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死爹哭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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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三個兒子在靈床邊上給父親守靈,順便把明天要做的事合計一下。

    一切商量停 當,老大一邊抽煙,一邊往火盆裏添加燒紙。

    二瘸子在旁邊看著,像似有什麽心事,囁嚅了幾次,卻老也張不開口。

    直到快半夜了,到底憋不住,開口跟老大說,“哥,這兩天家裏亂,你是長子,迎來送往的事,還得你出麵,咱爹那櫃門鑰匙,你可得精點心呢。”

    老大沒領悟二瘸子的心事,隻嗯了一聲,伸手向腰間摁了摁,感覺櫃門鑰匙還在,就不再說話。

    二瘸子說完,見老大沒什麽太大的反應,便老覺得不熨帖,卻又不便再說什麽。兄弟三人,隻是在靈床邊坐著。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大明白早早就過來了,見吳家三個兒子守在靈床邊,問了聲,“我找的那些幫工,還沒來嗎?”

    “沒來。”老大說,“大爺來得這麽早!”

    “早什麽呀?”大明白明顯對幫工們的怠慢不滿,隨口說,“明天就出殯了,一大堆事還沒幹,凡事趕早不趕晚,得早點下手才行。”

    說完,又總覺得吳家這會兒有點清冷,不像在辦喪事,好像還少點什麽。停了停,又問,“親戚裏道的,倷都去報喪了嗎?”

    吳家三兄弟聽過這話,覺得臉上有些發熱。

    兄弟三人心裏清楚,自打母親去世後,他們家,就和姥姥家那邊斷了親,多年不走動了。而除了姥姥家那邊的親戚,他們家,還真的再找不出什麽像樣的親戚。

    想到這一點,老大嘴唇囁嚅了一下,卻沒說出什麽。

    還是二瘸子機靈,趕緊接話道,“那什麽,大爺,俺家平日裏,親戚也不多,俺爹這事兒,估計也沒有多少人來。”

    “倷姐知道了?”大明白又問。

    “還不知道呢。”老大說。

    “怎麽會呢?”大明白聽過,吃了一驚,問道,“倷怎麽把這個茬兒給忘了?那是倷爹的親閨女呢,倷爹老了,怎麽能不告訴她呢?”

    “是這麽回事,大爺,”二瘸子急忙辯解道,“其實吧,說起來,大爺也知道這事,那什麽,當初俺媽老的時候,大爺在俺家也看見了,俺姐那會兒,和俺爹不是鬧翻了嗎?打那以後,這都幾年了,俺姐真的沒再回過家,真的和俺爹絕了親情呢。這會兒俺爹也老了,告訴她,她還能回來嗎?”

    大明白聽過,也嚇了一跳。

    原先他還以為,吳家的長女,當初說的是氣話呢,沒料到那丫頭還真絕,真就不再回娘家了。

    隻是如今她爹已經老了,她要是還忌恨自己的爹,不回來奔喪,那可是這丫頭的不是了。

    想到這兒,大明白幹咳了一聲,開口說,“那什麽,老二呀,當初倷姐和倷爹,都在氣頭兒上,都說了些過格的氣話,這都挺正常。老話說,要打沒好手,要罵沒好口。氣頭上,誰不說點過格的話?

    “可過時巴節了,等靜下心來,倷哥兒幾個,要是能幫著分頭開導開導他們,又都是一家人,有什麽疙瘩解不開?

    “今兒個,我倒要問問,自打上次倷姐走了以後,倷哥兒幾個,私下裏,去找過倷姐,勸過她嗎?”

    “嘿,大爺,俺姐那個熊脾氣,一點兒不亞於俺爹,誰能勸得轉呀?”二瘸子搖頭說。

    “你姐脾氣再不好,爹畢竟還是親爹;倷爹脾氣再不好,那也是他的親閨女呀,”大明白說,“閨女和爹,能有什麽深仇大恨呀?就算有些過節,也是一時在氣頭上惹的。倷當兄弟的,過後給勸一勸,不就過去了嗎?

    “倷勸了,他們不聽,那是他們的事;倷沒勸,反倒說他們脾氣怎麽怎麽,那就是倷的不是了。

    “如今倷爹也老了,倷又不去給倷姐報喪,將來倷姐要是挑倷的理兒,倷哥兒幾個,說什麽都晚了。

    “聽大爺的,老二,你趕緊找人去給倷姐報喪,現在去還不晚。”

    二瘸子眨巴了幾下眼睛,還想說點什麽替自己辯解的話,想了一會兒,也沒說出點什麽,末了,轉頭跟老大說,“哥,那就讓老三去告訴咱姐吧。”

    “中!”老大也不含糊,轉身對老三說,“老三,這事,還得你去跑一趟,今兒個上午,我和老二,還得到會上去給咱爹置辦壽材,這兩天,給咱爹辦事的東西,也要一塊兒買回來。你往咱姐家跑一趟吧。”

    老三聽了,點頭答應了。

    自打母親去世,女兒福榮已經幾年沒回娘家了。見三弟到家裏來報喪,初聽吃了一驚,馬上又猶豫起來。想想當初母親發喪時,在母親的靈床邊,自己曾和父親對罵,說了一些過格的絕情話,也發過誓,說永遠不再蹬娘家的門。

    這些年,雖說有時,她也曾有過後悔,但一想起自己曾發過誓,便真的咬緊牙,不再回娘家。

    眼下父親死了,三弟又親自來報喪,要說她聽到噩耗,心裏一點不難過,那是假話;可你要說她像當年,聽到母親去世的噩耗那樣傷心,這也不是真話。就在福榮為自己回不回去奔喪的事猶豫的當口,丈夫的一句話,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好歹是倷爹,這輩子,他能死幾回呀?”丈夫邊說邊去套車,回頭囑咐道,“趕快收拾收拾吧!連孩子也一塊兒帶上。”

    晌午,女兒福榮一家回來。

    女兒心裏,到底對父親還有些芥蒂,來到父親的靈床前,也不像一般人家的兒女那樣,趕快跪下哭靈,她隻是站在父親靈床邊,盯著靈床愣愣地看著,臉上略有一絲的戚怵。

    老海怪平日,和孩子們相處得挺僵,如今駕鶴西去,孩子們心裏,也並沒有多少難過。

    老大性格倔強,且有些木訥,自然不會在父親的靈床前,做出些略帶誇張的哭靈舉動。

    老二其實最會做這方麵的表演,隻是這會兒,他更上心的,是大哥腰間那枚父親櫃門的鑰匙,便也沒在父親靈前做出什麽表率。

    老三更不用說了,他一直對父親生硬拆散自己和於麗華的婚事耿耿於懷,這種忌恨,抵消了他對父親去世的傷感,自從得知父親去世,他還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呢。

    替吳家操辦喪事的大明白,這幾天在吳家忙碌時,總覺得有些不大對路,感覺吳家這喪事辦得,不太像喪事。

    眼見死人的女兒回來奔喪,卻不在她父親靈前大哭一場,便有些看不過眼,走到福榮身邊,低聲勸道,“孩子,哭幾聲吧,哭幾聲吧,好歹和倷爹父女一場,沒有恩情,還有人情,沒有人情,還有骨血情呢。

    “哭幾聲吧,孩子,不管早先和倷爹有什麽過節,這會兒哭幾聲,把心裏那些怨氣,數落數落也好,讓倷爹走了,也知道他有哪些不是。哭幾聲吧,孩子!”

    經大明白一番勸解,女兒福榮果然浮起一絲悲戚,就勢跪到靈前,幹嚎一聲,“爹呀!你可算走了!你這輩子,在俺媽跟前,幹過多少喪天害理的事呀?

    “俺媽自打嫁到吳家,就沒得過好兒,穿沒得好穿,吃沒得好吃,受苦受累,辛辛苦苦拉扯俺姊妹幾個長大,還要時不時忍受你的冤枉氣,臨了也沒得好死,讓你活活給打死了,我那可憐的媽呀!

    “爹呀,我今兒個,給你多磕幾個頭,多給你燒些紙,多給你些上路的錢,就是求你行行好,到了那邊,你就改邪歸正吧,別再欺負俺媽啦,好不好呀?我的親爹呀!”

    沒料想,一提起母親,女兒福榮真的哀從心頭湧,傷自膽邊生,突 兀傷心得無可奈何,淚如泉湧,坐在父親靈前,拍地嚎天,哭起母親來。

    經姐姐一番哭訴,老三心裏也開始不自在了,他這會兒恍然想起的是於麗華。

    早年媽活著的時候,他和於麗華恩恩愛愛,兩情相悅。後來媽死了,就為了每年給兒媳婦十塊大洋的體己錢,父親就硬生生拆散了他們的婚姻,把於麗華趕回娘家。而後,又和二哥串通,給他娶了一房傻媳婦回來。

    想到這些,老三傷心不已,見姐姐這會兒正哭得傷心,便也坐到姐姐身邊,咧著大嘴,嚎啕起來。

    邊哭邊訴說道,“爹呀,你真的夠狠呀!我是你親兒子,早年俺小的時候,你不讓俺念書,也就罷了,可俺長大後,費事巴力,娶了一房好媳婦,俺和於麗華過得好好的,可你就為了克扣兒媳婦們幾個體己錢,硬生生把於麗華趕回娘家。

    “當初,俺媽臨走時,已經看出不好的兆頭,囑咐我,說等她死了,你不會容下我和於麗華的,讓我和於麗華,不要惦著家裏的財產,去投奔俺老丈人。

    “我和於麗華,照著俺媽的話去做了,可是你還是不甘心,非要把我和於麗華拆散不可,硬是逼著俺哥他們,到俺老丈人家門前跪著,把俺逼回家來,又給俺娶了一房傻子。爹呀,你真夠狠呀!”

    老海怪的後事,原本也沒引來多少鄰居來吊孝,來看熱鬧的人也不多。沒料想女兒和三胖子這一哭,卻把村裏人招引過來,大家奔走相告,紛紛戲言老海怪家的兒女,在爹的靈前,卻哭起來了媽。

    看看到吳家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大明白也覺得,吳家兒女哭得有些過格,便走過去勸道,“行了,哭兩聲行了,都起來吧,還有事要幹呢。”

    孩子們對爹去世,原本就不太傷心,隻是提到母親,才流下眼淚,這會兒聽大明白過來勸說,便也就勢停了哭聲,從地上爬起。

    老大媳婦把大姑姐扶到自己屋裏,好言安慰了一番。

    老三也擦幹了眼淚,重新坐到靈床邊,給爹守靈。

    家裏的幾個媳婦,這會兒正忙著做飯,招待幫工們。

    下半晌,開壙的幫工從塋地回來,說壙已開好。

    一件大事做完,大明白心裏輕鬆了不少。看看天色不早,張羅著招呼吳家人去接旌。

    孩子們不想把爹的喪事辦得太隆重,免得超過當年媽的葬禮,就沒雇請吹奏班子,更不用說請僧道進家做道場了。接旌儀式就有些簡單冷清。

    接旌回來,大明白又緊忙招呼幫工來幫著入殮蓋棺。下午事多,直忙到天將擦黑,才消停下來。

    老大媳婦趕緊吩派幾個找來幫忙鄰居家的年輕媳婦,幫著擺飯,款待幫工。自然少不得水陸雜陳,酒泛玉波。

    待幫工們酒足飯飽,大明白忙了一天了,畢竟年歲也不小了,覺得有些累,急著想早點兒回家歇息。

    看看幫工們個個舔嘴咂舌,略帶醉意,大明白便借口道,“我看今兒個,天兒不太好,怕是有雨呢,咱還是早點把盤纏送了吧。”

    一群幫工也急著要回家休息,聽大明白這樣說,也都跟著嚷嚷道,“是啊,趕緊送了吧,什麽早點兒晚點兒,無所謂的。”

    吳家的幾個兒女,見主事兒的大明白開了口,也不好說什麽。

    這樣,天剛落黑,大明白就帶領吳家人,和一群幫工送盤纏去了。自然少不了帶上紙紮的車馬,金童玉女,包著紙灰的包袱,給巴狗山上的惡犬準備的摻有碎頭發屑的小餑餑之類。

    到了村西十字路口,大明白宣讀了路引,點上車馬,吩咐吳家兒女,每人撿起一塊地上的石頭,繞過來時的路,不回頭,直接往家走。

    送盤纏的儀式,就算做完了。

    回到吳家,大明白又把明早出殯的事,一一叮囑一遍,就和幫工們分頭散去,各自回去了。

    吳家的兒女,仍待在靈棚裏守靈。

    經過幾天的折騰,兒女們的心情,這會也平靜下來,守靈時,心裏也不再感到什麽悲戚。

    老大坐在棺材頭邊,一袋接著一袋,不停地抽煙。

    二瘸子坐在棺材頭的另一邊,若有所思地拿著一根燒火棍,不住 地在火盆裏撥弄著燒紙。

    老三坐在火盆旁邊發呆。中午雖說大哭一場,好像胸中的塊壘還沒吐盡。

    福榮一臉迷茫,坐在火盆的另一端。她好像已經完成了一場自己無法回避的應酬,此時別無所求,正在考慮明天出殯之後,和丈夫孩子們一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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