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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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家國!
13
這一天,小滿前後,微風拂麵,三人吃過午餐,不徐不疾,在寬敞的路麵上打著飽嗝散步,說說笑笑。
他們走到寺兒溝的東山北麓,那裏佇立著一排排的紅房子,足有二百多幢,嚴整肅穆,四周被高大的圍牆圈了起來,北大門牌匾上寫著三個大字“碧山莊”,漢民笑了“這個大院子裏全都是紅房子,卻起名叫碧山莊”
漢生也仰頭看,道“就是啊,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嘛”
三人慢慢逛到了東門,看到許多山東口音的男人,圍在大門口跟保安吵架。
忽然,漢生脖子一擰,好像側耳在聽什麽,漢民問“怎麽了?”
漢生凝神道“我剛才聽到咱陽原口音了,你聽你聽”,說著,漢民也豎耳傾聽。
漢生剛才聽到的那聲喝喊,在一群山東口音裏,極其明顯,音韻之別,判若鴻溝,常言道,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現在,他鄉聞故音,那種親切之感,是難以描述的。
漢生忽道“聽到了!在那邊!”,他往吵架的人群指去,自顧琢磨道“他們吵什麽呢”
門口圍著十七八個人,嚷嚷叫叫都是山東口音,有一個寬闊背影,他一張嘴說話,就正是陽原口音。
漢生三人圍上去看,他猛一愣,道“承祖!”
玉承祖,二十五六歲,長得很健壯挺拔,漢生的同族兄弟,手上有幾條人命,當初因為打架鬥毆、好賭成性,被趕出家門,現在是一個碼頭幫會的領頭兒。
漢民小聲問道“他就是承祖啊?”
漢生點點頭,專心看熱鬧。
綾子小聲問漢民,道“承祖是誰呀?”
漢民道“一個親戚,我的爺爺和他的爺爺是親兄弟”,他忽然撓撓頭,道“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見他”
老保安伸出手來,沒好氣道“我不聽!要不拿安保費來,要不從我屍體上跨過去!”漢生笑了,這保安猥猥瑣瑣,話說得還挺大義凜然的。
承祖在門外,火冒三丈道“老子一分也不給你!弟兄們!出來!我看他能怎麽樣!”,裏麵十七八個工人蠢蠢欲動,局勢正要失控,可漢生卻看得饒有興味,他小時候見承祖,永遠是氣殺八方的模樣,長這麽大,他還從沒見誰敢欺負到承祖頭上。
一個年輕保安一路小跑來,喊道“社長來啦!社長來啦!”
老保安馬上小人嘴臉,道“哼!等死吧你們!”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帶著十五六個持槍警察,前呼後擁地趕來,看樣子,是那社長來了。
社長走來,冷冷道“你們幾個,膽子也太大了,帶走!”群警持槍而上。
漢生一驚,喊道“糟了,他們好像玩兒真的!”,三人跑到承祖身旁,忙道“有話好說!”
社長回頭,道“你們是誰?”
漢民掏出錢來,道“社長,你們需要什麽安保費?我們替他們交了這些錢”
社長上下打量三人,冷漠道“這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而是我本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人,破壞這裏的秩序,他們必須要接受懲罰,他們也必須要接受管教!”
綾子馬上用日語跟社長交談幾句,那社長忽然一改倨傲嚴肅的表情,微微一欠身,一邊恭敬聽,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完之後,他回頭道“放了他們!”
綾子從小包中抽出一遝日幣,遞給社長,承祖叫停道“幹什麽!不許給他們!”社長臉色一變。
漢生並不了解情況,但仍是陰陽怪氣地勸道“承祖哥,算啦算啦,這兒就有這破規矩,給他們吧”
綾子道“拜托讓他們出去吧”,社長欠欠身,回頭撤了警察,放行了。
人群散去,承祖高興道“漢生!你怎麽在這兒?”
漢生胡謅道“承祖哥,漢民媳婦兒就在這兒,我們怎麽不能在這兒!”綾子紅著臉低頭吃吃笑。
承祖一愣,問“漢民回來啦?”
漢生把漢民拉過來,道“這是漢民”,他又指著綾子,道“她,漢民媳婦兒”
漢民甜蜜地責備漢生,道“別跟承祖哥瞎說!”,他恭恭敬敬叫道“承祖哥!”
承祖高興地上下打量,點頭道“好,好,不錯,不錯……”
十幾個工人從東門出來。
承祖對碼頭工人們道“你們先去吧,有事晚上說,我要和我兄弟團聚團聚”,工人們成群而去。
承祖道“走吧,帶你們吃飯!”
漢生揉著肚子,道“承祖哥,喂豬也沒這麽喂的,剛吃過”
承祖眼睛一瞪,道“屁話多”
漢生笑道“吃吃吃,走!”
在一間山東菜館兒裏,承祖嘬了一口小酒,雲淡風輕道“沒什麽稀奇,在大連,到處都是這種不成文的破規矩,要不是今天我那幫碼頭上的兄弟有急事,我也不跟他們挑這茬,懶得跟這幫漢奸扯閑蛋!你沒出生的時候,日本人就開始經營旅順港和大連港,二十多年了,這麽大的規模,雖說是日本人在經營,可幹活的,都是華工,整個旅大地區,有二十幾萬中國勞工,什麽裝卸工、船工、碼頭工,幹的都是苦活兒,可給的薪水都是最低的,也就能基本維持生活,日本人怕這些勞工串聯起來搞罷工、鬧事兒啊,就想出這麽個辦法來!”
漢生還是雲裏霧裏,問道“這算什麽辦法?”
承祖道“想想看,二十萬人呐,要是你,怎麽才能控製住啊,你就想不出來吧,啊?要不怎麽說人家日本人一個人長倆腦袋呢!都他媽是人精!”
綾子臉上一紅,默默低頭吃了兩口菜。
承祖忙道“哎喲,對不住,忘了漢民媳婦兒是日本人了!”
漢民臉跟著紅了,他悄悄看眼綾子。
漢生道“那他們怎麽弄?快說快說”
承祖邊吃邊慢悠悠道“日本人先把二十幾萬勞工分散開,然後在每一個片區,都弄個什麽莊、什麽園之類的,專門收納碼頭工人,開工的時候,就放到各個碼頭上,到了放工時候,就分別監視起來,他怕勞工私自集會鬧事啊,就在莊子裏安排了警察巡視,又怕各地區的工頭、幫會頭目們與工人相互串聯,就定下規矩,出門要交錢,美其名曰‘安保費’,我那十幾個兄弟,今天就被這筆錢攔下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這麽一弄,可不就沒人願意出去、也沒人敢出去了嗎?”
漢生沉思道“這沒道理啊,工人們日子過不下去,該鬧事兒不還是鬧事兒?”
承祖道“這樣一弄,就算是有鬧事,也都是小範圍的,他說掐滅就能掐滅,要不然,你想想,二十萬中國工人鬧事兒,是個什麽情景,幾下就把小鬼子滅了”
漢民和綾子聽承祖把日本人描述成了凶神惡煞的“地獄鬼頭兒”,心裏都不痛快,漢民抱不平道“承祖哥,可我看那裏的生活條件挺好的,聽說裏麵有醫院,有各樣店鋪,人人也都能住上洋房,不像你說的那麽死氣沉沉的,好像奴隸集中營一樣”
承祖冷笑一聲,道“你們日本人天天坐在上麵錦衣玉食,能看清楚什麽啊?那些小洋房蓋得挺氣派,就是好?合三人睡的房子裏,日本人要塞進去十幾個勞工才夠,人摞著人睡啊!不過,碧山莊還算是矮子裏拔高個兒吧,很多港區的勞工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隻能在窩棚裏住,你們剛才隻要多走幾步就能看見,就在碧山莊後麵的山腳下,窩棚密密麻麻一直能蜒到山頂上去,寺兒溝、香爐礁、昆明街、石道街並稱‘四大貧民窟’,你不會沒聽說過吧”他眯起眼瞧漢民。
漢民仍不理解,他道“條件雖然差了一些,可是也有飯吃有地方住,有個大災小病,頭疼腦熱的,還有醫院”
承祖冷笑道“沒錯,是有醫院,可就是沒中國人敢活著去看病,不管大病小病,你去看一次,半年工錢就沒了,這兒的人,要是得了病,扛過去就扛,扛不過去就等死”
漢民仍在拚命找補,辯解道“你這麽說很偏頗,碧山莊那些勞工為什麽看不出來,他們還願意待著……”
承祖氣呼呼道“別提那些不爭氣的狗屁勞工,說起來我就火,碧山莊裏到處都是小賭場、妓院、大煙館,全是那狗屁社長開起來的,勞工給他幹活掙錢,到最後,錢又會乖乖送回他口袋裏去,他他媽無本萬利,那些簽了一兩年合同的勞工,多數都是空著手來,又空著手走了,不止他,所有片區都一樣,用妓院、大煙館、賭場去榨勞工,要不怎麽幾萬個日本人就能控製整個旅大港區呢,他們他媽吃人,連骨頭都不吐”
漢民和綾子盯著菜盤子,兩人眉頭緊鎖,看不出是惱還是羞,還是既惱又羞。承祖大咧咧道“我說,咱們隨便探討,你們可別多想啊,我不是說你們日本人都不好,可有些確實是壞……”
漢民忽然抬頭,眼中輕輕閃著寒光,道“就算你說的都對,可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每年還是有那麽多人千裏迢迢從關內湧到關外,為什麽還是有數以萬計的勞工拋家舍業來到旅大港區,為什麽還是有那麽多人願意給日本人當這個勞工呢?”
承祖忽然一怔,他光顧著發泄對日本人的怨憤,卻沒想過由來原委,其實,隻要仔細一想,就明朗了。中華大地連年混戰,民不聊生,在大連,日本人手裏,可能是活不好,可在其他戰火紛飛的地方,說不定,連活都活不下去。
承祖苦笑一聲,搖搖頭道“也是,烏龜笑話王八醜,張飛笑話李逵黑,都他媽一樣”
漢民給日本人扳回一局,綾子如釋重負,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崇拜地望著漢民,漢民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輕鬆,他仍是麵色沉重,凝視著正前。幾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們爭論的時候,漢生已經又吃飽一頓,他抬頭擦擦嘴,問道“承祖哥,你還沒說,你到底為什麽到大連來啊?”
承祖得意地翹起腿,道“誰讓我在熱察冀的名頭太大呢,那些軍警、惡霸和賭棍都認識我了,大連好地方啊,就像新大陸似的,好混唄,碼頭上的事,我多少說了算數的,而且,這麽多山東河南一帶來港務工的人,我一個碼頭幫會都能給他們壓住”
漢生問道“那你住哪兒啊?”
承祖道“目前在碧山莊”
漢生問道“承祖哥,你還賭嗎?”
承祖點點頭,道“賭著”
漢生感歎道“其實,你當初要是不賭不殺人,現在別說在咱家,就是在察哈爾,那肯定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了”
承祖望著天花板,沉吟道“也是啊,要風要雨不見得,不過,我要是不賭,這會兒也早就家財萬貫了,是吧?”他說完幹笑兩聲。
漢民也感歎道“古往今來,多少人毀在一個賭字上啊,承祖哥,你沒想過戒掉嗎?”
承祖搖搖頭,道“一輩子了,改不了”
一時間,幾人各懷感慨。