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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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東南沿海城市,已然有盛夏的跡象。
明亮的陽光照射在暴曬的水泥地上,綠樹成蔭,卻不聞夏日蟬鳴,隻有隱隱作響的炮火聲從遠處傳來,震得居民樓的地板輕微晃動,床也跟著搖晃了一下。
就算有厚重的窗簾遮擋,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待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隻要有手機,就不擔心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蟲族入侵的腳步已從西南到東南沿海,市中心政府大樓爆炸,附近電力癱瘓正在搶修……”
“……五十二中學空襲,百餘師生重傷不治……”
手機屏幕的亮光打在頭部包紮著繃帶的少年臉上。
“哼,活該!”
少年滑動手機屏幕的手指,停在中學遭襲的新聞上,嘴角扯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他隨手點開評論,本想看看這些曾經欺淩過他的同學,失去了胳膊和雙腿,是如何在評論區哭爹喊娘、尋求安慰的。
蟲族入侵地球的這兩年來,凡是相關的新聞評論區,都是這種抱團、仇恨以及人類之間互相安慰的言論。
少年看得很開心。
這些曾經高高在上指責他的同學,如今過得比他悲慘多了。
可當他翻到一條評論,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
“害我們遭這種罪,害人精怎麽還不去死!”
“就算他跳樓了我也絕不會原諒他!聽說他還沒死,等我傷好出院了,就去替所有同學報仇!”
蟲族部隊入侵城市,如今電力癱瘓,空調也不轉了。
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裏,沒有空調,就仿佛悶在一個密封的罐頭裏,透不過氣,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哈、哈……”
窒息感瞬間扼住少年的喉嚨!
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淌下,他趕緊大口呼吸。
想扔掉循環播放的手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逃離這個房間,逃離這個城市,甚至逃離地球。
然而,他越是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聽到的聲音就越發響亮,越是想扔掉手機,手卻越顫抖個不停。
他越想逃離這個黑暗的房間,逃離這個殘破不堪的城市,逃離——
屋外的門開了又關。
“咚咚。”
房門清脆地響了兩聲。
是母親在外麵敲門,緊接著,溫柔低沉的女聲傳了進來:
“昊昊,快出來吧,我們的車馬上走了。”
陳梧昊從醫院回家已有半月。
他從學校頂樓窗戶跳下,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吸引了全校師生的目光,卻因搶救及時,竟然撿回了一條命。
代價是斷了兩條肋骨,渾身是傷,頭顱出血,送進icu搶救。
也歸他命不該絕,不僅奇跡般地救了回來,還沒有任何後遺症,盡管腳上打著石膏,卻已經能拄著拐杖移動。
“來了…… ”
陳梧昊被母親的叫聲拉回了現實。
他擦去額頭的熱汗,用不那麽發抖的手,熄掉手機屏幕,慢慢從床上爬起,拿起一旁的拐杖,踱步來到門前。
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憔悴的麵容:
“昊昊,東西都準備齊了嗎?要是都準備好了,我們就該走了。”
“陳東明呢?”
他隨口問了一句,病怏怏地掀起粘著汗水的沉重眼皮,無精打采地瞅了一眼門外的客廳。
正如陳東明在他從icu醒來的那天對他所說:
“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就因為你陳梧昊,這麽不理智的做法,分崩離析,再也回不到從前!”
“那個懦夫……”
陳梧昊眼眸陰沉,小聲嘀咕了一句。
他叫父親的那個人,估計早就拋妻棄子,離開這個城市了吧。
自從舅舅的死訊傳來,自從蟲族一夜間入侵地球,縱使戰火還沒有到東南沿海,父親和母親就開始爭吵不休。
父親說母親的弟弟連累了他,公司黃了,找工作找不到;說跳樓的兒子連累了他,負債累累,還要出錢給醫院,為一個不爭氣的兒子續命,還不如當場死了算了。
母親在單位也不受待見,隻因她是第一個發現蟲族的人類的姐姐。
兩人在他跳樓的一個月後就離了婚,離婚證被母親藏起來,但兩人深夜吵架的聲音,大得連他在病房裏都能聽見。
蟲族向東南湧來,這個東南沿海城市的市民也都往別處逃難,他家也不例外。
父親如履敝履般丟下他們母子,但深愛他的母親,絕不會扔下傷勢未愈的他不管。
家裏所有的家具都已打包,一大摞一大摞的紙殼箱子堆在客廳,由搬家的工作人員從門口擠著搬出去。
母親勉強露出笑容,幫兒子擦去臉上的汗,含糊其辭地答道:
“你爸他……嗯,收垃圾的馬上來,我們也該走了。”
說著,母親的視線越過陳梧昊,看見地上的大紙箱子,裏麵堆滿了他要扔掉的物件:
“昊昊,你再看看有什麽要留下的,免得不小心扔掉了。”
“沒什麽要留下的,都扔了吧。”
陳梧昊用拐杖點著地,胳膊借力一按,頗為困難地轉了個身,看向自己從小到大住的房間:
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唯有敞開的門,透進光來,照著靠牆的單人床,床尾是一個大衣櫃,正對著一張書桌。
書桌抬頭的牆上是一排書架。
陳梧昊抬頭看去,所有的書籍和文具都被他扔進了紙箱子裏,還剩一本科幻小說雜誌,在書架的頂端落灰,忘了拿下。
現在的情況與他看過的科幻小說不遠,可謂是小說照進了現實。
什麽太陽係莫名出現黑洞,什麽宇宙蟲族乘星艦出現在地球上空……
再這麽下去,他們也該離世界末日不遠了。
即便如此,地球上的大人們卻按部就班,說人隻要還活著,日子就還得過下去,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大街上人越來越少,生活物資也越來越短缺,現在連學校都炸穿了。
他從醫院出來之後就從未回過學校,這些書本文具什麽的自然不需要了。
他也不理解母親,留著家裏存放了十幾年的陳舊古董不賣掉,執意要請搬家公司的人運回老家。
母親說東西還有用,留著也是回憶。
可他隻覺得母親在自欺欺人,他們這個家早已經散了,留著這些空殼有什麽用?
“昊昊,”正走神中,母親的麵孔突然闖了進來,欲言又止道,“這些……真的要扔掉嗎?”
陳梧昊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向門口的另一個大紙箱子。
裏麵放的是些雜物。
有他以前看過的昆蟲書籍,與舅……那個人一起在野外抓了製作的昆蟲標本,以及一套在漫展上穿過的甲蟲s服。
一股煩躁的感覺襲來。
他瞥見書架上那本落灰的科幻雜誌,眼裏冒出怒火。
他一手拄著拐,穿悶汗的拖鞋,拖拉著腳步,來到空落落的書架前,拽起那本雜誌,轉過頭,發泄般地扔進了紙箱。
“扔了!全都扔了!”
他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
他現在討厭蟲子,討厭看科幻小說,討厭那個叫周至簡的男人,討厭地球的一切!
母親上前兩步,短短半年,她額頭的皺紋就增添了許多,看著滿滿一箱子兒子與弟弟的共同回憶。
“昊昊……”
總覺得將這些扔掉於心不忍。
她的弟弟周至簡,是地球上第一個發現蟲族的人。
他將幻化成普通昆蟲的蟲族幼崽帶回了城市的研究所裏,那幼崽半夜打碎了實驗室的玻璃門,來到街頭呼喚同胞求救,這才導致地球坐標暴露,被外星蟲族發現。
因此,她的弟弟周至簡,才被無處發泄的人類,當成他們遭受苦難的罪魁禍首。
周海蕊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埋怨自己的親弟弟,覺得是他沒有認出外星蟲族,將蟲族帶回城市,引狼入室,這才導致地球人類遭受巨大的災難。
可她也無法責怪自己的兒子。
兒子兩年來在學校受到無數欺淩,丈夫的公司倒閉,都與自己的弟弟有關。
陳梧昊看出母親想勸阻他,內心一股無名火湧出,突然極度不耐煩地朝母親大聲吼道:
“都扔了呀!我說了都扔了!”
“學這麽多昆蟲有什麽用?到頭來連外星蟲族和地球昆蟲都分辨不出!要是他早殺了那隻蟲子,它就不會向外太空傳遞消息,那些蟲族也不會發現地球了!”
說著說著,陳梧昊緊緊握著拐杖,太陽穴青筋暴起,胸口的憤怒無處發泄,隻能將死去的親人不斷拿出來“鞭屍”。
可內心的愧疚,讓他覺得不該如此。
與舅舅的美好回憶,一幕幕閃過腦海,失去了親人的痛楚,令他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在學校忍受了兩年不改口,不願意承認舅舅是人類的罪人而遭到霸淩,他扔掉所有與舅舅有關的東西。
都是為了忘卻忘不掉的親人。
他怒吼一聲,臉頰流下兩條淚來,腳下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抬頭瞪著通紅的雙眼,對母親喊道:
“都怪他!要不是他……我們的生活就還是原來的樣子!”
“昊昊……”看著孩子痛苦,母親也忍受不住,上前抱住自己的孩子,淚如雨下,“可是他已經死了…… 他已經贖罪了……”
大家都在怪他的親弟弟,連自己的丈夫、兒子也不例外。
她父母去得早,在世的親人隻有弟弟一個。
三年前,這個弟弟也死了,半年前,她的兒子也差點沒了,好不容易才搶救過來。
她知道這一切不是弟弟的錯,為了平息兒子心中的怒火,言不由衷才這麽說。
她緊緊抱著十六歲的兒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慈愛地喃喃道:
“昊昊,你就原諒他吧……昊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