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又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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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不管不顧的數落,老海怪媳婦還覺不解氣,正要再說幾句,卻不料已經撩起丈夫的火兒來,瞪著鬥牛眼,吼斥媳婦道,“你皮子又緊了,是不是?給你個臉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一句“皮子緊了”,徹底激怒了氣憤中的妻子,老海怪媳婦又忘記了過去的教訓,大聲嚷道,“實話告訴你吧,我不光皮子緊了,我還不想活了,這過的是什麽日子呀?

    “姓吳的,你要是有種,是個爺兒們,你當著我麵兒,先把幾個孩子,一個一個掐死,我就是不割舍幾個孩子,才忍氣受屈,活到今兒。

    “你今兒個要是把孩子掐死了,我都不用你動手,自個兒找根繩勒死,我真的不想活了!正好大過年的,你有空給俺娘兒們出殯。”

    老海怪聽了這話,腦門兒像烤著炭火兒,破口罵道,“孩子,我不割舍掐死,打你,我卻割舍,媽了個巴子!”

    邊罵邊掄起巴掌,一頓耳撇子,像刮風一樣扇了過去,打得媳婦滿眼冒金星,耳朵裏嗡嗡直響,就勢蹲了下去,果真不再敢出聲了。

    老海怪正打得起興,女兒榮子,忽然抱住他的大腿,哭著喊道,“爹,你別把俺媽打死,俺要媽媽。”

    女兒的哭喊聲,驚動了暴怒的老海怪,心裏咯噔一下,火氣消了下來。

    想到今天是過年頭一天,自己又不在理兒上,便收起手來,恨恨地罵了一句,“不看在孩子的麵兒上,今天就要你死!”

    這個年,過得掃興。家裏沒有一點兒年味兒不說,又把老婆打壞了。

    這回,老海怪下手挺狠,把媳婦左耳打聾了,媳婦的左耳朵,這些天,成天嗡嗡作響,就是聽不見動靜。一個人躺在炕上,傷心地哭了一場又一場。隻是孩子們喊餓了,她才爬起來做點飯喂孩子。

    老海怪自知理虧,也不好意思去自討沒趣,每頓飯都不先動筷子,隻是等孩子們吃完了,媳婦收拾完碗筷,才自個兒盛一碗,涼一頓,熱一頓,將就著把年過了。

    過了十五,見媳婦不再流淚了,又重新操持起家務,老海怪這才放下心來。

    出了正月,就是驚蟄,老海怪這兩天,開始在家修理農具,打算擺弄地了。

    傍晌,老海怪往地裏送了一車糞,回家卸了車,聽見院子裏狗叫,扭頭望去,是拴柱走進院裏。

    見了老海怪,悶聲悶氣地問了一句,“忙什麽呐?海怪。”

    在吳家溝,敢當麵喊老海怪外號的,就數劉老三爺兒倆。

    劉老三倒也罷了,畢竟是長輩,平日裏像父親一樣指教過他,幫襯他,叫他海怪,他也不生氣,可劉老三現在已經死了。

    這拴柱就不一樣了,跟老海怪年齡相仿,長得細毛毫筋的,麻杆子腿,說話辦事,大大咧咧的,也不講究,平日見了老海怪,也不管跟前有沒有人,開口就喊他“海怪”,惹得老海怪心裏真的挺生氣,卻又礙著劉老三的麵兒上,不好和他計較。

    老海怪黑眼不稀見他。

    這會兒見拴柱進院,也隻木著臉,冷冰冰問了一句,“什麽事?”

    “那什麽,”拴柱說道,“你不是想雇長工嗎?我有個好茬兒,你看行不行?”

    說著,衝大門外喊了一聲,“哎,老陳,進來呀!”

    聽見拴柱招呼,大門口走進一個挑擔子的漢子。

    這漢子三十上下,和老海怪年歲相仿,大高個兒,大骨架,有些消瘦,腮幫子癟下,顴骨凸著,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此人眼睛不大,平時眯縫著,不像是不善之人。

    肩上挑著籮筐,前筐裏放著一套髒兮兮的行李,後筐裏坐著一個孩子。

    這孩子,和老海怪的大兒子福貴差不多大,就是有些瘦,細雞脖子上,頂著一個大腦袋,也是營養不良。

    看這孩子前額凸出,後腦袋鼓圓,長著南北頭,便知道這爺兒倆,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

    老海怪討厭拴柱,原本想一口拒絕,隻是看過這漢子粗手大腳的,像個莊稼地裏的好把式,便有些動心,冷著臉問拴柱,“哪兒來的?”

    “山東德州府,”拴柱說道,“去年鬧蝗災,地裏沒收成,家裏的東西都賣光了,換了口糧;今年沒法兒種地了,逃荒過來。我聽說你正張羅著雇長工,就領到你這兒試試,你覺得合適,就留下吧。”

    “什麽價?”老海怪又問道。

    不待拴柱開口,叫老陳的漢子就搶先答道,“東家看著辦,差不多就中!”

    老海怪打量了老陳一會兒,見這漢子帶著孩子,心裏犯了合計。

    按說像這漢子,在吳家溝大戶人家裏當長工,工錢多半是一年兩石半高粱米,要是遠道的,帶不走糧食,東家通常會按市行兌換成八塊大洋做工錢,另外,一天三頓,管吃管住。

    可惜這漢子,卻帶著一個孩子,住處可以不和他計較,反正他們爺兒倆一鋪炕,一隻羊是看,兩隻羊是放,一般大小的事兒,隻是吃食卻不能不算計,大小是一張嘴,動起來是要嚼糧食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合計了一會兒,老海怪說道,“倷爺兒倆,一年四季管吃管住,一年六塊大洋的工錢,你看成不?”

    聽東家把“吃”字兒說得特狠,這漢子猜出,東家是要把孩子一年的飯食,從他的工錢裏扣除。

    有個窩是家。從老家逃荒過來,這一路上受的苦難,不是別人能體會的,這漢子都嚐夠了,看眼麵前這東家,雖不像是善良之人,可好歹有個托身的地方,不用再帶著孩子四處奔波了,老陳就爽快地答道,“中!就按東家說的。”

    拴柱在旁邊看不過眼,覺得老海怪做事有些刻薄,正要勸他幾句,幫老陳再討些公道,卻見老海怪沉著臉,下了逐客令,對拴柱說道,“行了,你回去吧,拴柱,兄弟謝謝你啦。”

    見老海怪下了逐客令,拴柱心裏老大不爽,知道自己再多言,那是自找沒趣,便轉身和老陳打了聲招呼,憤憤地出了大門。

    老海怪家的長工屋是現成的,前些年,家裏要雇長工,老海怪就在東門房磨房旁邊的小屋裏,盤了一鋪炕,後來找來幾個長工,都嫌他家地多,雇工太少,工錢又不高,沒能談妥,這長工屋,就一直閑在那裏。

    每年雨季到來前,媳婦都要往長工屋裏儲些幹草,預備雨季來時做飯用。老海怪領著老陳,把屋裏的亂草清理幹淨,讓老海陳燒了炕,又從庫房裏取來一領炕席,鋪到炕上,老陳一家,就算安頓下來了。

    老海怪眼力不錯,沒看走眼,這老陳,果真是一把莊稼地裏的好把式,眼裏又有活兒,不待東家吱聲,每天一大早起來,挑水、掃院子、出糞、墊圈、鍘草,樣樣幹得熨熨帖帖;吃過飯,到了地裏,悶頭不響地一個勁兒幹活,樣樣活兒都幹得在行,一點也不亞於老海怪。

    讓老海怪不滿意的,隻有一點,就是這漢子和他兒子,太能吃。

    初來時,老海怪有口無心地客氣了幾聲,說是讓老陳爺兒倆,和他們一家同桌吃飯,可老陳是個懂禮數的人,知道自己什麽身份,說什麽也不和東家同桌吃飯,每頓飯,都盛到自己屋裏,和兒子小鐵蛋一塊兒吃。

    老海怪家的飯,通常是苞米麵餅子燉菜湯,雖說清湯寡水的,卻總比一路逃荒討飯強得多,老陳爺兒倆已是挺知足。

    爺兒倆每頓飯,通常是四個苞米麵餅子,一大瓦盆菜湯,另外再加一大瓦盆稀飯,頓頓都吃了個精光,卻也不再多要。

    吃過幾天,老海怪就有些心痛,嫌老陳爺兒倆吃得太多。

    一天傍晚,見老陳把飯端走,老海怪低聲囑咐女兒,“榮子,跟你 媽說一聲,往後做飯時,先別放油,等老陳他爺兒倆把飯端走,咱再往菜裏放油。這爺兒倆,太能吃了。”

    妻子是個善良人,聽過丈夫的話,心裏一陣發涼,又忘記早先自己發過的誓:不再和丈夫當麵說話。

    開口說道,“你就是養頭牲口,也不能天天光喂它草吧?還得給它們喂些精飼料,咱家平日裏,油水本來就不大,你還想讓我怎麽樣?”

    老海怪見說不通妻子,自己這個主意,人麵上,又說不出口,怕爭執起來,讓老陳聽見,隻好忍著,不再說話,由著妻子隨心行事。

    老海怪家的日子,正像他們家的飯菜一樣,清湯寡水的,平平淡淡地過著。

    一晃幾年過去,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

    大女兒福榮,今年十二歲了,出落得活脫脫一個小美人坯子,長得像她母親,皮膚白淨,雙眼四皮兒,眼睛大而有神,水汪汪的,睫毛又長,一眨眼睛,忽閃忽閃的,腮上有一對酒窩,父親不鬧脾氣時,她也愛笑,小小年紀,說話通情達理,心地也像她母親一樣善良。

    前些年,成天跟在媽媽身後,像媽媽的一條小尾巴,這些年大了,不光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還忙前忙後,不停地搶著幫媽媽幹活兒。

    長子福貴今年十歲,生日大,正月裏生人。

    這孩子身上,有明顯的吳家人的特征,特別是臉型,簡直就像是從他父親那兒考貝過來的,大厚嘴唇子,濃眉毛,厚實的麵皮,一雙鬥牛眼,仿佛隨時都對四周的人懷有敵意,時刻警惕著身邊的危險。

    唯一和吳家老輩兒人不像的,是這孩子的身子骨,不夠壯實,略顯單薄些;這孩子的脾氣,也和他爹一模一樣。

    老二福顯,在吳家是個例外,他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

    你說這孩子不像父親吧,可眼睛卻挺大,眉毛也濃濃的,可偏偏嘴唇挺薄;你說這孩子不像他母親吧,皮膚卻挺白淨,像女孩子的皮膚;你說他像母親吧,他卻偏偏生著一副尖嘴巴。

    這孩子的性格也不好,小小年紀,就會察言觀色,使奸 發壞,專一 在兄弟之間挑撥是非。

    老三福耀,是父母眼裏的乖孩子,長得像他媽,英俊,爽氣,身上有一種男人氣概,可惜膚色稍稍黑了些。這孩子脾氣好,說話慢聲慢語,懂事達理,從不惹父母生氣。過了年,已經八歲了,長得胖乎乎的,平日爹媽就喊他三胖子。吳家溝人大多信奉爺爺愛長孫、父親寵幼子的倫理風俗。但老海怪不這樣,較比家裏的四個孩子,老海怪偏愛的,是老二福顯。

    在父親眼裏,老二長眼色,會來事兒,說話做事,專可老海怪的心思來。

    你比方說,幾個孩子正在院子裏頑耍,看見父親卸了牲口,回家了,別的孩子都不理會,還接著在那裏玩耍,可老二福顯卻能迎上去,嘴裏喊著,“爹,我給你拿鞭子。”

    邊說邊從父親手裏接過馬鞭,高高興興地跑回家,把馬鞭掛到門框邊的牆上,而後才轉身跑出去,接著玩。

    中午歇了晌,老海怪起身要出門幹活兒去了,二兒子但凡看見了,總會搶先把父親掛在牆上的帽子取下,遞到父親的手裏。

    每天吃飯時,但凡桌子上擺了一盤好菜,二兒子總是先拿筷子夾一大口,塞進嘴裏,再夾一大筷子,放進自個兒碗裏。

    等咽下嘴裏的好菜,然後囑咐桌邊的姐姐和兄弟,“這菜好吃,留給咱爹吃吧,倷再別吃了。”

    姐姐和弟弟都知道孝順,見老二說了這話,便真的不再去動那盤好菜。

    這話老海怪聽了,心裏得意得不得了,覺得自己這四個孩子,就數老二孝順。

    妻子卻不這麽想,覺得二兒子心地不正。小小年紀,就在兄弟姐妹當中耍奸使巧,將來說不定會搬弄出什麽是非來。

    以後再見老二這樣說,母親就拿白眼珠子嚇唬他。

    仗著爹寵,老二並不在意母親那不夠善意的眼神兒。

    母親忍無可忍,一天晚飯時,見二兒子又在全家人麵前耍弄這套小把戲,便開口嗔 斥 起老二,“福顯,你不讓別人吃這好菜,那你剛才怎麽還吃呀?”

    聽母親嗔斥了自己,老二淡咧咧地呲牙笑道,“我先嚐嚐怎麽樣,覺著挺好,才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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