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61567   加入書籤

A+A-


    1

    春天的湘南大海,在靜靜地燃燒著。

    泛著金色的層層波浪一直蕩漾到大海的彼岸,雲的四周是灼熱而有絢麗的朱紅色。咲世子坐在“碧露咖啡”的室外陽台上,桌子對麵坐著福崎亞由美,她的身後是夕陽西下的逗子灣,使亞由美看上去像一幅剪影。

    亞由美的樣子和咲世子所想象的跟蹤狂完全不同,從她各種折磨人的手法和信上所寫的惡毒攻擊詞來看,應該是個異常古怪的人。藝術界裏一向就有很多性格古怪的人,這些人有時候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但是卻有著扭曲的內心世界,而眼前的這個女人不僅看不出有什麽令人討厭的地方,甚至還讓人覺得有一種清爽的透明感。福崎亞由美,說是二十八歲,由於身材嬌小,再加上隻略施粉黛,所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在咲世子眼裏,亞由美就跟美術大學的的學生差不多,身上穿著一條款式簡潔的直筒型白色麻布連衣裙。

    “讓你們久等了。”隨著腳步聲,頭頂上方傳來了素樹那舒適悅耳的聲音。素樹輕輕地在咲世子前放了一杯平時點的皇家奶茶,在亞由美前放了一個大杯的意大利式咖啡,她微微點頭致意後,和咲世子交歡了一個眼神後說:

    “要是有事的話,請隨時叫我。”

    意思是,要是出事的話,我會馬上趕來的。素樹在這個咖啡店裏跟亞由美見過一次麵,那時就已經聽那女人說了很多咲世子的壞話。咲世子點點頭,微笑著說:

    “謝謝。不過,沒事。”

    亞由美就好像是在接受招聘麵試一樣,挺直了腰背端坐在那裏,對素樹根本就是視而不見,但直直地看著咲世子的眼睛裏也沒有任何表情,這是一種心靈的一部分已經麻木的眼神。等素樹回到吧台後,咲世子輕輕地說:

    “我是來聽你說說心裏話的,你要是心裏邊堵著什麽的話,就全告訴我,我既不想要你賠禮道歉,也不想責怪你。”

    即使亞由美說什麽道歉的話,她過去的所作所為也是不能原諒的。咲世子隻是想知道亞由美為什麽會這麽不講道理地、無緣無故地憎恨自己的理由。一個人對他人無端的憎恨究竟能有多深,憎恨的力量又是來自何處,咲世子對這些感到不可思議,喝了一口融化了所有黑暗的飲料,亞由美直直地看著咲世子說:

    “不管您怎麽說,我還是要說,對不起。”

    咲世子無言地搖搖頭,盛了滿滿一匙紅砂糖放進了奶茶裏。

    “我知道您跟那個人已經分手了,但是還是不斷地進行攻擊,真是對不起您。這是因為,那個人四處躲我,我沒有地方可以發泄,再加上他跟太太突然離婚了。”

    “對這件事,你是怎麽看的呢?”

    亞由美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看起來像是在微笑。

    “這可不是我的責任,卓治先生的婚姻在跟我相識前就已經結束了。這一點,咲世子女士,您也是清楚的,不是嗎?”

    這倒是事實,那個畫商在和咲世子好以前,就已經抱過很多女人,甚至在和咲世子、亞由美交歡時,也同時有別的女人。

    “也許是這樣,但是,畢竟他那時還是保持了婚姻的形式,這跟實際離婚完全不一樣。至少,應該說是你破壞了他們的夫妻關係,對嗎?或者說,亞由美,是不是你隻承認絕對完美的婚姻呢?依我看,真要是愛上一個人,就不需要什麽正確的形式。”

    聽亞由美的語氣,可以想象她一定給卓治的妻子送去了內容相當惡毒的信件,咲世子不由對那位不曾謀麵的三宅太太產生了同情。亞由美喝了一口沒有放糖的意大利式咖啡,用一種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聲音說:

    “我完全不明白,喜歡上一個人,應該有什麽樣的正確形式。”

    年輕女人看上去很痛苦,她抬起落在桌上的眼光看著咲世子,問:

    “生殖,難道不是愛的最終目的嗎?”

    咲世子仿佛聽到一個人在用外語問自己什麽,她完全不明白眼前的這位原美術館策展人想說的是什麽。咲世子抬起右手,打斷了對方的話頭:

    “請等一等。我不明白你說的這個抽象問題,要回答的話,也是因人而異吧。你為什麽突然要問我生孩子的事?亞由美,會不會是你懷孕了?”

    亞由美給了咲世子一個清晰的微笑。在她身後,水天交接處得界限在夕陽西下後變得模糊起來,呈現出一道層次稍微不同的深藍色,這道模糊的藍色重疊在玻璃窗框上。

    “沒有懷孕,我一直在想,要是肚子裏有卓治先生的孩子該多好。”

    “他還沒離婚時,你就這麽想嗎?”

    亞由美垂下了尖尖的下巴,點點頭。

    “是的。”

    要生那個男人的孩子,難道卓治是個這麽值得信賴的誠實男人?咲世子根本就沒想過要卓治的孩子。卓治天生就是個喜歡尋歡作樂的人,但也是個才華出眾,思維敏捷的人,偶爾約會,一起過上一段時間,倒是不壞,但是要跟他一起建立一個家庭的話,對咲世子來說,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就在咲世子回想著跟卓治之間的關係時,亞由美說話了:

    “我一直認為,愛的最終目的是生殖。我沒得到過真正的愛,從出生倒現在,我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

    亞由美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就好像眼前出現了一堵悲歎之牆,想說的話被堵在牆前,走投無路,讓人揪心。咲世子用一種盡量不去刺傷對方的語氣委婉地問: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呢?”

    “我是人工授精出生的。我父親因為年輕時得過病的關係,患了無精子症。在我上高中時,父母親告訴了我這件事,我當時受了很大的打擊。”

    “這是很大的打擊。”

    亞由美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說:

    “我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但是,我還是控製不住想知道遺傳學上誰是我父親的心情,我用盡了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去查,我的老家是鳥取縣,母親是在當地的國立大學醫院接受了不孕治療。我也去見了給我母親做體內授精手術的大夫,但是,最終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

    咲世子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她無法理解,為什麽這個反複多次跟蹤自己的可恨可憎的女人,卻一下子把自己最痛苦的秘密透露給自己。亞由美,這個女人在跟人打交道時的距離感既讓人感到異樣,又令人應接不暇。

    “不過,你的這些隱私跟卓治之間的事應該不是一回事吧?”

    咲世子還想說,這種痛苦也不應該是變成跟蹤狂的理由。現實中,靠人工授精出生的人很多,可以說絕大部分人並沒有發生像你那樣的問題,而是跟養育自己的父母保持了良好的關係。咲世子的聲音變得冷淡起來:

    “這,就是你認為愛是生殖的理由嗎?”

    亞由美搖了搖頭,並沒有直接回答咲世子的提問,而是繼續說:

    “我聽說,用於不孕治療的鏡子是醫學係一幫健康的學生提供的。對他們來說,提供一次精子,能拿到幾千日元,是一份很輕鬆的打工,聽說那時有十幾個學生登記提供精子,所以絕對不會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這也是為了不用對出生的孩子負責任的一種機製。”

    咲世子什麽也說不出來,可以想象,一個女孩子在知道了這種事實後所感到的痛苦之深。亞由美微微一笑,又繼續說:

    “我去看了那個現場,我的遺傳因子誕生的地方。”

    咲世子好像看到了潮熱盜汗後的幻覺一般,對麵的亞由美就坐在自己的眼前,卻在向自己放射一種令人眩目的情感能源。雖然感到恐懼,卻又不能回避。不能看著她往危險的獨木橋上走。咲世子用一種幾乎叫喊的語氣嚴厲地說:

    “不要說了,亞由美。不管你是怎麽出生的,你就是你。”

    年輕的女人露出皓齒一笑,也不管咲世子的口吻是多麽嚴厲,她的表情愈發可怕,咲世子不能無視她的表情。

    “在大學醫院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用折疊式屏風隔出的角落,屏風用的是那種廉價的綠色化纖布。隔出來的那一小塊地方大概跟電話亭差不多大小,裏麵放著一張小小椅子,椅子上有重疊起來的男性雜誌。男生們就坐在這個角落裏,為了得到幾千日元,一邊看著不知名字的女人裸體,一邊射出精子,然後,出生的,就是我。”

    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像聞到了一股從那種地方飄來的腥味兒,但是,同時又想,年輕,就意味這這樣的結果。在還沒有學會如何控製痛苦和不幸之前,自己的痛苦就成了全部。

    “我要是處在跟你一樣的境地的話,也一定會很痛苦的,但是,你的父母親也跟你一樣是很痛苦的,不是嗎?去做不孕治療也好,把事實真相告訴你也好,他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亞由美坦率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父母也對我說,今後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有任何變化,我對他們的養育之恩也很感激。但是,這根醫院的那個屏風後麵的角落沒什麽關係,我隻要一想起自己出生的經過,眼前就會浮現出那道髒兮兮的綠色屏風……哎,我問您,咲世子女士您還是認為,愛不是生殖嗎?至少,我的父母是這麽認為的,他們覺得,在沒有懷上自己的孩子前,不能說愛已經成功。”

    對沒有生過孩子的咲世子來說,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孕育一個新的生命,愛難道真的是非有不可的條件嗎?咲世子也認識很多沒有孩子的夫婦。

    “沒有什麽可以讓所有人滿意的答案。不管對誰來說,愛情本身是非常個性化的東西,每個人的愛都是量身定製的,沒有什麽現成的尺寸。”

    亞由美微笑著,好像根本沒聽見咲世子在說什麽,繼續說:

    “我一直很彷徨。我以前工作的美術館在我的策劃下,決定收集世界各地的聖母子繪畫和雕刻作品,舉辦一個聖母子展。我覺得隻要全身心撲在工作上,也許可以從煩惱中找到答案。在準備展覽的半年當中,我幾乎沒有休息過,一直撲在美術館裏。”

    兄啊獅子想到了自己創作版畫時的情景,再痛苦,工作還是跟男人不一樣,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這不是很好嗎?工作一定給你找到了答案,是嗎?”

    亞由美的眼睛像是在做夢一般,變得柔和起來,放在桌上的兩手交織在一起,修得整齊的指甲,細細尖尖的手指頭,都很好看,跟咲世子的完全不同。

    “是的,畫展獲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後,畫展的最後一天,卓治先生來了。”命運就是這麽捉弄人,把一個富有魅力而又是最糟糕的選項擺在了一個拚命在尋找答案的人麵前。咲世子感到一陣不耐煩,因為自己的情況也有相似之處。

    “然後就是每天玫瑰,葡萄酒和藝術,對嗎?”

    年輕的女人沒有意識到咲世子是在諷刺自己,頗為興奮地點點頭,繼續說:

    “卓治先生對所有的美術作品都了如指掌,我在學生時代就看了他寫的書,能跟他交談就已經感到很榮幸了。有了接觸後,我們開始約會,然後就發生了關係,但是,我並不後悔。”

    玩弄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策展人,對卓治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事。

    “我忘了是在第幾次的晚上,卓治先生在完事以後,就把自己太太的事和您咲世子女士的事情告訴了我。當時他說,‘我沒有孩子’,還說,‘沒有孩子也沒關係,太太也好咲世子也好,都已經一把年齡了,恐怕也不行了。’當時,卓治先生這麽說了以後,從床上抬起頭來,笑著對我說:‘亞由美,你不想替我生個孩子嗎?’”

    咲世子不由得想咂嘴,那個男人就會在無意當中抓住別人最軟弱的地方。

    “我也重新凝視卓治先生,頭發裏已經能看見白色的東西,當年醫大的學生一定也就是卓治先生現在的年齡了吧,對卓治先生來說,生孩子也許已經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但是心裏已經暗暗下了決心,要生卓治先生的孩子,這樣的話,我就能實現我父母親未能實現的愛的形式,我要生這個人的孩子,去建立一個完美的家庭。”

    亞由美眼裏閃過一種奇異不定的神色,就好像是夜晚的大海,迷人卻又危險。嫵媚地閃動著,勾引著對方。年輕女人又嫣然一笑,說:

    “咲世子女士,您明白了嗎?為什麽我會認為愛就是生殖。這就像基督教說的那樣,不以生殖為目的的做愛是不純潔的。我生了卓治的孩子,就能用一種正確的形式讓自己重生。我實在太想圓我們家兩代人的夢了。”

    如果真要這樣,那麽,施展別的什麽手段也是可以的,咲世子和卓治的太太對她來說,都隻是障礙物而已,愛竟能使人變得如此冷酷嗎?咲世子想著,強忍住歎息,輕輕地說:

    “於是,你就變成了跟蹤狂。”

    亞由美輕聲笑了起來:

    “對不起,咲世子女士,我在小說和電影上倒是看見過這樣的人物,但是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2

    “給你們換一杯水。”

    素樹的聲音使咲世子感到自己好像是從夢裏被喚醒過來一般。素樹伸出長長的手臂,將冰塊早已融化的杯子撤下去,重新給兩人換了一杯水。咲世子的奶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喝光了。喉嚨幹得發燥,她想喝點什麽酒,但是還要開車回去,隻能忍著。

    “請再給我一杯奶茶,亞由美小姐,你呢?”

    “那,請給我一杯雞尾酒。”

    年輕女人要了一杯餐前酒,素樹給咲世子遞了個眼神,咲世子點頭表示沒問題。見素樹放心地走開了以後,咲世子又說:

    “那,你最近的心情怎麽樣呢?”

    “我自己覺得平靜多了,但是,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有時,就好像今天寫的信那樣,突然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擔心自己又會去憎恨什麽人。當然,總體上,最近比較穩定,風平浪靜的感覺。”

    咲世子試探地看著亞由美,對方臉上沒有絲毫陰影,表情甚至透明到讓人覺得失去了靈魂一般。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呢?卓治已經說了,不想再跟你見麵。”

    卓治為了躲避亞由美,現在正在東京市中心一帶的商務旅館打遊擊生活呢。新的畫廊的開張和逃跑生活,想必也一定很辛苦。但是那樣的話,還是自己不留神說的一句話引起的結果,不得不加以同情。(錄者:我倒覺得這種人不值得同情)但是,不管對誰來說,要過好後半生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在想,隻一次也行,最後跟卓治先生談談,然後就回老家。美術館的工作也已經辭了,沒有必要繼續呆在這兒了。”

    亞由美的老家——山陰是個遠離東京的地方,亞由美若想治愈自己心靈的創傷,還是盡量離東京遠一點為好。

    “這就好。不過,跟誰吐一下自己心裏的鬱悶,也許會讓你感到輕鬆。你回去以後,也可以在當地找心理專家談談。”

    亞由美微微一笑,看著咲世子的眼睛說:

    “您說得對,我會考慮的。”

    兩個人接下去開始了輕鬆的聊天。

    共同的話題是已經分手了的三宅卓治和美術界。亞由美和咲世子聊起男人和美術界的一些搞笑內幕,放聲笑了好幾次。在他人眼裏,就好像是關係親密的母女倆,抑或是忘年之交,而絕不會想到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曾是跟蹤狂,而另一個則曾是受害者。

    餐前酒後,亞由美又要了紅酒,她看上去很會喝酒,以很快的速度喝了好幾杯。咲世子用不含酒精的雞尾酒來陪她。待吃了一些便飯喝了幾杯紅酒以後,咲世子一看手表,有點吃驚,兩人竟聊了三個多小時。

    “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們也許不會見麵了,不過能跟你談談,也算是有緣吧。”

    咲世子拿起付款單站了起來,亞由美伸出手來說:

    “我來付錢,也算是我對您的賠禮道歉。”

    咲世子慢慢地搖了搖頭說:

    “你要是花自己的錢,我不在乎。可現在你用的是你父母的錢,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這份好意。而且我又比你打好多呢。”

    素樹早已經等在付款機旁。結完帳,用兩手把零頭遞給咲世子時,素樹說了聲“謝謝”後,又問咲世子:

    “這就回去嗎?”

    咲世子看著微醉的亞由美問道:

    “你是怎麽來的?”

    “從飯店打車過來的。”

    素樹馬上就說:

    “請在吧台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打電話叫車來。”

    咲世子交替地看了看這對同齡的青年男女,年齡也許是沒有什麽可值得參考的,但是,眼前的這兩個同齡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不用叫了,我開車把亞由美送回‘普羽之森’飯店。你不用擔心,沒問題,就這樣,謝謝。”

    停車場上,那輛德國產小型車在夜幕中散發出如黑珍珠般的熒光,咲世子隨口說:

    “在近代美術館前,看見自己的車被紅色油漆塗得亂七八糟,當時我真是受了很大的打擊,以為這是車在流血。”

    亞由美一副萎縮的樣子:

    “真是對不起您,一到發作的時候,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咲世子打開了車鑰匙,車門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快,上車吧,我送你回飯店。”

    黑夜中的海岸大道蜿蜒伸向前方。剛剛入春不久,到旅遊旺季還有一段時間,這個季節開車行駛在海岸大道上的差不多都是當地人。年輕人即使沒有什麽事,也喜歡開車兜風,但咲世子對開車往返於自己的工作室和心愛的人所在的地方之間,就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夜空中,綠茵掩蓋下的大峰山圓圓的山頂悄然矗立,開過大峰山,再有一公裏左右就到飯店了。亞由美看著夜幕下的大海說:

    “能不能請您到我屋裏喝杯茶,我想還禮。”

    駛過空無一人的一色海岸,過了葉山皇家公館前的紅綠燈後,咲世子用力踩著油門說:

    “今晚就免了吧。剛才聊了很長時間,我也累了。”

    咲世子打出左邊的信號燈,把車轉向飯店前的上坡道。黑色的小型車吃力地爬著從懸崖邊開出的上坡路。飯店前,帶著白手套的門衛用立正的姿勢指揮停車。亞由美說:

    “那前邊的停車場就行。”

    咲世子把車停到距離飯店有一段路的停車場。

    “那,就再見了。”

    咲世子拉下手製動杆,回頭去看旁邊的亞由美,這瞬間,發現自己和亞由美之間的距離陡然縮短,這不是錯覺。亞由美從副駕駛座撲向了咲世子,細細尖尖的手指有力地卡住了咲世子的脖子,咲世子嘶啞地喊道:

    “你幹什麽?”

    亞由美在黑色的POLO裏喊道:

    “我最恨的就是你。卓治在哪兒?你老實說出來。你這條不要臉的母狗。”

    亞由美身體裏的跟蹤狂症又回來了,聲音也和剛才的完全不同。咲世子看著飯店的燈光,覺得意識在漸漸消失。

    第十二章

    1

    為什麽,心情竟覺得這般舒暢。

    咲世子完全處於沒有抵抗的狀態,全身無力。亞由美從副駕駛座上撲過來,用手卡住咲世子的脖子,表情卻如黑夜中的大海一樣寧靜。就連自己要殺人這件事,於亞由美來說,也好像是遠隔萬裏之外發生的事一樣。咲世子發現,亞由美的眼睛雖然跟玻璃一般透明,但是焦距卻沒有對準自己。咲世子覺得,這個心靈突然崩潰的女人可憐的要命,她努力擠出一句話,聲音如同飄過樹梢的風聲一般沙啞:

    “可憐的……孩子……”

    對咲世子來說,比起肉體上的恐怖和憎恨,憐憫之心要來得更強。聽到這句話,亞由美的手突然鬆開了。倒在駕駛座上的咲世子透過車窗斜看到湘南的大海,海麵上忽閃著的船上燈火,就好像是潮熱盜汗後出現的幻覺一樣鮮明。在這幅黑色的大海風景畫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麵孔,是素樹,在叫喊著什麽。缺氧的大腦居然還能展現如此美妙的幻覺,抑或是現實?

    “砰砰”聲響了起來。這不是幻覺,是現實。在聽覺恢複的同時,恐怖感也同時產生了。素樹的手在用力拍打車窗,咲世子用麻木的手指打開了門鎖,門砰地被打開,男人的聲音在叫:

    “咲世子,你沒事吧?”

    素樹一把推開年輕的女人,咲世子一邊咳著一邊撲向素樹。男人再瘦也是男人,一口氣就把體重不輕的咲世子抱下了車,然後捧著咲世子臉頰急促地問:

    “你怎麽啦?要不要叫警察,脖子周圍全紅了。”

    咲世子突然感到異常恐懼,身子不由得打起顫來,邊搖著頭表示反對,邊說:

    “不,不用叫警察,快讓她下車。”

    素樹馬上點了一下頭,表情嚴峻地走向POLO的副駕駛座,剛把手放到門把上,門從裏麵被打開了,亞由美臉上蒼白地下了車。

    “咲世子女士,對不起。”

    亞由美看也不看素樹,隻朝著咲世子輕輕地點頭,行了一個禮。對咲世子來說,已經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真正的亞由美了:在“碧露咖啡”透露自己的出生秘密,心靈受到創傷時的亞由美;因嫉妒而差點墮落為殺人放時的亞由美;像幼稚的孩子一般後悔不已,臉部表情扭曲的亞由美。就在咲世子呆呆地看著亞由美的臉時,這個原美術館的策展人卻突然按住腹部,扭曲了身子,轉過身去,在飯店的停車場上輕輕地吐了起來。當她再次轉過身來時,透明的黏液從嘴角落到了胸前。眼神變得驚恐不安起來。咲世子冷冷地說:

    “我不需要你的什麽道歉,快回自己的房間去吧。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卓治,而是醫生。趁著還有救,快點治好自己的身體。”

    咲世子不想聽亞由美的什麽回答,而亞由美也隻是茫然地看著咲世子和素樹身後的黑夜中的大海。

    “素樹,走吧。”

    咲世子撂了一下被海風吹亂的前發,對素樹說,停車場的入口處,停放著素樹的藍色“甲殼蟲”,門也沒關。

    “我覺得不安,就跟著來了,幸虧來得及時,我可不是像你這樣心底善良的人,所以不能相信那個女人。”

    “多虧你來了,是我太輕看了那個女人,總以為,互相吐出真言,就能化解誤會。”

    素樹用一種難以自我的表情低下頭說:

    “我有話要對你說。”

    “明白了。”

    車前燈一瞬映照出亞由美的身影,她仍然獨自呆立在黑夜中的停車場上。咲世子看也不看映在車後鏡上的年輕女人,兩輛“大眾”丟下亞由美走了,出了飯店的停車場,從長者崎沿海的公路上。咲世子駕駛著自己的POLO,緊跟在前邊那輛車的紅色尾燈後麵,老式的“甲殼蟲”那圓形的車屁股很可愛,跟素樹的那部分很像。

    “甲殼蟲”閃爍出向左拐的信號燈,開進了一個停車場。夜晚的停車場空空如也,正麵的建築打出燈光,能看見葉山遊艇基地的字樣,咲世子把POLO停在素樹的“甲殼蟲”邊上。{(這段實在看不清楚,眼要瞎了)下了車,素樹好像要帶著咲世子,頭也不回地輕輕走進路道,咲世子在素樹的後麵輕輕地走著,跟著素樹……(這段我是分辨不出來什麽字了,請見諒,大概不怎麽影響上下文)

    “喜歡上一個人,有時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不是。”

    大海的氣息好像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它能融化受創心靈的堅硬外殼,咲世子也不禁感慨萬分地說:

    “不過,我喜歡上你,是一件幸運的事,不僅是因為你救了我。”

    咲世子大概能猜出素樹想對自己說什麽,……(殺了我吧,我情願我眼睛瞎了,分辨不出來啊)

    素樹吃驚地轉過頭來看著咲世子:

    “我沒想到你怎麽看輕自己的人生,我認為,你不論麵對什麽事,總是綽綽有餘,是個很會享受自己人生的人。”}

    咲世子用兩手把黑色風衣的領子合了起來,雖說是春天,濕濕的海風還是帶著寒意。

    “說是成年人,但是也不可能什麽事情都能做得綽綽有餘,不管什麽時候,那是在拚死拚活地幹。年齡的增長,會使人的身體也好精神也好,都變得僵硬,變得皺巴巴的,哪還會有人再來喜歡我呢?直到變成灰,自己還是孤零零一個人,想想也令人討厭。更何況,我還有嚴重的幻覺症……”

    潮熱盜汗後突如其來的幻覺症,咲世子還從來沒告訴過別人,這是咲世子最大的一塊心病,那些可怕的場麵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幻覺’是什麽樣的?”

    “第一次見到你時,幻覺症也發作了。你還記得嗎?在貧血過後,我昏厥了。最初,是體內上火,全身發熱,出大量的虛汗。男人是體會不到的,潮熱盜汗是女人更年期獨特的發熱症狀。一般的話,就到此結束,但是,我的情況有點不同,在出虛汗之後,幻覺和貧血接踵而來,幻覺中甚至還看到過你呢。”

    素樹正麵朝向咲世子,用不可思議地表情問:

    “幻覺中的我是個什麽樣子的?”

    咲世子做了個深呼吸,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了。

    “那個幻覺是在跟你發生關係以前出現的。你把手伸向我,說:‘你不是想要我嗎?你這條母狗。’”

    素樹不由得苦笑起來:

    “你幻覺裏的我真可以啊。”

    “不,這是因為我就是這些希望得到你。不過,當時我真受了很大的打擊,幾乎是一時不掛地倒在地上,結果感冒了。”

    兩個人一起輕輕地笑了出來。

    “真的,我隻能任憑自己這麽倒下去,我在想,我會一個人老下去,一個人變成老太婆,就在這時,你出現在我麵前。你救了我很多次,我真的很感謝你。”

    素樹伸過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這不是幻覺,是一雙令人感到溫暖的手。男人的堅硬而又溫暖,女人的柔和卻冰涼,造物主就是這麽造就了人類的身體,缺一不可。兩人十指相扣,互相交織、咲世子不由驚歎起來,手指與手指竟能這麽彎曲相扣交織,難怪人至死都要追求異性。咲世子和素樹一起靠在海邊的欄杆扶手上。

    “要說感謝,應該是我。我也是因為拍不成電影,心情壞到了極點。在這個地方,遇到了你,才漸漸地想要重操舊業。我拍東西,在拍故事前,總是喜歡先拍人物,沒有好的形象,就拍不下去。”

    咲世子說了一句多餘的話:

    “像椎名諾婭什麽的,是嗎?”

    素樹好像根本不在乎咲世子說了什麽:

    “是,像諾婭,還有你。”

    “你每次拍戲,都會和片中的女演員談戀愛嗎?要是真的話,以後可不得了。”

    素樹的兩道眉毛困惑地倒了下來,這是咲世子喜歡的表情。

    “我喜歡過的女演員隻有諾婭。拍廣告片什麽的,都是攪來的活兒,不會對演員產生什麽特殊的感情。至少,我現在想拍的長篇的主人公也隻有諾婭和你。”

    即使素樹說的是奉承話,咲世子也感到心滿意足。帆船在波浪中輕輕搖晃,船帆在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波浪就像小小的心髒在跳動一樣,輕輕地拍打著水泥海岸。

    “這麽說,你不是個重相貌的人。”

    “不。我很看重相貌,諾婭也好,你也好,對我來說都是很美的人。但是,重要的不僅是外表,還有這個人能傳遞給我什麽樣的信息。這在銀幕當中也好,在實際生活當中也好,都是一樣的。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信息的話,那不管對方是多麽漂亮的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張表皮而已。”

    咲世子想起了椎名諾婭那對有特點的眼睛,素樹繼續說:

    “諾婭的特點是,能一貫堅持自己的原則,有一種無可動搖的堅強,但實際上內心卻很脆弱。而咲世子,你呢,則是具有能接受所有東西的溫軟,同時又有點謹小慎微,對大部分男人來說,這兩點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這段話令咲世子感動,她覺得,素樹很善於公平看人,他能冷靜地把紅得發紫的女演員和自己相提並論。而且,咲世子還知道,素樹是毫不做作地在說這些話。咲世子把頭靠到男人的肩頭。

    “你別再說了……”

    咲世子突然說不下去了,隻覺得眼淚快要冒出來了。她想說的是,你要是再這麽說下去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像離開你了。素樹歎了一口氣說:

    “你也救了我。我以為自己也許再也回不到電影世界裏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對我關上了大門,這個打擊非同小可。但是、跟你認識以後,我才知道,這樣的創傷,不從正麵去對待的話,是永遠治不好的。這不光是從正麵去對待,而且還需要愛情的力量。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像,不過,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愛一個人,不光是為自己,還要為所愛的人著想,擔心,於是就在為別人著想、擔心當中,竟然能自然克服了自己的弱點。”

    這點和苦於更年期綜合症的咲世子的想法完全一致。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因為這本是來自生命根源的力量。人總以為隻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也能活下去,但實際上支撐自己的是貫穿著自己體內的生命力。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不會因為體內微量的女性激素變得神經兮兮,也不會因為情人的微笑而感到幸福透頂。人人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裏,但是又同時被一種生命的力量維係在一起,而愛情則是最單純的表達方式。

    “你也不用向我道歉。我們倆都是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相遇,互相慰藉,互相安慰。不過,這樣的時間也快要結束了,快樂的時間總是轉瞬即逝。”

    素樹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吃驚地問:

    “為什麽你會知道?”

    “當然能知道,你最近不是經常在抱頭思索嗎?”

    素樹將臉轉向黑夜中的大海:

    “我是在猶豫,是不是要重新回到電影界裏去。要是這麽做的話,我就必須回到東京去,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跟你頻繁見麵了。一旦開機後,也許幾個月都不能見麵。”

    咲世子本來想說,不是這個意思,如果僅是如此的話,那永遠不會有結束,可是所處的世界不同的話,兩個人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心靈的創傷是治愈了,可是素樹也要回到那個五彩繽紛的電影世界裏去,隻有自己還是繼續留在這海濱城市搞自己的創作。前途無限的素樹和已經在走人生下坡路的咲世子,兩人相逢在各自人生的轉折點上。兩個人之間生命力的差距也許是無法填補的。對素樹的話,咲世子隻是輕輕地應了聲:

    “是嗎?”

    “修改劇本,大概還要花一兩個星期,等這個工作結束了,再考慮吧。”

    “好吧。”

    這一兩個星期將成為我們熱戀的最後美好時光,咲世子暗自對自己這麽說。咲世子將手臂挽到了素樹的腰部,兩人長時間依偎著看著夜幕中的大海。

    2

    又過了幾天平安無事的春天的日子。素樹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規律,日夜顛倒。結束咖啡店的工作後,深夜開始修改自己的劇本,到咲世子家則是早晨。

    咲世子用心為年輕男人準備好早餐。有時,兩人拉上窗簾,一起交往。大概是次數多了,互相之間能非常融洽,以至於令咲世子感到不安,以前總以為自己的身體在二十歲年齡段是最敏感的,而現在卻覺得要遠勝於那個年齡,現在變得更為敏感,欲望也變得更為強烈。

    素樹有時候直接上樓,在咲世子的床上睡到傍晚,有時候在中午回到自己的住處——逗子瑪麗娜公寓。這樣的生活節奏,對咲世子來說是非常理想的。早上交歡以後,身體裏還留著軟軟的滿足感,就進工作室搞創作,畫報紙連載小說的插圖、雜誌的單張漫畫,還有開個展的作品——漂流物係列。疲倦了,抬起頭來,眼光落到天花板上,想到心愛的男人就在那上邊睡覺,明知這樣的生活維持不了多久,但是也能令咲世子感到十分滿足。變奏曲在周末奏響了。下午,送走素樹後,手機響了。咲世子從來不把手機號碼告訴有工作關係的人,會是誰的電話呢?咲世子確認了一下畫麵,竟是卓治打來的。

    “喂,怎麽樣?過得還好嗎?”

    咲世子停下刻銅版的手,說:

    “好啊,你呢,新的畫廊怎麽樣?”

    “還湊合吧。景氣恢複也很重要。雖說是藝術,但是要幹好這一行靠的還是生意興隆。對了,謝謝你送給我花。”

    因為忙著畫插圖,咲世子沒去參加畫廊的開張儀式,而是給三宅的畫廊送去了一盆蝴蝶蘭。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說,你對從前的情人就不能熱情一點嗎?這不,我是來向你問個好,順便想知道你的個展作品完成得怎麽樣了。”

    這點完全沒問題。素樹又總是在自己身邊,現在的咲世子可以說是充滿了精力,創作出了一幅又一幅白色的漂流物係列作品,開拓著自己繪畫世界的新天地。

    “創作方麵很順利,好像有十年了吧,沒這麽投身於創作中了。哎,你什麽時候來看看吧。”

    “這可太好了,我一定要去。好久沒吃好吃的魚了。”

    聽卓治這麽一說,咲世子想起亞由美——那天夜晚,她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停車場上,眼神無光。

    “哎,我呀,前些日子,見了亞由美。”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事。你們在一起交談的話,那一定是沒事了。”

    咲世子歎了一口氣:

    “也不完全是這樣。”

    咲世子把跟亞由美見麵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卓治:亞由美因為自己是人工授精誕生的,所以為了建立一個完美的家庭,想跟卓治生個孩子。這天晚上,原以為已經冷靜下來的亞由美,到了飯店的停車場時卻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卡住了自己的脖子,而素樹救自己的事隻一句話帶了過去。卓治聽到這裏不由得慌了:

    “你真的不要緊嗎?那種女人,扔給警察就行了。”(這種男人扔給狗去爆菊花吧)

    “這應該是你做的事。不是你對她說,給我生個孩子嗎?我可再也不想管這份閑事了。那姑娘需要的不是戀愛,而是專家的心理療法。你不是知道她老家的電話號碼嗎?亞由美的情況應該由你去告訴她父母吧。”

    “好,知道了,知道了。”

    咲世子心頭還有件放不下的事。

    “我想問問你,町枝媽咪好嗎?你想獨立的事兒,我沒有告訴她,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打電話。”

    “那老太婆嗎?殺了她也不會死的,好得活蹦亂跳呢。你給她打個電話吧,她準會高興的。她對你,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你知道嗎?她知道我跟你好的時候,把我好一頓訓,說是,要是真心跟你好,那還行,要是隻是玩玩的話,就絕饒不了我。她親口跟我說的,你就跟她親生女兒差不多,你要是見了她,順便也替我問一聲好。”

    這也是卓治會做人的地方。自己落難時被MACHIE老板重用當上主管,可口說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這次則是恩將仇報。雖說如此,卻也沒忘記向以前的恩人討好一下。咲世子不由得笑出了聲,又問:

    “你怎麽樣?好不容易又變成單身貴族,又過起了花花公子的日子了嗎?”

    卓治哼了一聲,說:

    “都是因為亞由美,害的我看見年輕女人,都覺得是炸彈,我呀,還從來沒對女人這麽小心過呢。”

    “是嗎,那就好好忍耐吧。”

    掛上電話後,咲世子的嘴角還留著一絲微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沾花惹草的中年男人都該好好反省反省,整天紮在花花草草當中,總有一天會碰上個地雷什麽的,就像出現跟蹤狂那樣、想象著卓治那垂頭喪氣反省的樣子,咲世子就愈加覺得好笑。

    同時也想到素樹的事兒,從現在起的十七年後,到了咲世子現在這個年齡時的素樹會變成什麽樣子呢?一定會受到很多女人的追捧吧,咲世子很難想象素樹會不做越軌的事。

    胸口再次感到隱隱作痛,素樹四十五歲時,咲世子已經六十二歲了,即使現在還勉強湊合,可是到那時就一定不相配了。咲世子心中涼了一大截,又重新走回剛刮了一半的銅版前。

    這天,一直工作到晚上,創作了兩張報紙連載小說的插圖,一張漂流物係列的作品。本來隻想試印的,但是趕著興頭上一口氣把畫全印刷好了。牆上的鍾已經過了八點半。

    朝北的天窗已經變成了一張藏青色的畫布,雖說工作途中接過卓治的電話,但是也幹了八個小時,肚子也開始唱空城計。晚飯,還是去素樹打工的咖啡館吃。今天不吃老點的那個海鮮蛋包飯,想吃有勁道的肉,那家咖啡館的煎小肥羊排骨也是咲世子中意的一道菜。

    拿起車鑰匙和手表,穿上黑色的皮套裝,正在束腰間的皮帶時,突然門鈴響了起來,這個時侯會是誰?收報費的人上個星期已經來過了,可能是配送公司的人吧。咲世子拿起對講機:

    “請問,是哪位?”

    耳邊傳來一陣動響,稍稍停了一會兒,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我,椎名諾婭。不好意思,突然打攪您,我哥也跟我一起來了。”

    “是嗎?”

    咲世子胸口一陣狂跳加上空腹,胃裏感到一陣抽搐,令人作嘔。咲世子穿著外套,走向門口。打開門,眼前出現的是椎名諾婭,一頂鴨舌帽深深地蓋到眼睛上方;另一個是身穿黑色瘦身西裝的清太郎,他的襯衫和皮帶,還有皮鞋都是黑色的,活像一個小個子職業殺手。諾婭個子也不高但是也許是因為身材姣好的關係,看不出緊巴巴的感覺。

    “請,請到屋裏坐。”

    “打攪您了。”

    清太郎先進了屋子,諾婭看著咲世子的這身打扮,說:

    “您是不是要出門?對不起,突然打攪您。”

    咲世子揮了揮手,徑直走向裏麵的客廳:

    “沒關係。倒是你們的電影方麵,有沒有進展?”

    就在大約十個小時前自己和素樹擁抱的布沙發上,諾婭和清太郎並坐在一起,令咲世子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清太郎的眼睛閃閃發光。

    “電影上映的日期也有了個眉目。我們最初隻考慮在一家影院舉行首映式,但是一家著名電影公司,和諾婭拍廣告片的讚助商聯合資助我們,所以決定擴大首映式的舉辦範圍。現在是萬事俱備,就等素樹回來拍了。”

    咲世子感到體內的血液一下子變冷了。諾婭接著說:

    “您還沒有聽他說嗎?我們倆給他打了好多次電話,都沒有明確的答複,真急死我們了。電影公開日期是在秋天,所以攝影工作最晚也得在夏天內完成,可以說沒有多少時間了。”

    咲世子搖搖頭,素樹並沒有在自己麵前顯出過著急的樣子。

    “不,我隻聽他說,還在考慮是不是要回到電影界裏去,但是,在回去以前,要先把劇本修改好。這麽著急的日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諾婭很失望的樣子,臉上是拚命在忍住自己心中怒氣的表情。即使這樣,諾婭的美麗也令人感到很特別,在咲世子眼裏,這一切都能成為繪畫對象,這種光彩照人的魅力也是一種天生的才能,策劃人清太郎開口了:

    “現在這裏的三個人至少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我們那想讓素樹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希望他早日回到電影界裏來。”

    清太郎說到這裏,突然把兩手撐到木頭桌上,朝著咲世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對您來說,也許是件痛苦的事,能不能請您替我們在背後推他一把?諾婭也還有別的拍片日程,失去了現在這個好機會,那家夥導演的處女作問世,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了。拜托了,咲世子女士。”

    諾婭那雙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直直地盯著咲世子,臉的一半都好像變成了一對水汪汪的眼睛。

    “我也求您了,咲世子女士。咱們不是說好了的嗎?您說過,會把素樹還給我,您說,等他自己能一個人站穩了,就把他送回到原本屬於他的世界裏。我們都替他擔心,整個攝製組一共有三十多個工作人員,雖然今天沒來這兒,但是大家都說,隻要他回來,馬上就停下其他工作回來拍片。這兒的確很悠閑,是個能讓他感到溫暖的地方,但是,素樹要是一直留在這兒的話,事業肯定是不會成功的。”

    諾婭說的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幾乎接近慘叫,要讓素樹的事業有所成就,除了讓他回到原本屬於他的世界別無其他之路可走。這一點,咲世子也是有切身感受的。為了成就素樹,到了自己讓路的時候了。這個時候來得如此之倉促,正是愛情處於最佳狀態的此時此刻,咲世子挺起了胸,正麵朝向這兩個人:

    “明白了,我會跟素樹談這個問題,讓他早日回到事業中去。”

    “謝謝您,咲世子女士。”

    諾婭把兩手抱在胸前,就好像是在擁抱咲世子似的說。

    “不過,素樹也不是孩子,他也不一定會聽我的話,我會盡一切努力的。隻是,本人如果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的話,強迫是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

    椎名清太郎已經站了起來,向著咲世子致禮說:

    “有您這句話就行了,其他的事,我們會做的。隻要看見攝影組的人,那家夥的心也會變的。諾婭,走。”

    清太郎朝著門口走去,諾婭看著哥哥的背影,又看著咲世子。咲世子盡量掩飾著心頭遭到的傷害,裝出一幅平靜的表情,諾婭小聲地說:

    “咲世子女士,真的很對不起您。”

    說著,諾婭撲過來,擁抱了咲世子,纖細而又苗條的身體,這是少年時代的素樹經常擁抱的身體。咲世子輕輕用手摟住了諾婭背部,然後緊緊抱住了諾婭。兩個愛上了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擁抱在一起,好像是在說,與其用語言表達心情,還不如靠身體裏發出的熱量來做個互相交換,咲世子拍了拍諾婭的肩頭:

    “策劃人在等著呢,去吧,諾婭小姐……”

    咲世子還沒把話說完,諾婭抬起頭來,露出一個令人費解的表情說:

    “……今後,素樹就拜托您了。”

    咲世子點了點頭,諾婭小跑著走向門口。清太郎那輛跑車的發動機聲回響在安靜的住宅小區。咲世子鬆開腰間的皮帶,脫下了黑色皮套裝,食欲和希望都一起消失殆盡。要把素樹送回到事業中去,咲世子緊咬嘴唇,強忍著快要湧出來的淚水,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對自己說這句話。

    第十三章

    1

    這天晚上,咲世子抱著絕望的心情哭了一夜。這開始於初冬的愛情卻將隨著春天的結束而結束,雖然短暫,卻讓人感到如此幸福。從三十歲以後的十五年裏,記憶中好像不曾有過如此充實,如此完美的愛情,和素樹這樣的關係還是人生中第一次。

    也許是因為十七歲的年齡之差,素樹用一種年輕人的衝動走向自己,毫無深慮,毫無掩飾;而自己則是努力在珍惜這種純真的衝動,並使之成長,這就是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年輕男人。

    現在到了應該舍棄這份幸福的時候了。

    咲世子下了決心,要離開素樹,讓他早日回到椎名諾婭他們等著的電影界去,那兒才有屬於他的天地。

    黎明時分,咲世子用父親留下的老式音響放了《愛你到永遠》。她選的不是放聲高歌的惠特尼.休斯敦,而是比較低調的琳達.朗絲黛的版本。春天,漸漸發白的清晨中,琳達的歌聲就如清澈的朝霞一樣緩緩流過: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成為你的羈絆。再見吧,請不要哭泣。我將永遠愛你!但我要離去。”

    音樂裏的感情沒有東西方之分,為不成為所愛的人羈絆,勇敢地離開自己的所愛,這種女人的心情被寥寥數句歌詞刻畫得如此淋漓盡致。咲世子把自己裹在毯子裏,坐在沙發上,今晚要流掉所有的眼淚,從明天開始,為了素樹,也為了自己,還為了已經結束的愛情,不能再流淚了。

    又是一個早上到了,自己的角度變了,跟素樹的關係已經不是年齡相差較大的情人關係,而是母子關係,自己必須是一個嚴母,要把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趕出家門的嚴母,要把素樹從舒適的環境推向戰場,也許會讓素樹受到更殘酷的打擊,但同時也會使他變得更加成熟起來。和咲世子一起生活在這氣候溫暖的海冰城市的話,素樹就不會有明天。

    同一首曲子,聽了無數遍,咲世子在等自己流盡淚水,然而,音樂真是令人不可思議,每次重複,都會引出新的熱淚。

    結果咲世子一夜未眠,也不吃,又開始了版畫的創作。已經沒有了食欲,隻喝了一些熱的東西。也許最好的減肥是失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時候,刻銅版的手卻異常地靈活,刮堅硬的銅版竟如同削枯竹一般順手,而隻要停下手中的工作,傷心就會倍增。

    工作室籠罩在日暮裏的傍晚時分,咲世子暫時停下作品的試印,挽著當工作服穿的黑毛衣袖子,拿起話筒給素樹打了電話。

    “喂,我是德水。”

    昨天下午分手以後,才過了二十四小時多一點,但是僅這一句回話就足以勾起咲世子心中的無限思念。咲世子用冷冰冰的聲音說:

    “是我,咲世子。是這樣,今天晚上,你別到我這裏來了。”

    年輕男人在電話那頭發出吃驚的聲音:

    “噢,明白了。——出了什麽事兒了嗎?”

    咲世子仍然是冷漠的語調:

    “啊,開個展的作品需要趕緊做出來,我想一個人集中搞創作,這段時間會很忙。你也是搞創作的人,應該能理解這種情況。”

    素樹善解人意地說:

    “這倒也是,我這段時間老往你那兒跑。行,那我就暫時不去你那兒了吧。不過,你什麽時候有空呢?我好不容易把劇本改完了,關於女主人公的心情方麵,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你問的對象不是我,應該是主演的椎名諾婭,咲世子把這句話強咽了下去,隻淡淡地說:

    “好,那就這樣。”

    掛上了電話,咲世子把話筒抱在胸口,做了一個深呼吸,拚命忍住快要湧出的淚水,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動搖,咲世子兩手抓住壓印機那冰涼的金屬把手,慢慢地開始印刷起來。

    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雖然素樹打來過幾次電話,但全都用留言電話來應付,自己則拚命咬緊牙關不去打電話,隻埋頭創作漂流物係列作品。其實,到三宅卓治的畫廊辦個展的日期還有很長,不需要弄得這麽緊張。

    常常有人羨慕地對咲世子說,你有擅長的並且喜歡的事業。每當聽到這種話時,咲世子總會覺得難以回答,因為,對自己來說,事業既可謂幸運,也可以說是不幸的結果,除了事業別無其他。

    這天是星期四,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春天裏的小雨。海邊已經被打濕。咲世子正在畫新的海上漂流物寫生,電話鈴響了。咲世子確認了電話機顯示屏上的號碼,見不是素樹的手機和室內電話,這才放心地拿起了話筒。話筒那頭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咲世子,是我,我又碰到麻煩事了。”

    卓治的聲音聽上去很嘶啞。這個男人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軟弱之處表達出來,還是在“碧露咖啡”停車場的那個晚上以來的事。

    “怎麽啦?好像有點萎靡不振哪。”

    對曾經有過深交的男人,咲世子用一種坦然的語調回應著。什麽時候自己和素樹也能這麽冷靜下來說話呢?‘

    “嗨,別提了,我已經焦頭爛額了。亞由美,今天早上死了。”

    “……”

    咲世子倒吸一口冷氣,在葉山的飯店停車場前遭到襲擊的事兒好像是昨天發生的那樣曆曆在目,脖子上還留著亞由美那雖細卻很有力的手指的觸感。

    “那家夥從住的高層飯店的安全樓梯上跳了下來,腦漿都摔出來了,死了。”

    雖然聲音很冷靜,但是咲世子可以想象出卓治受到的打擊之大,這個男人越是激動的時候,越是顯得特別的冷淡。

    “是嗎?”

    “她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我剛才去醫院太平間見了她一麵,腦袋被縫得像個破花瓶一樣。她父母親來領遺體,葬禮在她老家辦,我的……”

    這個花花公子的中年男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許是哭了吧,咲世子想。

    “因為我,年輕的女人死了,還是頭一次。亞由美變成跟蹤狂,像瘋狗一樣到處咬人時,我還想,那種女人不如死了好,但是真死了,這確實讓人不好受。”

    卓治因為跟亞由美的事離了婚,過著單身生活,今晚對他來說,也一定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吧。咲世子在不跟素樹見麵的幾天裏,已經一直沒跟人說話了,所以,就下了決心似的說:

    “你明天上午有沒有什麽急事?”

    “沒什麽特別的事,怎麽啦?”

    咲世子用一種決斷的語氣說:

    “那,你現在就到我家來吧。亞由美的事,除了我,你還能對誰去說呢?你以前的太太也一定對亞由美恨得不得了吧,對了,你把亞由美的事告訴了你以前的太太了嗎?”

    “怎麽會呢?已經是沒有關係的人了。”

    “那你就來我這兒說說她的事。我們一起送送她吧。”

    卓治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

    “不過,你那邊的年輕男人怎麽辦呢?”

    咲世子壓下心頭湧上來的波瀾:

    “我和他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不過,你可別抱著什麽希望來,我是絕對不會跟你重歸於好的,另外,還想讓你看看我辦個展用的新作品。”

    “好,好,明白了,大畫家先生。”

    咲世子連“再見”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她把目光落到剛試印好的漂流物作品上,白色的畫麵上是一隻被海水衝洗,經日光暴曬後的塑料娃娃的手臂,陽光傾瀉在手臂的周圍。

    咲世子一屁股坐到工作椅上,亞由美最終還是沒能到達這個充滿陽光的世界裏,而是墜落到自己一手製造的苦海深淵裏去了。再將油墨弄得厚一點也許效果會更好,咲世子腦子裏想著已經遠離人世的那個年輕女人,又開始往銅版上注入油墨。

    2

    咲世子這天提前結束了工作,開著POLO來到逗子的市中心。為了不去想傷心的事,她一直埋頭於版畫的創作中,隻幾天的工夫,季節就好像已變換,即便已是晚上,空氣中也已經充滿了溫軟,像是在輕輕地擁抱著自己,這是春天裏最後的溫軟。

    咲世子在逗子車站前的繁華街商店裏買了法國麵包和一些熟菜,她覺得自己的心真是誠實得可以,買和素樹一起吃的東西時,拿起個色拉之類的東西都會覺得興致勃勃,可給已經分手的卓治買吃的東西時,卻是毫無興致,結果隻挑了些自己想吃的東西。

    晚上八點過後,咲世子在門口就看見一個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不是咲世子所熟識的那個喜歡嘲諷人,有鑒賞眼力的畫商,而是一張心靈深處自己也說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創的人的臉。

    “進來吧,累了吧。”

    卓治無語地點點了頭,進了門,保羅困惑地看著這張久違了的臉。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發上,伸出兩隻腳。茶幾上擺好了幾個已經裝到盤子裏的熟菜,咲世子噗嗤笑了出來:

    “看來,我準備這麽多,都白費勁了。你也跟我一樣,一點也沒有胃口吧。”

    “啊,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沒想到竟是個無用的大草包。”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紅酒,看到紅得像血一般的顏色時,心中有點後悔,應該準備白葡萄酒的。也沒有幹杯,就自己先喝了起來,久違了的酒味滋潤著喉頭,沁入到身體裏。

    “這就好,要是亞由美死了,你還能無動於衷的話,那以後就沒法跟你一塊兒工作了。”

    卓治也拿起酒杯,一口氣就幹掉了,見咲世子不動,就自己給自己倒起了酒。

    “看來,還是因為年紀大了的關係吧,還從來沒有女人因為我死過呢。亞由美雖然讓人討厭,畢竟還很年輕哪。沒想到,她會去走這一步,為什麽突然想到要走絕路呢?”(我倒是很討厭你這種人啊)

    “你最近跟她有什麽聯係嗎?”

    跟素樹在一起的話,兩人一起坐在三人長沙發上,而今天,則坐在桌子旁的單人座上,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就是自己的心情。“她有時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我的畫廊前麵,我對她視而不見,還跟飯店的服務台關照了,千萬別告訴她,要是隻說這一個月的話,她對你說的話要比和我說的多吧。”

    咲世子想起在“碧露咖啡”聽亞由美說話的情景,想起說到愛是生殖時,那個女人的臉上竟出現了一種超然的微笑,還有那拒絕別人勸說的朗聲大笑。

    “是嗎?不過,那姑娘已經死了,今晚就算是為她送行,說說她好的地方吧,也是為了追悼嘛。這樣的話,亞由美也一定會高興的,遺憾的是,我對她沒有任何好的回憶。”

    就因為自己也是卓治的情婦,就單方麵地受到對方蠻不講理的攻擊,盡管自己並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他人的事,卻成了一個心靈扭曲的人極端攻擊的對象,這也是咲世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的事情,但是,這一切都隨著亞由美的自殺而畫上了句號,卓治茫然地看著木框落地窗外麵的夜間庭院:

    “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這是個認真得要命的女人。你也知道,美術館的策展人裏有各種各樣的人,有些人對本職工作其實沒有熱情,官腔十足,或者就是忙著開會呀搞人際關係,日本社會不管什麽地方,這樣的人都很吃香。但是,亞由美不一樣,她很善於學習,又有很多新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令人退避三舍的那股子鑽勁兒。”

    “是啊,我也覺得,她不管對什麽事兒,總是一副很認真的樣子。”

    就連從來沒有在一起工作過的咲世子也能理解亞由美那種認真的樣子,不管是悲傷的時候,還是反省的時候,甚至連凶狂的時候,都是認真得不得了的感覺。

    “怎麽說呢,對自己凡是能想到的事兒,比如說,要讓那個畫展成功的話,就會連性命都搭上的,就是這樣一種鍥而不舍的感覺。年輕人的這種忘我的幹勁,還真能打動我這樣在混飯吃的中年人。我最初被亞由美吸引的,就是她這種勇往直前的認真勁兒。”

    咲世子想起了亞由美的年齡,和素樹一樣,都是二十八歲,素樹雖然沒有亞由美那種令人退避三舍的感覺,但是在青春所賦予的認真勁兒來說,兩人有共同的地方,咲世子趁著酒興說:

    “我年輕時好像也有過這樣令自己苦惱的認真勁兒,甚至產生過當不了版畫家就去死之類的念頭。”

    卓治獨自大口大口地喝著葡萄酒,訕笑著說:

    “這話不假,不管做什麽工作,沒有這種念頭是不會成功的。我們年輕時,大家也都是拚著命在幹的。”

    咲世子想起了在美大時的同學,腦子裏立即就浮現出幾個人,有的精神不正常了,有的自殺了。跟一般的社會相比,美術領域是個充滿危險的地方,美好的東西總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像我這樣的人是好歹生存下來了,但也是傷痕累累,滿身汙垢,怎麽說呢,畫商這種職業,一腳在金錢世界裏,一腳在藝術世界裏,把這兩者連接在一起的工作,也可以說是最肮髒的工作,就是我們這一行幹的。‘騙子’,‘金錢的奴才’,嘿,不知被人罵了多少回了。”

    咲世子搖頭表示反對:

    “這不對,要是沒有你們這一行,畫家也是生存不下去的,這是一個絕對需要的職業。我不認為人生都是累累傷痕,斑駁不堪,要說傷痕的話,那也是青春時代的暴風驟雨給我們留下的勳章。為什麽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承認呢?我們好不容易生存下來了,哪怕是一點點,畢竟在往前走。也許不值得誇耀,但畢竟取得了一些成績,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

    盯視夜間庭院的卓治突然把頭掉過來,看著咲世子說:

    “我是這樣想的,亞由美心靈的創傷要是來得再大一點也許會更好,就是說,不光隻是認真,還要學得狡猾點刻薄點馬虎點,到處碰壁,然後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成年人,那會跟我們更談得來。”

    說著,卓治突然扭歪了臉,就在咲世子吃驚的當口,這個中年男人的眼裏已經開始流下淚珠,發出一種受了傷的野獸般的號啕。這個跟眾多女人打過交道的花花公子,居然抽動著肩膀,毫不設防地哭了起來。

    咲世子把手輕輕地放到男人的肩膀上,卓治厚厚的手心合到了咲世子手上。過了一會兒,男人做了個深呼吸後說:

    “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心理療傷師,我聽到亞由美自殺時,這心就歪了一半,難受得要命,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在叫痛,就是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不過,我想你說得對,亞由美雖然是個叫人頭疼的女人,但是活著總比死了好。她對你做了很不講道理的事,不過,我還是想真心對她好一點,哪怕隻一次……”

    說著,卓治的臉又扭曲起來。咲世子溫和地拍拍他的肩頭:

    “別擔心,亞由美也一定會理解的,她不是也終於得到解脫了嗎?”

    “要是這樣說的話,那就好了。這些話不都是為了安慰活著的人嗎?不過,即使是謊話,我也願相信,亞由美一定會理解我的。不知怎麽了,我們這把年紀的人怎麽都變成小孩子了。”

    人往往會因他人的死而暴露自己心靈深處的想法,卓治平時總是遮遮掩掩,現在的這種不設防的態度卻令咲世子感到高興。

    “拚命地去工作,同時也依靠他人的幫助活下去,這也許就是人類的最佳生存方式。不管怎麽樣,雖然我們不會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但也不會成為比現在更壞的人,不是嗎?”

    咲世子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想,要這麽說的話,也許創造無與倫比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了,創造劃時代的傑作,需要一種匪夷所思的精神力量,但是,對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必要去勉為其難地創作超越自身能力界限的驚世之作,小天地裏也自有淨土。在商業美術界裏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咲世子,在放棄世俗概念方麵也是很快的。

    “對了,”卓治輕輕地叫了一聲,“我差點忘了,特地跑來了這一趟,快讓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咲世子先站起來,走向工作室。開個展用的作品“漂流物係列”已經放在塑料夾子裏,作品下麵也墊好了厚厚的襯紙。咲世子拿出幾張比較有自信的作品放到了工作台上。

    “請看吧。”

    卓治把兩手支在工作台上,表情已經和剛才判若兩人。剛才還在說自殺了的亞由美怎麽怎麽認真,現在他也用一種相當專注的表情在審視才印好不久的版畫作品。即使兩人有過很深的交往,在鑒賞作品時還是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咲世子有一種給男人看自己裸體的感覺,她盡量按捺住想扭頭的念頭。中年畫商慢慢地翻看著畫夾,頭也不抬地說:

    “你不是還有一些嗎?全拿出來給我看看。”

    “你到這邊來。”

    兩人離開了工作台,走到牆邊,卓治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看著畫。咲世子從他的後背上感到,他的情緒正在升溫。花了很長時間,看完了十幾幅作品後,卓治轉過身來對咲世子說:

    “祝賀你,咲世子。你給我看了一個全新的咲世子世界。你的這些作品我全要了。”

    雖然話不多,但是,足以知曉這個有鑒賞眼力的畫商被自己的新作係列打動了,咲世子馬上回答:

    “我的這些畫全部由你處理吧,就算是新畫廊的開張紀念。”

    卓治回到工作台邊,指著第一張畫說:

    “這個繩結真不錯。”

    卓治說的這個繩結是和素樹第一次去湘南海邊拍紀錄片時撿來的纜繩繩結。咲世子以前之所以被叫做“黑色咲世子”,主要是因為咲世子使用的是“美柔汀”銅版畫創作法,先把整個銅版表麵做成密密的毛點,造成一片柔和的黑色,然後用刮刀刮平被刺傷的板麵,被刮平的部分印出來後才會變成白色。

    咲世子以前的作品大都是黑暗中加入少許光亮,形成一種孤獨感,但是這次的新係列作品不同,那些經過漂白以後,顏色和原型都不複存在的漂流物的質感,用黑色是畫不出來的,還需要更多的光線。用的還是“美柔汀”技法,但是銅版上打的毛點幾乎全部被刮平,這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要多花幾倍的時間和工作量,然後才能使白色的畫麵上淺淺地浮現出漂流物的形象。表現久經日曬水衝的漂流物形象,也是需要花費時間和功夫的。

    年輕時曾經當過美術評論家的卓治話多起來了——誇獎藝術家時,要不吝嗇濫美之詞,這也是畫商和畫家打交道的訣竅。

    “這次是‘白色的咲世子’啊,新的綽號馬上就要誕生了。一般來說,版畫的白底會讓人產生冷冰冰的空虛的感覺,不過咲世子的白色卻是一種有韻味的空白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白色,變得很單調。”

    因為毛點並沒有都被刮平,所以空白處留著細小的刮痕,一看就是人的手感留下的痕跡。卓治的手在塑料畫夾上移動:

    “這幅畫看上去像是冬天的太陽照在幹枯的草地上,上麵好像還蒙上了細微的銀針,這上麵是繩結,讓人覺得就好像是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夫妻。與其說是被結在一起,還不如說是一開始就在交織這種關係,光線的感覺雖然不是很強烈,反而更襯托出東西的分量。”

    咲世子還從來沒有這麽分析過自己的作品,在用語言去想以前,手和心已經先動了起來,比起語言的解釋,更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的版畫畫麵生動起來。畫商的評價對咲世子來說有一種新鮮感,也使她很高興。卓治又把一邊的眉毛吊了起來,嘲諷似的說:

    “看來,我也得和年輕女人玩一場真的戀愛。玩一次真的戀愛,就能獲得藝術新天地,真是太便宜了。”到底是有鑒賞能力的卓治,沒有睜著眼說瞎話。咲世子如果沒有遇到素樹,也許不會對被浪潮打上來的漂流物產生美感。住在這逗子灣一帶能看到不計其數的海上漂流物,也隻會覺得隻不過是海灘上的垃圾而已。

    把這些漂流物和自己重疊起來,並對他們產生美感,應該說這是素樹的愛給自己帶來的感受和自信。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有其固有的美,問題是看的人能不能發現這種美。咲世子打心眼裏感謝這些漂來的木片、繩結、塑料娃娃的一隻手臂,以及棱角被磨圓的藍色玻璃碎片。

    “電話裏,你說的不是真話吧,跟那個年輕人已經分手了,是真的嗎?”

    卓治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咲世子。

    “你怎麽知道?”

    “畫畫的人的心思,隻要看畫就能全知道。放在那邊牆角處的作品全是流著淚畫的,不是嗎?”

    咲世子有點慌了,重新去審視放在牆邊的作品,一張一張地翻看大型畫夾,確認內容。卓治衝著咲世子的後背說:

    “不用緊張,雖說是悲傷,但也不是那種無謂的感傷。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是一種透明的有風度的感傷,能理解的人一定會愛不釋手的,我覺得都能賣出去。”

    咲世子總算安心了,她不想在自己的個展上讓人看見自己失戀後的悲哀,為了把失去素樹後的傷痛從心底深處趕出去,她一直埋頭於創作中。

    卓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肩頭上,即使隔著毛衣也能感覺出男人手心裏的熱量。

    “在‘碧露咖啡’,我說的最後的話還記得嗎?”

    咲世子全身都僵硬了,怎麽會忘呢?但是嘴裏卻說:

    “啊,你都說了些什麽?”

    卓治壓低聲音一氣說了出來:

    “年輕的男人總有離開你的時候,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倆再重新開始吧。我是這麽說的,那時的心情,我還是沒有變。”

    男人的手抓住了咲世子的兩個肩頭,背上能感覺出卓治那熟悉的呼吸,要是自己就這麽靠上去的話,那就又能回到原來的日子裏去,唯一不同的是卓治已經離婚了,因了亞由美的胡攪蠻纏,夫妻之間走到了盡頭。現在的咲世子和卓治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兩人都是單身一人,也沒有年齡問題,事業上成功的畫商和畫家,誰看都會覺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是,在咲世子的心中,素樹的形象是任誰也替代不了的,純真的微笑,認真的苦惱,追尋著自己的那種憧憬的目光,過了四十以後才真正開始愛上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困惑的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咲世子在做了一個深呼吸後,在自己的工作室裏,做出了選擇。

    “我看,還是算了吧,如果再結合的話,我們又會重犯過去的錯誤。我們能很好地打交道,但是卻缺乏維係特殊關係的毅力。”

    卓治的手從肩頭上滑了下去,咲世子轉身走出了工作室,知道背上停著男人的視線,咲世子還是毅然決然地關上了木頭房門。在關上門前,咲世子又回看了一眼房裏,男人眼圈紅紅地仰望著天窗,用一種像是要捕捉什麽似的視線。

    3

    這天晚上,咲世子為卓治在一樓的客廳準備了睡覺的地方。因為好久沒有來客人了,所以覺得客人用的床有點黴味兒,但是床單和毯子都是剛從洗衣店取回來的。

    卓治對男女之間的事是很敏銳的,他覺察出咲世子和素樹之間有了隔閡,所以悄悄地帶好了換洗的衣服來,準備住宿在咲世子家。而咲世子雖然留了卓治一夜,但是並不同房。為了預防不測,咲世子臨睡前,還悄悄地鎖上了臥室的門。

    第二天一大早,咲世子起床準備早飯。一個人的話,一個貝果麵包,或一個羊角麵包,再加一杯奶咖也能過了,可有客人在,就不能這麽馬虎了。卓治把頭發亂蓬蓬的腦袋伸到廚房來時,已經過了九點半了。

    “你早,咲世子。不好意思,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淋浴,我昨天沒衝澡就睡了。”

    咲世子正在做芙蓉蛋,便說:

    “浴巾已經準備好了,快點衝,雞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是。”

    咲世子瞄了一眼這個中年男人肉乎乎的背影,覺得兩個人好像是在玩夫妻遊戲。情人關係已經不會有了,但是跟這個男人能以這種方式保持友人關係似乎也不壞。

    也許是因為難耐菜的香味,保羅來到咲世子的腳跟前不停地糾纏著。

    “保羅,你的早飯在那兒,快去那兒。”

    咲世子拿起沉重的鐵鍋把煎烤得香脆的火腿和芙蓉蛋一起放到事先熱好的盤子裏。

    卓治不到五分鍾就從浴室出來了,有點謝頂的額頭上出現了幾根白發,濕漉漉的頭發亂七八糟,身上的舊睡衣是咲世子父親生前的東西。打開有咲世子畫的插圖的晨報,卓治開始吃起早飯,那樣子活像已經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咲世子不由得苦笑起來:

    “你可別得寸進尺地說:‘喂,添飯’,‘喂,咖啡’,我可不是你的太太喲。”

    卓治從報上抬起頭來,不解地說:

    “你這是怎麽啦,一大早就話裏帶刺的。不過,這個連載小說也太糟糕了,一點沒意思,好像全是靠你的畫在撐著似的。”

    小說的場麵變化拖拖拉拉,而且筆頭也慢,庫存有時連三天的份兒也沒有,的確是個有點糟糕的作家。

    “是啊,這個作家,以前好像也不是這樣的,這次好像很勉為其難,聽說是出了家庭問題,所以……”

    咲世子正在說小說家的八卦新聞,就聽得一聲門鈴響。這時候會有誰來呢?也許是配送公司的人吧,不過常來家的配送公司的人不會這麽早來。咲世子披上一件室內穿的上衣,走向門口。

    從木頭門上的“貓眼”往外看,春日裏晃眼的陽光下,站著素樹。咲世子的心一下子縮緊了,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當口突然跑來呢?但是,接著,她馬上下了決心,和素樹徹底分手,讓他重新回到電影界去,這是自己對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咲世子做了個深呼吸後打開了門,把一個硬邦邦的笑容遞給了自己所愛的男人。

    素樹還是那副困惑的表情,開口就說:

    “對不起,突然跑來了。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是留守電話,也沒有回音,所以就跑來了。”

    咲世子生硬地笑著把素樹引進屋裏。

    “進來吧,已經有客人在了。”

    素樹的臉上立即泛起了一陣陰影,走過短短的過道就是客廳,咲世子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在了背上,將素樹帶進客廳裏,頭發濕漉漉的卓治坐在那裏。素樹站在客廳入口處不動了,咲世子站在屋子中間,卓治正把芙蓉蛋塞進嘴裏,看到素樹一下子愣住了。

    “哎,這是誤會……”

    要讓卓治說下去的話,可就沒戲了,咲世子在卓治還沒把話說完,就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插嘴說:

    “三宅先生離婚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障礙了,你也是個不錯的人,不過還年輕。你看,我們正在吃早飯,他呢,也剛洗了澡。素樹,你也不是孩子了,應該明白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年輕男人臉上失去了血色,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澤,變成了黑洞,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

    “明白了,我打攪你們了,對不起。不過,好不容易寫完的劇本,想請你看看,我想聽聽你的感想。”

    素樹環視四周,看什麽地方能放自己拿來的稿件。這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咲世子盡管心已在流淚,但是還有餘力去觀察將要分手的男人。

    “行了,行了,劇本還是讓別人看吧,放在我這兒,也會讓我為難。”

    素樹就像是一條被遺棄的小狗,抬起頭來看著咲世子:

    “不過,這劇本,可是和你……”

    咲世子根本不予理會。

    “你愛怎麽寫就怎麽寫,不過,可別再把我卷進去了。我跟你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我有三宅先生,你呢,有諾婭。我們倆演了一出短暫的冒險劇,是一段精彩的插曲。”

    心髒已經快要破裂,鮮血正要流淌出來,咲世子無視自己打開創傷口的痛楚,繼續冷冷地說:

    “你也跟成年女性玩過了,夠刺激的吧。”

    素樹不明不白地點了點頭,臉色蒼白。咲世子還在乘勝追擊:

    “我也跟年輕的男人玩這玩那的,沾了不少便宜。不過,戲也唱完了,該收場了。我們正在吃早飯,請別打攪我們,好嗎?”

    素樹把寫好的劇本揉成一團,像個幽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客廳。咲世子全神貫注地停著素樹遠去的陣陣腳步聲,哐當的關門聲,坐進藍色的“甲殼蟲”裏打開引擎的聲音,開出披露山莊的汽車聲音。她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地聽著,甚至沒覺著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卓治輕輕地問了聲:

    “這樣做,真的有好處嗎?”

    咲世子頭也不回地點著頭。

    “你這個人還真讓人可憐。”

    咲世子任憑淚水滴落到地板上說:

    “我要回房間,你吃了早飯,也不用收拾了,就自己走吧。”

    卓治點點頭,喝了一口咖啡,含含糊糊西說:

    “咲世子,你真厲害,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勇氣,你真的是一個好女人。”

    咲世子不想聽別人讚美自己,走上黑暗的樓梯,回到臥室,拉上窗簾,在黑洞洞的房間裏嗚咽起來。直到三個小時後睡著前,咲世子一直卷曲著身子哭個不停。

    第十四章

    1

    湘南的春天快要結束了。

    吹拂海邊山嶽的風裏不僅有春天的溫軟,還能讓人略微感到下一個季節的熱氣。今年也一定會如往年一樣,海邊變得熱熱鬧鬧,失去理性的夏天又會來到。夏天,年輕的戀人們又會在海灘邊或在沿海的路邊玩到深夜,汽車尾氣和糜爛的事物餿味又會充斥天空。咲世子過了三十以後,就不太喜歡夏天了。

    從客廳的落地窗眺望遠處無邊無垠的逗子海灣,春天的大海和天空都顯得很懶散,水天之間沒有特別明顯的界限,渾渾然連成一片倦怠的藍色。咲世子把自己失去的戀情畫在了這片藍色上,對素樹說了那麽些無情無義的話後,已經過了三天。

    咲世子也隻哭了一天,之後就開始投入工作當中。盡管心中空虛萬分,可是連載小說插圖的約稿是不等人的。出門隻是為了買必需的吃的東西,或是帶保羅去散步,手、眼睛和心幾乎都集中在創作上,隻有躲進工作裏,才能逃離痛苦。

    素樹的電話全都使用留守電話接,而且一次也不去聽素樹的留言。咲世子對自己說:

    “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的話,隻有工作。”

    正在咲世子在工作室時,突然傳來了自己熟悉的藍色“甲殼蟲”大眾的製冷器發出的啪嗒啪嗒聲,素樹來了,開著“甲殼蟲”。就在不久前,隻要一聽見這聲音,就像外出遛彎的保羅一樣,從門口跑出去。

    可是,現在不同了,咲世子急忙上樓,跑進二樓的臥室,她不想讓別人覺察出屋裏有人。咲世子從臥室的窗邊透過窗簾俯瞰著素樹把車停下。

    素樹從還冒著硝煙的藍色汽車中下來了,上身穿了一件自己沒見過的藏青色西服,裏麵是與其很相稱的白色襯衣,沒係領帶,下身的牛仔褲是細腿款式。手裏拿著個什麽東西,走向了自己的家門。走到一半,又抬起頭,用一種眷戀的眼神眺望房子上方。咲世子一瞬間真以為素樹已經發現了自己,胸口驚得怦怦直跳。

    素樹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站到了門口,門鈴聲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響了三次。咲世子僵硬著身體,呆呆地站在昏暗的臥室裏。素樹好像死了心,把手上提著的盒子輕輕地放到了畫著狗的圖案的門檻上,又從西服口袋裏拿出一封信放到了盒子上。

    高個子男人重新回到車旁,最後又回過頭來,朝上看著,太陽光照得他有點晃眼。素樹對著咲世子家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咲世子曾確信,自己已經流了夠多的淚水,不會再哭了,但是還是沒能忍住,在淚水模糊中,聽著“甲殼蟲”的馬達聲消失在披露山住在小區外。咲世子蹲下來,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一般嗚咽起來。

    咲世子去取素樹留下的信,是在此後的四十五分鍾後的事。

    明明知道外麵已經沒有別的人,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跑到外麵,門毯上放著一盒VHS錄像帶,還有一個淡藍色的信封。

    回到屋裏,咲世子拉上窗簾,開始讀起信。

    內田咲世子女士:

    我是在一個工作沒結束前,不能做下一個工作的人,諾婭和清太郎幾次來催我,但是,我必須先把你的紀錄片做完,所以讓他們等著我了。這盤磁帶興許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作品,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誰都會以為自己現在創作的作品是最好的,所以,到了下個月,我也許就會說,現在拍的長篇是最好的作品了。

    不過,我跟你的這幾個月,從記錄的意義上來說,應該是一部值得紀念的作品。我用很長的篇幅來介紹了你作為版畫家,以及作為女性的魅力。

    看了這部片子的人一定會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同尋常,兩人之間的空氣是那麽的和諧,他們甚至會感到妒嫉吧。這裏既沒有鬧著玩,也沒有利益關係,唯有的是愛。

    也許,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非同尋常。

    咲世子,你教會我知道了什麽是成熟女性的魅力,謝謝你。

    這部作品得參加今年夏天仙台市舉辦的紀錄片電影節。

    今天我就回東京去,要和攝製組開第一次會議。我曾經是那麽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現在卻對開拍感到非常不安。

    接下去的幾個月裏也許回不到湘南來了。

    等一切都過去,我們能坐在一起笑著暢談往日的那一天到來時,能不能請你再到“碧露咖啡”來呢?

    到那時,也許我也已經成為跟你一樣的名副其實的職業藝術家了。

    我一直不許自己談電影的事。下次見麵時,我們一定好好談談關於電影的事情。

    咲世子,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個晚上放的片子嗎?

    那是《瑟堡的雨傘》和《黑暗中的舞者》,接連放那兩部片子還是因為凱瑟琳.丹妮芙的緣故。

    能推出這一點的人,那家店裏隻有你。

    回想起來,我當時就被你吸引了。

    咲世子把藍色的信紙緊緊抱在胸前,這就好,素樹終於回到屬於他的電影世界裏了。眼淚奪眶而出,不是後悔,而是為所愛的人找回幸福流下的熱淚,雖然空虛的心靈在呐喊,所愛的人已經不在此時此地回東京去了,回到自己完全陌生的電影世界裏去了。

    咲世子仔細看了看錄像盒,盒子側麵貼著手寫的題目:《豐饒的黑色——版畫家內田咲世子其人其作品》。好盛氣淩人的題目,咲世子含淚笑了,把錄像帶輕輕地放到了電視機上麵。

    很想馬上看,但是還是決定先不看,看了的話,也許心情會受到影響而不能工作了。就像素樹所說的那樣,到了能坐在一起暢談過去的那一天到來時,再看吧。

    這盤錄像帶一直到夏天來後的幾個月裏都沒去動過,上麵開始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咲世子甚至不敢去碰它了。

    2

    職業藝術家的生活實在是太有規律了。

    和素樹在一起的時候,感到一個星期過得很慢很清晰,就好像是在瀏覽一張又一張的書頁一樣。而獨自一人後,不知不覺時間就流逝了。晚春過後,轉眼就是梅雨季節,然後就是炎炎夏日,照得海邊的大路都滾燙滾燙的。

    咲世子就好像生活在畫麵的空白處一樣,除了報紙連載小說的插圖以外,一直在畫著海上漂流物的白色係列,去海邊散步,尋找新的主題,畫寫生,刻銅版,以高超的技術反複地操作機器。

    但是,這個世界上不管是多麽單調的重複的生活也終會有結束的那一天,平靜會被打破。對咲世子來說,眼下,打破平靜的是個展的開幕。

    夏天的銀座令人心醉。

    跟海邊的度假勝地相比,銀座更富有成熟的上等品位。咲世子在畫廊前,看著專門搬運美術品的運輸公司卡車卸貨。這是七月的第二個星期,鋪了瓷磚的人行道上潑灑著納涼的水。

    “喂,這些畫可要小心搬運哪,全都是這位大畫家內田先生的傑作啊。”

    卓治的聲音回響在銀座七丁目的後街上,咲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別到處嚷嚷,開個玩笑沒個輕重,別人要是真這麽想,怎麽辦?”

    卓治穿著一身黑色西服,裏麵是白色襯衫和黑色領帶,全都是注重款式的名牌,開了畫廊以後,看起來他好像年輕了五歲。

    “有什麽不對,今天你就是大畫家先生嘛。這個版畫展是我這次巡回展的一大亮點。”

    事實也是事實,由四張畫麵銜接起來的大作是以素樹的手為主題買就是這雙纖細而有力的男人的手給了自己靈感。咲世子不打算賣這幅畫,所以特地貼上了“非賣品”的紙條。

    “能看懂嗎?”

    “這有什麽看不懂的,不就是那個男人的手嗎?哼,我的手指怎麽就沒他那麽長呢?”

    咲世子笑得一片燦爛:

    “喲,沒想到你還這麽在乎啊。”

    “不在乎這個在乎什麽?不是你說的嘛,男人身體當中最性感的部分是手。”

    咲世子不再去跟他打趣,而是走到人行道上觀察起卓治的“畫廊一M”來。透過玻璃窗,畫廊室內看上去好像是一個白色的紙箱子,就像時髦服裝的專賣店或咖啡店一樣,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

    卓治瞄準的客戶不是這個行業所鍾愛的那些所謂有錢人。銀座有很多畫廊,基本上都是以有錢人為對象,做著不賠本的買賣。而卓治所針對的客戶是一些開始想收藏美術品的新客戶,他們可能手頭錢還不多,但是卻很年輕而且很有審美觀。與其銷售著名大畫家的作品,還不如找一些有時代氣息的畫家和有大幅度升值可能性的中堅畫家。咲世子的作品有一些固定的女性客戶,也有一定的名聲,對畫廊一M來說,是個理想的畫家。

    “卓治先生,這花放在這兒怎麽樣?”

    問話的是一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女性,她剛才在給運輸公司的人指點著什麽,穿著一身白色的夏季衣褲套裝,有一種很能幹的感覺,束在腦後勺的頭發散發出誘人的光澤,這是四十有五的咲世子望之而歎的部分。卓治看了看擺放在玻璃門兩側的花籃,又離開人行道幾步打量著花籃的位置。

    “右邊那個再往外挪一挪,……對,就這樣好。”

    年輕女性向咲世子行了一個禮,又回到畫廊裏去了。人長得很不錯,卓治目送著她白色苗條的身影離去。咲世子笑著拍了拍舊情人的肩膀,打趣地說道:

    “怎麽,已經有了新的情人啦?”

    “哪裏哪裏,就是開個展時請來幫忙的。有了亞由美那件事,我可真不再敢碰女人了。當然,與其說是女人可怕,不如說是自己的欲望可怕。”

    咲世子和卓治一起看著花籃——和嶄新的畫廊一樣,花籃也是以白色玫瑰,蘭花已經百合花為主。花籃裏有咲世子畫插圖的報社送的,也有那個筆頭很慢的小說家送的。其中,卓治的原來的雇主——MACHIE畫廊的主人町枝媽咪送來的豪華花籃很吸引人的眼球。

    “媽咪總算原諒你了,太好了。”

    “這當然啦。我們又不是吵架分手的,我是既管我自己這邊,也打算每年在町枝媽咪的畫廊定期辦一些畫展,對雙方都由好處嘛。”

    “是嗎,這可太好了。你和町枝媽咪要是吵翻了的話,今天的開幕招待會就會讓人難堪了。所以,我一直有點擔心。”

    做治瞪了咲世子一眼,嗔怪地說:

    “你這個人呀,心眼太實了點兒。你是畫家,又是今天的主角,你隻要顧自己就行,別去想別人的事。今天晚上你就做個任性的女王,就連那個男人的事情也……”

    咲世子打那以後隻見過一次素樹,那是在諾婭電影新作首映的記者招待會上,好像是兩個月前吧,白天的娛樂節目中放的一段新聞,大概三十秒,素樹在表情緊張地微笑。咲世子如雷灌耳一般看著這個畫麵,接著馬上關掉了電視機。

    “別再提他的事了。”

    “我看你根本不用勉強把他讓給什麽女演員,你也算是個正兒八經的畫家,在男人問題上應該激烈爭奪才行,就算是為了那個男人的未來著想,你也退得太快了點兒吧。”

    畫廊前的花籃裏沒有素樹的禮花,也許是他不太習慣這種場麵吧,因為不想打擾他的工作,再說白色漂流物係列裏的大部分作品,素樹也是看過的。咲世子本人也隻打算出席第一天的開展儀式。

    傍晚六點半,銀座的天空還殘留著暮色,個展的開展招待會開始了。不知為什麽,美術界人士好像多喜歡穿黑色,又或許是因為顧及到“黑色咲世子”這個綽號,所以,受到招待的幾十個人不約而同地穿了素色的禮服,而咲世子則是一條珍珠光澤的白色衣衫裝扮。卓治先致辭:

    “首先,我對各位在百忙之中前來光顧畫廊一M深表感謝。本次個展是版畫家內田咲世子創作的作品,從以往的黑色世界走向充滿溫馨的白色世界。”

    卓治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看了一眼手裏拿著香檳酒杯站在自己邊上的咲世子,又繼續說:

    “我對內田女士作為一個創作者,也作為一個成熟的女性,能開創出一個新的天地,感到無比的驚訝。什麽叫藝術家的成長,在創作的世界裏,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而能說明這個成長過程的作品就在這個個展裏。我相信,等到展覽結束時,這裏的作品大概都已經銷售一空,捷足者先登,各位,有中意的作品請馬上告訴我。”

    才第一天,已經有五幅作品有了買家,雖說招待客人中大都是咲世子的朋友和“粉絲”,但是可以說有個很好的開頭,卓治笑著把右手伸向咲世子:

    “請各位鼓掌歡迎內田咲世子女士給我們講幾句話。”

    咲世子不大擅長在別人麵前說話,不像卓治,能即興在眾人麵前發揮,還能把話說得非常周到,但是,這次不同,在來東京途中的車上,把要說的話反複練習了幾十遍。夕陽透進了白色的畫廊,把室內染成一片溫和的赤紅色。咲世子兩手抱著話筒說:

    “這個個展完全是因為一個年輕男性給了我靈感的結果。我已經度過了美好的有意義的人生前半部分,以為自己的明天就隻是為了重複以前的創作,在這麽想著的時候,一個年輕的男性走進了我的世界,漂流物本來是每天看慣的東西,卻因為他在我的世界裏,漂流物讓我產生了美感。”

    卓治吹了一聲口哨,幾個朋友輕輕地笑了,咲世子已經不再難為情了,自己隻能是現在的自己,即使歲數會增長,臉上的皺紋和體重會增加,皮膚和頭發會失去光澤,但是,不會都是可怕的事。

    “漂流物光彩這個係列也是我本人進入更年期後的心靈的寫照。隨著潮水衝洗,日光暴曬和歲月的流逝,這些小東西被漂白得失去本來的色彩,失去本來的麵貌,但是東西的形狀卻還頑強地留在那兒。這樣的漂流物使我感到了愛,漂流物的光彩也是我自身的寫照,我在這些明亮的光彩中找到了現在的自己,並通過這個尋找自我的過程,我第一次發現了另一個新的創作天地。我會繼續畫過去的‘黑色咲世子’風格的作品,但是今天晚上請各位盡情欣賞我的新作品‘白色咲世子’,看看我是怎麽麵對四十有五的自己的。無論是哪幅作品裏麵,都有我現在所擁有的光彩。”

    咲世子一句不落地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隨著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掌聲四起,在畫廊幫忙的那個年輕女性送來一個白玫瑰和白色絲石花相同的花束,咲世子微微紅了眼圈,把花束抱在胸前向大家低頭致謝。

    “咲世,你真長大了。”

    抬頭一看,町枝媽咪正用手絹抹著淚水站在自己麵前,身上穿著一件銀色的晶片點綴的緊身長禮裙,因為已經過了五十,所以她……(看不清),露在禮裙外麵的脖子和肩膀,顯得頗為性感。

    “町枝媽咪,謝謝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個畫展就是在MACHIE畫廊開的,中原町枝打那時起就是咲世子的“粉絲”,也是忘年之交。

    “不過,這次的白色係列真不錯,你能用這麽明亮的微笑讓人落淚,真叫人心動。咲世,你呀,也真有點功夫。”

    町枝媽咪雖然沒有專門學過美術,但是,好歹也是實打實的銀座開了近三十年畫廊的人,有不同凡響的鑒賞眼光。町枝媽咪對咲世子作品的評價總是能抓住最核心的部分。

    “你跟那人分手了,是嗎?”

    咲世子微笑著點了點頭,素樹現在在什麽地方呢?兩個人在一起的幾個月能帶來這個創作係列也不算虛度了。咲世子什麽也不說,隻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的話嗎?就是有兩種女人的話。”

    咲世子想起在町枝媽咪住的超高層公寓,町枝媽咪的確說了,女人中有鑽石型和珍珠型。

    “你真的變成了一個出色的珍珠型女人了,不是那種把豪華的光彩四處橫溢的鑽石,而是把自己珍惜的東西深深藏在自己心裏的珍珠。男人不理解,也不用去在乎哦,男人的眼光沒什麽大不了的。”

    咲世子擁抱了町枝媽咪,有這麽理解自己的人,咲世子覺得很滿足了。

    “謝謝,媽咪,我又變成一個人了。”

    町枝媽咪撫摸著咲世子的頭說:

    “沒什麽,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戲,看歌舞伎啦,歌劇啦,直到你有了下一個男人為止,我來陪你。”

    咲世子又哭又笑地抱緊了小個子的町治媽咪。

    “哎喲,你的勁兒真大,把我抱疼了。對了,到了年底,我的畫廊也想辦個‘白色係列’展銷會,我會給你挑選好客戶的。”

    “好,好。”

    咲世子走向了正用親切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其他客人。

    3

    睡夢中也能聽得到波浪聲。

    第一天尚能時時感受到的海潮的拍擊聲,習慣了以後也就不覺得了。反而覺得在這波浪搖晃中,自己一直都能睡下去。咲世子獨自來到了南太平洋上的小島——大溪地,住宿的艾美大酒店是從Fan's國際機場坐出租車隻要二十來分鍾的路程。能俯瞰花園的一般客房也不錯,但既然來到了大溪地,咲世子還是加了百分之五十的價錢,要了一間水上小屋。

    結束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一起結束了,盛況空前的個展閉幕後的第二個星期,連續畫了八個月的報紙連載小說插圖也結束了。咲世子把保羅寄存在寵物托管店,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度假勝地。

    最初的兩天,都是在波浪聲中睡覺,也不出酒店。吃飯不是要送餐服務,就是去餐廳LeCarre。這是一家麵向海,有著茅草房頂的法式餐廳。咲世子一直到第三天才開始想做點什麽。

    大溪地位於南半球,季節和日本正好相反,太陽落山後就很冷,短袖外麵還需要加上一件薄薄的長袖衣衫什麽的。咲世子拿起床邊的電話機,對著接電話的前台服務員說:

    “請日本人說話。”

    這家酒店的管理部有日籍工作人員常駐,咲世子對那個自稱是橫濱人的年輕女性很有好感。

    “喂,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直河小姐,有沒有能看日本的錄像帶的機器?”

    “啊,如果是NTSC製式的話,我們這裏有專用的錄像放映機。”

    咲世子把素樹拍的紀錄片錄像帶從日本帶來了。這次旅行有兩個目的,一是要好好看一看素樹給自己的這盤錄像帶,另一個目的則是想買大溪地的名產——黑珍珠,以獎勵自己。剩下的時候隻是休息,所以沒報名參加任何旅行活動。咲世子對著電話又順便說了一句:

    “然後,再要一個送餐服務。”

    直河小姐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問:

    “還是要一直點的那個嗎?”

    “是的,再加一小瓶醇悅香檳。”

    咲世子一向不喜歡旅行時在吃的方麵冒險,這次也是,第一次在飯店要的波利尼西亞風味的太平洋三文魚味道極為鮮美,所以後來就每次都要這個菜。用椰奶,香菜以及生薑調製成的沙司,澆在魚皮烤得香脆的三文魚上,非常美味可口。

    咲世子躺在床上仰視著天花板上不緊不慢地旋轉著的風扇,決定在晚餐送來前,先衝個淋浴,這也是第一次看素樹作品的禮儀吧。

    水上小屋裏隻有一個小小的電視機,黑色的錄像放映機用三根線和電視機連在一起,咲世子吃完飯以後,把餐具什麽的放到推車上,然後把推車放到小屋外麵。

    手裏拿著的隻是浮著冰塊的香檳酒玻璃杯和錄像機遙控器。咲世子一口喝光香檳酒後,按下了遙控器的開關。窗外,透明清澈的藏青色夜空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彼岸,這種透明感用版畫能表現出來嗎?咲世子覺得自己像是患上了職業病,不由得苦笑著把視線轉向電視屏幕。

    沒有預告,也沒有題目的開頭部分,突然就開始了,整個畫麵全是咲世子的臉,這是素樹第一天到工作室來的時候拍的,表情緊張,去年的咲世子突然開口說:

    “內田咲世子,職業版畫家,已經有二十年的經曆了。”

    接著是幾張初期創作的版畫出現在畫麵上,都是二十多歲時畫的,是記錄自己的變化和成長的作品。

    “聽說,內田女士學生時代的綽號是‘黑色咲世子’,能不能請您談談這個綽號的由來。”

    思念和痛苦在心中幾乎要炸裂開來,畫麵裏的咲世子緬甸地說:

    “這跟我總是穿黑色衣服有關係,在讀美大時,沒有錢去買新的衣服,即使買了新的衣服,也馬上就會被油墨弄髒,所以就隻買黑色的衣服了。”

    鏡頭慢慢移向咲世子穿著的黑色毛衣的胸口,在這上麵用白梯子映出了題目《豐饒的黑色——版畫家內田咲世子其人其作品》,在這個題目背景下,素樹那帶點鼻音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黑色對你來說,是什麽樣的顏色呢?”

    畫麵上的咲世子好像在看什麽耀眼的東西似的眯縫起了眼睛:

    “是能畫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的顏色。”

    畫麵上插入了咲世子最近幾年的作品,“美柔汀”技法表現的柔和而又溫馨的黑色,一張又一張作品不斷重疊出現,主宰著畫麵,咲世子繼續在說:

    “還是唯一能表現出事物的深層內涵和人的心靈深處的顏色。”

    咲世子的笑臉被放大,可以清晰地看到眼角的魚尾紋,和素樹剛認識不久的自己頗有信心地說:

    “就像不能選擇其他的人生一樣,對我來說,沒有選擇其他顏色的餘地。”

    畫麵突然被白色覆蓋了,還有跑在披露山斜坡上的保羅背部,鏡頭又轉向雪花飛舞的天空。咲世子看到這裏,停下了錄像帶,腦子裏刻下的記憶太鮮明了,使得她不敢一氣看下去。下麵也許是在雪中的公園,自己對著素樹大笑的畫麵吧,自己的愛情就是從那兒開始的。咲世子怕看到自己陷入情網時的表情,又往空杯子裏倒上了涼透的香檳酒。雪中場景拍的無可挑剔。

    這不僅僅是部介紹版畫家咲世子的紀錄片,咲世子相信,所有看的人都能明白,所有看這部片子的人都能一目了然,自己在陷入深深戀愛後,眼神起了令人驚訝的明顯變化。

    接著畫麵拍攝的介紹版畫製作過程的場麵中都有濃鬱的浪潮聲,影片的最高潮是在逗子海邊攝製的場麵。手裏拿著汽水瓶碎片對著鏡頭說:

    “我對這些長年累月漂流在海水中的殘片,產生了一種親切感,這些殘片被海水衝洗得連傷痕都消失了,就連顏色也是一樣,被漂白到原來是什麽樣的都不知道了,隻有形狀留了下來。我看了它們,甚至想,這些孩子們也是在拚命的啊。”

    咲世子已經忘記自己說過什麽了,但是重新又聽了一遍以後,發現竟跟個展開幕那天反複練習的致辭幾乎一樣。畫麵上的咲世子眼裏閃爍著光彩,目光追隨著湘南大海遙遠的地方,海麵上有幾隻色彩鮮豔的衝浪帆板在飄動。

    “年輕人也許不會明白,但是,和我同齡的中年人對我的這種感覺一定會點頭表示同意的。從痛苦的歲月掙紮過來的人,經曆了狂風暴雨,飽嚐了又鹹又澀的海水滋味,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對一個專心致誌於攝影的人來說,下麵是個很幸運的畫麵。咲世子在沙灘上高高地舉起手,這時,雲間透出的一道強烈的太陽光直射在咲世子手中的碎玻璃片上,咲世子的手上放射出幽黯的寶石般的綠色光彩。

    咲世子眼淚簌簌而下,本人呆住了,臉上是一副渾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的表情。春天裏的咲世子在落淚。咲世子看見自己在哭也哭了,這是高興的淚水。

    咲世子看了兩遍素樹拍的紀錄片,放第三遍時已經是深更半夜了,在波浪聲中,咲世子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這是個連夢都無法入侵的完美的睡眠。

    4

    第二天早上,咲世子不是被波浪聲而是被電話鈴叫醒了。

    “喂。”

    咲世子立即就感到自己的眼皮腫的要命,是昨晚在看錄像時一直流淚的緣故,酒店管理部的日本人說:

    “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有個客人說想見你,我不知道是不是能讓他去您那兒。”

    有客人?咲世子想不出這個地方會有什麽人找自己,正因為此地沒有認識的人,自己才坐了十一個小時的飛機飛到了法屬波利尼西亞來的。

    “什麽樣的人?”

    “是個日本男性,名字叫德水素樹,說是您的朋友,有好消息要跟您說。”

    隻要聽到這個名字,心髒就會從本來應該在的地方跳出來了,咲世子看著鍾,還不到早上九點。

    “明白了,你讓他在餐廳等我,我三十分鍾後去那兒。”

    “明白了。”

    咲世子從床上跳了出來,趕緊去洗手間整理頭發,眼睛紅腫,臉頰上還留著枕頭的痕跡,頭發蓬鬆得就像個鳥窩,但是為什麽臉上卻掛著笑容呢。

    咲世子開始往臉盆裏放熱水洗臉,水蒸氣前麵的鏡子裏,有個和昨天錄像裏一樣眼神的女人。

    咲世子準時走進了一個大茅草房頂的餐廳,因為沒有玻璃窗,所以海風橫穿店堂,即使是這個時候,餐廳的客座率也有三分之一,灰色的桌布上倒立著一個洗得一塵不染的葡萄酒杯,環視餐廳的店堂,根本沒有素樹的影子。咲世子對自己的失望感到可笑。

    咲世子找了一個靠角落的座位,從這兒能看到大酒店的景色,然後要了一瓶礦泉水和一杯奶咖,開始耐心等待男人的出現。咲世子想,自己可能還是屬於珍珠型的女人,與其讓人等,還不如自己等別人,這樣會很心安理得。

    咲世子發現了站在泳池邊的素樹。這家大酒店的泳池有點與眾不同,泳池的四周放了白沙,有一種瀉湖的氣氛。素樹下身是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襯衫,肩上挎著一個不大的苦啊肩包,挽著襯衫袖子的右手臂上搭著一件薄薄的上衣。是素樹。咲世子覺得心髒快要崩裂了,好像一次脈動心髒卻要跳兩回,胸口感到痛苦異常。

    男人從泳池邊走向了餐廳,在木槿花、緹亞蕾花南國熱帶鮮花的襯托下,素樹走了過來,這是一幅出乎咲世子想象的場麵。咲世子深為自己不是攝影師而感到遺憾,如果自己是攝影師,而手邊還有攝影機的話,一定會馬上把這一瞬永遠記錄下來。

    素樹走進店堂,衝著咲世子點了點頭,就徑直走了過來,在坐下後就開始從包裏找什麽東西。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所以跑到這兒來了。”

    素樹把一個小小的水晶獎杯放到桌子中央,坐下後說:

    “在仙台的紀錄片電影節上,我們的作品獲得了大獎,昨天和前天是頒獎儀式。”

    “是嗎?太好了,可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飛機上幹燥得要命,渴死我了。”

    說著,素樹一把抓起咲世子的礦泉水,一口氣喝了下去。男人脖子咕咚咕咚湧動的樣子吸引了咲世子的目光。

    “太爽口了!是三宅先生告訴我的,個展最後一天,我去了銀座的畫廊,聽三宅先生說了你的事兒。三宅先生全告訴我了,你來這兒旅行,這個酒店。還有那天早上,你跟三宅先生之間什麽也沒發生,等等,所有的事。”

    咲世子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是嗎,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好。”

    “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不管怎麽樣,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到了,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獎杯。另外再說一句話,我來這裏的目的就完成了。”

    咲世子怕的就是聽他說這一句話,她不去看素樹,而是把眼光落到純白色的泳池邊。

    “好,你說吧。”

    素樹如放射利箭一般毫不猶豫地說:

    “我在東京等你。”

    咲世子心中的又驚又喜,激動得用熱烈的口吻說:

    “我們之間可是沒有未來的哦。”

    “但是有現在。”

    咲世子的雙手被素樹那雙大手緊緊握住了。這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總是能動搖咲世子的靈魂。

    “你的電影怎麽樣啦?”

    素樹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

    “三天前終於關機了,接下去是後期的工作,什麽複製啦,音樂,效果啦,到公開上演前還要做一些宣傳活動,跟諾婭一起應付接踵而至的采訪。大概要做一段時間的電影公關先生吧。”

    咲世子對素樹分手後能過得這麽充實感到很高興。素樹疲倦地笑著說:

    “我坐今天傍晚的飛機回去。不過,飛機也是個不壞的交通工具。”

    又在說什麽不可思議的話了,咲世子不解地看著素樹。素樹笑了:

    “十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飛機上,竟然想出了下一部片子的主題,這次要拍一部姐弟戀。”

    咲世子笑了,笑得流出了淚水。她緊緊地扣住素樹的手不放,男人也緊緊抓住了咲世子溫軟的手。至少,在這個時光不要去想什麽多餘的事,咲世子這麽暗暗下定決心,把自己的手完全交給了男人。

    兩人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咲世子要了一份法式早餐:一塊麵包加一杯奶咖,又向素樹推薦了波利尼西亞風味的烤魚,快要吃完時,咲世子問:

    “你現在還有時間吧?”

    “有。”

    素樹點了點頭,把魚皮也都全吃了。

    “那陪我一塊兒去買東西吧。”

    “行啊,別看我這樣,大學時的公共外語是法語,隻言片語還是能應付的。”

    “真的嗎?”

    “我的畢業論文是《法國新浪潮電影的時間感覺》。以前,我是個很用功的學生,還看過很多原版書呢,當然都是電影雜誌什麽的。”

    從大酒店坐上酒店的免費卡車去了小島的中心。咲世子和素樹坐在卡車的長椅上,任憑大溪地幹燥的海風吹過來打在身上。大溪地的冬季,氣溫也有二十五六度,沒有車頂的卡車廂令人心情舒暢。

    在帕皮提的市場前下了車,兩人開始倘徉在繁華街上。戴高樂將軍路,菲諾伊王子路、坡馬萊大道等幾條名字響當當的馬路縱橫交錯貫穿在島中心,但是對看慣了銀座或者是丸之內之類的繁華大街的咲世子來說,這些馬路都是些樸素而又單調的地方而已,每條街隻要走上三百米左右,就會走到盡頭。

    咲世子和素樹一氣跑了一家又一家珍珠店,購物中心裏有數不勝數的首飾,裏麵也有很多黑珍珠,基本上都是黑珍珠穿在……(看不清),有的很時尚,也有的裝飾過多,當然也有當地風格的東西,比如黑珍珠配蝠鰭,鯨魚骨的。

    但是,不管什麽造型的,都被裝進了漂亮的玻璃盒裏。對這種包裝美觀的東西,咲世子根本不為所動,雖然都很漂亮,但並不是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出了第七家店鋪時,素樹說:

    “每家店都是大同小異哪。”

    購物中心街的人行道上,有幾個男人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什麽,個頭雖然不高,但是,個個就像海上漂來的原木一樣,身材健壯,結實,典型的大溪地男人。咲世子看見了一個膚色淺黑色的男子,短褲上麵是一件在普通不過的夏威夷襯衫,敞開的領子下,用細細的繩子吊著一顆沒有磨洗過的黑珍珠。

    “哎,你看。”

    咲世子不等素樹問話,就徑直走向那群男人。

    “你們好,這樣的黑珍珠,在哪兒有賣?”

    素樹翻譯了這個問題,咲世子隻能聽懂NOIR(黑色)這個單詞。素樹隻問了一句,但是那幫男人兩手比畫著說了大約幾分鍾。素樹笑著聽完了他們的話,告訴咲世子:

    “在大溪地,珍珠與其說是裝飾品,不如說是護身符,不分男女,大家都掛在身上,可以辟邪,能去掉厄運,是很靈的東西。”

    厄運。咲世子對這個詞很敏感,自己已經步入了人生的後半段,雖然不希冀比別人更好的命運,但是也願不要有更壞的事情。“我想要這樣的,問問他們在哪兒能買到?”

    其中的一個指著自己的胸口,表情生動地對素樹說了起來,素樹翻譯給咲世子聽的時候,使勁看著咲世子。

    “這人說自己是珍珠的中介商,如果你真要的話,他呆會把珍珠拿到酒店去給你看。”

    咲世子伸出右手,和這個男人緊緊地握了握手,對這個男人說:

    “我住在艾美。”

    講好了時間,咲世子和素樹就離開了男人們。

    一個半小時後,酒店的大堂裏,咲世子和素樹見到了剛才的那個男人。這個男人說自己叫“羅貝爾.基卡尼”,然後用粗壯的手臂把一個中等大小的鋁合金箱子輕鬆地放到了桌子上。羅貝爾“哢噠”地打開箱子的金屬扣子,掀起了蓋子。箱子裏麵用黑色的天鵝絨層層隔開,小塑料袋裏放著很多黑色的珍珠。男人表情嚴肅地拿出一個又一個袋子,把裏麵的黑珍珠拿出來給咲世子他們看。素樹說:

    “這個人跟你一樣,對黑色很講究,說是黑珍珠,其實也有很多不同的黑色,最普通的是帶綠的黑珍珠,還有灰紅色的,藍黑的、紫黑的、灰黑的、幽綠的等等。要說起來,沒完沒了,但是最重要的是要和這個人的肌膚相配。”

    男人表情嚴肅地選出三顆來,都是晶瑩透亮的黑色裏帶著藍色的光彩,又拿出小鏡子一起遞給咲世子,做了一個你自己看的手勢。咲世子把珍珠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看著鏡子。素樹在旁邊說:

    “他說你皮膚白,藍黑色比較相稱。”

    “我也很喜歡這種顏色,不過不需要這麽圓的。”

    咲世子從箱子裏找同樣顏色的珍珠,發現了一顆不太圓的大珍珠。

    “這個,怎麽樣?”

    男人瞪大眼睛看著咲世子,嘰裏呱啦說了些什麽,不用翻譯也能明白了。

    “他說我很會挑東西吧。”

    “是。”素樹用法語答道。

    “那你跟他說,我要像他那樣用黑色皮繩穿起來的,不要什麽傷白金啦白金的,就像我這個人一樣,不需要什麽裝飾。”

    那個買賣人聽著不停地點頭,然後說了些什麽。

    “真正好的東西是不需要裝飾的,你就跟這個黑色珍珠一樣,啊呀,不好辦。——這該怎麽翻譯好呢?”

    男人用一種“快說呀”的表情看著素樹,咲世子燦爛地笑了起來。

    “快譯呀,反正這兒沒有其他人知道。”

    “好吧,他說,很羨慕我,說你到了晚上一定是顆更光彩奪目的珍珠。”

    咲世子沉默了。素樹又對男人說了些什麽,男人掩飾不住高興的樣子,又拿出幾顆黑珍珠。

    “我隻要一顆就夠了。”

    “不是你的,是我自己的護身符。”

    素樹不再多說什麽,男人說隻要一天就能穿好,加工好了後拿到酒店來,那時再算錢,約好了用旅行支票付款。咲世子看著男人給的質量保證書,又馬上還給對方:

    “不用,我看不懂。”

    素樹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怎麽啦。”

    “我今天就回去,拿不到我的黑珍珠了。你替我拿著,等回到東京再給我。”

    那個穿夏威夷襯衫的買賣人雖然聽不懂素樹在說些什麽,但好像從氣氛裏覺察出什麽來了,說了聲“這就好”,就嘻嘻地笑了起來。咲世子驚訝地看著這兩個男人,素樹和羅貝爾緊緊了握了握手。兩人臉上泛出一種心照不宣的微笑。

    大溪地的夕陽透明度極高,從地平線的彼岸射過來的金紅色好像是穿過玻璃而來的,沒有絲毫的渾濁。咲世子和素樹一起並排坐在水上小屋的陽台上。

    “到了這樣的人間極樂世界,卻才半天就要回去,我可真是個大傻瓜。”

    素樹赤著腳,把牛仔褲的褲腳卷到了膝蓋下麵,小腿上的肌肉很有力地露在外麵。

    “是啊,我沒有及時表示反對,也真是太傻了。”

    咲世子眺望著染透了心裏每個角落的夕陽,總有一天會和素樹永別,十七歲的年齡差是永遠無法填埋的。

    但是,現在就這樣很幸福,無需用腦子去想什麽,隻要憑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就行。以後的日子裏,也許還會碰得頭破血流。也許又會詛咒自己是個無用的人,或許還會憎恨眼前的這個青年。

    正因為如此,就不能忘記此時此刻,今天比明天總要年輕一天,不管是哪一天,都要年輕一天。

    “哎,把你的手給我。”

    素樹把椅子轉過來,向咲世子伸出右手,咲世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起男人的手來,回想起來,一切都是從這隻手開始的。

    “我在畫廊上看見了畫著我的手的非賣品,你在想些什麽,就全明白了。我很感動,在那幅作品前流了淚。三宅先生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大概是因為看見了我當時的樣子。”

    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麽,咲世子把素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頸下。在這隻手上她感到了自己的脈跳,輕微的哭泣也許是因了大溪地的夕陽太美之故。咲世子一直把素樹的手抱在胸前,直到素樹上飛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