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兄弟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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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裏,孩子們中學畢業了。老大老三家的孩子,全都回到村裏。

    老大家的孩子上學晚。大兒子寶國上學時,都十三歲了,整整比同班的學生高出一個頭,在班裏是個大塊兒頭,懂事了。

    有大哥在班級裏管著,上學這些年,幾個兄弟不敢放肆,在學校中規中矩,老師也說不出什麽二五眼。

    可不管怎麽表現好,哥兒幾個卻總也不受待見。小學時,少先隊,戴紅領巾,都沒有他們兄弟的份兒;期末各種獎狀,也和他們兄弟無緣。

    平日在課堂上,老師叫別的同學發言,答對了,老師就會笑著誇獎幾句。答錯了,老師也能耐心糾正,啟發,鼓勵。

    輪到他們兄弟,就不一樣了。答對了,老師頂多“昂”一聲,說聲“坐下巴”,已算是客氣的。

    要是答錯了,那可就不得了,諷刺挖苦,還算輕的。老師稍稍心情不好,嗬斥罰站,指定是少不了的。要是點兒背,趕上老師心情特不順,有時甚至會被老師拿手指戳腦袋。

    慢慢的,兄弟們才明白,敢情他們兄弟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先天不足——富農子弟,決定了無論怎麽表現,都要比別人差了一截兒。

    起初,兄弟三人心裏還有些失落,在同學中明顯落威。平日在學校,很少與別的孩子交接。他們從同學和老師的眼睛裏,總能看到一些讓他們害怕的東西

    幾年過去了,兄弟們仍舊難以適應。

    長期受人冷落,遭受白眼。直到上了中學,兄弟們才慢慢適應下來,對什麽好事,就不敢再有什麽想法了。

    中學畢業,老師不再推薦他們上高中,他們也不覺得意外,一塊兒回到家裏。

    較比而言,老三家的孩子,要比老大家的孩子強許多。

    雇農出身,根紅苗正,是頭頂著紅色光環長大的。到了學校,自是比別的家庭的孩子受待見多了,更不用說,父親還是村幹部。

    隻是寶平這孩子,自個兒不要強,懶得厲害,貪睡。從上學頭一天,就趴在桌子上睡覺。作業也不完成,被老師罰站,就成了家常便飯。

    寶平早就不想上學了。被父親逼著,不得已,才天天背著書包,遊屍撞魂似的,跟弟弟寶安一塊兒去上學。

    倒是弟弟寶安,一小就省心,上學後,學業也好。上學頭一年,就戴上了紅領巾。每到期末,又能拿回各種獎狀,老三也跟著展樣。

    中學畢業,老師推薦寶安上高中。

    可這孩子個頭兒長得矮,鄉裏的高中,又沒有住宿條件。從吳家溝,到鄉裏的高中,要涉一條河,就是村東的東大河。

    那條河,每年夏季,都要發幾次洪水。洪水漫過河岸,水深到大人的胸部。

    寶安個子不高,洪水能到他的頭部。早年上中學時,每到發洪水,堂兄寶國就會背著他涉水。

    如今堂兄寶國畢業回村了,想想那洪水,寶安就不再想繼續讀高中了,跟著幾個哥哥,一塊兒回到家裏。

    寶安長得小,打眼看上,還像個孩子,大田裏的活兒,怕是幹不了,隊裏就安排他放牛。

    大哥寶平個頭兒不小,身子也健壯,隻是年齡小,怕他幹不了地裏的活兒,隊裏安排跟車。

    跟車這活兒,在生產隊裏,一般都是將就那些還沒成年的半拉小子。

    至於老大家的三個兒子,富農子弟嘛,就得不到什麽照顧了,和壯年社員一塊兒,到地裏幹活兒。

    寶國已經二十出頭兒,說起來也是大人了。村裏像他這麽大的年輕人,大多開始托親靠友,張羅著給孩子說親了。

    老大媳婦也為這事著急,在村裏哀求幾個平日能說上話的娘兒們,替自己兒子寶國說親。幾次試過,結局都不太好。

    原本吳家的名聲就不太好,祖上就有打老婆的毛病。如今又添了一個晦氣的身份——富農子弟。誰家的父母,樂意把女兒嫁到這種人家?

    問過幾個,不成,老大媳婦的心,就冷了。

    老三的兒子寶平,也不爭氣。隊裏原本照顧他,安排他跟車,這本是半拉小子最適合的活兒。不想這年輕人卻幹得一塌糊塗。

    車老板是老趙,一個院兒住著,平日也將就他。可這孩子太不上進,天天像是有睡不完的覺。

    每天一早,老趙車都套好了,寶平才靸噠靸噠來。

    來了,也不說話,坐到車耳板上,就開始迷糊。

    裝車時,老趙撮三鍁,他才撮一鍁。

    在生產隊,車老板和跟車的,是師徒關係。透靈的年輕人,都會跑前跑後,幫著車老板忙活,從中學會一些本領。

    寶平卻不這樣,他每天的固定位置,是車耳板。坐上後,短時間裏,就能睡著,有時還能打起呼嚕。至於其它的事,他從不過問。

    老趙氣得不行,說不得,罵不得。看在老三麵兒上,隻好將就著他。

    半年過後,老趙到底忍不住了。

    一天,在過一段窄道時,老趙把大車向外趕,車輪軋到道邊的土埂上。那會兒寶平正睡得香甜。不料大車忽地傾斜,寶平就從車耳板上掉了下來,麵部著地,搶了個狗啃泥。經這一摔,寶平醒了,爬了起來,滿臉是血,一邊拿袖子擦臉,一邊問,“到哪兒啦?”

    老趙裝著不知就裏,趕忙停下車,一邊數落寶平不該在車上睡覺,一邊幫著擦臉上的血。

    中午卸了車,老趙找到老三,一通道歉,跟著又說,“大平這孩子,不適合跟車,太危險。”

    老三聽懂了趙的意思,隻好去找大驢子,重新給兒子換個工作。

    吳家溝就那麽大,哪有那麽多適合寶平幹的活兒?沒辦法,大驢隻得讓寶平跟壯勞力一塊兒,下地幹活兒。

    寶平年紀不大,塊兒頭卻不小,平日能吃能睡,造得挺胖,胸肌凸起,走路時兩臂奓開,橫晃著,打眼看過,是一個好莊稼把式。隻是幹起活兒來,就不那麽受待見了。

    這年輕人,身上總像有睡不完的覺,又總好像前一夜,沒睡好,眼裏總透著睡意。

    幹起活兒來,三心二意的,手頭也慢得出奇。別人鋤一壟地,往往他連半壟都鋤不完。你催促他,他像沒聽見一樣,仍那麽不緊不慢地幹著。

    別看他幹活兒不行,休息卻極投入。別人幹累了,在地頭歇息,頂多坐下來,抽袋煙。

    寶平卻不,他歇息時,一般都要躺下。一躺下,一般都會睡著。隻要他睡著了,你要把他重新喊醒,那可就困難了,得連搡帶喊,半天才行。

    時間長了,吳家溝人就送他個外號——吳大懶。

    早年,吳家溝曾有過叫“吳大懶”的懶漢。後來,那個“吳大懶”死了,如今就把這外號,送給了寶平,也算後繼有人了。

    礙著老三的麵子,大驢子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將就著他。年底評工分時,看在他爹的麵兒上,又不能給得太少。

    這樣,吳家溝的社員,就有想法了。凡事總要拿寶平攀比,弄得大驢子挺為難。

    不光大驢子為難,老三也為難。寶平這孩子,說不清到底怎麽回事,從懂事時起,老三沒少開導他。可這孩子,欏 是什麽都聽不進去。

    你開導他時,他站在你麵前,目光散淡地看著你,一言不發;你訓斥他時,他站在你麵前,目光散淡著,一言不發;你怒罵他時,他站在你麵前,目光散淡著,一言不發。

    其實,寶平心裏不是沒有想法,有,隻是他懶得說話。

    寶平上了這些年的學,知識沒怎麽學到,隻把一件事幹得挺好,那就是把自己的弟弟寶安,保護得挺好。

    可以這麽說,上學這些年,身材矮小的寶安,沒被別的孩子欺負,多虧了哥哥寶平的威勢。

    跟老大寶平相比,老二寶安就讓老三省心多了。這孩子除了個頭兒小,身子單薄點兒,其它方麵,都不二五眼。

    自從下了學,寶安就接過了父親的家務活兒。鍋上鍋下,炕上地下,一點兒都不比家庭主婦差。

    隊裏的活兒,也幹得不錯。隊裏安排他放牛,一群小牛,在他手裏,常年都放養得膘肥體壯,毛尖發亮。隊長大驢子樂得滿心歡喜。

    上山放牛時,趁著牛吃草的功夫,寶安也不閑著,擓著大筐,拾柴禾。家裏一年的柴禾,就不用再想辦法了。

    自打三兩糧開始,吳家溝人餓怕了,就染上了偷山的毛病。每年秋天,吳家溝人都會想盡辦法,往家裏偷糧食。

    寶安在這方麵,也不落下風。他給自己衣服前襟裏邊,縫了兩個大布兜,每天放牛的時候,趁人不備,鑽進地裏,開始往兜裏弄糧食。

    秋天從苞米剛固漿,就開始偷苞米。苞米收割完,開始偷大豆。大豆偷完,開始偷花生。

    一般是上午兩布兜,下午兩布兜。一個秋天,總能偷來二三百斤苞米,百十來斤大豆,百十來斤花生。另外還有一些芝麻、小豆之類的雜糧。

    兒子偷山回家,在笸籮裏晾曬,老三不會不知道。可也沒辦法,老大寶平太能吃,平日一頓飯,別人吃一個苞米麵餅子,寶平卻要吃四五個。

    按生產隊的定量,家裏的糧食,根本不夠他吃。糧食不夠吃,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家人就要挨餓。

    實在沒有辦法,老三隻好裝著看不見,放任寶安往家裏偷。

    通常白天上山放牛時,寶安都會留心莊稼地裏的情況。比方說,地瓜地裏,哪處地瓜壟裂縫了,就記在心裏。

    第二天早起,趁著天黑,擓著筐,到地瓜地裏,準確無誤地找到地方,快速扒出地瓜,回家後洗淨烀熟,等爹和大哥起來吃飯。

    那些年,家裏總能比村裏其他人家,早吃到時新的東西。

    大哥寶平隻管吃,從來不問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父親心裏明白,卻從不說破。一家人,就這麽默契地過著。

    老三有時會忽發奇想:要是沒有寶平這個兒子,家裏隻有他跟老二寶安爺兒倆,那日子,一定會挺滋潤吧?

    如果不是“四清”運動,家裏的好日子,還會這麽過下去。

    “四清”運動,是大驢子帶回村裏的。上午他到公社開會,回來時,帶來了四清運動工作隊。中午社員開會時,宣布了這個消息。工作隊的人說,現在有些人,產生了資產階級的腐朽的思想,把公家的東西,貪汙到自己家裏。

    “四清”運動,就是要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產,清工分。把一些人侵占的集體財產,重新收回來。

    這個運動挺好,得到了吳家溝人的支持。

    從高級社開始,吳家溝人總覺著,自己有什麽東西,讓別人給偷走了。既然“四清”了,這些東西就該還給他們。

    像往常的工作隊進村一樣,開始在貧下中農家裏排飯。每到吃飯時,工作隊就要借機,向村民打聽一些可疑的事情。

    幾天過後,工作隊就掌握了一些材料,到上級尋求支持。

    又過了幾天,一大批財務人員到了吳家溝。他們查封了隊裏的賬目,開始查賬。

    吳家溝人興奮起來,覺著肯定有大事要發生,幸災樂禍地等待查賬的結果。

    果然,查了幾天,查出了問題。會計吳德財,利用工作之機,貪汙了二百餘元的集體錢款。

    副隊長六豁牙,去年秋天,給生產隊賣花生時,私自在木材公司,卸下了四包花生,換回門窗料,給自己家蓋房子。

    又趁冬季伐樹的機會,拉回家五十根檁材,當時定價一元錢一根,可他串通會計,做了假賬,隻交給隊裏十塊錢。

    人贓俱在,無可抵賴。

    工作隊組織召開了批鬥大會,會上公布了對二人的處理決定:開除六豁牙黨籍,免去副隊長職務,侵吞的集體產財,作價上繳集體。

    會計吳德財,所貪錢款,上繳集體,免去會計職務。

    這些天,吳家溝人覺著挺充實。會計和六豁牙的事,被他們反複咀嚼著,私下裏猜測這些事,是誰檢舉的。

    會計的事,大家一時說不好。六豁牙的事,普遍認為是三寡婦檢舉的。

    大夥議論了幾天,興奮過後,吳家溝重歸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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