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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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女家國!
    12
    轉眼,已是兩個月之後,時間來到民國二十年,也就是西曆1931年,新年剛過,大連依舊是寒風如刀,冰冷如刺,這地方沒什麽年味兒,放炮都少,整個城市給人一種麻木的感覺。
    漢生耐不住,找長崎,問道“馮司令閻司令什麽時候能出來?”
    長崎淡淡道“能出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漢生問道“他們過年怎麽過啊?”
    長崎笑了,道“跟你一樣,大魚大肉,山珍海味”
    漢生問道“我和漢民能去給他們拜年嗎?”
    長崎搖頭,道“不行”
    漢生道“我和漢民給馮司令和閻司令寫封拜年的信,你幫我們帶過去,可以嗎?”
    長崎想了一下,點頭道“這可以”他很頭疼漢生,要知道,紙裏包不住火,長此以往,事情肯定會暴露,如果跟閻馮而來的,是普通的中國士兵,隻怕這時候就不在人間了,可是,他能像對待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士兵那樣對待漢生嗎?絕不可能!但這麽瞞下去,以漢生的精怪,又遲早會發現的,要想一個怎麽樣的辦法,既能讓漢生留下來,又能讓他不再追尋馮玉祥呢?他沉思著。
    漢生忙叫漢民去寫信,很快,信寫好,交到長崎手裏。
    長崎掂掂手上的信,道“放心吧,我馬上安排人去送”,他臨出門前,回頭好奇地問道“你們兩個,之前不是經常出去玩兒嗎,怎麽最近幾天一直窩在家裏”
    漢生急忙揭露,道“綾子她爸回來了,漢民這慫貨,不敢去找人家!”漢民杵漢生一下,臉有點紅了。
    長崎頓時滿臉笑意,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他轉身剛出門,又探回身子,神秘地笑道“不過,我聽說綾子爸爸的項目要動工了,他估計過不了幾天就又去哈爾濱了”
    漢生激動道“真的?那漢民又能跟綾子眉來眼去了……”,漢民衝上來一把捂住漢生的嘴,漢生張牙舞爪,發出一串“唔唔唔唔……”聲。
    長崎笑著搖搖頭,走了。
    自從廣島再次動身前往哈爾濱,漢民就與綾子每天相處在一起,動則結伴同行,靜則挨肩而坐,兩個人周到體貼,一切神態、舉止,都是那麽柔順,他們仿佛在瘋補十幾年來暗藏在心中、一直沒機會坦白的愛情。就這樣,時間過得很快,又過了三四個月,到了春暖融融的季節。
    漢生呢,雖然漢民和綾子整天帶著他吃喝玩樂,可這種生活,他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他常常回想去年的這個時候,有過戎馬倥傯,也有過千鈞一發,反蔣聯軍指揮部裏忙碌、肅穆的光景,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當同樣的季節來臨的時候,如今的安逸,就與那段日子形成了強烈反差。
    漢生心裏總有個疙瘩,閻馮明明就在大連,活生生的兩個人,可長崎就是推三阻四不讓見,雖然他有合理情由,可漢生還是覺得過於牽強,長崎故意把一種幾乎不存在的“危險”誇大了,他隔幾天就吵著要見閻馮。這一天,漢生忍不住又問長崎“到底什麽時候算完啊?都快半年了,風波總該過去了吧,舅舅,你把我化妝成你的隨從,我要見馮司令”,他的話還沒說完,長崎忽然想起什麽,忙道“哎喲,最近太忙了,我都忘了告訴你了,你看這個”他從一遝文件中翻出一張報紙,日期是前天的。
    漢生匆匆翻看,報紙中的內容大致是,國民政府下全國通令,特赦馮玉祥與閻錫山,對其罪責既往不咎,解除其一切政治罪名,恢複黨籍,恢複身份,恢複自由,並恢複其參政議政資格。
    漢生大喜,道“太好了!”
    漢民也高興道“這回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長崎微笑道“他們的政治避難宣告結束,我也替他們高興”
    漢生急道“我這下可以去找馮司令了吧?咱們走吧?”
    長崎搖搖頭,道“前幾天,我把通令拿給閻司令和馮司令看,他們立馬和南京取得了聯係,南京方麵已經派人來,接走了他們倆,現在,估計都已經回到南京了”
    漢生一愣道“啊?那……那我們怎麽辦?”
    長崎道“我特別請求馮司令,請他準許,讓我兩個外甥再多住一陣子,多陪我待一段日子”
    漢生一愣,好像不大高興,漠然盯著報紙。
    長崎一顆心,沉沉地往下墜,他壓住自己的失落情緒,問了一個連他自己都知道的與此事無關的問題“怎麽,你們在這裏過得不開心嗎?”
    漢生不理長崎,他仍是漠然盯著報紙。
    長崎感到自己身子在輕輕顫抖,可他卻拚命讓自己顯示出十二分的溫和,道“漢生,你從小不在我身邊,我……我疼你都不知道該怎麽疼,你在身邊,我多少能彌補一點從小到大的虧欠,舅舅知道留不住你,其實我也根本沒想過要留你,隻是想再多跟你待個一年半載的,好不好”
    漢生抬頭,心雖不忍,但還是猶豫著問“一年半載是多久?”
    長崎鄭重道“一年,一年後,我一定把你原原本本送回馮司令那裏”
    漢生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長崎從公館走出,陽光灑他滿臉,可驅不盡心中的寒冷,他有些難過地回頭看著公館大門,慢慢呼出一口長氣隻好出此下策了,隻要1931年平穩度過,1932年的計劃就能如期推行下去,那個時候,一切就都值得了。想到閻馮,長崎冷笑一聲,這兩個人簡直就是油鹽不進!他就快失去全部耐心了,這兩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已經注定不會成為帝國的前驅,他倆已經失去了他們最重要的用途,之所以遲遲不放,隻不過是因為閻馮在中國頂層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他倆就算不知道“滿洲計劃”,可也一定會有所察覺的,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以免影響關東軍全盤計劃,能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這樣就更穩妥,所以,安穩住漢生,也就顯得特別重要,漢生決不能離開大連,拋開兒女親情不說,單單是軟禁閻馮的事,隻要漢生一回到舊部,馬上就會敗露,現在,騙也要騙他留下來。
    漢生漢民得知閻馮“走出困境”,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地了,雖然許許多多的事陰差陽錯,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可現在,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有了清晰明朗的結果,這樣也挺好的,漢生想,一年就一年!
    漢民拍了拍出神的漢生,猶豫道“漢生……”
    漢生回頭,問道“怎麽?”
    漢民道“我心裏一直有個想法,覺得應該跟你說說”
    漢生奇怪道“什麽想法?”
    漢民道“我覺得,你對舅舅,其實不應該這樣,他畢竟是舅舅,我們是最親的人,是有血緣的”
    漢生遲疑一下,還是吐露心聲,道“可我總覺得,日本人舅舅,奇怪得很”
    漢民道“這為什麽還要分中國人日本人,舅舅就是舅舅啊,這是改變不了的”
    漢生歎道“可我就是覺得別扭”
    漢民耐心道“其實你不要那麽想,舅舅在中國工作二十多年了,他行為方式,做事風格,都和中國人差不多,他幾乎是半個中國人了,你不覺得嗎?”
    漢生點頭道“這倒是,他說話做事,跟別的日本人確實不太一樣”
    漢民道“不光這些,我在日本長大,我能體會到,在對待晚輩的態度上,他也和日本的很多長輩都不同”
    漢生問道“哪裏不同?”
    漢民道“日本的大多數長輩、前輩,幾乎都是那麽副嚴厲的、一板一眼的、必須順從的麵孔,很少有像舅舅這樣親切的、溫和的”
    漢生點頭道“也對,那他怎麽就跟別人不一樣呢?”
    漢民沉思道“我想,這與他長期在中國工作有很大的關係,這個過程裏,他會潛移默化地受到中華文化的影響”
    漢生支著腦袋,笑道“漢民,我就佩服你這一套一套的,不管你說的對不對,反正老能把我唬住”
    漢民抱著手,道“你說‘唬’,就不對了,這是探討啊”
    漢生道“好啊,探討,你剛扯到中華文化,那中國長輩什麽樣,日本長輩又什麽樣?”
    漢民摸著下巴沉思片刻,道“嗯……怎麽說呢,長輩,也可以說成是……家權、父權,據我觀察,從父權角度看,在中國,家族是一種直係與旁係交織的,也就是直旁相依的麵式形式,父權更多出現在這樣的麵式家族中,通常,這種父權,很多情況下會被視為‘榜樣’、‘家庭領袖’一樣存在的精神力量,晚輩受到父權的庇護與引導,又以孝道和尊敬回饋長輩,在日本,父權則更多被賦予‘權力’、‘支配’的意義,常出現在祖孫一脈的縱式家庭中,晚輩受到父權的統治與管理,回饋以敬畏和順從,所以,從這個方麵看,你說舅舅作為長輩,像中國人還是像日本人?”
    漢生道“有點像中國人了,可你說的這個日本人的父權,還統治,怎麽聽著那麽嚇人呢”
    漢民悠悠道“日本有句諺語叫做‘地震、打雷、失火、父親’”
    漢生一愣“什麽意思?”
    漢民笑道“說明父權可怕呀,把父親,和地震、打雷、失火這些天災並列起來了,那是一種恐怖的、不可侵犯的權威,想想,舅舅什麽時候這樣過?”
    漢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長崎給他的印象,確實有些微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