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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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9
    漢民和綾子正低聲聊著,忽然聽到一陣哀婉的歌聲,漢民的耳鼓如遭一擊,他猛回頭去瞧,見幾個日本軍官正聚坐一起,含淚唱著《君之代》,那一瞬間,一根沒頭沒尾、隱伏在深處的回憶細線,被連根扥起了,接著,記憶洶湧而來,那些朦朧的聲影,都被激活了,他仿佛聞到了無數個熟悉的氣味,看到了無數個相似的人,他手指一伸,就能觸摸到日本的一花一木,風是日本的風,雨是日本的雨,溫度是日本的溫度,還有,那潮汐翻滾的聲音,那輪船汽笛的長鳴,全都到他眼前來了,漢民好像受到了什麽召喚一樣,先是目光跟隨過去,緊接著身體也跟隨了過去,忽然,歌聲停了,所有的回憶跟著落幕,風雨沒了,花草沒了,人沒了,氣味沒了,那根回憶的細線緩緩垂下,繼續隱伏在塵土下。
    雖然,《君之代》在日本的地位很高,漢民聽過很多遍,唱過很多遍,不過,在他心裏,這首歌,僅僅是首歌,並不含有超過歌曲本身的其他特殊意義,但時隔多年,當他再次聽到後,在那麽濃烈的刺激之後,這首《君之代》,在漢民心中的意義不同了,它成了漢民記憶大門的鑰匙,也就是說,《君之代》成了掌管他一切記憶的主宰者,成了他本人一切根源由來問題的回答者。
    漢民興奮地回到桌前,向綾子訴說剛才聽到《君之代》那一刻的奇妙感受,綾子溫柔地看著漢民,道“你可能找到了家的感覺”
    治夫回頭望綾子一眼,見她和漢民正喃喃細語,不知道說些什麽,他眼熱壞了,道“漢生,要不……咱們回去吧”
    漢生嚴肅道“現在在上課,叫老師!”
    治夫一怔,忙道“老師,咱們下課回去吧”
    漢生道“不行,你上廁所大便可以拉一半嗎?”
    治夫道“什麽意思?上廁所,當然要上完全”
    漢生道“是啊,你知道上廁所不能上一半,怎麽就不知道學習不能學一半呢?嗯?你稀裏馬哈的,學個漢語,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這怎麽行?”
    越來越多沒聽過的新鮮詞兒蹦了出來,治夫注意力又被吸引回來了,道“都什麽意思啊?”
    漢生道“就是說,要學全,不然跟沒學一樣,係統,係統!明白嗎?”他一說專業詞匯,治夫就明白了。
    治夫點頭道“懂,懂,係統我知道”
    漢生道“繼續上課,你要好好學,係統地學,知道嗎……”
    一個鍾頭後,漢民正在和綾子附耳低談,說他在中國的趣事,忽然身後被一拍,兩人齊齊轉頭,隻見漢生和治夫笑嘻嘻站在身後,漢民問道“你們怎麽去了那麽久?”,漢生道“我剛教他漢語,耽誤了一會兒功夫”,他抬手看表,道“都幾點了,怎麽還不送綾子回家?”
    治夫忙道“老子去送吧”
    漢民和綾子一驚,瞪著眼睛麵麵相覷,漢生在身後捂嘴狂笑。
    綾子怔怔道“不用了,我……我叫家裏車來接我就……就好了”
    治夫道“沒關係的,還是老子送你回吧”,他馬上改口,道“送你他媽的回”
    綾子臉色都變了,漢民忙問道“鬆下君,你這是……跟漢生學的?”
    治夫拉過正在憋笑的漢生,道“是的,漢生教了老子一些稱呼,這些稱呼都是關係很好才會說的,是吧漢生?”
    漢生正色道“沒錯!”,他轉頭對漢民道“老子要和鬆下君好好聊聊,他很對老子脾氣,你他媽的照我吩咐,快點送綾子回去,不用管我們了,就這樣”,治夫馬上抗議,漢生回頭一擠眼,對漢民低聲說了句什麽,就一把拉起急頭白臉的治夫,走遠了。
    綾子看了看漢民,發現他居然滿臉通紅,她沒聽清漢生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麽,但她很確定,就是這句話叫漢民臉紅了,是什麽呢?她琢磨不透。
    綾子輕輕拉了下漢民衣袖,道“你沒事吧?”,漢民回過神來,道“哦,沒事,沒事,那……那走吧?我……我送你回去吧?”
    綾子點頭,道“好”
    漢生和治夫坐在一起瞎侃,治夫還在埋怨漢生太不講理,太霸道,正說著,漢生的目光卻被吸引到了旁邊一桌,那裏坐著一個少婦,雙手謹慎地放在兩腿上,正拒絕一個日本青年軍官的跳舞邀請。
    軍官有些微醉,說著生澀的漢語,道“小姐,你拒絕我,為什麽”
    少婦道“我有舞伴了,我丈夫馬上回來”
    軍官道“我想,你的丈夫一定會慷慨同意的”
    少婦冷冷道“我不跳,你找其他人吧”
    漢生悄悄對治夫道“你看,這麽邀請別人跳舞多討厭呐,一點都不謙虛,也不禮貌,你要反思呐!”治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輕聲道“哦”
    話音剛落,一個清臒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少婦連忙起身,道“我先生回來了”
    軍官轉頭對中年男人道“這位先生,我想同你太太跳一支舞,你不介意吧?”
    中年男人不明所以,看看少婦,詢問道“這……”
    少婦摟住中年男人胳膊,道“咱們走吧”,中年男人點點頭,完全明白了。
    軍官伸手攔下兩人,少婦緊張地望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對那軍官笑嗬嗬道“少佐先生,讓你見笑了,我太太是小地方的女人,她不會跳,上不了台麵,一上去就要鬧笑話,要不……你邀請其他女士……”
    軍官打斷道“我可以教她,我隻想請這位女士跳”
    少婦搖頭道“我不想”
    軍官麵露寒光,冷冷道“我如果執意要請你跳呢?”
    漢生皺眉起身,在旁大叫道“人家不想和你跳,你還死皮賴臉的!”
    軍官一轉頭,見教訓自己的,居然是個半大小子,他向漢生怒目而視,漢生絲毫不懼,隻是輕輕斜了那軍官一眼,道“看你爸爸幹什麽!”治夫又學到一句。
    中年男人怕牽連漢生,想息事寧人,他急忙對漢生擺手道“年輕人,說話要有分寸,這裏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攪和!”
    軍官雖然有些醉了,但腦子還是清醒的,他推開中年男人,對漢生氣急敗壞道“你!混賬!什麽東西!”
    漢生有意給治夫顯擺一下漢語“水平”,他語速極快,道“老子是什麽東西?你猜猜老子是不是你祖宗!”
    軍官一懵,雖然聽不太懂漢生的話,但依稀覺著,不是什麽好話,他怒道“八嘎!這裏不歡迎你這支那蠢豬!”,治夫起身要打圓場,漢生一把推開治夫,罵道“放你媽的死八嘎!”
    這回軍官聽懂了,伸手來抓漢生上衣襟,漢生眼疾手快,反手一抓,倒將軍官牢牢製住了。軍官疼得哇哇大叫,舞廳中其他日本軍官聞聲趕來,將二人團團圍住,嗚哇嗚哇地叫嚷著,漢生問治夫,“他們嚷什麽?”
    治夫急道“他們讓你快鬆手,不然要叫你好看,還要把你趕出去”
    漢生叫道“反了天了!”,他放開了那軍官,伸手指著眾日本軍官,大喊道“誰要叫老子好看,站出來!”
    眾人隻是罵,卻不動,倒是那個軍官,見同僚皆在左右,真是無地自容,“噌”一聲拔出佐官佩刀,叫道“你!是男人!就來決鬥!”
    漢生衝過去,罵道“來!你個死八嘎!”,少佐的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太快了,沒人看清楚漢生使的什麽招。
    漢生既下一城,又指著眾日本軍官挑戰,道“還有哪個八嘎想試試?來啊!”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有四五個日本青年軍官已經抽出佩刀,明晃晃地閃動在舞廳中。
    中年男人見勢不妙,忙上前攔住漢生,道“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能這麽鬧下去啊!和為貴!這事交給我,交給我!”
    那幾個軍官惱羞成怒,怎會輕易放過漢生,狠狠揮了揮刀,咬牙切齒地虎視漢生,嘴裏用日語罵著。中年男人皺起眉頭,走上來橫站在眾軍官麵前,淡淡道“長官們,這就是貴國的禮節?我想,是不是該找吉川大佐和你們談談!”
    漢生道“老兄,他們聽不懂人話,你讓開,我用拳頭跟他們談談!”
    這時候,人群中擠出兩個人,分別走上前,對憤怒的眾軍官低語幾句,那些青年軍官一愣,立馬收起佩刀,向中年男人鞠了一躬,又向漢生鞠了一躬,轉身快步走了,隻剩下那個微醉的少佐,還站在地上一晃一晃的,有人也上前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反應了一會兒,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多了,忙鞠躬,連聲道“失禮!失禮!”,他用手使勁兒拍了拍腦袋,撿起軍刀,往外走去。
    這事不了了之,沒了熱鬧瞧,舞廳裏的中國人、日本人都四散而去,那中年男人走上前來,感激萬分道“小兄弟,多謝你解圍之情!”,漢生道“我就看不慣他們欺男霸女,說到底,還是老兄你本事大,三言兩語就把他們打發了!”
    那中年男人笑道“我隻是來跟他們長官談個生意而已,他們長官想和我合作,非得賣我麵子不行,倒是你,赤手空拳就敢和他們摽勁兒,你沒看他拿著刀嘛,可把我嚇了一跳!”
    漢生道“你要不攔著我,他們這會兒就都躺下了!”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好小子!活脫一個趙子龍,渾身是膽!”
    漢民忙道“老兄你過獎!”
    中年男人道“交個朋友吧?”
    漢生豪氣幹雲,道“來!交朋友!我先自報家門,玉漢生,察哈爾陽原縣人,你呢?”
    中年男人臉色一變,愣了一會兒。
    漢生奇怪道“怎麽了你?老兄?”
    中年男人忽然笑了,道“沒什麽!好!好!哈哈!好!該我了,嗯,我叫段向華,察哈爾,張家口人“,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漢生表情的變化。
    漢生驚道“二爺?段二爺?”
    向華眯眼道“我可是聽我全家人都介紹過你啊”
    漢生臉一紅,道“表姑父他……怎麽說的?”
    向華開始繞彎子,道“全家人,當然不止我大哥啊,除了他,還有我雲帆大嫂,也跟我說過你,向發也跟我說過你,靈璵也跟我說過你,還有,宣化段宅好幾個下人也談論過你……”
    漢生緊張了,道“二爺,他們……”
    向發正色道“你跟靈璵那些事兒,我不計較了,這一別,還不知以後見不見得著,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他攜那少婦離開了。漢生目送他們走出去,丟了魂兒一樣轉過身。
    治夫問道“發生什麽了?”
    漢生把上衣甩到椅子上,坐下,皺眉道“沒什麽”
    治夫道“漢生,聯隊還有一些工作,我得回去了”
    漢生悶悶不樂道“去吧去吧”,治夫點頭,戴上軍帽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