包圍下,慢慢膨脹起來。我打了一個冷顫。隨便怎樣都好,我希望能夠就此閉關,在這個城堡中過活。我斥責著懦弱的自己,但是,腳尖血行暢通的快樂實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時在四條河原町等著我們的挑戰拋諸九霄雲外。

    在我的身體獲得安撫和放鬆後,我聽見了敲門聲。那是湯島的聲音。我不覺得我有什麽理由要走出這樣的極樂去跟那個愛妄想的討債鬼麵對麵。我繼續泡腳。湯島小聲地繼續在那裏說個沒完,但是隔著一扇門,我也沒聽得很清楚。他還在跟自己的不安對談嗎?還是在唱《鐵道唱歌》?我分辨不出來。那有如誦經一般的聲音,就像是水波一樣忽遠忽近。“東有東山,嵐山聳於西。行走於彼處之山麓,行走於此處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園清水知恩院,吉田黑穀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宮……”

    我對門的那頭兒發話:

    “湯島,今天傍晚,去四條河原町吧。”

    我側耳傾聽,沒有任何反應。

    我打開門,走廊上沒有人。隻留下《鐵道唱歌》的殘聲。

    ◎

    我甩開熱水的吸引力,環抱著與我自己無關的不忿,出門去了。

    那場大雨已經停歇,氣溫卻比剛才更低。

    起事的地點在四條河原町交叉口。四條通與河原町通兩條大路在這裏交會。不管四條通或是河原町通,兩邊都是一樣商店林立,不怕沒地方玩,但像我這種人,連要怎麽玩都不知道。

    我走在河原町通上,從三條的方向往四條走。看著周圍人潮的擁擠不堪,到處都洋溢著聖誕節的色彩,每一家店都在狂喊“聖誕節、聖誕節”,每隔一小段距離,就可以看到一個環繞著金色飾帶的綠色圓圈。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電動飾品依然故我地熠熠生輝。大樓的牆麵上有一棵聖誕樹,還有“ChristmasEve”這類的外國話。人們在其中來來去去,樂此不疲。聖誕節什麽的隻是一個借口,亂花錢才是真的。我不斷撥開人群往前走,各式各樣的聖誕音樂從各家店鋪中流出、混合在一起,瘋狂地構成一種寡廉鮮恥的旋律。讓我非常苦惱。

    再這樣站在狂躁的街道上,隻會徒增我的痛苦而已。我逃進寺町通,暫且在煙店看看雪茄。之後為了更能夠取得心靈上的平靜,我到了錦市場。這個市場的熱鬧,完全不把聖誕節當作一回事。在這裏,我可以放心地打發時間。店頭前,鮮魚並排在發泡過的保麗龍裏。其他像是小白魚幹、海帶、柴魚等等,幾乎都散發著一種腥臭卻足以挑起人們食欲的氣味,走在這種氣味當中,我覺得很愉快。我直盯著店頭前並排的鰻魚肝看,無論如何我都想一吃為快。為了接下來馬上就要開始而我根本一無所悉的戰鬥,我一定要現在先儲備體力才行。

    “喂。”

    在自己兩眼發直,欲望呼之欲出地盯著某個東西看的時候,被人突然叫住——這種事還真的蠻丟臉的。我一整我那因為對鰻魚肝的渴望而欲望畢露的臉,然後轉過頭,聲音的主人讓我倒抽一口氣。我整個人都僵掉了。

    是海老塚學長。

    學長拎著兩個裝滿東西的大塑膠袋,對著我微笑。

    “啊,您好。”

    “你在這裏做什麽?真是不搭調啊。”

    “啊、不是,那個……”

    “喔,這不是鰻魚肝嗎?”

    學長注意到了我一直盯著鰻魚肝看。

    “你想吃這個?”學長問我。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學長就已經跟店裏的歐巴桑說“這個給我兩根”,然後把其中一根給了我。

    “趕快吃吧。你怎麽會把自己搞得這麽瘦啊,結核病嗎?多補充點營養啊。”

    不得已,我隻好在店門口站著吃完鰻魚肝。我想起來了,在這之前我才做過學長來複仇的夢,那個夢與眼前這一瞬間的差異,讓我不禁愣住了。

    “學長在這裏做什麽?”

    “我?購物啊,購物。”學長說。然後,他笑了笑。

    “我在銀閣寺道那邊的店裏工作,有空你也來光顧吧。”

    “好。”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木屋町的料理店裏,學長往高瀨川飛躍而下,來回揮舞著日本刀。在那之後還發生過什麽事,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不過學長身上的不堪已經脫去,整個人顯得非常的幹淨清爽。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在這裏說明一下,我並不是被幾塊鰻魚肝給收買了。

    我們大口大口吃著鰻魚肝,興致盎然地看著過往行人。學長很快就把鰻魚肝吃完,然後他拎起了放在地上的塑膠袋。

    “你加油吧!還有啊,吃胖一點。現在已經不流行什麽文藝瘦青年啦!”

    路過的女生看起來是女大學生,她們提著起司蛋糕的盒子,一邊唱著《腳步慌張的聖誕老人》(注:原名“あわてんぼうのサンタクロ一ス”。)。學長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把視線掉轉到那幾位女生身上。

    “啊,聖誕節到啦。”他說。

    然後,學長兩手拎著行裝,往人來人往的錦市場走去。鰻魚肝塞鼓了我的臉頰,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謝謝您的招待。”學長輕輕地舉起他那隻提著沉重塑膠袋的右手對我示意。

    ◎

    碰到海老塚學長的時候,井戶似乎正在寺町通的鈴木唱片行參加猜謎大會。為什麽鈴木唱片行會召開這種專找這些熱衷此道的男人來參加的猜謎大會,不得而知,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井戶會去參加這種活動。雖然我覺得井戶這種無論如何要折磨自己的精神很值得敬佩,不過我還覺得,他也做得太過火了。

    果然。下午五點,井戶出現在充滿聖誕節氛圍的四條河原町。他的表情非常陰暗,簡直就是會走路的嫉恨化身。他的頭上烏雲籠罩,五十公尺外就能感覺得到,我們有氣無力地互相打了招呼。

    我們在阪急百貨店的屋簷站立著。在這個時候,也隻能像是等待父母的孩子般無計可施,站在那裏等飾磨。

    夜色逐漸降臨。街上的燈火更形美麗,輝煌得讓人心痛。巨大的“京阪電車”電子看板,從四條河原町交叉口上色彩鮮明地浮起。紅綠燈一變信號,從高島屋出來的人群與從四條大橋方向出來的人群,就在我的麵前相會合,人數非常的龐雜,跟關原之戰(注:日本著名戰役,為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之決戰。此戰與當時日本政權究竟落於誰手相關,許多諸侯在此戰中選邊站,戰爭規模也因此遍布全日本,最後德川家康得掌政權。)相比差不到哪裏去。我跟井戶就站在這裏,過往行人對我們投以同情的眼光,他們心裏大概是想,“啊啊,這些男人,身上看起來有點髒,想必在這個聖誕夜哪裏都沒得去,所以才站在這裏吧”。我很想就這樣回家,但是當我看向井戶,看著他那張黯淡到什麽時候停止呼吸都不奇怪的臉,我隻好堅持住,不在這裏舍棄我的戰友。

    在過往行人當中,許多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拿著店家的袋子,心神不寧地走在路上。他們應該都是滿心雀躍不準備要送禮或是受贈禮物吧!袋子裏的東西就算不一樣,應該不會是配備有太陽能電池的永久招財貓。裏麵的東西,應該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清爽宜人、接受度高的東西。到底他們的袋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呢?——我的思緒馳騁,我所感到的苦痛也愈發加劇。井戶隻會滿嘴天王山天王山;我忍著沒有發作,把灌注了恨意的視線對上了光輝燦爛的河原町OPA賣場那一帶。真是煩人啊。

    應該沒有人會想要看到像我這樣的男人,在聖誕夜的四條河原町上自曝其醜——這麽震撼,是人都會避之惟恐不及吧。當我從高島屋過來的人群之中看到植村大小姐時,馬上就拉著井戶的手腕,想要進到阪急百貨店去避難。不過,已經太遲了。我們的窘態完全落人她的“邪眼”裏,就跟被蛇盯上的青蛙沒什麽兩樣。我們隻得放棄行動,臉上浮起假笑。

    “晚安。”

    直接走到阪急百貨店的屋簷下,她說:“你們在做什麽?”

    “你先說。”我拚命地抵抗“邪眼”,整個身體往後,提出我的要求。井戶則是已經脫離了戰線,藏在我背後。

    “我在這裏等人。”她說。

    “那很好。我們今天晚上,有一些活動。”

    “聽起來很好玩。”

    我們有什麽好玩的,我看你是誤會了。

    “今晚我碰到很多人啊,剛剛還碰到湯島君呢。”

    “噢噢。”

    我的腦海中,出現湯島在這片吹著強烈冷風的地區,一個人彷徨無助漫無目的遊走的景象,那幾乎要令人潸然淚下。

    “對了。”她拿出行事曆,確定活動日期的安排。

    “其他人我也問過了,忘年會二十七日最好。你應該沒問題吧?井戶君呢?”

    好不容易有人問起井戶,他卻拚命往我身後躲。

    “像我這樣的人,真的可以露臉嗎?”他斜著頭,緊盯著下方。

    “當然可以。有人有意見嗎?”植村大小姐不耐煩地說道,“那就麻煩你們了。”

    “你今晚跟人家約在哪裏?”我問。

    “今晚要過去三條那邊。”

    “那太好了。記得傍晚的時候不要接近四條河原町。”

    “為什麽?”

    在街燈的照明下,她的邪眼可說是閃閃發光。

    隻要有這雙可怕的眼睛睥睨整個四條河原町,“‘不好嗎?’騷動”就不可能再現,我們的時代也不會到來。無法抵禦“邪眼”之力的我們,會沉入可恥的、應該予以唾棄的泥淖之中,在寒風肆虐之下,我們會敗給聖誕夜,被趕到鴨川的河邊去,而我大二那年所遭遇的悲劇肯定會重演。隻有這一點,是絕對要加以避免的。

    “你們這些男人,又在心懷不軌什麽東西了?”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沒什麽。”

    “反正,跟飾磨有關吧。”

    她很精明地看穿了。我不加以回應反駁,揮了揮手,就像是要把她趕開一樣。

    “聖誕夜有什麽甜蜜約會這種蠻橫無理活動的學生,沒有加入我們的資格。去去去,今天晚上靠近我們的人,都會被火焰給灼傷!”

    “是是是,我知道了。”

    她雖然是歎了一口氣就轉身離開,但她卻又馬上掉轉過身,靠到我那因為寒冷而有些發紅的臉頰旁邊,那雙“邪眼”毫不留情地盯著我有如小兔子一般有些膽怯的雙眼。

    “不要老是肖想要做那種事。”她在我的耳邊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你這邪眼女!”我發著牢騷。我看向井戶,他似乎是快要因為佇立在這一片聖誕節的混亂中感到的羞恥而隻剩一口氣,費盡心力才能保持他那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他一邊環視著周遭的紛亂,就像是向我求救一般。

    ◎

    就在穿越步道的另外一頭,我們看見了英雄的身影。

    薄暮中,他的下巴貼著藥用貼布。我們看見那屬於貼布的白色緩緩浮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應該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

    紅綠燈由紅轉綠,他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

    “不好嗎?”飾磨小聲地說。

    井戶站在我身邊,也同樣以小聲的“不好嗎?”回應。我也跟著和聲“不好嗎?”。飾磨對著走在他身邊的男學生說“不好嗎?”,那個男學生雖然想要無視於他,直接走過去,但因為飾磨帶著異樣的熱衷盯著他看,他也終於跟著嘟囔“不好嗎?”。飾磨再補了一次“不好嗎?”,那個男生也跟著再說了一次“不好嗎?”,然後他也隨即笑了起來。“不好嗎?”“不好嗎?”我們也跟上,聲音還很小。在這個時候,飾磨開始對著過往行人說“不好嗎?”。有些人覺得很不舒服就走開了,也有人跟著應上“不好嗎?”。一個站在角落發麵紙的金發男像是覺得很有趣,也跟著說“不好嗎?”。而當他開始一邊發著麵紙還一邊跟人說“不好嗎?”,路過索取麵紙的女高中生哈哈大笑,也開始跟著說“不好嗎?”。從這兩個女生的笑聲開始,路過行人也開始滿臉好奇地看向這裏。“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薄暮時分,感覺有一股焦躁,“不好嗎?”這樣的喊聲輕而易舉地滲入其中。穿著西裝的大叔一臉避之惟恐不及的表情,加快腳步通過。聚集在店頭的女性則是盯著大叔看,“不好嗎?”她們說,大叔也跟著回應“不好嗎?”。三個歐巴桑也對著夕陽呼叫“不好嗎?”“不好嗎?”。一群看起來興高采烈的男人,因為覺得很有趣,所以一窩蜂地跟過來,也開始喊叫“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一對手牽手的男女像是也覺得很有趣,停下腳步開始跟著喊“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五分鍾以後,周圍開始湧起“不好嗎?”的喊聲。根本分辨不出來哪個是誰的聲音。雖然這件事聽起來很像是鬼扯淡,不過,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店鋪流瀉出來的光芒,照亮了飾磨的臉。我們看著這樣的飾磨,他則是微笑回看我們。

    “不好嗎?”他說。

    一個巨大的人影分開已經開始騷動的人群,出現在我們眼前。這個人向我們的方向走來,他有著一臉大胡子,臉上雜草叢生。

    “不好嗎?”高藪說。

    ◎

    在那之後,四條河原町掀起了一陣“‘不好嗎?’騷動”。這個騷動,我很難正確去記載書寫,騷動可說是有如無比洶湧的怒濤。我們牽涉其中,根本無從得知這個騷動到底會演變到什麽樣的地步,簡直就像是祗園祭典的最高潮。

    以四條河原町為中心,這個騷動縱橫擴大,“不好嗎?”的喊聲響徹夜空,聖誕節被撇到九天之外,人們紛紛擠入人潮當中,快活地叫著,每個人的臉龐都被街燈照亮,每個人的臉都在發熱。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似乎很快就聯絡開來,很多年輕人為了參加這個奇怪的騷動,專程搭京阪電車或是阪急電車,陸陸續續到四條河原町來。警察們似乎也很快就開始有所行動。

    即便這個騷動急速擴大——但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導火線,就是飾磨毫無計劃性可言的一句話:“不好嗎?”

    ◎

    騷動到底擴大到什麽程度,當時我們一無所知。我在一邊喊著“不好嗎?”一邊在洶湧的人群中隨波逐流。飾磨爬到河原通的扶手上,喊著“不好嗎?”。井戶被衝到哪裏去了不知道。高藪那巨大的身軀,隨即也不見蹤影。

    我好不容易脫出人群之外,跟飾磨一起站到扶手上保持平衡,我們喘了一口氣。人群一直走到車道上,車子的警報器響遍各地。

    我們注意到湯島正從對麵通過,他看起來似乎是哭叫般喊著“不好嗎?”然後逐漸消失在人群當中。那到底是不是他本人,無從得知。

    之後,我們又發現一群一樣是喊著“不好嗎?”“不好嗎?”一邊蠕動前進的人群。水尾小姐也在其中。她的個子不高,同樣混在人群當中喊著“不好嗎?”,然後被擠得亂七八糟。遠藤就在那附近,也同樣喊著“不好嗎?”,看起來是追著她跑。“不好嗎?”“不好嗎?”在人群的阻撓下,遠藤看起來非常困擾。我一邊喊著“不好嗎?”一邊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同樣是喊著“不好嗎?”,遠藤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滿臉憎惡地瞪著我看,我也同樣在一句“不好嗎?”之後,跟著瞪回去。

    持續喊著“不好嗎?”,水尾小姐一邊穿過人群,一邊說“不好嗎?”地來到我的麵前。她毅然決然持續說著“不好嗎?”向前,在這場大騷亂當中“不好嗎?”地找到喘一口氣,也就是“不好嗎?”的所在。

    我站在扶手上,大叫“水尾小姐”,不過我的聲音仍是被“不好嗎?”的巨大聲響蓋過,無法傳達到她那裏。她也被人群的“不好嗎?”越帶越遠,像是一支不安定的浮標,搖晃在波濤洶湧之中。人群裏,她那頭短發若隱若現地漂浮於“不好嗎?”的人群中。遠藤也已經“不好嗎?”地看不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總之他就這樣消失掉吧。

    雖然對飾磨很抱歉,不過我仍投身於人群當中,往她被衝走的方向過去。“喂”,稍後一會兒,我聽見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叫喊的聲音包圍住我,我奮力分開人群往前走。“不好嗎?”“不好嗎?”人群一波波地往這裏來,幾乎要把我給淹沒。我不斷地把他們往回推,吵死了,一點都不好,我拚命叫出聲。“不好嗎?”,一位把頭發染成褐色的女性像是很愉快般地搖著頭,她的後腦勺撞上了我的鼻子,我的腦袋“不好嗎?”地痛到一片空白,然後,我“不好嗎?”地壓下那顆褐色的頭,再打飛一個狀似瘋狂、拚命要靠過來的男人腦袋,確保眼前的視界完整,一邊尋找著水尾小姐那“不好嗎?”的身影姿態。“不好嗎?”“不好嗎?”“不好嗎?”我灌注了我滿腔的憤怒,還有“不好嗎?”的焦躁,拚命喊出聲。真的是怎麽樣都好嗎?

    ◎

    她從“不好嗎?”騷動中脫身以後,似乎飛奔進了那些大雜院大樓之間的小巷甬道當中。我好不容易脫離人群,踏入其中卻仍是到處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吐著白煙。接著我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隱隱約約地碰觸了我的臉頰。我抬起頭看,雪花從小巷上方那條細長的黑色天空飄落。

    “水尾小姐。”

    我試著喊她,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外頭的道上,眾人大喊“不好嗎?”的大合唱似乎還在繼續。在這裏,還能夠聽見那樣的喊聲。我已經完全聽不見聖誕節的音樂。

    我佇立在那裏。飾磨隨即信步走來。造成了這麽大的騷動,他卻仍像是個路過的旁觀者,臉上看不見悲愴,也看不到滿足。他把兩隻手都插在外套的口袋裏,臉上很平淡,下巴上的藥用貼布已經剝落,在那裏晃啊晃的。

    “不好嗎?”飾磨一邊狠狠地把貼布給貼回去,一邊冷淡地說。

    “當然不好。”我奮力回擊。

    “唔,也真是的。”飾磨嘿嘿地笑,“高藪跟井戶不知道怎麽樣了。不知道有沒有無事脫身啊。”

    “應該脫身了吧。”

    我跟他都抬起頭看著同一片天空。“喂喂,下雪啦。”他一邊在嘴裏碎碎念“啊,雪這種東西,以前也下過嘛”,一邊還很自得其樂。

    “我要回去了。”

    我邊說邊點了煙。

    飾磨敲敲像是裝滿了教科書的提包。

    “我要去那邊的麥當勞念完書再回家。”他說。

    “下次什麽時候碰麵?”我說。

    “忘年會的時候吧,植村小姐說過了。”飾磨說。

    “好啊,那時候再見吧。”

    “噢。”

    “再見。”

    “再見啦。我往這邊走。”

    飾磨動作輕快地閃身進了旁邊的狹窄巷子裏,然後步行到他可以冷靜下來念書的地方。“看那洛陽的花靄啊,櫻花樹下的男兒們……”歌聲在小巷裏響起。

    “如今月色皎潔且逍遙,靜照吉田山”,不曉得為什麽,他開始唱起《逍遙之歌》(注:逍遙の歌,此歌為日本舊製第三高等學校著名校歌,創作於明治三十八年,澤村胡夷詞曲。)。

    “你在唱什麽啊?”

    我對著他飄然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問。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電車發車的鈴聲。

    ◎

    我想起了很多事。

    她抬頭看著太陽之塔。當我們走在鴨川的河灘上,她說:“絕對不能穿情侶裝。要是我說要穿情侶裝,你就是打昏我也得阻止我。”我們去了琵琶湖排水渠博物館,歡喜地看著水流過排水渠道,發出嗡嗡的聲響。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本《人類臨終圖卷》。她模仿車站大廳的步行機器人,踏出怪異的腳步。其他像是因為像貓舌頭一樣怕燙而在味噌湯裏放冰塊的事,還有烤了二十個銅鑼燒以後的一臉茫然的表情。

    她所喜愛的讀物,是我永遠也讀不到的源氏物語《宇治十帖》。她喜歡把飯盛到玉米湯裏麵喝。她喜歡詳細敘述她喜歡的漫畫故事。她會邀我一起看錄好的相聲錄影帶。如果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她會悲傷懊惱。她很熱衷於下鴨的納涼舊書市(注:每年夏天在下鴨神社舉行的舊書展,“納涼”為避暑之意。)。她會去吃烤鳥串,然後說“這樣我也是吃過小鳥的女人啦”。身體不舒服她就去睡覺。我帶鰻魚肝給她吃,反而害她出蕁麻疹,損害她的健康。對於招財貓與我,則是冷漠以對。她會讓初雪落在她的前發上。她會說“你喜歡我哪裏?”來讓我生氣。當我因為憂鬱而束手無策的時候,她也到我的麵前來,一起束手無策。她忍受我那些因為煩躁所說出的話。我們走在夜幕低垂的鴨川岸邊,走在夜晚的下鴨神社,走在明亮的萬博公園,她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著,就像是看著什麽有趣的東西一樣,她會像是藏了什麽東西似的笑著。她沉默、她發怒、她哭泣,然後她進入睡眠。她像貓咪一樣縮著身體,把坐在旁邊的我置之不理,兀自做著太陽之塔的夢。

    ◎

    她到我的住處來,我們談了最後一次。

    一直到最後,我都保持著我的紳士風範。我們輕輕地握手,然後分開。

    她回去以後,我坐在我那四疊半小房間當中,連能做什麽都不曉得,隻是在那裏發呆。在這個狀況下要是開始喝酒,就太老套了。不過,我想要老套一下。我對我其實跟普通人還是沒什麽兩樣這一點感到十分愉快。然後,我寫了一封郵件給飾磨,跟他講這整件事的經過。

    他傳來了這樣的回信。

    “如果幸福是有限的資源,剩下的幸福就會透過你的不幸而產生。那個部分的幸福,我就笑納了。”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嗬嗬嗬地笑。飾磨實在是個偉大的男人啊,我想。

    然而,隨著我醉到全身發軟,我還是在思考。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裏?不論我在這飄浮於空中的城堡裏怎麽想,依然心神不寧,更加陷落在迷宮之中。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是因為我送她太陽能電池的招財貓嗎?或是我因為自己愛吃,所以給她吃鰻魚肝,害她的蕁麻疹發作?還是因為我遲遲沒辦法讀完《宇治十帖》?或者是因為我帶她看了太陽之塔?或者是、或者是——她根本沒辦法理解我的偉大之處?不會吧!

    我喝到天亮。一直到早上五點,我才出門去,街上寒冷刺骨。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牛肉蓋澆飯店填飽了肚子。

    我一邊走在仍然昏暗的住宅區當中,一邊思忖著。如此一來,我不過就是回到原來的狀態而已。我沒有突然摔落到巨大的不幸之中,也沒有什麽寂寞之處,也不用去想自己不能讓她的心情支配左右,不需要強忍苦吞我的厭惡之情,也不會因為Johnny難以自持而悶悶不樂。我不必刻意準時赴約,與她一起出門,不用再這麽麻煩了,我自由了,我從她這個桎梏當中逃出來了。我終於找回原來的自己,我終於能夠從錯亂當中重新站起。這可以說是一種僥幸吧!

    在這樣的狀況下,所謂普通的男人這種生物多半會因為沒有真正經曆過命運般的重大戀愛,而把自己當作是悲劇的主角,沉醉在被雨淋透的自身,然後他的醜態就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真是愚蠢啊。但是,我並沒有落入那樣的窘境。

    我一邊想著這樣的事,一邊繼續往前走。雪從藏青色的天空降下。我停下腳步,扭過我那已經昏醉的腦袋,看著天空。冰冷的破片輕飄飄地落在我發熱的臉頰上,不斷不斷飛舞落下。啊啊,對了。這樣說起來,我也曾經在與她一起散步的時候,碰上那年的第一場雪。那個時候,我溫柔且優雅地替她拂去了落在前發上的初雪。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真是眼明手快呢。嗯。我在腦海裏,描繪站在雪中的她——就像她現在還站在那兒一樣。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也沒醉。我告訴自己,我絕對不能自我沉醉在自己身上。我走在黎明中下雪的街道上,我試著努力過了,最後,我還是想要在今天,讓自己大醉一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哭了起來。

    ◎

    下了睿山電車,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原野上。太陽之塔就在森林的另外一頭。那個豆粒大小的小小人影,正拚命挺直背脊,抬頭看著太陽之塔。

    我踩在草地上,準備要走到她的身邊。清爽的草香傳來,我的心情很愉快。春天的空氣冰冷了我的臉頰。這裏,像世界的盡頭一樣安靜。

    ◎

    我本來沒有要寫剛剛那些東西。

    這多半是讀者能夠想像得到的結局吧!

    ◎

    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然後呢,嗯,或許我一樣錯了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