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陸高遠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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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羽瞳孔收縮,此時陸高遠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依舊是往日那副不修邊幅的模樣,滄桑的麵孔上還帶著一絲不快之色。

    “高遠叔……你……剛才怎麽了?”

    “沒什麽,在入定而已,我修煉的玄功有些特殊,以後還是不要隨意進我房間的好。”

    陸高遠似乎情緒並不高,輕輕拍了拍陸羽的肩膀,說道。

    “抱歉,高遠叔,我來時看到您屋門半掩著,本以為您不在,想幫您關好門,不料卻看到了您在屋內靜坐,好奇之下才……”

    陸羽如此解釋道。

    “你不是到噬雲山脈的營地去了嗎?怎麽會在這裏?”

    “恰逢玄龍叔回族,我就跟著回來一趟。”

    陸羽說完,屋內陷入了片刻的安靜。

    “坐吧。”

    陸高遠走到了之前的圓桌前坐下,並隨意地抬手,示意陸羽。

    陸羽同樣緩緩坐下,忍不住問道:

    “高遠叔,您的房間內……為何會放著一口棺?”

    聽到此問,陸高遠一改往日對陸羽的和藹,眼神微冷,緊接著歎息了一聲後緩緩開口解釋道:

    “那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此言一出,陸羽頓時神情一滯,感到吃驚。

    在族中這許多年,他還從未聽說過陸高遠有妻子和孩子,一直以為後者孑然一身。

    唯一聽說過與此相關的,便是陸高遠曾經深愛過一名女子,而那女子卻是家族敵對勢力首領的女兒,兩人最後也沒能修成正果。

    這些是從他父親陸雲峰那裏聽來的。

    “這也是我從來不允許別人進我房間的原因。”

    陸高遠繼續說道。

    “……原來如此,可為何,不讓他們入土為安呢?”

    “嗬嗬嗬……”

    陸高遠突然全身顫抖地笑了,笑得讓人有些發瘮,不知為何,陸羽總感覺今天的他仿佛換了一個人。

    “活人為何要入土?”

    “活人!”

    陸羽出現了一瞬間的驚駭,很快又鎮定了下來,他想到對方此話或許並非自己理解的意思。

    若真是活人又怎麽可能被封在棺槨中,常年不見天日。

    “是執念嗎?”

    陸羽不禁這樣想到,與此同時,對眼前這位長輩的同情也油然而生,或許其所經曆的人生中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悲苦。

    這等心緒浮現的瞬間,陸羽便想進行勸說:

    “……高遠叔……或許他們真的走了……”

    陸羽話語未盡,陸高遠卻是驟然暴怒,猛地站起身來!

    “嘭”的一聲,麵前的圓桌便在其拳頭的重擊下化為了齏粉!

    “他們沒走!他們!至少……還可以複生……可以……”

    陸高遠怒吼出聲,但說到後麵,卻又變得失魂落魄了起來,雙腿似失去了支撐,僵硬地坐下,順勢一仰地靠在了牆壁上,單手掩麵不斷揉 搓著自己的臉皮,口中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音,分不清是在笑還是在哭。

    “這世間真的會有讓死者複生的方法嗎……”

    陸羽陷入沉默,靜靜地看著對方,直至……

    “我和她初識至今已過了二十年……”

    陸高遠如是說道,開始了漫長的講述。

    “那時我還是一心為了爭取族中的長老之位,不斷地修煉和外出行事,可族中長輩都認為我功績足夠,資曆尚淺,一次偶然的任務中,我遇到了她,她叫白瀟……”

    “猶記得初見時,我和她彼此都看不上眼,互相擠對,哪曾想過,之後我們也會因為一路上的相互扶持與照顧,互生情愫,至於當初究竟是誰先開口的,我已經記不得了……”

    說到此處,陸高遠竟也露出了溫和的笑容,目光迷離,仿佛說著,自身已然沉浸在了過去的記憶中。

    “但那不重要,我隻記得那年花前月下,這原在我眼中充滿血殺與殘酷的世界,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我們彼此坦露了心意……”

    “之後,我的生命中就突然多出了一個特別的存在,在她的幫助下,我不斷地為家族建立功勳,不斷地贏得族人的推崇,不久之後,我如願以償地成了家族中最年輕的長老,受到家族長輩的器重,可那時我卻漸漸發現,我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專注了,專注於自己,專注於家族……”

    “也是從那時起,我的人生開始了劇變,一次家族任務中,作為七長老的我,為了穩固住族中的地位,久違地參與了剿滅【虎煞門】的任務,在去之前,我再次想到了白瀟,不知不覺中,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對她有了一種特殊的依賴,縱然是明白自己不應如此,應該獨自去解決,但最終我還是違背了內心的想法,去邀請她,可那一次她卻托詞有重要之事拒絕了,當時我並沒有多想,隻是感到一陣失落……”

    聽到此處,陸羽內心一動,他聽說【虎煞門】,是過去與家族敵對的勢力之一,被父親陸雲峰親手所滅,無一人生還。

    “那一戰十分激烈,我碰上了一位旗鼓相當的對手,那人遮掩了麵貌,一身黑衣,看上去十分神秘,也不知為何,此人初時攻勢淩厲,狠辣果決,但就在我以為自己要栽在對方手中時,她卻露出了不該有的破綻,我沒有任何猶豫,一擊便斬傷了她,局勢得以逆轉,但同時,那人也顯露出了其本來的麵貌,看到的瞬間,我愣住了,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白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在戰鬥激烈的戰場中,即便是被對手刀劍加身,我也感受不到了,那一刻,我的眼中隻有她,還有過去我們一同經曆的一幕幕,她見我呆呆發愣,為我接連擋下敵人的攻擊,可我那時已然沒有心思顧及這些了……”

    “我聽到身邊的敵人稱她少主,所有的敵人都在呼喊,讓她殺了我,可她沒有那麽做,而我當時,五感中已經沒有了一切,腦中回想著往昔,回想著那段時間在家族中遭到的非議,想到過去談論到婚嫁和家族時,她的猶豫,想到她的一次次欺瞞和哄騙,我當時覺得自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定是為了探聽家族內的消息,才接近我,我感到無比的憤怒,感受到了痛徹心扉的背叛……”

    “我怒吼著,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利劍向她斬去,那一刻,我不想再去思她念她!心中想的是,唯家族和親人才會對我真心以待!”

    “當時,她的眼中盡是慌亂和無措,拚命地抵擋著我的攻擊,拚命地想要出口解釋什麽,可我沒有給她那個機會,她最終似也放棄了,丟掉了手中的兵刃,任由我那一劍刺入她的心口……”

    “那一瞬間,我突然冷靜了下來,感覺自己之前好像魔障了一般,無盡的悔意從心頭湧起,我慌亂地抱著倒下的她,口中不斷地向她懺悔,她沒有怪我,滾燙的鮮血不斷流淌在我的手掌,她卻仍是如同往常那樣,溫柔地看著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的我,她用被血染紅的手掌輕撫著我,不斷告訴我沒關係,她不會有事,也幸在我那一劍偏了半分,最終她沒有離我而去,那應是我人生中感到最為幸運的事情之一了……”

    “之後,她昏過去了,但戰鬥還在繼續,我想要製止這場爭鬥,可無論是族人還虎煞門的人,都不肯停下,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我可以等,但白瀟不能!我一念之下,殺光了在場的所有人!不管是族人還是虎煞門,統統殺光,一個沒留!”

    說到此處,陸高遠神情再次劇變,陸羽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從未有過的猙獰和狠辣!這種感覺讓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仿佛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陸高遠。

    “一戰過後,我沒有立刻回族中,而是去為白瀟療傷,我私下找來平日裏與家族交好的一位老醫師,瞞著他去為白瀟治療,待白瀟脫離危險後,此人卻一再追問白瀟的跟腳,我不堪其擾便說出了白瀟的來曆,誰料那老鬼竟然絲毫不顧情麵,說要去族中揭發我,我一怒之下直接宰了他!自那以後,我就感到心中的殺念有些難以抑製了……不過現在已經無礙了……”

    陸高遠說到一半,多解釋了一句,並露出了溫和的微笑,隨後繼續說道:

    “白瀟醒轉後,我們徹底將一切都說明了,我勸她離開虎煞門,嫁給我,她沒有猶豫地答應了,之後,我回到了族中,找了個借口蒙混過關,族中認為,雖然損失了許多族人,但也讓虎煞門元氣大傷,功過相抵,我當時的感覺還不錯,隨後便向族中提出要迎娶她,並將改頭換麵後的白瀟帶入族中,向族人和長輩介紹,所有人都很是意外,不知我何時找了這樣一位知書達理的女子……”

    “但好景不長,我才新婚不久,陸千秋那老東西竟然發現了白瀟的身份,就連虎煞門主都以為他女兒死在了那一戰中,我實在想不通他是如何得看出的,隨後,家族震動,族長和長老們皆是大怒,我拋棄了長老的位子,費盡心力才勉強勸說族長和族人接受白瀟,並保證她之後隻會是我陸高遠的妻子,陸家的媳婦,不會再與虎煞門有任何的瓜葛……”

    “誰知陸千秋那個該死的混賬!並未打算放過我們,暗中去向虎煞門送信,虎煞門主得知後頓時傾巢出動,想要將女兒接回,並否認我和白瀟的夫妻關係,大戰一觸即發,我卻無可奈何,我本和瀟兒都已有了計劃,可以促成兩家的和解,且有著十足的把握,可陸千秋從中插手頓時打亂了我們全部的安排……”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瀟兒的父親,被族長當場格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瀟兒在我懷中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的樣子,我卻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

    陸高遠突然再次發瘋般地咆哮出聲,嚇了陸羽一跳。

    “虎煞門主死後,虎煞門自然也就不複存在,被家族徹底覆滅,陸千秋沉浸在族人的一眾吹捧和歡聲笑語之中,我卻隻能整日陪伴著心如死灰的瀟兒,惶惶度日,陸千秋沒有放過我和瀟兒,即便是虎煞門已滅,他仍在族中煽動情緒,說瀟兒日後必會為其父報仇雪恨……”

    “氣憤之下,我自知奈何不了位高權重的陸千秋,於是便下定決心帶著瀟兒,以及她肚子裏我們的孩子,一起離開陸家,去過自由自在和不必再想著生死拚殺的日子……”

    “可天不遂人願,就在我準備動身的日子,卻出了意外,那天我就離開了族中一會,再回來時,瀟兒就不見了,找族人問詢才知道,她接下了陸千秋本要交給我的任務,為了在我們臨走前不再有波折,為了讓族人不對我起疑,她帶著有孕之身前去,去解救一位族兄,可當我追過去時,卻見到族兄躺在了一片血泊中,而雙手染血的瀟兒則是被一眾族人所包圍……”

    “我衝過去詢問究竟,族人卻都在說她是殺人凶手!可我知道她不是,我們都已經說好了要離開,他根本沒有理由那麽做,況且那位族兄與她從沒有過什麽交集,她又怎麽可能會做那種事?”

    “回到族中後,所有人都想讓她死,認為是她殺了族兄,她也在極力地辯解,可沒有人願意聽,任憑我夫妻二人如何解釋和懇求,也沒有人願意聽哪怕一句,看著以往那些熟悉的麵孔,一個個與我稱兄道弟,卻沒有一人相信我,更是一定要殺了我所愛的人,即便我說出瀟兒已有身孕,他們還是要苦苦相逼,那一瞬間,我幾乎失去理智,想要大開殺戒,可在族長的麵前,我太弱小了……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瀟兒為了證明清白自盡,看著周圍一眾惡心的嘴臉,看著陸千秋那得意的神情,我恨!”

    一瞬間,陸羽突然生出了一種錯覺,陸高遠身上所散發出的煞氣似曾相識,但還不待陸羽細細感受,那股煞氣卻又被陸高遠壓製了下去。

    “所以這些年,您才如此獨來獨往,從不與族中任何人接觸嗎?”

    陸羽問道。

    “沒錯,他們都是凶手,殺了我妻兒的凶手……嗬嗬,你高遠叔真的很沒用,對吧?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或許我確實錯了……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不爭大道,卻要去追尋那些在旁人眼中一文不值的東西……”

    這一刻,陸高遠又回到了往常陸羽熟悉的樣子,還是那個邋裏邋遢,不修邊幅的和藹族叔,隻是其臉上往日的笑容此刻盡是悲涼與滄桑。

    這世間,每個玄者一生的所求皆是不同,大多是為了攀登那大道之巔,但也有如陸高遠這般情感豐富之人,又有誰能說哪一種才是對的呢?

    在陸羽想來不過是個人的選擇罷了。

    “抱歉,高遠叔,我不是很懂男女之情,但我想即便是這樣殘酷的世界中,真摯和熾熱的事物也是可貴的,隻要玄者還是活生生的人,又怎能真的斷情絕念……”

    此刻的陸羽隻覺得,那大概是與自己和父母之間感情類似的情緒吧,畢竟白瀟是陸高遠的妻子,同樣是其真正的家人。

    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尚在族中時,常常在獨自一人時暗自神傷,口中念念的,皆是他已故的母親。

    “謝謝你,小羽,願意聽我這個廢人在這嘮叨半晌……”

    雖然陸高遠這麽說,但陸羽明白,這些話他一定已經藏在心底太久太久了,如今說出來也是一種解脫。

    陸高遠最終回歸了平靜,再無一句言語。

    見此,陸羽沒有再說什麽,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陸高遠的房間,卻也是最後一次,他的心情同樣複雜。

    在向陸高遠行了一禮後,陸羽眸中閃過一絲奇異之色,安靜地退出了房間,並將屋門緩緩關閉。

    至親離世,骨肉先去,無一不是人之大慟,在陸羽想來,若是母親離世時自己不是那般年幼,定也會感到同樣的悲傷,痛徹心扉。

    對於此時的陸高遠,他知道自己勸不動,也無法勸,唯有順遂其意,讓他一個人安靜。

    “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陸羽原本低沉的心緒,此時被其他的一些思考所取代,準備回到與陸玄龍約定好的去處,等待對方結束族中的事務返回龍字營。

    而在他徹底離開後,屋內的陸高遠則是再次陷入沉寂,如同陸羽剛進來時見到他的狀態一般,剛剛飽 滿起來的皮肉也在瞬間變成了之前那枯槁的模樣。

    而在房屋四周,則是多出了一道無形的壁障,隔絕了一切。

    此時,遠在噬雲山脈,趙孫兩家的聯盟大營中,一陣雞飛狗跳,更是傳來一些人的謾罵聲。

    “陸高遠那個混蛋突然地發什麽瘋?造反嗎?”

    一位趙家的玄門老者,望著遠處屬於陸高遠的營房,眼睜睜地看其爆裂而開,激起漫天的煙塵,頓時吹胡子瞪眼地罵道。

    “趙兄!小點聲,小點聲……那陸高遠畢竟是一位後期的大玄者,此非常時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隨後,在身邊又來了幾人的安撫下,那趙家的老者才安靜下來,並跟隨幾人前去一探究竟。

    ……

    攬月城,陸家族內議事堂。

    陸玄龍與陸家幾位長老的談話已然接近尾聲。

    “玄龍,你將陸羽留在營地中了嗎?怎麽沒見他跟你一起回來?”

    首座上,大長老問話道。

    接著,陸玄龍恭敬回話,說道:

    “回大長老,陸羽已隨我一同回城,隻是他說有些事要做,我便答允了,想來此時也差不多回到族中了。”

    “你竟讓他獨自行動!忘了我們是怎麽交代你的嗎?”

    四長老陸奉遠露出不悅之色,冷聲說道。

    “四長老,我已仔細觀察過,從陸羽入營到現今,並沒有什麽異常之舉,跟外界聯係更是談不上,不僅如此他還為營中立下大功,解救我等於危難,連那【鎮孽古室】也是他連同陸濤等人一起發現的,我想,應該和那人之間沒有暗麵的往來,長老……是否多慮了?”

    “沒有自然最好,讓你盯著他也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畢竟,這三年來,也就是他和陸高遠走得最近。”

    二長老淡淡地說道。

    “陸高遠他……真的是家族中的叛徒嗎?”

    即便是之前得到了眾長老肯定的答複,陸玄龍仍是忍不住再次發問。

    縱然是這幾年中陸高遠一直是自甘墮 落,放縱自我,他也不敢相信其會真的做出要毀了家族這樣的事情。

    “起初我們也感到十分驚訝,可細想之下,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當年那個女子的事情,他可是耿耿於懷,這家夥年輕時就是個極端而可怕的人。”

    “隻能說這些年他偽裝得太好了,以至於我們都以為他真的變了心性,若不是陸洋那個臭小子安然醒來,我們至今還被蒙在鼓裏呢。”

    三長老提到自己的孫子陸洋,可謂是又愛又恨。

    “玄門後期……他究竟是如何達到這等修為的?家族中的那個他又是誰?我們可是親自驗證過多次,陸高遠隻是玄門初期的修為,他究竟用了何種手段掩藏修為?”

    “我也覺得奇怪,自從那虎煞門的女子死後,他一直都在族中窩著,修為停滯,也沒見他有修煉過……”

    一眾長老開始圍繞這個話題再次議論了起來,最終,大長老陸千秋出言,終止了幾人的交談。

    “不管怎樣,都不要打草驚蛇,我們做足防備就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